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 02
宋家眼下的經濟條件也好了許多,宋運萍出嫁後,宋母退休接手養那些兔子,收入不比宋季山差。有了錢,兩夫妻巴不得兒子天天回家,一早特意寄錢給兒子要兒子暑假回來。宋運輝這回自己下火車自己回,依然走的是小路,中午拐進姐姐家吃飯。
雷東寶不在,雷母再次看見宋運輝這個敢與兒子頂撞的大學生誠惶誠恐的。因為他未來是正式國家幹部,她兒子雷東寶在部隊里混那麼多年都混不到幹部四個兜,現在的大隊書記位置也不過是野雞部隊,雷母客氣得不得了。宋運萍冷眼旁觀,對著鼻樑上居然架上一副眼鏡的弟弟噓寒問暖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打四隻雞蛋,從屋頂剪下一段臘肉,給弟弟做頓好吃的。
飯後,雷母找個借口溜了,兩姐弟這才可以單獨相對說話。宋運輝看著姐姐進她自己屋去翻箱倒櫃找什麼,他自個兒在客堂間轉悠,揚聲道:「姐,添了很多傢具啊,縫紉機也是新買的,看來大哥真是履行他的承諾了。」
宋運萍在裡面驚訝地問:「我們結婚那天東寶向你承諾什麼了?他怎麼沒告訴我?」
宋運輝笑道:「那天沒說什麼,大哥不是向爸媽承諾結婚一年後把三大件都添齊嗎?聽媽在信里說,你把陪嫁的一隻舊手錶還給媽了,你自己買了一隻新的。」
「噢,這事兒。不瞞你說,我們攢著兌換券準備買只電視機呢,國產的效果不好,想買只三洋的。」宋運萍說著,從裡面抱出衣褲來,堆到桌上,招手讓宋運輝過來,「這隻手錶是東寶讓一起給你買的,我們每人一隻表……」
「這怎麼好?太貴了,姐,不行,不行,你……」
宋運萍揮手道:「你別推,我們現在生活稍微好點了,照顧一下我娘家也是應該的,手錶算是東寶一點心意。你乖乖拿著,姐姐有東西和弟弟分享,天經地義,你不會我才出嫁你就拿我當外人了吧?這件的確良襯衫和三合一褲是我做的,還行吧?你看我的裙子也是我自己做的,一年沒摸縫紉機了,我可是做了最簡單的裙子後才敢做你們的褲子,最後才做襯衫,我看東寶穿上蠻好看的,這襯衫褲子是給你的,你試穿給我看看,我都不記得你身材了,褲子做長了點,不行現在就給你改。」
宋運輝看著手錶和衣褲汗顏,姐夫不知道他反對他們的婚事,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拿下姐夫送他的貴重物品。「姐,衣服我收下,手錶太貴了,不行。」
「買了又退不回去,你不要我給爸去,回頭爸要把他的舊手錶還是這隻新手錶送你我管不著。」不由分說搶過手錶給宋運輝戴上,扭頭看了一下,笑道,「很好,很摩登。快去換上新衣服給我看看。」邊說邊將弟弟往屋裡推,「等下你別急著回家,我會跟爸打電話說一聲。我們大隊下午要開會說下半年的事,還得落實夏收夏種,你聽聽他說得對不對,晚上我再和東寶一起把你送回去,自行車也快一點。」
「大哥這都做得挺好,開會怎麼會說差了,姐你別謙虛,但我也正想聽聽,有意思。」宋運輝換了衣服出來,褲子有點長,其他都好。
宋運萍聽了很高興,笑著道:「咦,我怎麼看著你又長高了呢?這褲子會不會太老式?要不要再給你做條喇叭褲?我看市裡好多人都穿喇叭褲,理大鬢角頭髮。」
宋運輝被姐姐推著轉來轉去,展示新衣服,「千萬別什麼喇叭褲,我做輔導員的那小學校長有次說,他看著喇叭褲眼睛會滴血,他開會時候聲稱,誰敢穿喇叭褲上學,他讓誰在門口蹲五十下,褲子如果不暴,他放行。我們陸教授也反對喇叭褲,說流里流氣的。」
宋運萍聽了臉一紅:「我還差點做一條喇叭褲穿穿呢,時間該差不多了吧,我們去曬場,你戴頂草帽。」
宋運輝沒好意思穿著嶄新衣服去曬場,換了才肯走。到曬場一看,那些樹蔭下早給人佔了,主席台只是一張舊辦公桌,沐浴在七月艷陽下,台上還沒人。
過會兒才見雷東寶急急趕來,下面早有四眼會計大叫一聲:「東寶書記,人都到齊了。」
雷東寶點點頭,徑直去主席台坐下,目光一掃,看到宋運萍身邊站著宋運輝,也不顧自己正坐講台上,粗著喉嚨就問一句:「小輝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宋運輝忙大聲回答:「已經吃中飯了。」
「你晚點走。」雷東寶交代了家事才言歸正傳,開始做他的報告,一如既往,他的報告最上不得檯面。
「我每塊田都去看了下,今年早稻收成不會差。這回都自覺點,該交的糧別拖,別等四隻眼上門去討,現在又不是沒飯吃,早交晚交都是交,痛快點,別給大隊添煩,大隊幹部很忙。晚稻秧苗還是用大隊給的高產種,去年沒用的已經吃過虧,今年自己腦子拎清。想要大隊機器耕田的,會後到雷士根那裡登記,大隊手扶拖拉機手兩天不給磚廠拉磚,專門耕田。記住啊,只有兩天。再說到交糧上,別光佔大隊便宜不交糧。春天讓你們院前院後是地方都種果樹,都做得很好,管得也很好,以後再接再厲。娘們養的長毛兔也行,別忘打防疫針。磚廠和建築工程隊,還有預製品廠生意也很好,上繳大隊不少錢,我們爭取再多找道路,讓所有壯勞力都有班上。下面說下半年的目標,簡單,就是要把我們農民變工人。第一步,每家都有一個勞力像工人一樣每月領工資,這步差不多快做到了;第二步,等大隊錢再多點,以後每個社員能像工人一樣報銷醫藥費,預計明年初做到;最後一步,明年底之前所有社員到六十歲以後跟工人一樣拿勞保,勞保錢多錢少五塊十塊不論,保證飯吃飽,餓不死。我的話完了,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
不等雷東寶說完,下面如雷般的掌聲把他最後一句淹了,更有老頭老太激動得下巴顫抖,勞保?那以後做人還不鐵蛋一樣地穩?有小年輕在下面叫:「東寶書記,都聽你的,我們要做工人。」「東寶書記,媳婦發不發?」「有東寶書記在,給工人做也不要。」「聽東寶書記的,聽東寶書記的。」會場氣氛異常熱烈,不過雷東寶坐上面,一張黑臉還是鐵塔一樣凶。
宋運輝受大家感染,也是激動,跟著鼓掌。宋運萍挺得意,但她側臉時候卻見遠遠趕來的雷士根滿臉愁雲,兩眼焦急地盯著台上的雷東寶,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鑽出人群拖住士根問:「士根哥,哪兒出事了?」
士根氣喘吁吁急道:「我剛送磚到縣裡,聽人幸災樂禍說我們小雷家這回得完蛋,追問下來才知道縣裡要派清查組來我們大隊查東寶書記……」
「什麼?徐縣長怎麼說?徐縣長不是……」宋運萍臉色大變。
「聽說還是徐縣長說的,要嚴查,絕不姑息,查出問題要把東寶書記抓起來。聽說是有人告我們投機倒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
士根的話也被其他人聽到,剛憧憬著美好未來的社員們炸了,尤其是老頭老太。村裡人罵起人來什麼話都滾得出口,句句直逼下三路。宋家姐弟面面相覷,宋運輝一把抓住臉色蒼白的姐姐,但他什麼也沒說。雷東寶被從這兒蔓延至全場的喧囂引來,問清楚士根是怎麼回事後,奇道:「我投機倒把?賺來的錢哪一分是給我個人的?都是給大隊的!硬掰我投機倒把,我坐牢沒問題,可大隊欠信用社的債怎麼還?社員每人還一百塊?不行!」
士根道:「可是人無完人,清查組只要有意對付我們,總能從大隊歷年工作中找到瑕疵。連徐縣長都下指示,我們看來得認真提防他們欲加之罪了,清查組肯定不會是走過場。」
雷東寶卻緊盯宋運輝,良久才道:「我不信徐縣長親手對付我,一定是有人惡意造謠。除非徐縣長親自帶清查組來,我開門讓查,否則,我做事光明正大,他們清查個屁,不行。想斷我們的磚窯工程隊,更不行。」
「對,我們小雷家才吃一年飽飯,有人發紅眼病想撂倒東寶書記,我們不幹。沒東寶書記我們怎麼變工人?老猢猻,是不是又是你去縣裡告東寶書記?你媽的安的什麼狼心狗肺?」
有人將嫌疑目標指向老猢猻,頓時群情激奮,四面八方包抄老猢猻,老猢猻見大伙兒來勢洶洶,慘叫一聲:「不是我,我這回真的沒去告,東寶書記救命。」
「不是老猢猻。」雷東寶沉著地給了一聲,難得的聲音不大,但旁人聽得到。以往不可一世的老猢猻挨了幾隻拳腳終於得以逃命。雷東寶再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徐縣長這個人。但萬一我真出事,大家當我今天開會說的話是放屁。都跟我來,我們隊部開會。小輝你也來。」
「今天的話怎麼能作廢?我們老年人要勞保,縣裡誰跟東寶過不去,我們跟誰過不去。」一個白髮蒼蒼老兒的話引發大伙兒的如雷響應,宋運輝聽著震動,見說話那老兒幾乎連站都站不住,還得靠孫兒扶著,看上去清清爽爽有古風,難怪能說出有點水平的話來。再看雷東寶,招手引大家去隊部,以前只覺他莽撞,今天見了,倒是很有大將風度。宋運輝徵詢了姐姐的意見,兩姐弟一起跟進。
大隊負責人都到隊部坐下,而外面幾百農民依然留在曬場不散。還是老書記又仔細問了士根究竟從誰那兒聽來這消息,究竟有多少人在傳這消息,那些傳消息的人態度怎麼樣。等士根說到有人鄙夷徐縣長一介知識分子,渾身軟骨頭,只會卸磨殺驢的時候,老書記的臉徹底黑了。眾人都期待老書記給個分析,老書記打開窗戶,朝外喊了一聲,叫老猢猻立刻過來。
沒多久,一頭冷汗的老猢猻戰戰兢兢出現在隊部門口,被四眼會計一把拖進來。老猢猻連連辯解:「我沒有,我真的沒去告。」
此時河東河西早已分明,老書記不再忌憚老猢猻,只淡淡地問:「你知不知道徐縣長和宮書記的關係?」
老猢猻這才放心,忙戴罪立功,說得無比詳細:「宮書記資格老,『文革』前就是書記,現在縣裡一大幫人大多是他一手培養出來。七八年宮書記從幹校回來官復原職,上面同時派下來一個徐縣長,徐縣長一來就燒三把火,撤換不少基層幹部,聽說宮書記最先是借徐縣長這把刀裁掉三種人,後來頭痛徐縣長一氣兒把他宮書記的人也撤了。我當時也被撤,換上老書記,當初我們被撤的大伙兒搞串聯,都議論著宮書記會不會咽不下這口氣,出面反了徐縣長的決定。可宮書記最後沒行動,聽說徐縣長來頭很大,靠山在中央,他愛人一直住北京。但聽說常委開會,在某些決議方面徐縣長常受孤立。最近我沒法再關心縣裡的事,但估計格局不會有大變化。」老猢猻說話時候,兩隻眼睛猶如兩隻被堵住路的老鼠,膽怯地亂竄,又小心留意著周圍。
眾人都心說,他可真了解機關內幕。若不是徐縣長從天而降,與他從沒瓜葛,換個別的本地產縣長上任,估計老猢猻的位置還穩如磐石。雷東寶聽著心說,縣裡領導的關係跟清查有什麼搭界?自己把事情干好了不就得了?宋運輝心想,徐縣長是不是已經頂不住來自宮書記積蓄幾年的壓力和孤立,決定拿姐夫開刀作為投入宮書記大營的獻禮?他問老猢猻:「這就是徐縣長親口下指令清查小雷家的原因了?」
老猢猻依然小心翼翼地道:「目前全縣,包括全市都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一面旗幟,東寶書記只要沒有殺人放火做違法勾當,徐縣長不會親手砍他親手樹起的旗幟,砍我們小雷家就是打擊他徐縣長。我考慮以後以為,這是徐縣長把本該暗中進行的事情端到明面,以往清查組都是悄悄成立,突然出現,打你個措手不及。但徐縣長這次違反常規,明著站出來成立清查組,又給清查組下指令,而且措辭非常嚴厲,這很容易讓人震驚,讓小道消息迅速傳播開來。你看士根這就聽到消息來提醒你們做好準備,你們如果早有了準備,清查組還能查得出什麼?徐縣長這一手既顯示了他鐵面無私,不徇私情,又藉此大張旗鼓幫我們小雷家洗刷控告,手腕真是高明,以前真看不出他這麼個白面書生有這等城府,難怪我會在他手裡吃癟。」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宋運輝更是大受震撼,原來同樣一件事,被內行人看著,竟能看出這等彎里彎角門道中的門道。而一件原應私相授受很不上檯面的事,卻能被徐縣長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他忍不住對老猢猻脫口而出:「你真是個人才。」
「可惜以前用得不是地方。」雷東寶隨後接上一句,「老猢猻,給你戴罪立功機會,你,現在起,幫老叔和我小舅子一起清理大隊所有資料。你要耍個心眼,你自己當心。」
「是,是,謝謝東寶書記信任,事關我們小雷家的大事,我哪裡會耍滑頭,你儘管放心。我已快六十歲,還等著你率領我們奔四化,像工人一樣拿勞保呢。」老猢猻只差打躬作揖,怎麼都不會想到雷東寶會在清查前的節骨眼上重用他,這讓他感到往邊緣化滑行的步子戛然而止,他心裡竟生出感激涕零來。
老書記急得直衝雷東寶打眼色,心說老猢猻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別本來沒事,被他一插手反而整出事來。倒是雷東寶大大方方地道:「我也不怕你耍滑頭,你想耍滑頭別人管不著,倒要問我拳頭答不答應。」
「是,是,是。」老猢猻繼續打躬作揖。
宋運輝這才又想到一條要緊的,跟老猢猻這種七竅玲瓏的人玩心眼,那是真叫累。可對於這種人,拳頭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老猢猻哪敢做對不起雷東寶的事讓下半輩子被雷東寶的拳頭如附骨之蛆般叮著?今天真是大開眼界,既看到徐縣長的曲線救國,又看到姐夫的霸氣,這兩種手腕各得其所,各有所長。而且,原來姐夫看似魯莽的對徐縣長的信任也是很有理由,沒想到。他心中頓時放下石頭,回頭輕輕對姐姐道:「姐,不會有事。」
宋運萍並不很放心,可又不能不裝出放心的樣子,其實握緊的拳頭,指甲早深深掐進肉里。
於是雷東寶挂帥,紅偉和士根各自拿來水泥預製品廠資料和磚廠資料給三人小組查,雷東寶自己拿出建築工程隊的所有資料。老書記、老猢猻和宋運輝三個坐在被曬得火燙的屋頂下預審,老猢猻倒真的是認真,看到不順眼的,就拿出來與大家討論,看不能支吾過去的,就做個記號抽出另放。老書記更不用說,他比老猢猻還小心,只是政策找茬方面比老猢猻稍有不如。宋運輝也是搜腸刮肚地拿自己了解的政策對照資料,可沒想到從老猢猻嘴裡學到很多有意找碴可以將政策曲解的方式,一時如聽天書。
可他並不是個會被人牽著思維走的人,他心中總有一個總體框架始終主導思維,他跟著輔助預審資料一小時之後,就發現問題,伸手按住老猢猻抽資料的手,對雷東寶道:「大哥,我看先停停,你聽聽我的想法。目前看來,大錯不多,也可以掩蓋。可你生性粗爽,資料裡面小錯不斷,首先會有一個積少成多的問題。其次,如果把這些小錯都抽出來掩藏,會造成資料的明顯不連貫,到時我們經不起清查小組的追問。依我看,我們預先在資料裡面做手腳的辦法行不通。」
在場所有人都一點就通,愣住,一齊看向雷東寶。雷東寶想了會兒,道:「小輝,你說得有道理……」
老猢猻大膽打斷雷東寶的話:「我有辦法讓清查組滾出小雷家,以後也不敢來。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說我打砸搶。」
眾人看著如此主動的老猢猻都是驚異,在雷東寶一句「你說」之後,老猢猻跳起身附到雷東寶耳邊竊竊私語。雷東寶聽罷大笑,拍桌道:「就這麼辦,叔,你也聽聽,你和老猢猻分頭去辦。」
老書記將信將疑,可聽了仇人老猢猻的耳語,也終於舒開眉頭,哭笑不得,嘴裡還「表揚」了老猢猻一句:「你啊,還真有兩把刷子。」
宋運輝事後才知道老猢猻這個人是什麼人。雖然他相信姐夫的拳頭,可想到老猢猻這種人的本性,心裡又很擔心,懷疑老猢猻會不會在如此緊要關頭做什麼手腳,老猢猻鬼主意太多,防不勝防,姐夫以後雖然可以討還,可好漢不吃眼前虧。會商結束,他就告辭拿了行李騎姐姐的車回家看父母。一路仔細揣摩老猢猻的主意可能會給姐夫帶來的傷害,可想了一路,找不到紕漏。但宋運輝相信,這只是因為他年輕閱歷不夠,他也算是從小吃足險惡人性苦頭的人,他不信老猢猻這樣的人這一次會如此單純。
他回家沒與父母提起,怕他們擔心,也料想來自縣裡的傳聞未必能傳到老實本分的父母耳朵。但他牽掛姐姐那兒的事,第二天找個借口說是還自行車,又早早趁天還沒亮趕到小雷家大隊。雷東寶對於他的再次出現倒是沒有驚訝,他的手掌只是輪流拍宋家姐弟倆的肩頭,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不會有事。但宋運輝建議姐夫今天當作不知道,若無其事出門離開。雷東寶雖然不願意,可還是從善如流,要宋運輝在家照料好他姐姐,然後便到村裡扯兩嗓子,叫上工程隊的四五個人離村而去。但臨走,雷東寶又折回來,要宋運輝遇事別激動,記得盯住老猢猻。宋運輝這才有點放心,原來姐夫粗中有細,還是知道老猢猻這人危險的。
可宋運輝沒有想到,老猢猻會把原本應是嚴肅甚至嚴厲的清查組搞得如此無奈,原來所說的父老鄉親請命竟演變成父老鄉親索命,清查組進村被搞得跟鬧劇一般。第一天,清查組被一群白髮老頭老太哭哭啼啼地拿拐杖、扁擔、掃帚打出村子,打得全市人民都支持老頭老太,認清清查組本質:原來就是嫉妒人家好不容易吃一年飽飯,去人家小雷家眼紅找碴。等雷東寶磨磨蹭蹭回來半路遇見清查組,請他們再回小雷家他們也不幹,誰敢跟老人小孩孕婦對抗啊。
第二天清查組被領導逼著又硬著頭皮上小雷家,這回迎接他們的是抄鋤頭菜刀的年輕人,年輕人說好不容易生活變樣有姑娘願意給相親,好不容易定下一個對象,被清查組昨天一來全給攪黃了,這怎能讓人不拚命。雷東寶這回聽老猢猻的話沒走,還排開想拚命的年輕人將清查組安全迎入大隊部。可坐在大隊部里的調查組成員面對的是外面驚濤駭浪般的群眾海洋,隨時有石塊泥巴破窗而入,他們還如何工作,依然落荒而逃。但小雷家大隊那句「農民變工人」的口號卻隨著衝突被傳向四鄰八鄉,聽到這口號的農民都異常羨慕小雷家大隊,都說自家大隊書記要是也變成雷東寶那樣的人,以後大家每月有工資拿、有醫藥費可報、有勞保墊底,地里還有蔬菜可收稻米可吃,這日子還不共產主義了?
不說小雷家全體社員,即使社會輿論也幾乎一邊倒地支持小雷家大隊,支持雷東寶。一個大隊書記,率領本大隊的農民過工人的日子,自家結婚卻連酒席都辦不起,眼下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這樣一心為公的大隊書記哪兒找。衝突反而讓四鄰八鄉認識雷東寶這個帶頭人,看到小雷家大隊的進步,羨慕小雷家人有奔頭的日子。
第三天、第四天,清查組沒再出現,他們怕了小雷家老老少少的刀光劍影,而最主要的是,他們難以面對輿論的壓力。這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原定清查組回縣每天一次的彙報總結會議。他們只能彙報那些小雷家農民的怒罵,而那怒罵,是對他們清查活動的譴責。他們可以無視怒罵,可是,當初決定清查時候宮書記有意將主持會議的尷尬位置奉送給徐縣長,徐縣長如今坐在主席位上問出來的問題刀刀見血。清查組下去兩天的成果,形成會議紀要,是他們看到小雷家大隊的繁榮富強,有人吃了悶虧。
宋運輝從來不知道,嚴肅的政治問題竟然可以用不嚴肅的下三爛手段解決,也佩服姐夫這個看似粗人的用人之道。他不明白姐夫的思路,可姐夫相信徐縣長,現實表明,正確;姐夫起用老猢猻,現實也表明,正確。廟堂之人可以結交,人們從來都是這麼在做;而雞鳴狗盜之徒也可以入幕,過去的孟嘗君曾因此脫厄。用人,該有胸懷,該不拘一格。姐夫有的是胸懷,這胸懷,讓很多看似無法用上的人為他所用。宋運輝從此對雷東寶真正刮目相看。
他也覺得自己沒原則,他竟然還有點欣賞老猢猻。知己知彼,大約說的就是老猢猻這樣的人。了解局勢,了解矛盾,從中遊走,順勢而為,往往事半功倍,此役,他受益匪淺。
清查組的事在縣裡成為一個禁忌話題,而在小雷家大隊則是成為大伙兒茶餘飯後的談資。雷東寶多少有點志得意滿,心說縣裡也奈何不了他,可宋運萍是個謹小慎微慣了的,見此雖然也高興,可總是抓緊時間苦口婆心勸說雷東寶低調低調再低調。雷東寶雖然不以為然,可有一樣,他見了宋運萍就是俯首帖耳,為了免得妻子擔心,他只好刻意收斂。當然他回家添油加醋向妻子說明他在外面是如何抵禦吹捧的誘惑,宋運萍總為此給他炒個好菜,熱一壺酒,柔柔摸一把他的臉,他就滿足了。
宋運輝對小雷家那個犯禁忌的水泥預製品廠最有興趣,向姐夫要求後,隔三差五跑那兒了解情況,想了解為什麼這個預製品廠會被認作攪亂計劃經濟,為什麼會被認作是投機倒把。紅偉自然不敢把國舅爺安排去攪水泥軋鋼筋抬預製板,他啥都不敢要求,免得遭到四寶那樣一把被擼的命運,就任著國舅爺隨意溜達。宋運輝理論聯繫實踐,理出一條清晰的產供銷脈絡,找出與當前政策相違的地方,他看到,沙石磚瓦這些都還不是關係到國民經濟的重要計劃內物資,轉手倒賣著還不會太受重視,目前市場上這種轉手買賣已經不止小雷家一家,而預製品廠轉手倒賣的水泥鋼筋卻確實很容易被抓把柄。他思量再三,向雷東寶提出,要不以現有設備,將鋼筋稍作簡單加工再出售,比如剪斷拉直之類,加工費反正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樣一來,誰也抓不住他們投機倒把轉手倒賣的罪名。雷東寶聽了先跟老婆說一聲「狡猾」,再跟小舅子說一聲「好」。
徐縣長滿意於雷東寶所作所為,尤其讚賞他事後無聲無息不再提起的涵養,感覺這對他那樣的粗人而言頗為不易,估計他身後應該是有一兩個智囊出謀劃策。徐縣長本來有心借清查組鎩羽而歸這件事乘勝追擊,做一番手腳,可這時他那在北京高校做教師的妻子暑假過來團聚,帶給他幾份機密文件,其中有兩份還是七月初才剛在高層會議上討論的文件,一份是陳雲同志撰寫的《提拔培養中青年幹部是當務之急》;一份是陳雲同志主持起草的《關於老幹部離休、退休問題座談會紀要》;還有一份是陳雲同志在會上的講話《成千上萬地提拔中青年幹部》。從這三份文件,結合目前國內局勢,徐縣長看到大勢所趨,緊鑼密鼓。從去年年中宋任窮同志提出的提拔脫產幹部要求年輕化、知識化,到現在的提拔培養中青年幹部是當務之急與老幹部離退休問題一起談,這其中,他看到中央一步緊似一步的步伐。
想到宮書記白多黑少的頭髮和老態龍鐘的步履,他一笑收回原定計劃,按兵不動,但他停止對宮書記採取措施的同時,卻開始挑戰宮書記的神經,強硬地、有的放矢地推廣最新頒布的全國物資局長會議精神,將會議精神刊發至基層。會議精神強調,在搞好社會供求平衡的條件下,對重要的、短缺的生產資料實行計劃管理,對一般的生產資料實行自由購銷,力求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亂。這個舉動,實際是對清查組事件的撥亂反正。
但會議精神還沒下發前,徐縣長已經聽到耳報,說小雷家大隊改變工作思路,不再投機倒把,而是如此這般。徐縣長聽了又是詫異,難道那糙人雷東寶又傻子撞大運先人一步跑到政策前面了?後來打聽了才知道,這其中又有雷東寶常常提起的那小舅子的指點。徐縣長這回改為詫異現在大學生的素質,回頭問在大學做講師的妻子,難道現在大學生水平這麼牛?他妻子回答,那個叫宋運輝的小舅子估計是比較出類拔萃的。
過一陣子,徐縣長在陳平原陪同下下鄉,有意孤身拐到小雷家大隊,實地察看小雷家大隊究竟最近搞得怎麼樣。進村,便看到小雷家的夏收夏種工作早已收尾清場,只有曬穀場還看得到夏收的影子。問田間老農,據說是大隊出資給免費統一翻的地。老農還自豪地說,現在大隊有錢,有錢就是好辦事。這一點,徐縣長認同,其他經過的大隊,還有人在插秧呢。徐縣長還看到磚廠挖泥挖出的兩片魚塘,魚塘周圍種著果樹,村裡角角落落也是見縫插針種著果樹,這是他向雷東寶建議的。而今果樹雖小,可綠意喜人。
徐縣長又去看了磚廠,廠外就可以看到,目前的廠區已經比年前開闊好多,兩眼磚窯熱火朝天地燒,有新購機械制磚坯的設備在隆隆轉動,於是夏日白天也可制磚,不怕泥坯被毒日晒裂,只要上面蓋上新打下稻草織的草毯就行。
旁邊就是水泥預製品廠,他沒透露自己的身份,別人看到他倆的氣勢也不敢阻攔,任他們直進直出。徐縣長看到一個戴著米黃色塑料框眼鏡的大男孩在現場指揮大家用新買的葫蘆吊加兩根粗竹杠輕易搬運沉重的水泥樓板上拖拉機,新辦法實施成功,大家齊聲叫好。大男孩面相稚嫩,可舉止胸有成竹,發出的指令簡潔清楚,卻是一點兒沒有稚嫩的樣子。徐縣長想,這可能就是那個雷東寶的小舅子,原來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人。難道有點胡鬧的趕清查組出村的主意也是他出的?倒是小小年紀不可貌相。
宋運輝看到這麼一個特別的人,想過去問候一下的時候,徐縣長他們已經騎車走了。徐縣長這回來,並不想打草驚蛇,沒必要在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上觸動哪個人的神經,尤其是在調查組的事才發生一個來月的時候。他來主要是看看他手中這桿大旗插得好不好,眼下該看的都看了,沒必要驚動小雷家的任何人,也免得被小雷家的人誤以為他竭力撐著他們的腰,導致他們以後有恃無恐,為所欲為。
但是小雷家根本沒法像徐縣長想的那麼為所欲為,作為體制外的經濟實體,在嚴重觸及體制內單位個人的利益情況下,牽一髮動全局,體制內的實體全體受觸動了。既然向縣裡告狀不行,向下面派清查組不行,而且又有新文件下來放開經營市場,但是,老大哥就收拾不了你這小弟弟了嗎?抱著給小雷家吃點苦頭的心理,老大哥們開個茶話會心往一處想,給全縣收購站一條指令:兔毛憑證收購,每個大隊給一定配額的兔毛收購證,超出部分不予收購,而居民戶口倒是不受限制。小雷家大隊是全縣長毛兔養殖大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指令的矛頭直指小雷家。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壞事總是來得接二連三。小雷家兩眼磚窯一起燒,黃磚紅瓦輻射到鄰縣鄰市,當地磚瓦廠不樂意了,彙報領導部門,從保護地方經濟角度出發,由當地政府出面派專人在路口設卡,攔下小雷家黃磚的輻射,順便也阻攔了其他農副產品的衝擊。一時打得小雷家磚瓦廠措手不及。
雷東寶那幾天每天掛著個臉,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旁人看著毛骨悚然。但這樣艱難的時候,他還是東拼西湊,在電大開學前換足兌換券,交給宋運輝,讓宋家姐弟去市裡買電視機。宋運萍不肯,說積穀防饑,錢別全用光。雷東寶這回沒聽妻子的,埋著頭髮狠說,電視機一定要買,不僅上電大課程方便,還要買了聽中央來的新聞,學宋運輝了解政策,免得總被那些把門小鬼陷害。這回宋運輝無條件支持姐夫,因為他也早已看出這個姐夫不愛看報,看了也看不進去,聽新聞是最好的了解政策途徑,而了解國家政策是如此之重要,自不待言。
宋運萍無奈跟著弟弟一起去市裡買電視機。兩人大清早先騎車到縣裡,再買票乘汽車去市裡,買好回程車票才去市中心第一百貨商店買電視。價錢是早已知道了的。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數出去,又看著售貨員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核對完,聽售貨員說聲正確,宋運萍卻臉色一白,眼前發黑,貼著玻璃櫃檯軟軟倒了下去。宋運輝大驚失色,幸好裡面售貨員熱心周到,端把凳子來給他們,又幫著掐人中,一會兒宋運萍就睜開眼來。售貨員見了說沒事沒事,拿那麼大把錢來,很多人會暈,他們這兒前兒還暈倒一個大小伙兒。但宋運輝覺得不是,他覺得姐姐最近是操心過度,兩夫妻雖然是一起瘦,可姐姐是心力交瘁。他跟姐姐一說,宋運萍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在丈夫面前一直假充堅強,還得溫言細語安撫丈夫,可在弟弟面前就不一樣了,姐弟倆誰也瞞不了誰。她要弟弟別跟雷東寶說,別給他雪上加霜。
宋運輝想起低血糖的人要多吃糖,宋運萍聽了只有苦笑,她那婆婆窮怕了,每次糖票下來,買來沒幾天就吃完。她還是讓宋運輝陪著去了趟醫院,配來葡萄糖。然後才提了電視機一起回家。喝了葡萄糖水的宋運萍回家就跟沒事人一樣,雷東寶一點兒都不知道。雷東寶在家終於想出一招兒,叫來見多識廣能屈能伸的老猢猻,讓他帶四寶一起去上海和各大省會城市直接找兔毛紡織廠。既然收購站不收,那就繞開它,相信既然水泥廠已經在買計劃外原料進行生產,兔毛紡織廠亦然。不是說全國一盤棋嗎?
至於磚瓦的銷售,雷東寶蠻勁上來,決定擠垮縣磚瓦廠。大隊碰頭會一商量,一方面降價,像以前一樣全縣敲鑼打鼓地宣傳讓所有私人公家都知道,起碼私人的肯定認準他們小雷家磚瓦廠;一方面擴大承攬建築工程,自家承攬的工程當然用自家的磚。但雷東寶考慮的是一個重要問題,他的建築工程隊只能承攬民用建築,類似影劇院、大會堂這樣的工程就吃不消了,可用磚最多的還是那種地方。紅偉想出辦法,那就是直接找縣建築設計院的工程師,請他們八小時之外出來幫忙指揮工程。宋運萍為此提心弔膽,擠垮縣磚瓦廠,那不闖禍嗎?縣磚瓦廠被擠垮了,工人怎麼辦?可她丈夫只會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找她弟弟參議,她弟弟說,窮則思變,用政治經濟學裡面的話說,就是生產關係必須適應生產力的發展,縣磚瓦廠不思變,只有等著被淘汰。宋運萍眼裡都是這兩人挖社會主義牆腳的形象。
宋運輝上學去前,又單獨找雷東寶提醒了一下,要他以後有要緊事最好別讓宋運萍知道,以免姐姐操心,姐姐身體太糟了。雷東寶這還真的回家盡量喜怒不形於色,除非是實在過不去的大事,全大隊人都會知道的,他才跟宋運萍說說,以致宋運萍還以為此後風平浪靜。
有些事倒也真是逢凶化吉。老猢猻有老猢猻的路道,等他帶著四寶回來,四寶還迷迷糊糊的,老猢猻卻單獨找到雷東寶,要求由他組建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與公家收購站一樣的收購價,集中收購後運去毛紡廠,所得利潤上交兩成給大隊集體。雷東寶一口拒絕,怎麼能讓老猢猻這樣的人牽頭做買賣,怎麼能放心將錢交到爹娘都不認的人手上?可四寶又實在沒用,再給一次機會,四寶還是沒抓住。無奈,他讓四寶帶上士根照著老猢猻走過的路重走一遍,士根到底是有腦袋的,一圈兒下來,回來就著手開動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老猢猻又是靠邊站了。
此時的小雷家已是不同以往。此時的小雷家已經自家有錢,付得出收購兔毛的費用,也付得出公社搬運隊的運輸費,只要稍微提高點兔毛收購價,全縣全市的長毛兔養殖戶都往小雷家賣兔毛。急得全市國營收購站跳腳,無奈之下只好悄悄取消辦兔毛收購證的費用,繼而取消兔毛收購證,可大勢已去,再不復他們坐北朝南的好日子。
小雷家大隊東山不亮西山亮,雖然磚廠突圍無方,有點開不足量,可其他都是欣欣向榮,尤其是請了縣建築設計院工程師兼職的工程隊。當年底便兌現年中的允諾,報銷醫療費之外,春節前,向所有六十歲老人發岀第一筆勞保工資,十元。
這一年,小雷家除夕夜的鞭炮直響到天亮。
雷東寶也買了無數二踢腳鞭炮在自家院子里猛放。他越挫越勇,他很喜歡宋運輝跟他說過的一句話:「道路是曲折的,行進是艱難的,前途是光明的」。對於新的一年,他豪情滿懷,躊躇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