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 01
雷東寶滿意地站在一團溫暖的臭氣里,看著幾頭肥豬被趕上斜坡,趕進拖拉機,擠成一團地被運出養豬場。身邊走來豬場場長雷忠富,忠富遞來一支煙,雷東寶不吸,揮手擋回去,忠富也沒強勸,全村都知道書記不吸煙,光喝酒。
「書記,一天一個價啊,每天到士根哥那裡批價錢,我都讓他加幾分。可價格這樣漲,要豬的人還一早就來排隊。我恨不得把那些豬娘也賣了。」
「忠富,我聽徐書記的話,沒錯。你們聽我的沒錯,忠富,服了吧?今年收入比你養魚,多還是少?」
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時候雷東寶頂著上上下下的罵名改革收入分配辦法後,他的收入因豬價飛漲徹底暴漲。前不久剛發年終獎,他拿錢拿得心虛,他的收入甚至高過雷東寶。可忠富不善溜須拍馬,不肯接雷東寶的話茬,雖然覺得雷東寶說得沒錯。
雷東寶道:「開春我再給你造排豬舍,只能給你造一排,其他的錢我要拿來改造我們小雷家村。」
忠富小心地問:「大家會自己造新房,村裡忙活啥呢?」
「你又沒集體觀念了吧。都插蠟燭一樣,這兒插一支,那兒插一支,從山頭上看下來亂套套,像什麼樣。」
「可是,趁市面好,更應該把錢用到發展上,豬場要是再建兩排豬舍,只有更賺錢。」
「你也算聰明腦袋,也不看看,哪裡還有再造兩排豬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邊的屋子都騰出來,搬別處去,你這兒才能再擴。否則你讓我造兩層樓豬舍?」
「大伙兒肯搬嗎?都是祖宗傳下的地基啊。搬了的話那些祖堂怎麼辦?還造嗎?」
「村裡出錢讓他們住新屋,換你,搬嗎?」
「可村裡得砸進去多少錢,書記,我們正缺錢。好吧,我不勸你,反正別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幹嗎勸你。」
雷東寶嘩啦啦地笑,道:「本來就別勸我,村子富了,不讓老百姓占點便宜,我們不成剝削者了嗎?忠富,你放心,我看你比士根哥還能操心,我雷東寶做事心裡有數。」
忠富將信將疑,下班後去已經被整出半個山頭的後山瞧。卻見雷東寶和士根都在,還有一個陌生青年。走近一瞧,認識,這不是雷東寶那個很能幹的小舅子嗎?看來春節臨近他又回家了。忠富上去打招呼,宋運輝也認識忠富,兩人握手寒暄,旁邊雷東寶道:「忠富不放心哪,非來看了才放心哪。」
士根解釋道:「忠富,怨不得你不放心,我最先也不理解,前陣子跟鄉里一說,也不知他們怎麼傳到縣裡,沒兩天縣裡就打電話過來表示支持。我問縣裡,我們把錢都拿來給村民蓋房了,發展缺錢怎麼辦。縣長親口向書記保證,只要小雷家建設得好,上級領導參觀了讚不絕口,村辦企業發展的錢,他批,問銀行貸款。」
「問銀行借錢要利息。」忠富仔細地找出問題焦點。
雷東寶笑道:「忠富你落後了。靠我們自己一點一點滾,滾到什麼時候去。你看去年縣裡貸一大筆錢給我們,我們電線廠擴了,豬場擴了,一年多掙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貸款連本帶利全部還清,以後幾十萬幾十萬掙的都是我們自己的了。你要解放思想了啊。你跟我說的啥,再造兩排豬舍?眼光太窄了,我只要拿到貸款,豬舍給你翻倍,讓你手下管一萬頭豬。」
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豬能跟以前魚塘里的魚一樣多,忠富做夢都會笑咧。忠富,我們得分析,縣裡憑什麼要貸款給我們小雷家,而不是給別家。我們為什麼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訴縣裡,我們拿來的錢都是用來搞活經濟,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後是告訴銀行,我們錢多,我們還得起,你們儘管放心貸給我們;最後,領導們要政績,我們滿足他們,他們為了政績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們。當然,村民日子過得好,我們自己不也得實惠嗎?小宋,你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不過我話糙,說不來理論。」
忠富這才明白,這裡面還有那麼多大道理在,原來書記和隊長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運輝聽了也點頭,原來又是一出「曲線救國」,神州處處是曲線。不過,宋運輝提醒道:「還貸壓力會不會太大?」
「小輝膽子小。你不是說你們廠國家一批就是成百上千萬美金嗎?還是美金,我們才一點人民幣。不怕。」
宋運輝分辯道:「我們兩家性質不一樣,我們是大國營,國家擔著。你們是自負盈虧,虧了,怎麼辦?」
雷東寶狡猾地笑道:「我們虧了也是國家的,銀行能挨家挨戶問我們小雷家村民要錢嗎?國家能把我們小雷家村沒收了?關鍵是我們會虧嗎?現在我們是做什麼,賣光什麼,我們只要擴大規模,我們賺的錢就多。」
宋運輝笑道:「你別跟我爭辯,反正小心無大礙。我跟你說了,這塊地,我只能給你畫水電道路排污等的配套圖,還有畫個房屋的位置。房子怎麼造,你自己看著辦,別造成我爸媽家那種不倫不類的,像足碉堡,裡面廚房造得可以擺開大圓桌,廁所塞在樓梯下都沒法淋浴。寧可造得簡單幹凈點。有機會你去廣州、深圳、珠海那一帶取經。我們這次去廣州,去看了白天鵝賓館,一點不比西德看見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了就知道怎麼造。」
「你別廢話,你把房子裡面房間怎麼安排都畫給我,我自然知道怎麼造。」宋運輝蹲下身,將自己曾經拜訪過的德國工程師家的屋內布局用樹枝在泥地上大致畫出來,三個雷家人在一邊看著議論紛紛。有說客廳門太小,不夠氣派,有說廚房太小,一家子人上哪兒吃飯,也有說要那麼大廁所幹什麼。宋運輝一一跟他們解釋,廁所裡面以後還得放洗衣機、浴缸等大傢伙,廚房就是廚房,吃飯在別處,客廳門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風,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家三個人肯定了廁所,但是把廚房和客廳布局都中國化了一下,雷士根解釋得也有理,客廳門太小,怎麼抬得進老大的竹筐,這畢竟是農家。
眼看天暗得看不見,雷東寶才領著宋運輝回他家。程開顏與雷母聊不上,正百無聊賴地等著宋運輝,見兩人回來才高興了。等吃飯的當兒,宋運輝鋪開雷東寶提供給他的土法測繪圖,拿尺比畫著,計算著,先規划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家、四五家連著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縱向寬馬路配東西橫向人行道,馬路兩邊還要種樹;家家都有庭院,統一排水,統一接用鄉里通來的自來水,電線就跟金州新車間老外給的設計一樣,都埋在人行道下的電纜溝里,宋運輝覺得這樣安放電線很整潔,費用也不比豎電線杆高到哪兒去,就蒙雷東寶國外都是這樣,雷東寶就相信了。
只要閉上眼睛,雷東寶就能想像得出新房子造起來後,那將是什麼模樣,簡直跟以前軍區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沒想到赤腳下地的農民們也能住上司令官們才住得起的洋房。他興奮地要宋運輝添魚池,添花園,添鍛煉場地,都被宋運輝無情否定了,這才是一期,三十幾戶人家,花園、魚池得等二期、三期時候再考慮。
雷東寶的積極性沒被打擊,而是又狡猾地笑著取出另一張圖紙,那是全村勘測圖。他粗壯的手握住一支細細的HB鉛筆,輕輕地在圖紙上畫出一塊面積,說這是安置一期三十幾戶人家的地方,又往別處,輕輕畫出一塊更大的面積,說這是眼下這三十幾戶人家分布的地塊。畫完後,考問小舅子,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嗎?
宋運輝考慮了一下,就明白了雷東寶的意思,雷東寶這是化零為整,把零落分布的宅基地都集中到一處,而且是集中到有緩坡的一處,整理出大片面積的平地給發展工廠、豬場之用。他倒是煞費苦心,既然批不出農田,他就這麼螺螄殼裡做道場。既給了上級領導小雷家興旺發達的表象換取貸款批示,又給了小雷家村民實實在在的好處,最後還騰出村集體發展的空間,一舉三得。宋運輝由衷表揚雷東寶現在考慮問題很全面。
雷東寶聽了很得意,連聲說那是當然。然後,雷東寶就逼著宋運輝將他媽沒炒完的菜接手了,一點不拿宋運輝當客人供著。宋運輝也沒在意,覺得這樣才不見外。
雷母見兒子坐在客堂間長凳上,一隻腳還踩著長凳,知道兒子一時半會兒不會來灶房,便輕聲對宋運輝道:「小輝,唉,東寶還是能聽你的啊。」宋運輝感到雷母有什麼話要說,便側耳傾聽:「我們講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悖晦了,啥都學不會,燒出來的菜東寶不愛吃,扯來布料做的衣服東寶不愛穿,還得常去麻煩士根媳婦。唉,你說,哪天我要是不能動了……」
宋運輝心領神會,道:「我會再做大哥工作。去年這時候我已經說了,大哥差點跟我翻臉。今年我再試試。」
雷母忙道:「小輝,你們都是讀書人,講道理,我不是想讓東寶忘記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運輝忙打斷這話:「這兩碼事。」
宋運輝很快將菜炒完,吃飯時問雷東寶:「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後,有沒有造成村幹部與村民的對立?」
「有,都背後罵我貪污犯,但沒人敢當面罵。」
宋運輝不由得笑,這倒是雷東寶的風格:「作為幹部,群眾意見有時也得重視重視。」
「重視個屁,今年底,就是前幾天年終獎一發,大家又跟著我屁股差點喊書記萬歲了。他們懂啥?他們只看得見眼前一點點小好處。又不是你們廠,大學生多,心眼兒雜。」
宋運輝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呵呵。好吧,趕明兒我給你寫篇套得上政策的東西,你背下來,以後你們村有領導來,你照著應答,外場面還是要擺的,說話不能太赤裸裸。跟領導說話,絕不能說為了防止貪污,怎麼怎麼,你得說,為了鼓動大家的積極性,真正實現能者多勞、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製度……」
「行。」雷東寶答應,因為知道宋運輝為他好,但同時狐疑,「你說,你腦袋那麼好用,少想些這種有的沒的,不是能幹更多事?」
宋運輝由衷地道:「這種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現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說,一半做事,一半做人。現在你們在加速往前滾,就像我們新車間建設時,底下人看著面貌日新月異地,人心極其容易調動,極其容易擰成一股繩,但當發展到一定規模,速度減下來,人心就會浮動了。這時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協、拉打壓放,十八般手段一齊上陣。到時全得靠你一張嘴。」
雷東寶卻不以為然:「小輝,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你要我講英語,我講不來,我要你罵人,你也做不到。我什麼性格就怎麼做人,我要是變成你,別人會當我昨晚腦袋磕床沿,磕病了。我不是說你有病。」
程開顏「嘩」地笑出聲來,連連說「大哥說得對,說得好」。宋運輝也無奈地笑,確實,要雷東寶改變待人接物的方式,無異於削足適履。可是,他又覺得雷東寶如此直來直去實在危險,忍不住出言提醒。
飯後雷東寶送他們走一段,見到宋運輝脖子上的圍巾,扯起來拉到程開顏面前,拉得宋運輝也不得不跟著他走:「小程,你織的?」
程開顏藏匿在黑暗中的臉泛著得意:「當然。大哥,我今年給你打一條吧。」
雷東寶火燙似的扔開圍巾,忙道:「我有,小輝姐姐打的,我放柜子里了,比你打得好得多。還有一副手套。」
宋運輝笑道:「別嫌,小貓這條圍巾拆了打,打了拆,整打了半年呢,她還未必有時間給你打。大哥,今年有沒有看到合適的人?」
「什麼人?」
「女人。」
「放屁!」
宋運輝這回改變策略,悠篤篤地道:「姐姐的性格我最了解,姐姐若是在天上看著你吃不好穿不好生活沒有著落,她會比你還急。你的心意姐姐還能不知道,你把思念放在心裡就行,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沒可能,我對不起你姐,也對不起你,沒聽你話。你別管我,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別說了。」
「你還有個媽,你如果覺得你已經對不起我姐,你怎麼忍心讓你媽五六十歲的人還來伺候你?你現在這樣,對得起你媽?你別一負再負。」
雷東寶這回想了一下,才道:「我有錢,我給媽請保姆。不用你操心。」雷東寶左耳進,右耳出,回到家就忘了。反而是程開顏念念不忘,坐在宋運輝車後,很是憧憬地道:「小輝,大哥對你姐姐真好啊,你以後會不會——」
「胡說八道,不許胡說,我們要一直做伴到牙齒掉光,眼睛看不見。以後不許提什麼會不會。」
程開顏被宋運輝責備了,心裡反而很高興,臉頰靠著宋運輝的背,甜言蜜語一路。
兩夫妻嘻嘻哈哈地回家。不做車間主任,改做出口科長後,宋運輝在廠區稍微不那麼扮老成了,顧家的時間也多了點,程開顏不知道多開心。春節前夕,程開顏跟著幼兒園一起放寒假,她還每天看外國電視,研究外國人的禮儀,等宋運輝回來就教他。兩人學得不倫不類,唯一一學就會的是進門出門時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