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陳五事 淺唱里夏月冷三更
散班後,高拱回到家中,沒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進得家門,高拱卸去官袍換上便服,剛在書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過一封信,雙手遞給高拱,低聲說道:「老爺,這是邵大俠派人送來的信。」
「哦!」
高拱答應一聲,立忙接過那封緘口的密札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來看,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李花南嶽謝去
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已約略猜出這兩行字中的「玄機」,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問高福:「邵大俠人呢?」
高福答道:「聽說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個人送來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趕緊補充道:「送信人說,李延已在衡山福嚴寺後頭的極高明台上自盡了。」
「什麼?你說什麼?」高拱連連追問,他彷彿沒聽清楚,或者說聽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複了一遍。高拱一時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半晌,又撿起案台上的那張信箋看了看,說道:「李花南嶽謝去,大概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送信人說,李延是怎樣自盡的?」
高福略作遲疑,答道:「送信人並未詳細敘說,只說是弔死在一棵老松樹上。」
「什麼弔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俠幹掉的,這個邵大俠,做事也忒狠毒。」
說這話時,高拱一臉沮喪。不由得回憶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與邵大俠秘密會見時的情景。當他說明請邵大俠幫忙時,邵大俠就明顯流露出殺人滅口的意思。他雖然表示了反對,但因沒有想到邵大俠這種江湖人士的行事風格,故釀成今日這種後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殺害李延的間接兇手,高拱的心頭便一陣陣發緊。這其中許多謎團只有與邵大俠見面時才能解開,高拱便問:「這個邵大俠,為何不肯來京見我?」
高福答道:「我問過送信人,他說他家主人離家時間太長,擔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從衡山下到岳陽後,從那裡雇了一條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這樣。難怪信上還有一句話,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說罷,便把那張信箋揉皺燒了。人既然已經死了,怪誰也都沒有用。何況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俠這麼做,也是為了他的徹底安全。心裡頭經過一陣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復了平靜,一門心思又回到了現實:打從隆慶皇帝賓天,宮廷內外局勢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隆慶皇帝在位時,凡事都依賴高拱。現在情形卻不一樣,新登基的小皇帝還不能單獨問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貴妃裁決。這李貴妃對馮保甚為依賴,而馮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對頭。如今馮保已出掌司禮監大印,這無疑使得高拱暫處下風。他最擔心的是,馮保與張居正聯手,這樣就使得他這位「天字一號樞臣」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想到這裡,高拱便記起了隆慶皇帝去世後三日,他與高儀在內閣值房裡的一次談話。
那天下午,大約未牌時分,高拱正在閱處禮部送來的恭請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勸進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來求見,向高拱報告,刑部張榜通緝的妖道王九思,早被馮保手下暗中捕獲,如今關在東廠牢里。一聽到這消息,高拱心裡頭酸溜溜的,於是踅進高儀的值房,把這消息告訴他。高儀聽了,半晌不做聲。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首輔打算怎麼辦?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東廠要人?」
高拱嘆一口氣,答道:「捕緝之事,理歸刑部,問讞斷案之責,在大理寺。像王九思這樣轟動朝野的欽犯,理該交三法司處理,只是馮保搶了這個頭功,斷不會放人的。」
「首輔所言極是,」高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蹙著眉頭說:「我看這個馮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這麼做,主要還是沖著孟衝來的,朝廷內外都知道,是孟沖把王九思這個妖道引薦給皇上的。」
「偏偏張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儀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說:「我知道首輔要說什麼,偏偏張居正當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輔下令放了。」
「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賓天,還有誰能夠證明呢?」
高儀與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說話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有些窩囊。如今被高儀戳到痛處,臉色不禁難堪起來,不由得咕噥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喜歡妖道神漢這一類人,像綠頭蒼蠅一樣,在皇上身邊旋來旋去。」
高儀點點頭,答道:「首輔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這種辯解已毫無意義。依在下看,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與馮保的關係。」
「馮保?」高拱像被蠍子螫了一口,厭惡地說,「我為何要和他處理關係?」
高儀苦笑了笑,說道:「難道首輔你真的沒有看出來,馮保是登極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衝出掌司禮監,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這個趨勢,他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高儀這麼一說,他的心情越發變得沉重,愣了一會兒,不由得感嘆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風雨,留給了你我兩個顧命大臣。」
高儀沉默良久,嘆口氣說:「天道六十年一個輪迴,此言不虛也。」
「豫南兄這感慨為何而發?」高拱問。
高儀緩緩道來:「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劉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時的內閣也是三位大臣,一個是河南人劉晦庵,一個是浙江人謝木齊,一個是楚人李西涯。那三個內閣大臣的籍貫,竟然同我們三人的一模一樣,你說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個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與劉瑾內外勾結,狼狽為奸,一年之內,竟把首輔劉晦庵、次輔謝木齊全部排擠出內閣。」
標榜「以史為鑒」的高拱,對這段歷史也是相當的熟悉。高儀話音一落,他就補充說:「天道輪迴,也有不盡相同的地方。那時,武宗皇帝繼位時十五歲,而當今太子才十歲。那個李西涯勾結劉瑾,卻還曉得掩人耳目,這個人,」高拱指了指張居正的值房,「與馮保沆瀣一氣,卻是明目張胆的。我在內閣說一句話,馮保那邊立刻就知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高儀感嘆道。
「依老兄之見,現在應該如何?」高拱試探地問,接著嘆一口氣說,「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儀沉思了一會兒,說:「先皇龍馭上賓,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則有負於先皇之託,這是不忠,做不得。繼續當首輔,又因內外掣肘,難免大權旁落,你也難濟國家大事,做這種官也就沒有意思,你也不肯做。這叫進不得,退不得,兩難啊!」
高拱見高儀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頓時犟性又發了,說:「公大概不會忘記顧命之時,老夫的慷慨陳詞。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勢不可為,準備以死報效先皇。」
「元輔既有這等決心,實乃皇上之福,國家之幸。不過,古人明哲保身之訓,元輔還應記取。」
「張居正與馮保勾結之勢已成,老夫要據正理,存正法,維護朝綱,又怎樣能夠明哲保身呢?」
高拱這股子勇於任事的氣概,倒是令高儀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褊狹,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虧,故委婉地說:「元輔,你和張居正也曾經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長嘆一聲,說:「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你現在一掌擋雙拳,很難應付,若能和太岳重歸於好,單只中宮作梗,事情就要好辦多了。」
高拱當時沒說什麼,但事後細想,覺得高儀的話很有道理。不管怎麼說,張居正畢竟和自己曾經是風雨同舟的盟友。現在,若要兩人捐棄前嫌,修復友誼,看來並非易事。但對張居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心存顧忌,不敢和馮保聯盟,卻還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這幾天,他一改僵硬的態度,又開始籠絡張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復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頓好張居正這一頭,他正在想如何儘快拔掉馮保這顆眼中釘,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中旨頒到了內閣。
明代的內閣與司禮監,本來就是一個互相制約的關係。如果說內閣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書,那麼司禮監掌印及秉筆太監則是皇上的機要秘書。各府部衙門進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禮監後,按常規都會轉到內閣,內閣大臣拿出處理意見。另紙抄寫再呈上御前,這個叫「票擬」,也叫「閣票」。皇上如果同意內閣的票擬,再用硃筆抄下,就成了諭旨,俗稱「批朱」。司禮監名義上的職權是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內閣擬票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地擴大。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硃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權就落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手中。這樣,內閣的票擬能否成為皇上的諭旨,則完全取決於司禮監掌印。高拱任首輔期間,司禮監先後有陳洪、孟沖掌印,由於他們都是高拱推薦,加之隆慶皇帝對他這位在裕王府擔任了九年侍講的舊臣倚重甚深,所以內閣的票擬,都能夠正常地得到「批朱」。現在卻不同,馮保本是高拱的死對頭,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個孩子,馮保完全有可能為所欲為。高拱因此又聯想到武宗皇帝時的那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由於他深得武宗信任,獨擅「批朱」大權,甚至把章奏帶回私宅,和妹婿孫聰、食客張文冕共同批答。一時間內閣竟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劉瑾成了事實上的皇帝。天下官員與他的關係是順者昌,逆者亡,賣身投靠者飛黃騰達;誰敢對他言一個「不」字兒,輕則貶斥到瘴疫之地,重則杖刑棄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高拱意識到馮保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劉瑾。與其聽任發展,坐以待斃,不如趁他立足未穩,奮力反擊。這樣或可為社稷蒼生除掉一大隱患。
思來想去,高拱決定給新登基的小皇帝寫一份奏疏。他吩咐書僮磨墨伸紙,自己則在書房中負手踱步,考慮文句。俄頃,書房裡墨香瀰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緻的羊毫小楷,在專用的內閣箋紙上開了一個頭:
大學士高拱等謹題:為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茲者恭遇皇上初登寶位,實總覽萬幾之初,所有緊切事宜,臣等謹開件上進,伏願聖覽,特賜施行。臣等不勝仰望之至,謹具題以聞:
寫到這裡,高拱擱住筆,他的腦子裡浮出新皇上一張孩子氣十足的臉。昨日在文華殿接受群臣的勸進時,竟不知如何答對。每逢必須答話時,便從袖子里掏出一疊紙條,一張一張翻揀,找出一張合適的來,像背書一樣念出,這些條子上的語句,一聽都是馮保的口氣。高拱覺得這是首要解決的問題,於是寫道:
一祖宗舊規,御門聽政,凡各衙門奏事,俱是玉音親答,以見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預也。隆慶初閣臣擬令代答,以至人主玩,甚非事體。昨皇上於勸進時,荷蒙諭答,天語莊嚴,玉音清亮,諸臣無不忭仰。當日即傳遍京城,小民亦無不欣悅。其所關係可知也。若臨時不一親答,臣下必以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豈不解本若無?今後令司禮監每日將該衙門應奏事件開一小揭帖,明寫某件不該答,某件該答,某件皆某衙門知道,及是知道了之類。皇上御門時,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覽,照件親答。至於臨時裁決,如朝官數少,奏請查究,則答曰:「著該衙門查點,其糾奏失儀者,重則錦衣衛拿了,次則法司提了問,輕則饒他。」亦須親答如此,則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屬人心。伏乞聖裁。
這一段寫下來,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決定就衙門聽政,設案覽章,事必面奏,按章處事,章奏不可留中,這五件要緊事逐一闡發觀點。由於想到新皇上是個十歲的孩子,他一反過去奏疏那種咬文嚼字的文體,而改用平易的口語。寫到按章處事這一節時,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繞過內閣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於是奮筆疾書:
三事必議處停當,乃可以有濟,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經議處,必有差錯。國朝設內閣之官,看詳章奏擬旨,蓋所以議處也。今後伏乞皇上,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擬票上進,若不當上意,仍發內閣再詳擬。上若或有未經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當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項陳乞與一應雜本,近年以來,司禮監徑行批出,以其不費處分而可徑行也。然不知推升不當,還當駁正。或事理有欺詭,理法有違犯,字語有乖錯者,還當懲處。且章奏乃有不至內閣者,使該部不復,則內閣全然不知,豈不失職?今後,伏望皇上命司禮監除民本外,其餘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庶事體歸一而奸弊亦無所舛矣。伏乞聖裁。
這一節的內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剝奪司禮監的權力,不給馮保干政留有餘隙。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多時辰,高拱終於寫完了一篇數千言的奏疏,又反覆看過兩次,覺得所要表述之事盡在言中,這才放下心來,在淡黃的絹絲封面上,恭恭敬敬題上了《陳五事疏》五個字。
把這一切做完,不覺已到了戌牌時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來甩甩手,這才發現高福一直站在身邊。
「你怎麼還呆在這兒?」高拱問。
「老爺這一晌太累,今兒個回來,晚飯都來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寫了這一兩個時辰,老
夫人不放心,著我來看看。」
高福說著,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參茶遞了上來,高拱接過呷了一口,這才感到飢腸轆轆。放下茶盅,伸了個懶腰說道:「你去招呼廚師,炒兩個菜,弄一壺酒,就送到這書齋里來。」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從外面跑進來的書僮撞了個趔趄。
「何事這麼慌張?」高拱問。
書僮也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過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書僮往門外拉。書僮拗不住,只得扭過腦袋望著高拱。
「慢著!」
高拱一聲喊,已經走出書房門的高福只好停下腳步,高拱踱到門口,問書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爺,」書僮畏葸地覷了高福一眼,囁嚅著說,「戶部張大人,在外頭客廳里,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了。」
「哦,為何不早說?」高拱有些生氣了。
「這……」書僮語塞。
高福趕緊搶過話頭回答:「這個不怪他,是我不讓稟報的,老爺太累。」說著回頭斥責書僮,「不是讓你把張大人勸走么,怎麼還沒走?」
書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說今晚上非見老爺不可。」
兩人還在爭論著,高拱卻已邁出門檻,搡開兩人,徑自穿過內庭走向客廳。
「養正兄,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先已傳了進來。正坐在紫檀椅上百無聊賴的戶部尚書張守直,這時站起來拱了拱手面有慍色地說道:「元輔,我唐突造訪,實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說你很累,不想傳達。我對他說,我就是在這裡等到天亮,也要見到元輔。」
高拱乾笑了笑,歉意地說:「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還望養正兄見諒。」
張守直看到高拱一臉倦容,發黑的眼圈裡布滿血絲,一副花白的長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心中的那一股子窩火頓時消失,而換為敬仰與憐憫之情。
「元輔,我知道你這些時的確很累……」
「養正兄,」高拱揮手打斷張守直的話頭,「你今夜一定要見我,是不是為那二十萬兩銀子的事?」
「正是,」張守直點點頭,困惑地說,「散班後,雒遵跑來敝舍,說元輔讓他轉告,明日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李貴妃,用來製作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此事當真?」
「的確當真,是我讓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轉告。」
高拱回答堅決,張守直吃驚地望著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氣問道:「元輔可還記得前年馬森去職的事?」
「馬森?」
高拱一愣,頓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卻說前年的元宵節,隆慶皇帝帶著後宮眾位嬪妃一起在乾清宮前看鰲山燈。瞅准隆慶皇帝看燈看在興頭兒上,坐在他身邊的李貴妃趁機說道:「皇上,你看看眾位嬪妃戴的頭面,是不是都太舊了。」隆慶皇帝扭頭朝眾嬪妃掃了一眼,的確沒有一件頭面是新款,心中也甚為過意不去。這才記起登基四年,還沒有打制頭面首飾賞賜後宮。第二天,便下旨戶部撥四十萬兩太倉銀購買黃金珠寶,為後宮眷屬打制一批首飾。但這件事遭到了當時戶部尚書馬森的抵制。馬森上疏暢言國家財政的困難,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支出卻要四百多萬兩,僅軍費和治河保漕兩項開支,就要三百多萬兩。入不敷出,因拖欠軍隊餉銀而引起兵士嘩變的事也屢有發生。馬森在奏疏中列舉種種困難,希望皇上體恤國家財政困難,收回成命。隆慶皇帝雖然不大喜歡理朝,但對於歷年積存的財政赤字心裡還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節約,比如說嬪妃們的月份銀子比起前朝來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內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賞了兩個小芝麻餅。武宗皇帝也搞過同樣的一次比賽,得獎者最低是五十兩銀子。兩相比較,隆慶皇帝的小氣也創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這次不一樣,隆慶皇帝已在鰲山燈會上向嬪妃們作了承諾,如不兌現,則有失皇帝的尊嚴。隆慶皇帝便駁回了馬森的上奏。馬森實難從命,只好申請乞休,隆慶皇帝准旨。高拱推薦他的同年,時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守直來北京接任馬森之職。張守直一到任,經過盤查家底,也感到實難從命。於是在徵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轉陳述戶部的難處。這次隆慶皇帝作了讓步,主動減去三十萬兩,只讓戶部拿出十萬兩銀子來。張守直還想上疏抗旨,高拱勸住了他,說皇上既已妥協讓步,總得給皇上一個面子。張守直這才遵旨辦理。這筆銀子從太倉划出之日,也是馬森離京回籍之時。當時在京各衙門官員有兩百多人出城為馬森送行,可見人心向背。
張守直現在又重提這件舊事,弄得高拱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接過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張守直一眼,慢悠悠問道:
「養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馬森?贏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張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辯解道:「元輔,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錯了,我倆交情二十多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在下的為人?我是那種貪圖虛名的人么?如果我想當第二個馬森,今晚上就不會來你的府上,我只會明天一早,到會極門外去遞辭呈的摺子。」
「那你提馬森做甚?」高拱逼問。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張守直喟然一嘆,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給李貴妃撥二十萬兩銀子,如果說不出一個正當的名目來,叫天下士人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問名目的事,現在你還是問這個,難道雒遵沒告訴你?」見張守直垂頭不語,高拱又接著說,「歷來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筆開銷,為後宮嬪妃定製頭面首飾,這是朝廷大法,為官之人,誰不懂這個規矩?」
「正因為士人都懂這個規矩,所以我才擔心,不要讓人看出蹊蹺來。」
張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極少與人爭執,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過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彆扭。放在別人,他的炮仗脾氣早就發作了,但因顧忌張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過六旬的人,故一味隱忍,接著張守直的話,高拱又冷冷地問了一句:
「養正兄,你這話是何意思?」
張守直體肥怕熱,碰巧這幾天氣溫驟升,客廳的雕花窗扇雖都已打開,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搖著撒扇,腦門子上依然熱汗涔涔。這會兒他一邊擦汗,一邊憂鬱地回答:
「元輔,你可別忘記了,今天登基的皇上,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哪有後宮嬪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這倒是個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時十五歲,也尚未婚娶,故免了頭面首飾這一項開銷。當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個合適的理由,就會給人留下話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著額頭,陷入沉思……
「元輔。」張守直又輕輕喊一聲。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張守直壓低聲音說道:「不才雖然愚鈍,但還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過這二十萬兩銀子的頭面錢,去爭取李貴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強一笑,「你是這樣看的?」
「只要這件事一成現實,京城各大衙門裡頭,都會這樣認為。如今皇上只有十歲沖齡,今年春上才開講筵,哪懂什麼治國韜略,真正當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貴妃。在下早就聽說,這位李貴妃,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她是很有主見,今兒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訴你了。」
「講了,馮保出掌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權勢熏天啊,他的後台正是李貴妃。元輔要爭取她,原也是為了社稷蒼生,朝廷綱紀。」
「養正兄能看到這一點,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嘆一口氣說,「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討要二十萬兩銀子給李貴妃,並不存半點私心!至於你剛才說到,新皇上還是個娃娃,沒有後宮眷屬,這是事實。但卻忽略了一點,當今皇上是個孝子,先帝的嬪妃個個都在,為她們定做頭面首飾,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願。當今皇上定做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也是登基儀注題中應有之義。」
張守直收起撒扇一搗手心,說道:「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基業,講求的就是孝治天下。當今皇上定製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乃是出於孝道,唔,這道理講得過去。只是……」
高拱指望張守直說下去,張守直卻打住話頭,再也不吭聲。高拱只得問道:「只是什麼?」
張守直兩手一攤,哭喪著臉說:「元輔,戶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又哭窮,」高拱拉長了臉,說道,「一國財政都在你養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掃箱子角兒,這區區二十萬兩銀子。也還是掃得出來的。」
「元輔既如此說,在下也沒有辦法。實話對你說了吧,上個月的太倉里,還有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廣西慶遠方面的軍費,解付了六十多萬兩,本來只要四十多萬兩,是你元輔作主,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這個月先帝賓天和新皇上登基,兩個大典各項開銷,又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還有打通潮河與白河的漕運工程,這是為了把通州倉的糧食運來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來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也是先帝御前欽定的。因為財政拮据,只預付了二十萬兩,河道總督朱衡上摺子催要了多次,定於這個月再解付二十萬兩,這道旨意也是內閣票擬上去的。我這裡說的,只是幾個大項,還有一些小項開支,這裡幾萬,那裡幾萬,我就不必細說。總之,戶部手上掌握的,大約還有三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再撥走二十萬兩,不要說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無處著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萬名官吏的月俸銀,也找不到地方開銷出來。」
論及財政,張守直眉心裡蹙起了兩個大疙瘩,除了訴苦別無他話。高拱也知曉這些情況,平素他對財政收支也極為關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節的鰲山燈,在他的提議和力爭下,就只花了五萬兩銀子,較之往年的十五萬兩例銀,一下子就省了十萬。但這次卻不同,為了爭取李貴妃,這二十萬兩銀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經攤開來講,高拱也不便硬來,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養正兄,你的難處我知道,但現在是大家和衷共濟,共渡難關的時候,朝廷的財政情況一年不如一年,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眼下的政治局勢,比起財政情況,更是亂得一團糟。馮保已經取代了孟沖,還有人對我這首輔之位,也是覬覦既久,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種地步,我的首輔當不成,戶部尚書恐怕也不會再是你養正兄了。」
高拱如此緩緩道來,張守直卻聽出了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戶部尚書兩年多時間,曾有三份摺子彈劾他,都因高拱從中袒護,他才有驚無險。特別是最近的一份,是廣西道御史孫孝先寫的,言李延為了戶部能及時解付軍餉,曾向張守直行巨賄。摺子送上之時,正值隆慶皇帝病重期間,高拱票擬,以「查無實據,不可妄奏」八個字把此事了結。張守直因此對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嘗不知道,只要高拱這個靠山一倒,他張守直立馬就要離開戶部尚書寶座,捲鋪蓋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態嚴重,」張守直訥訥說道,「方才說了一大堆難處,並不是我張守直搪塞元輔,不肯辦這件事,而是為了讓元輔把事體想得更為周詳妥當,不至讓奸佞之人雞蛋裡頭尋骨頭,找出什麼岔子來。我明天就開出二十萬兩銀票來,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時候,朱衡那邊,還望元輔曉以利害,不要讓他添亂。」
「這個請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裡由我來說話,其實也拖不過一個月,只要能穩住李貴妃,趕走馮保,事情圓滿結局,去哪裡找不回這二十萬兩銀子?再不濟,一道咨文下到兩廣總督行轅,讓殷正茂把二十萬兩銀子退回來就是。」
「這個恐怕難!」
「難在哪裡?」
「誰不曉得殷正茂愛錢如命,讓他退回銀票,無異於從猴子嘴裡摳棗兒,行不通。」
高拱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道:「這個就請你養正兄放心,孫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
兩人笑過,張守直起身告辭。
高拱與張守直兩人談話時,高福來客廳兩次,他本意是來催主人吃飯,但見兩人談話分外認真,便不敢從中打攪,直急得耍戲的猴兒似的里外到處亂竄。直到張守直離開,高福這才又前腳趕後腳地走進來,說道:「老爺,酒菜都備好了。」
由於餓過了頭,高拱這時反倒沒了胃口,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答道:「都子時了吧,還吃個啥,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泡個腳睡覺。」
高福嘴中答應「是」,卻是不挪腳,高拱掃了他一眼,說:「你還磨蹭個啥,快去呀?」
高福囁嚅著回答:「老爺,你老這麼餓著,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嗦。」
高福不管主人煩不煩躁,猶自絮聒下去:「老爺,今晚上這頓飯,是夫人親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廚了?」
「是呀,夫人見你這些時操勞過甚,過著飢一餐飽一頓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裡親自掌廚,做了幾樣平日你最愛吃的小菜,暖了一壺酒,就等著你品嘗。」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覺得夫人的情意難拂,於是吩咐:「既是這樣,就把酒菜搬到書房裡來,我喝上兩杯,解解乏。」
高福歡天喜地下去。高拱回到書房不過片刻,便見高福提了食盒子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
「這個是誰?」高拱指著女子問高福。
高福避過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來,彎腰向高拱蹲了個萬福,媚聲說道:「老爺,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記不起來在哪裡聽到,於是對玉娘說,「你暫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問高福:「這位玉娘是哪裡來的?」
高福答道:「老爺,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俠來京時帶來送給你的。」
「哦!」
高拱這才記起那檔事情,邵大俠走後,高福把玉娘安頓在一處尼姑庵里,每日里有兩個小尼姑照顧她。高福曾向主人幾次提起,要他抽機會見見玉娘。高拱總是推辭,一來這些時朝廷接連發生大事,的確忙不過來;二來高拱也擔心京城人多嘴雜,在這非常時期,不要招來物議,事情就這麼擱下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玉娘卻在家中出現了。高拱頓時惱下臉來,斥責道:
「高福,你小子膽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領到家裡來。」
高福急忙申辯:「老爺可不要錯怪小人了,這件事是夫人的主意!」
「夫人?」高拱一愣,「我那老婆子,她如何知道?」
「是,是小人告訴她的。」
高福於是講出事情經過:昨日,高拱離家後,夫人把高福找來,說道:「我看老爺這些時不但忙得腳不沾地,眉心上攢著的那兩個疙瘩也總不見消除,天曉得他有多少煩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並不把你當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總不成眼看老爺活得如此艱難,而不幫著他找些子快樂。」高福聽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陣,終於鼓足勇氣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稟告了。夫人一聽,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領回家來讓她看看,高福領命,今日把玉娘領進家門,夫人接見說了會子話兒,竟對這玉娘十分地喜歡,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爺。
聽罷原委,高拱笑了起來,說道:「我家這個老婆子真是開通,居然給老公拉皮條,既是這樣,就叫玉娘進來吧。」
高福轉身出門把玉娘領了進來,又把食盒子里的酒菜拿出來擺好,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門掩好。
高拱家中的書房同客廳一樣大,平素夜裡只點一盞宮燈,光線不甚明亮。今夜裡書僮按高福的吩咐把書房裡的四盞宮燈全都點燃,因此屋子裡明亮得如同白晝。借著亮熾的燈光,高拱仔細端詳坐在眼前的玉娘:只見她穿著一襲素白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緻,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讓人產生愉悅。也許是獨自面對高拱的緣故,玉娘有些緊張,微垂著白膩如玉的鴨蛋臉,只讓高拱看到一個梳裹得整齊的用金銀絲線挽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爺。」
玉娘抬起頭來,只見她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脈脈含情,抿著兩片薄薄猩紅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些許的調皮與天真。面對這麼一位不勝嬌羞的美人兒,高拱不免心旌搖蕩,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玉娘的臉蛋不挪開。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飛起兩朵紅雲,她躲過高拱的目光,站起身來說:「老爺,奴家給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說著,趁玉娘挪步過來斟酒的當兒,伸手把她執壺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膩的牛乳,周身頓時如同遭到電擊。在官場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聞名,可是今夜裡,他也忍不住失態了。
「老爺,奴才敬你這一杯酒。」
玉娘雙手舉著酒杯,半是羞澀半是嬌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說話聲調有些異樣:「不是說好,你陪老夫一起喝么?」
「這是敬老爺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為定。」
高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玉娘又斟酒兩杯,兩人碰杯對飲。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臉龐更是艷若桃花,光澤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興緻大發,他吃了兩筷子菜,問玉娘:「你和邵大俠是何關係?」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歲因家境沒個著落,被父親賣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上房的使喚丫頭。沒過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轉賣到南京秦淮河邊的玉簫樓,認了一個新的乾媽。那乾媽便教我彈琴唱曲,吟詩描花。五年下來,倒也學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乾媽本是把我當作搖錢樹來栽培,指望日後靠我騰達養老。那一日,邵大俠逛到玉簫樓來,不知談了什麼條件,就把我贖出身來,並把我帶來北京,講清楚了讓我服侍老爺。」
玉娘一口氣說完自己的經歷,這倒更引起高拱的憐愛,問道:「你那乾媽可還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嚴。」
「怎麼個嚴法?」
「我進玉簫樓,從沒見過一個生人,也從不讓我參加任何應酬。」
「你那乾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著你放長線釣大魚。這不,邵大俠就上鉤了。」
高拱說罷,先自大笑起來,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飲了一杯。玉娘也賠著笑了。高拱接著問道:「邵大俠是怎麼跟你說的。」
玉娘兩頰飛紅,抿著嘴唇不語。
「說呀!」高拱催他。
「邵大俠說,他給我尋了個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顯赫的人家,讓我來當偏房。邵大俠說的這個人,就是老爺您了。」
玉娘細聲細氣說完這段話,羞得無地自容,伸出兩支玉手捂住發燙的臉。這副忸怩不安嬌滴滴的樣子,越發逗得高拱開心。這時他已春心蕩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摟進懷裡親她一親,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又尋個話頭問道:
「你乾媽教你唱了些什麼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會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會唱。」
「啊,那你就唱它幾支,給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應,出門去拿了一張琵琶進來,調了調弦,問道:「老爺要聽哪一支?」
高拱平素極少參加堂會應酬,就是偶爾參加,也無心留意曲牌,讓他點唱可真是難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撿好聽的給我唱來。」
玉娘點點頭,斂眉略一沉思,便輕揮玉指撥動琵琶,隨著柔曼如捻珠般的弦聲,玉娘唱道: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如果單只說話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個萬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開口一唱,高拱才領會到玉娘原來是一個色藝俱佳的豆蔻佳人。聽她慢啟朱唇剛一開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閉了眼,靜聽玉娘的一曲妙唱。那聲音媚甜處,讓人可以感覺到懷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嬌嗔處,讓人如置畫樓繡閣,聽紅粉佳人的打情罵俏;緊湊處如百鳥投林,飛泉濺玉;悠揚處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簫。字正腔圓,珠喉嚦嚦。高拱聽得痴了,玉娘一曲終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爺,奴家獻醜了。」玉娘說道。
高拱醒過神來,連聲叫好。望著明眸皓齒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頭,說道:「你方才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滿庭芳》,詞是好詞,只是過於傷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猶自淚花閃閃。」
玉娘懷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說:「這是乾媽教給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順嘴唱了出來,沒想到惹得老爺不高興,奴家賠罪了。」
高拱沒想到隨便說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緊張,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道:「我只不過隨便說說,老夫極少聽人唱曲子,你卻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爺,奴家唱點詼諧的如何?」
「隨你。」
玉娘又不經意地撥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勢,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劉瑾、江彬,也要柳葉兒刮,
柳葉兒刮。
你又不曾金子開花、銀子發芽。
我的哥羅!你休當玩耍,
如今的時年,是個人也有三句話。
你便會行船,我便會走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著你文章;
彌勒佛,也當下領袈裟。
唱這支曲子,玉娘好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憂戚一掃而空,換成逗人發笑的頑皮。二八佳人學街頭耍把戲的那種油腔滑調,這懸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鬍子一翹一翹地大笑,笑聲止了,又滿飲了一杯酒,高拱問道:「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爺,叫《鎖南枝》,是一支專門諷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裡閃過一絲不易捉摸的光芒,說道:「老夫聽到了,你唱的曲詞兒中提到了劉瑾、江彬這兩個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這曲子也是你乾媽教的?」
玉娘搖搖頭,答道:「這曲子是奴家來到京城後才學會的。」
「啊,跟誰學的?」
「也沒跟誰學,那一日,在兩個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邊看景兒,在一個小書肆里買回一個唱本兒,上面有這首詞兒。」
「既是唱本兒,裡頭肯定有許多的詞,你為何單單選中這一首來唱?」
「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問:「這裡頭難道還有什麼可隱瞞之事?」
這一問,倒把玉娘唬住了,她連忙答道:「老爺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著老爺,哪有什麼隱瞞的事。奴家揀了這首詞兒來唱,原是想討老爺的歡心。」
「此話怎講?」
高拱說話直通通的,口氣很硬。這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習慣,叫一個女孩兒家聽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隱忍了,依舊含笑答道:
「奴家聽說,老爺很不喜歡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來正準備一飲而盡,一聽這句話又把酒杯放下了,問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打聽老夫官場上事?」
玉娘說:「也不是特別打聽,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爺不喜歡紫禁城內的一個馮公公,奴家只不過揀耳朵聽來。」
「因此你就揀了那首詞兒來唱,討我的歡心,是么?」
「正是,」玉娘黑如點漆的眸子忽閃了幾下,不安地問,「老爺,這有什麼不對的么?」
「也沒有什麼,」高拱長吁一口氣,說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高拱說著,腦子裡便浮出兩句古詩:「花能解語添煩惱,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家,幹嗎要打聽大老爺們官場上的事情?既留心打聽,誰又能保證她日後不摻乎進來播弄是非?慮著這一層,高拱又聯想到把隆慶皇帝纏得神魂顛倒的那個奴兒花花,她不也是有著傾城傾國之貌么?看來,古人所言不虛,女人是禍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這麼想下去,本來已被撩撥得精神振奮慾火難熬的高拱,剎那間又變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開杯筷,起身走出書房。一直候在書房外頭過廳里不敢離去的高福,見主人走了出來,趕忙滿臉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爺。」
「唔,」高拱停下腳步,盯了高福一眼,說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聲問道:「送到哪兒?」
「你從哪兒接來的,就送回到哪兒!」
高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後堂。高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主人漸漸走遠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斯時月已三更,萬籟俱寂,只書房裡頭,隱約傳出玉娘微微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