1988 · 01
元旦凌晨天還墨黑,雷東寶就坐上借來的一輛深藍桑塔納去火車站接人。他心說這車子真好,別說村裡的那些拖拉機,那都不是車,就說他常揩油的陳平原的北京吉普,坐著哪有這車子穩,車椅子又軟,車裡開起暖氣來,一點不漏風,棉襖都穿不住。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腳撐不開,雷東寶現在胖了,他人本來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擲地有聲,只是坐車就麻煩了。
雷東寶心裡謀劃著要麼也買一輛用用,但心裡把村財政去年一年掙的錢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豐收,不僅村裡存錢多,全村有近三十個人燒包地買了摩托車,雷東寶也買了一輛雅馬哈的。可用錢的地方也多,電纜廠的投建需要工程師,為此他造了幾幢漂亮的專家樓。村裡搞一個三期,把全村舊房全部換成新房,現在村裡看去齊刷刷地都是新房。又照著陳平原的囑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這是最燒錢的,簡直跟用一張一張十元鈔票鋪出來差不多,縣裡批給的一點點補助杯水車薪。村裡還得還那麼多銀行貸款,至今還沒還完。雷東寶也沒想好好還,他兩隻殺氣騰騰的環眼一直瞄著被他的登峰電纜廠擠壓得只能靠生產10kV以上電纜維持生計的市電線電纜廠,他等著市電線電纜廠難以維持,然後他說什麼都得出錢把市電線電纜廠吞併。可他真鬱悶,這種國營廠即使幾周不生產,依然能維持一口氣吊著不關門。若換作他們小雷家,三天不開門,他就得愁全村農民吃飯問題,這真他媽不公平。
雷東寶買月台票進去火車站裡面等,這時天已放亮,西北風呼呼的,站台上沒遮沒擋,凍得工作人員直哆嗦。雷東寶剛在車上捂得滿臉通紅,這會兒硬是給西北風颳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車呼嘯著進站,雷東寶立馬找到軟卧車廂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軟卧來。他上前就跟攔路搶劫似的搶了來人的行李包。
來人是雷東寶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駝色羽絨服,別說這種羽絨服罕見,這種顏色在冬天裡也是罕見。這兒放眼看出去,滿眼大多紅綠藍三色滑雪衫。老徐一個人來,看見雷東寶就大笑,一點客氣寒暄都沒有:「東寶,小宋信里說你現在是你們豬場最佳代言人,你還真胖了許多啊。」
雷東寶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歡,老徐不通過縣裡,而是直接找他,他不知有多驕傲:「小輝他說我什麼?敢背後出賣我?這個叛徒。老徐,你一點沒變啊,啊對,我沒通知陳平原,你說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剛搬新家,大得說話有迴音,給你留著兩間房,隨便你睡。」
老徐笑道:「讓我吃什麼?你們自己開著養豬場,豬肉得隨便我吃。」
「那還不容易,你進豬場隨便拿手指哪頭,我立馬叫人放倒了煮給你吃,現在光大豬就有整整七千頭呢,一年岀欄一萬多頭。陳平原給我布置任務一年岀欄一萬,我哪是個乖乖聽話的。老徐,這邊。」
老徐一看,居然是輛嶄新小轎車,他進裡面坐下,坐的是後面,雷東寶當然也跟到後面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說你買了輛摩托車,你這又買了汽車了?」
「沒,問市物資局借的,哪能讓你坐摩托車吃西北風。物資局現在錢多,辦的貿易公司光賣批文就能掙錢,國家給的平價銅給他們手裡一轉就成議價了,這一轉手二轉手,一年掙了我們電線電纜廠不知多少錢,夠買好幾輛車。」
司機聽了在前面笑:「你們一家還是中號的,他們進鋼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離不了我們物資局,自古華山一條道兒。」
「那是他們懶,我好幾年前就已經直接從鋼廠進鋼筋。我一半的銅也沒從你們那兒進。」
「雷書記,你那鋼筋是小廠產的,當然能從小鋼廠直接進,你那一半的銅用的是廢銅回收銅,我們也都知道,可他們要用鋼板鋼卷銅板銅卷的還就非從我們物資局走不可,大廠誰理你們啊。你說是不?不怕告訴你,就只我們這一條道兒。」
雷東寶回頭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還真沒辦法。我等明年火大了也辦家煉銅廠,等我有錢就辦。」
老徐一直微笑聽著,這時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們下面怎麼操作,沒想到一來就接觸。東寶,說說你電纜廠的進貨岀貨。」前面的司機一聽這話,立馬玩了個高難度動作,汽車繼續飛馳,他回頭好好看了老徐幾眼,感覺來人不尋常,有點不敢多嘴了。
雷東寶卻是老實不客氣地一口拒絕:「我說不清,士根心裡有賬,回頭我讓他彙報。我只管幾項大的,像電線廠的塑料粒子進貨,是小輝幫我聯繫的他同學的廠,便宜;銅進貨,一半是周圍小銅廠進,可他們給的不夠我用,只好問物資局要;還有預製品場的水泥鋼筋進貨;豬場的我更不管,都是問糧管所進的,能壞到哪兒去。小的我全不管,讓廠里自己進貨,大隊監督。我還抓出貨,每天拿著鞭子趕他們出去跑,不達指標別想回家。」
老徐笑道:「好樣的,你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還得跟你學。你們從小個體廠和物資局進貨差價多少?」
「還差價,差價個頭,能拿到已經謝天謝地了。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車裝到,我們也得立即衝出去搶,遲一刻就沒了,得從物資局不知道誰辦的貿易公司拿,價格沒個准。」雷東寶這話說出,前面司機呵呵地笑。
老徐聽了微笑:「你賣電線時,該輪到你翹尾巴了吧?」
雷東寶立刻興奮,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說就中。我們現在手頭有錢,有錢,就能心狠手辣,做出來的東西不一定你來買我就賣,燙手一樣。我現在做出來的東西就捂著,價高的才賣,一點不怕沒錢買料發工資,我比買電線的人錢多,看誰急得過誰,你急不過我你就得岀高價,嘿嘿。」
老徐連連點頭:「沒有特權的話,就看誰有手段誰錢多。嗯,這倒是跟賭錢一樣,誰手中籌碼多,誰下注時膽氣壯一些,敢用的招數多一些。」
雷東寶聽著覺得有理,可忍不住問一句:「老徐你這樣的人也會賭博?」
「打個比方,呵呵。」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壞自己在雷東寶心目中的好印象,「說說你的豬場,還是我給你岀的主意。別總說電線廠。」
雷東寶胖了後說話聲聽上去更不客氣,再加日積月累地在村裡做老大,口氣中不知不覺地帶著霸道,不過老徐早已知道這個人,即使多年不見,也不會不適應雷東寶的凶神惡煞樣。兩人一路說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經營,老徐說很受啟發。
車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著眼前已經完全陌生的村莊大驚:「這是你們小雷家?」
「那當然,十個人來,十個人不信。以前連我都想不到。」
「小宋給我描繪過,但我的想像還是有局限,跟不上你們發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沒來了,來了也一定不認識路,這條路他還沒見過。」
桑塔納簡直是一馬平川地直接開到雷東寶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屬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紅偉等四大員。雷東寶說,五人貢獻最大,住大房子一點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個還嘀咕一下,拿那麼高收入還住村裡分配的最大房子,會不會挨村民罵,結果,這回沒人罵,大家似乎已經習慣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員一齊等在雷東寶家歡迎老徐,老徐對這種陣仗見多不怪,很是親切地與大家握手寒暄,不過要求先上屋頂看看村子全貌。雷東寶帶老徐上去,老徐進村就聞到濃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頂平台就問:「豬臭,之外還有什麼臭?」
「電線廠的塑料加熱也臭,沒辦法。你看電線廠屋頂密密麻麻的煙囪。小輝一來就搖頭,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為怪,他這次是私訪,想通過私人關係了解農村經濟發展的第一手資料。在因公出差時,他見過好多地方也是這樣的污染,雖然人們在他到來時做過手腳,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腳從基層倒班出來,那些手腳他還能看不出來?經濟開始復甦的地方大多這樣。「電線必須用這種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價格太高了,我做了得虧本。」
老徐點頭,這是實話,需求決定,對於小雷家村辦企業來說只能做到這地步。「車間看來還真不要有牆的好,可以儘可能把氣排出去。這種塑料有毒,你們盡量不要讓孕婦進車間。唉,目前還是只能上初級低端產品,像小宋那邊新設備的高端產品,大部分還得靠出口來消化。豬場怎麼也這麼臭?冬天都這麼臭,夏天還了得?」
「豬場一直這麼臭的,沒辦法,我們每天都用一輛大拖拉機專門拉豬糞了,豬場嘛,不臭哪算豬場,每天臭水都夠氣味。你看,周圍滿山種的果樹毛竹也都是豬糞養的,春天滿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豬糞養岀來的。老徐,你看山上種滿果樹,這都是你幫我們想的主意。大多數果樹才開始長果子,可惜果子不好賣,放沒幾天就爛。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結那麼多,我發動全村吃橘子吃梨,他們說橘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調和。」
老徐聽了笑:「放心,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吃水果的人會越來越多,不過你得選個能人專門負責提高果樹品質,種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農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東寶後面跟上,「東寶,你房子外面那麼漂亮,裡面怎麼不好好搞一下?起碼也拉車傢具回來放著。」
「我搬進新家時小輝就跟我說,要我等他回來才做傢具,他給我畫怎麼擺。可他哪有時間啊,他女兒半歲了還不認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輝好,你幫我。」
「哦,對,他信里跟我說了,他那邊改造工作其實比新建一個車間還啰唆,他起碼得今年秋天才有時間幫你。你們家小輝大有前途,腦子好,又肯干,更是遇到好時代,我想著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癢,總是要他多多寫信告訴我詳情,看來不應該啊,他那麼忙我還霸佔他時間。」
「他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樣活氣。老徐,今晚你住這間,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東寶面前毫不拘束,聞言就探頭過去看,見大大的空屋子裡只有一張床,兩張木椅子,不過倒是有一張獨腳金雞桌上放著一台電視機,電視機用一個亮閃閃粉紅的罩子套著,床上的兩條被子當然也是亮閃閃的錦緞面子,盤龍綉鳳,一床大紅一床鮮綠,床頭的枕頭是橙紅色。總體很是俗艷。老徐心說難怪經常出國的宋運輝要說他來替雷東寶布置,若是雷東寶那個文雅的妻子在的話,這個家可能會是徹底不同的一種格調。不過老徐相信雷東寶已經把最好的給他了。他微笑道:「不錯,不錯,我晚上就宿這裡。你呢?你哪間?看看。」
雷東寶也高興老徐這麼不見外,帶老徐去他房間。老徐進門就看到也是這麼孤零零一張床,一隻舊三門大櫥和一隻舊五斗櫥,看來是以前結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隻樟木箱與眾不同。老徐走過去一看,道:「你的保險柜嗎?這個箱子做得不錯。」
雷東寶沒回答,出手打開給老徐看。老徐一看瞭然,沒再說話,也沒像宋運輝那樣有所勸慰,只拍拍雷東寶的肩膀,扯他下樓。
雷母早聽說有這麼個北京的大官要來時,就計劃著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鄰居家隔窗看著下車的老徐如此氣宇軒昂,一副大領導派頭,更是說什麼都不敢回家。樓下茶水飯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婦過來料理。老徐時間緊,上來就拋出一個個的問題詳細詢問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員。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構,他也了解了個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時提出某個模範村是怎麼在做,與在座討論其合理性。
雷士根類似大總管,被問得最多,他漸漸發覺老徐除了問岀一個現象外,還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根由,還與大家議論目前的合理性和未來可能的變數。老徐站得高看得遠,那些遠見性的東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個能趕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淺。雷東寶本來就對老徐有些盲從,自然是把老徐的話句句裝在心頭。
第二天,老徐才坐著雷東寶的摩托車全縣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轄區。回來在村裡巡走,經過一座小橋,忍不住問這橋下是不是他們曾經釣魚的那條清水河,雷東寶答應是。老徐看著橋底滿是白沫的污濁河水感慨萬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離去上火車前,要雷東寶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污的明溝都做成暗溝,排污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面下,起碼能消除部分臭氣。他說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經驗,看能不能把容易解決的污染問題儘可能解決,而又不太影響小雷家的經濟效益。
老徐走的時候且喜且嘆,這片令人欣喜、充滿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許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來的經濟利益裹挾、扭曲,而剛剛獲得財富的人們還來不及意識到迅速發展背後伴生的危機。
故地重遊,前後天差地別的對比,給老徐極大震撼。
元旦,宋運輝難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覺睡到中午,還是被他媽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誰都不捨得叫醒難得好睡的宋運輝。他起來就發覺家裡不合常理地靜,果然是小貓程開顏帶著小小貓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說開顏去了小虞家。宋運輝看看正是吃飯時間,本來想打電話到虞山卿家要小貓回家,可想了想,決定還是自己過去一趟。他要爸媽自己吃飯,不用等他們。
女兒出生,宋運輝即使再忙,也沒忘記要給女兒找個好名字,父母與妻子都中意宋穎這個名字,宋運輝不喜歡這種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兒味的名字,不過拗不過一家其他三口的堅決反對,只改字不改音。南邊人說話不分前鼻音後鼻音,大家也就湊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見了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與程開顏差不多時間進產房,孩子生下來後,兩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經常一起走動。宋運輝知道小貓這個鐘點還沒回家,定是與虞山卿妻子難分難捨。
他套上大衣從樓梯下推自行車出門,屋後的臘梅又大了好多,大冬天裡開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雖小,卻已知道臭美,最愛頭上戴幾朵嬌黃臘梅,對著鏡子左顧右盼。沒想到出門就遇見手上捧著十來包速食麵的劉總工。劉總工退休一年下來,看上去反而年輕了一些,可見少了心事。宋運輝主動跟低頭走路的劉總工打招呼。
劉總工一愣抬頭,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難得白天在家屬區出現啊。怎麼樣,一分廠技改到什麼進度了?」問了又呵呵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還問這些事幹啥。」
宋運輝忙道:「我們做技術的,說起一輩子伺候的設備,多的是感情啊。劉總,很想請你做顧問,可惜閔廠長一直不允許。」
劉總工又是呵呵一笑:「老了,還是小閔體恤我,讓我安心養老。再說我也幫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樣的,虧你拿出那樣的第二方案,太冒險你知不知道?唉,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該退了,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讓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可惜我們那時沒這麼好的機會,一生蹉跎。你去哪兒?」
「中飯了,找女兒回家吃飯。」
「噢,我剛才經過,見你愛人在小虞家裡,聽說你跟小虞走得近?」
「是啊,真巧,我們一起進廠,連孩子都是差不多時間出生,孩子媽常帶孩子一起玩。」
劉總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運輝,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個年輕有為的……唉,別同流合污。」
「是,謝謝劉總提醒。」
劉總工又看看宋運輝:「老水去美國,是你安排的?」
宋運輝萬分小心地回答:「水書記帶隊去美國現場檢驗待裝船設備。」
劉總工仰天「哈」地一聲:「他去?他什麼用?小宋,再勸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別同流合污。」
宋運輝沒有應聲。劉總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對宋運輝道:「謝謝你陪我老頭子走一段,不過我還是多嘴,雖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總得有點堅持。小宋,你勤奮好學,又何必自甘墮落。」
宋運輝聽著只覺得臉上發熱,看劉總工上樓,才轉身上自行車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裡感慨,劉總工現在說這些很有氣節的話,當年呢?人在江湖,誰能由己?可劉總工的話還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虞山卿今年明顯收斂,沒再呼朋喚友辦極其奢華的聖誕晚會。不過,家中物品之豐富,依然如故。宋運輝上門就被滿眼先進家用電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調華貴的木質音響。
虞山卿關上家門,就低聲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門。嘿嘿,你難得休息啊,我們今天喝一杯?」
宋運輝大步跨過去,先眉開眼笑摸摸女兒的胖臉,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對,我們書房說話。」虞山卿拖宋運輝走進書房,關上門,才嚴肅地道,「老幹部處幫劉總工等五個老幹部買了明天進京的火車票,奇怪的是,他們沒要老幹部處預訂部招待所的床位,看來不是遊山玩水。」
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見到的劉總工手中捧的速食麵,還有劉總工一再的告誡。愣了會兒,才道:「你說……你會不會是風聲鶴唳?你去年一直擔憂到現在。」
「不。我了解消息後才側面打聽一下,知道有人關注我的內貿科和你的出口科。還有,我愛人說,一年來,有兩個老頭曾借口關心上我家來東張西望幾次。而且,你難道不覺得現在是他們的最佳進京告狀時機嗎?」
宋運輝聞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劉總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進我家考察一圈。不過我家是一樓,不進門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們趁水書記出國,準備在部里攪岀一些響動?」
「對。這幾天水書記肯定會聯絡你,但不一定聯絡我。如果水書記有電話來,你跟水書記說一聲。我看他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小宋,無論如何,水書記待你如同親生,你必須第一時間通知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有些吃驚老頭子們真會動手,可沒太吃驚,他從去年虞山卿焦躁時起,已經感覺總有人會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會兒,才道:「我晚上聯繫水書記,我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也奉勸你,最近別太招搖,穿工作服上班,別給水書記惹麻煩。」
虞山卿點頭:「我知道你對水書記是有良心的。這回水書記出國,究竟是你大力促成,還是閔大力促成?」
宋運輝再度驚異:「對,是閔提議的,閔提議水書記退休前到處走走看看,我順水推舟。難道是……」
「閔連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還聽說他暗中查賬,如果不是財務處朋友經我逼問跟我說岀疑點,我一點不會懷疑到閔。我很懷疑,閔想通過這麼一手,徹底清除水書記退休後在總廠的影響,方便他自己以後在總廠一手遮天。小宋,你是後起之秀,如果水書記不保,你得留點腦袋考慮後路了,閔能容忍你這麼個未來可以威脅到他的人存在?」
宋運輝點頭,這點,他早就與岳父預見,可有時身不由己。他一點不客氣地問:「你自己考慮後路了嗎?有沒有想過怎麼不影響水書記?」
虞山卿冷靜地道:「我想與水書記商量後定。小宋,你打電話時就這麼告訴水書記。」
兩人開門出去,看到各自兒女,卻又換上笑臉。宋引只要媽媽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運輝心酸。
送妻女回家,宋運輝便拐去岳父那裡,將虞山卿的密語說與岳父。程廠長聽完反問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宋運輝搖頭:「不信,他無非是想搞大事端拉我與他一起對抗閔。可我個人沒啥可焦急的,唯獨如果牽涉到水書記,我得為此做點事。」
程廠長異常自信地道:「閔不可能出手對付老水,這是虞山卿誤導你多想。我們總廠以前書記廠長打得不可開交,這都沒事,人之常情,現在閔對你藏著手段,這也正常,唯獨閔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麼?最怕下面背叛。閔敢反提攜他上進的老水一次,以後他在系統內的名聲就做臭了,誰都知道他腦後有反骨,誰還敢提攜他?閔還年輕,還要找機會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還沒坐穩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對老水明目張胆。老水統共加起來也不足一年了,閔急什麼急。老劉他們想趁現在還有力氣,上京告狀才有可能。」
宋運輝聽了大受教益,人與人的關係真是千變萬化,萬花筒一般,稍轉一個角度,又是一幅絢爛圖案。「那麼,閔查虞山卿的賬目,是不是表明閔還是想在內貿這事上有所作為?會牽累到我的外貿嗎?」
「你啊,怎麼能被虞山卿轉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說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書記沒把虞山卿當人用,閔更不會把虞山卿當人對付。閔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別做多錯多,被閔抓住把柄往死里整。現在要你向閔臣服也不行了,你這人做不出這種低三下四的事,閔也不願意養你這條凍僵的蛇。你還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關係,晚上找時間與老水通個電話通報他一聲讓他有所準備,其他你都別參與。」
宋運輝聽了這些不由得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面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劉總工他們會威脅到水書記嗎?」
程廠長搖頭:「不知道。老水不上路,什麼都瞞著我們,誰知道他平時怎麼做的,老劉他們總是抓到一些風聲的吧。與你無關,你那外貿能做出什麼手腳。不過如果老水真出事,閔不知有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頭。但你就麻煩了。」
宋運輝有些無奈地道:「沒想到上進太快也是壞事,會搞得閔睡不著覺。福兮,禍之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