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近來他們經常圍坐在趙隆的病室里議議朝政,談談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驚可愕、可笑可憤的,卻很少有可喜的。這裡也是一個小小的「經撫房」,雖然沒有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大權,卻有著更加符合實際情況,符合實際需要的判斷和分析。
趙隆度過了最初的危險時期,總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卻留了不少後遺症。
現在醫官邢倞是到劉家走動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辭辛勞,心甘情願地冒著被病人抱怨、責怪甚至還可能被斥責的風險,每隔兩、三天就來為趙隆診一次脈,一絲不苟地開方子,即使只換一、二味葯,也要細心琢磨上半個時辰。
邢倞是個表面上脾氣十分溫和,內心卻很剛強的老醫生。不了解他的人,認為他是個棉花糰子,了解他的人卻說他像塊生薑,生薑是越老越辣。
作為一個醫生,他沒有權利選擇病家,只要送上馬金,他就得去診脈。高俅、童貫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責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惡不赦的權貴們在內的病都醫好;作為一個堂堂的人,他有權利在病家中間選擇自己的朋友,包括沒有給他送上馬金的病人。
例如師師的嚴師、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沒有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這位何老爹時。肅然起敬地稱之為「風塵中的俠士」,並且諄諄囑咐師師,一旦有了緩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樣,這位老醫宮也洞察社會的疾病。他認定到了政、宣年間,這個朝代長期來患的痼疾,已成為不冶之症,變故之來,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這樣一把年紀了,又無妻室兒女之累,他擔心的只有師師。他關心師師的政治生活也好像關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樣,怕她依傍宮廷,難免要遭沒頂之禍,已為她預籌了後路。也許他模糊地意識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夠保護師師的安全力量,不是來自自身難保的宮廷和上層,而在於風塵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識到一旦大風浪來到,將會出現怎樣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為一個醫生,開不出一張能夠治好社會的痼疾的方子。
小關索又是一個他從病家中選出來的好朋友。
發生過這樣一件湊巧的事情:李寶和高俅這一對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中,同樣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個幹辦、虞候,後來又派來了兒子速駕。他卻先去診了李寶的病,完事後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權衡是這樣的:高俅生的是富貴病,一時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誤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寶的腳骨脫了骱,不先給他冶好,就會誤了今晚演出的場子。
後來高俅打聽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權貴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開罪醫生。只好把一口怨氣出在李寶身上,借故勒令他獻藝的場子停演三天。
現在,趙隆又成為他從病家中挑出來的朋友。
他們的締交有一段不尋常的過程。最初趙隆對他並不特別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為了取得他的友誼,邢倞不惜犧牲自己那麼重視的自尊心,忍受了他的壞脾氣。他的權衡是這樣的,他絕不能容忍權貴們對他有絲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權貴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飴。因為敢於向權貴挑戰的人就是藥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殺死社會的蠹蟲,至於他自己,對砒霜只好避著點兒。
趙隆不能夠長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醫生時,就要心急地問:
「俺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穩,這個病算是痊癒了沒有?」
「還未!還未!哪得這樣快就好起來!」邢倞耐著性子回答病人,皺起了他的滿布皺紋的眼皮,「鈐轄休得孩子氣。俺說,再過三、五個月,鈐轄也離不開床鋪呢!」他知道這句老實話可能會引起病人的強烈的反應,急忙離開他,警告劉錡娘子和嚲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飽,休要離床,千萬莫發性子。鈐轄再發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於邢倞的醫道、人品,他在劉家樹立起崇高的威信。這個警告被嚴格地、甚至是強制地執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趙隆向來是寧可把黑夜當作一床被單,把大地當作一張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閃光的戰場上露宿。否則就讓他伏在一步一顛、緩行著的馬背上打個瞌睡(連續幾天的行軍、作戰,有時使他疲倦得在馬背上也睡得著覺)。再不然,就讓他舒服地展開手腳在土坑上睡上一宵。總之,無論哪裡都比病床上強。他趙隆的這副硬骨頭是在砂石堆里滾大的,是用刀槍箭鏑的熔液溶鑄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頭、生鐵、熟銅打交道,就只怕在溫暖軟綿的錦茵中逐漸把生命軟化掉、腐蝕掉。
他再也沒法在病床中待下去,這是他日前鬥爭的一個焦點。
他焦急,憤懣,稍不稱心就大罵山門,罵別人、也罵自己。邢倞是他的首當其衝的出氣筒,他罵這個瘟醫生從來沒給他服過一帖好葯,罵醫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還要強迫別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話。
「就算婦道人家養孩子,坐產一個月也算滿了月,俺已睡了這許多天,難道還沒睡夠?」
這句話是他的新鮮發明。以後他看見邢倞就要問。
「邢醫官,俺還得再坐幾天,才算滿月?」
「鈐轄算算日子,還未坐到雙滿月哩!」邢倞仍然耐著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兩個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幾天才來一次,遠遠不能夠滿足他的挖苦欲。他把鬥爭的矛頭,指向朝夕陪侍在側的女兒。這個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雄,現在把全副本領用來折磨女兒。他成天地想出各種理由對女兒大發脾氣。有時女兒對他實在太關心、太溫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沒有留下一點使他可以發脾氣的理由,他就因為這個對她大發脾氣。
對親人生氣是病人的特權,他濫用了這個特權,把女兒放在十分難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個月中,嚲娘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爹給予她的種種折磨以及她自己心裡的煎熬。
這種折磨終於達到了這樣一個頂峰。有一天,嚲娘給爹喂葯,一陣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顫抖把葯碗潑翻了,潑得被褥上、枕頭上,衣服上都是葯汁,也潑上了他的鬍子,燙痛了他的手。嚲娘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絲邪惡的和快活的光芒,因為平時他無理尚且還要取鬧,現在卻真讓他抓住一個可以大發脾氣的把柄了。可是一顆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燙的眼淚制止了他的惡意的發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兇惡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點慚愧和羞恧,這是他一生中難得有過的表情。他一聲不響地拉起被單布胡亂地揩揩自己的鬍子和手,轉身就縮回到枕頭上睡去了。
這是一個轉折點,經過了這次反省,他的脾氣好轉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夠心平氣和地跟邢倞提出一個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暫時還不能讓他離開病床,那麼他希望劉錡、馬擴能把從廟堂、前線以及街頭巷尾聽來有關戰爭的消息全部告訴他,不要有一點隱瞞。他說,與其對他封閉消息,讓他悶在鼓裡,獨自發愁發急,倒不如盡量告訴他,讓他聽個痛快,罵個淋漓盡致,把一肚皮的怒氣泄發無餘,這樣可能對病體倒有些好處。然後,他又孩子氣地向嚲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這件協議,他保證以後不再對她生氣。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原來以前他提出種種裝腔作勢的要求都是虛假的,目的還是為了要了解戰爭。」他們想到這個老病人為了提出這樣一個提議也是煞費苦心的。
有時,一個魯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醫生更加有益的冶療方法,因為他比醫生更了解自己。邢倞聽了他的提議後,權衡輕重,斟酌利害,認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醫理,值得試試看。於是劉錡、馬擴開始把一些估計起來不會大傷他脾胃的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後是邢倞自己也帶來一些經過精選的、可以收到補血養神之效的幕後消息,諸如張迪最近多次向人公開表示蔡京的聖眷已衰,官家有意責令他回鄉致仕之類。初步的反應還不錯,後來他們透露的範圍擴大了。劉錡娘子是這方面的好手,她一個人提供的新聞比他們三個人加起來還多。雖然她的來源不一定可靠,內容也不一定配趙隆的胃口,但憑著她的生花妙舌,著意渲染一番,卻也解了他的悶氣,有時也會逗他破顏一笑,這確實有裨於他的病體。
這樣大家也就慢慢地習慣在他病榻前暢談一切,使這裡成為他們經常碰頭的地方,並且也成為一個小小的「經撫房」。
趙隆果然忠實於自己的諾言。他對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樣質樸的人才能有的真誠的感謝。這種感謝本來封閉在自己心裡,並且在封口上澆上一股怨氣的蠟。一旦怨蠟溶化了,封口打開了,感謝就從他心裡噴薄而出,一瀉千里。
他對女兒的脾氣也顯然好轉了,有時他默默無聲地看著女兒為他煎藥,為丈夫縫補衣服,眼睛裡充滿了愛撫的感情,似乎要用一個沉默的懺悔來表示對女兒的歉意。
他總是歡迎,並且用心傾聽他們給他帶來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認真的,即使劉錡娘子講的明明是個無稽的笑話也好。
一天,劉錡娘子講到王黼自居政府以來,家居生活窮奢極侈,每天從陰溝中流出的淘米泔腳中,要帶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問壁普濟院的一個老和尚,逐日從陰溝中撈起白米,晒乾了貯藏著,不到一年功夫就貯滿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貯滿四大缸。有人問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為什麼著?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諸於王,還諸於王。」那人笑起來說:「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費千萬,難道要吃你這被水浸漲了的陳米?」
那和尚說:「貧僧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飯也不可得呢!」
「這個老和尚有意思,」趙隆痛快地稱讚道,「王黼那廝不讓天下人吃碗太平飯,別人就叫他吃溲米飯。可是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為懷了,叫俺連泔腳水也不讓他吃。」
馬擴帶來的前線消息,通常是最關緊要的,因為他是直接參与其事的人,總可以從有關方面聽到一些端倪。劉錡帶來了宮廷和上層官僚之間流傳的消息,與馬擴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帶來的則是有著更加廣泛的社會基礎的人們對戰爭的普遍反應。他講到:李寶告訴他,禁軍的金槍班直李福、銀槍班直蔣宣都去投效從戎,只派了個都頭,卻讓高俅的兒子當了那軍的統制。他們說朝廷用人不明,屈殺英雄,俺兩個到前線去千什麼?一齊退出了部隊,禁軍的許多官兵都為他們抱屈。
劉錡點頭道:
「此事不虛,俺與李福、蔣宣兩個都認得,端的是血性男兒,如今都回到馬軍司了。」
趙隆對有價值的消息,不斷地進行研究與分析:例如种師道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達前線?种師道到達後,一向以行軍稽誤出名的劉延慶統率的環慶軍跟著到了前線沒有……彷彿他仍然身在軍中,擔當著全軍的總參議一般。
他現在也明白了,過去他們之所以對他封鎖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訴他,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為了他的健康。他要為此對大家表示感謝。
總之,他是變得通情達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種灌夫罵座式的憤慨也相對地減少了,甚至聽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為宣撫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結,還跟大家講個笑話。
「畢竟伯伯的本原足,體質好,才能這樣快地化險為夷。」劉錡娘子首先表示了樂觀的看法,醫官邢倞也同意這個看法。
可是有著更加細密的觀察的嚲娘發現爹的激憤固然減少了,可是沉思卻加多了。特別當她丈夫從經撫房回來,帶來直接與戰爭有關的消息後,爹往往沉默半響,不馬上表示意見。有時還要閉上眼,表示希望安靜一回。其實她知道,當大家離開他的時候,他也沒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著。這種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發現他通常是通夜轉側、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著覺,或者睡了一兩個時辰,醒後再也睡不著,這原是正常的現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這種通宵不眠是由於深思引起的。經過了那樣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裡就充滿血絲,精神憤懣不安,接待他們時,露出要想掩蓋而又沒有掩蓋得成功的思想鬥爭的痕述。
嚲娘偷空把這個發現告訴劉錡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裡推測,他一定在思量戰場上得失勝負的因素,他比誰都多了解,多掌握這些。甚至連多少有點因為私心雜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師道,也沒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從醫療角度,邢倞不贊成他這種離群索居的深思,認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於恢復,可是邢倞也無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這樣一個責任心很強的軍事參謀人員,怎能把一場關係全軍命運的戰爭之勝負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經碰到過這樣一個病家:他是個詩人,滿口咯著血,還要做詩,家人把他的紙筆硯墨全藏去了。他說,你們可以沒收我的紙筆,又怎能沒收我頭腦里的詩?詩人的構思象春蠶吐絲一樣,不到最後死亡到來之前不會停止。家人扭不過他,只好把紙筆還他。他的最後的遺集《嘔心瀝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個月里嘔心瀝血地吟成的。
現在邢倞又碰到這樣一個病人,他對之也同樣束手無策。邢倞曾經戰勝過趙隆的憤慨和壞脾氣,卻無法戰勝他的嚴肅性。比較起他的憤慨,他的嚴肅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難於抗拒的。因此當趙隆出現了這種深思的表情時,邢倞不得不嘆口氣,跟隨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輕聲談話,小心走路,免得打擾了他。
他們猜到一半,他的確是在嚴肅地考慮戰場上的勝負得失的因素。他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朝廷的決策,已經無可挽回,那麼他只能在這個既成事實面前為它考慮取勝之道,其他的選擇是沒有的。
可是他們沒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經歷和完成一個精神上的重大的轉變。他從戰爭的激烈的反對者一變而成為戰爭的熱烈的關心者、支持者和擁護者。他不是一個朝三暮四、毫無原則的人,之所以使他發生這樣一個根本性的變化的邏輯是這樣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場勝利的戰爭是他所反對的戰爭。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選擇。
(二)
大軍出發前三天,趙隆又開始沉默了。這一次他表現出比過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絲毫不掩蓋自己煩躁的心情,不掩蓋暫時不希望別人進他房裡去打擾他,暫時不希望繼續他們的「床邊談話」的願望。他連續幾個晚上都是徹夜不眠的,深夜中還不住地用手捏著手指的骨節,使它發出清脆的「咯咯」聲。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並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軍出發的前夕,在劉錡夫婦餞別了馬擴以後,他把馬擴留在自己房裡,翁婿之間進行了一場嚴肅的談話。
馬擴以為他可能又要談戰略、戰術的問題,其實關於這方面的話,他們已經談過多次了,並且從各個角度上考慮過、設想過,再要談也無非是炒炒冷飯罷了。老年人常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他特別注重的話題。可是今夜,他要談的不是這個。
「賢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溫和的話開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緊,把俺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邊,好不喪氣!」
「泰山安心養病,」馬擴安慰他道,「等到身體痊癒了,種帥自然要派人來接。兩軍相交,兵革方殷,種帥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罷了。只是賢婿看看俺這把老骨頭,這個病還好得了?邢老頭多少日子不讓起床。」說著,他捲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糾結怒張的暗藍色的血管。他忽然憤慨起來,用力搥著床檔,氣惱地罵道:「童貫那廝,害得俺好苦呀!」
「童貫這等作惡,官家心裡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說了,泰山何必為他氣惱?」
「近來俺也想得透了,童貫害了俺,拼著這條老命結交與他。也只是小事一段。只是想到令這等人到前線去主持軍事,怎不叫俺憂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職?」
「待他惡貫滿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現在想了也自無用。只是想他童貫在前線縱有掣肘之處,這衝鋒陷陣、調兵遣將之事,畢竟還要由種帥主張。童貫那廝豈不願打了勝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這麼簡單,」趙隆搖搖頭說道,「今日童貫以宣撫使名義節制此軍,非昔日監軍之比。你看他自己帶了一軍北上,就是要以此壓倒種帥,而我軍內部,嫌隙迭生,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機。賢婿離軍中已久,未知其詳,俺近來的煩惱也正是為此呢!」
於是他沉吟一回,先把种師道與姚古、姚平仲之間的不睦告訴馬擴。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麼秘密,馬擴早就知道這兩家由來已久的明爭暗鬥。但是趙隆以他平日觀察所得,更多地談到种師道心地狹窄的一面。他說:師克在和。兩萬熙河軍久歷戎行,卓著戰功,是我軍的一大主力。如果種帥存了偏見,把它撤在一邊,豈非自損一肢?因此他再三囑咐馬擴到了軍中,見到种師道時要轉達他的意見。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個血性漢子,是軍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軍,也強勁善戰。種帥千萬要和衷共濟,休為一時意氣,誤了大事。他又說,如果種帥一時憋不過來,要去找端孺出來相機轉圜。
「俺不得到軍中去,這調停彌縫之事,全仗端孺從中斡旋了。」他嘆口氣,然後給了种師中一個很高的評價道:「忠以許國,和以協眾,西軍中的將帥,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樣,以大局為重,以一身為輕,事情就好辦了。俺這個火爆性子,哪裡比得上他?」
從他高度評價种師中的幾句話中,聽得出他對他的上司、密友种師道,心中也是不無微詞的。至於姚古,他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癖性。姚古既然是競爭統帥中失敗的一方面,而且這次又不到前線去,對他的要求自不能與身為統帥的种師道相提並論。
又經過一陣的沉默,趙隆才鄭重其事地談出了第二個秘密。
「近年來童貫在劉延慶身上做了多少手腳?只看勝捷軍久駐京西,備受優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險惡。種帥只看到劉延慶一向對他唯唯諾諾,不敢違抗,還以為庸才易使,卻不知道他早被童貫拉過去,心已外向了。」然後他斷然地下結論道,「異日僨兩軍之事者,必系劉延慶無疑,只怕種帥還蒙在鼓裡呢!」
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過去在軍中,怕傷了大家的和氣,更怕為种師道多樹一敵,隱忍未發。如今戰機迫在眉睫,對此他不能再守緘默。他要馬擴轉告种師道留意此事。作戰時千萬不要把劉延慶一軍放在重要的決勝的位置上,但也不能採取過激的排斥行為,免得「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把劉延慶和他的親信更怏地驅向童貫一邊,減削了自己的力量。然後他補充道:
「劉延慶不足惜,環慶一軍也是我的手足,豈可任人宰割?」
這個消息對於馬擴也是十分震動的。他雖然懷有西軍中對劉延慶共有的輕蔑感,卻沒有料到事態已經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趙隆是個直性子,平時對他無所不談,只是涉及到軍中的大事時,卻是深沉和謹慎的,不肯隨便發表議論。現在他聽趙隆說,一軍之內,有人心懷兩端,確是取敗之道。這個論斷,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話雖如此說,賢婿也不必過於深慮。」現在是輪到趙隆來安慰馬擴,為他打氣了。他說,「今日之事,不利於我者數端,有利於我者也有數端,盈絀之數,必須通盤籌計,才得取勝。」接著他就屈指曆數了不利條件和有利條件,這些就是他在許多個漫漫長夜中深思冥想得出來的結論。有的馬擴、劉錡已經聽到、見到,有的卻具有他們所不能夠達到的戰略價值。他要馬擴把這些都帶到統帥部,供今後作戰時採用。於是繼續道:「總之,事在人為。如能全軍用命,萬眾一心,指揮上又不出什麼紕漏,以我西軍之兵精將勇、人強馬壯,未必不可操勝券。」
馬擴點頭稱是。
「老一輩的人,筋骨已衰,暮氣漸深,不濟事了。」他攜起馬擴雙手,親熱而又嚴峻地叮囑道,「賢婿和信叔、適夷等久在軍中歷練,今後時勢推移,全得看你們年輕的一輩。賢婿呵,你千萬不可辜負你爹和俺多年的期望!」
馬擴作了肯定的答覆,似乎還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再一次加重語氣,反覆叮囑道:
「賢婿可要記得你大哥、二哥,他們在宗哥川一戰中是怎樣慷慨捐生的?臨到緊要關頭,你可不能辱沒他們呵!」
這不僅是一個長輩的殷切期望,也是一個老上司對後輩的諄諄勖勉。臨到危難之際,彼此相勉慷慨捐生,這是他們西軍中真正的軍人們的優秀傳統。他們有權利要求別人付出生命,因為他們曾經、現在也仍然準備為戰爭付出自己的生命。馬擴從他的誠懇而迫切的眼色中讀出這個意思。一股熱氣從他的丹田裡湧上來,當年在熙河戰場上的回憶,也像一道溫暖的亮光,照進他的胸膛。他順手舉起一隻杯子,把裡面的剩茶全都潑到地下,慷慨地保證道:
「臨到危難之際,愚婿如有不聽泰山囑咐,苟且偷生、僥倖圖免的,有如此水。」
這個激烈的動作,使得趙隆大大放下心來。
「將來天下多事,賢婿,你這副肩膀上要挑得起重擔呵!」趙隆第三次發言,已經充滿著無限親密的感情。他指著嚲娘道:「俺早跟女兒說過,要幫你成為一個俯仰無怍的好男兒,你可是俺一向器重的後輩啊!」
這是馬擴可能從他的嚴峻的岳父嘴裡聽到唯一的一句褒獎話。他謝了岳父,又向他作出第三次的保證,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來。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馬擴一直感覺到有一雙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視著他。這個凝視是如此執拗,如此大膽。似乎她要想用她的眼眸的鑰匙把他還沒有向她開放的那一部份心室打開來。
自從爹病後,嚲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沒有離開過,但她仍然做了一個行將出發到前線去的徵人的家室應該做的事情。在這一個月里,她替他縫了兩件戰襖、兩件罩衫,還細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桿上、把手上都纏上彩絹絲線。就在此刻,她還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後幾針縫好。
「這件絲棉的,再要過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劉錡娘子曾經勸告她說,「軍中往來人多,妹子稍稍停停地縫好了它,託人帶去給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時,趕壞了身體!。」
嚲娘感謝了姊姊,但這是她聽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面感謝姊姊,一面仍然不停手地縫緞著絮袍。她密密地、一針一針勻稱地縫著,彷彿要把一顆砰然跳躍著的、含有無限內疚的心(她把造成他們之間一切的痛苦都歸咎於自己)都縫進去,放在他隨時看得見、摸得到的地方,這樣才能使自己略為安心些。
現在她聽了爹跟丈夫說話,由於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沒有聽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麼,連得丈夫的這個激烈的動作,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心裡只是想道:
「爹與他的話說完了,該輪到與我說句話了。」
果然爹轉過臉來,與她說話了。
「嚲兒,」爹那麼不自然地說著,「今夜為爹的心裡煩懣,要圖個安靜,早些睡覺。你這就跟隨三哥回家去罷!」
嚲娘完全明白爹說了假話。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騰著,幾曾闔上過一回眼?今晚參加了劉錡夫妻特別設在他的病房裡的餞行宴會,又跟丈夫說了這些話,傷了神,更加睡不著覺了,哪裡還能夠早些睡覺。分明他是要找個借口,讓她夫婦一同回去,有個話別的機會。說謊向來不是他的習慣,他說得那麼拙劣,那麼拗口,結結巴巴的,以至女兒一聽就明白他在撒謊。
二十年來,嚲娘從爹那裡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絕對的誠實,在樸實的部隊生活中間、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間,在他們簡單的「家庭」中間,誠實就是唯一的信條。她爹是這方面的好榜樣,無論對上司、下屬、同僚,對女兒,他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她學了爹的榜樣,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隱諱自己的觀點,也不掩蓋、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實的真相。她認為說謊是可恥的,哪怕對於最親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為代價,都不能夠強迫她說句假話。雖然她在表達自己的意見時,特別當她要否定別人的意見時有她獨特的方式,那是既堅決又溫柔的,不像爹那樣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時反以得罪人為快。劉錡娘子要用東京式的生活方式來感化她,她感謝姊姊的愛撫和照拂,這種感謝是真誠的,絲毫不帶一點矯揉造作,因為她感到姊的愛撫和照拂的確是出於無比的熱情;但她同時又以事實表明她不喜歡東京式的生活,她是個很難使之同化的人。這個否定也是同樣真誠,絲毫不容曲解的,因為她真正從內心中抗拒繁華的城市生活。
雖然在年齡上,在保護人的地位上,在淵博的生活知識上,劉錡娘子都比她擁有無限優勢,但在她們兩人之間,嚲娘是更加具有獨立意志的人。她沒有被劉錡娘子的柔情密意和深厚的友誼所屈服,劉錡娘子倒在不知不覺中,被她的真誠的力量和堅強的意志所征服、所軟化了。
不迴避自己的觀點,不說假話,這對於嚲娘並不是一種道德的說教,而是長期生活在真誠的人們中間培養起來的習慣,並不是因為感到撒謊的可恥而避免撒謊,她根本沒有撒謊的需要。
現在嚲娘發現爹說了一句假話,她仍然沒有放下手裡的活計,卻微微地抬起頭來,奇怪地、譴責地對他看了一眼,使爹臉紅起了,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人發覺了似的。但是女兒不滿意的是爹用來表達他的意願的方式,而完全贊同他的用心,並且要為這個感謝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麼強烈地希望早些離開爹,跟丈夫單獨在一起。把他們可能相處的最後幾個時刻,完全無保留地奉獻給他。
這些天來,他們雖然經常在爹的病房裡碰頭,一天要有一、兩個時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對她說的話還是那麼少,有時在一整天之內,他只對她說得三、兩句話,大抵是關於爹的病況和調理方面的事情。有時還採取間接的方式,向劉錡娘子問話,由她來回答。他絕少在她面前談到自己,更少談到即將到來的離別。他不慣於把自己這種親密的感情表露出來,並且希望她也能夠同樣把它隱藏著。她絕對不能容忍這種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於顏色的熱情。她甚至為了這個對他生氣了。
她不明白他暫時還不能夠完全理解她的內心世界——一個完全向他開放的感情世界,猶如她暫時還不能夠完全理解他的內心世界——一個並不向她特別開放的事業世界一樣。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錯誤地相信他已經完全理解她,並且隨時準備滿足她的要求,而事實上又得不到這方面的真憑實據,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夠緘默,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澎湃奔騰的波濤不斷湧上來,迫使她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迴避自己的觀點,隱藏自己的感情,不是她的習慣。她感覺到她是那麼強烈地愛著他,這樣的強度只有她自己能夠意識得到。他當然也是愛她的,他的強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們之間,一定有什麼重要的線索失落了、中斷了,婚後的多難的生活並沒有把兒時詩一般的回憶帶回來。她一定要把斷去的線重新接續上。「續斷」就是她幾個月來追求的最大的生活目標。
就在此刻,當她用著深情的眸子凝視著他、探索他的內心的時候,她自己心裡想著的也是這個。
她縫好了絮袍的最後一針,輕輕把它撫摸一下,彷彿在探測縫進在那裡面的一顆溫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動。它是從自己腔子里分出去的一部份,一經縫進絮袍,便賦有完全的生命。他攜帶著它、看見它、穿上它的時候,都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然後她默默地站起來,這是一個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動作。沒有向爹告別一聲,就隨著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三)
結婚後的最初階段,嚲娘面臨著第一個複雜的,她的能力無法解決的矛盾。這就是存在於她爹與她丈夫之間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簡單生活中沒有碰到過的複雜情況。
嚲娘並不理解男子們那麼關心著的軍國大事,但是憑著少女的敏感,她感覺到他們中間發生了什麼麻煩事情,發生了矛盾。後來她找到矛盾的焦點在哪裡,她憑著自己簡單的推理把矛盾概括為這樣的一個公式:
她爹強烈地反對這場戰爭,而她作為妻子和媳婦去參加的那個家庭的主要成員不但贊成,而且都要去參加這場戰爭。
爹強烈地憎恨釀造這場戰爭的童貫之流權貴,而她的公爹與丈夫都要受童貫的差遣,她的丈夫還要成為童貫直屬的部下,隨他到前線。
在她兒時,她不記得在這兩家之間有過什麼不同的意見,但這一次的矛盾卻是如此明顯。爹的病就是這個矛盾發展到頂點的表現。在那一場致病的過程中,她感覺到他們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劉錡哥哥都站在一個方面,爹在東京的朋友也站在他們一邊,這是她從爹每次訪客回家流露出來的陰沉的面色中推知的;而爹則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邊,沒有人支持他,連得他女兒,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對立面上,暗暗反對過他。她不是反對他的主張,而是反對他的固執,因此當他致病時,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點,但是沒有力量解決它。她不但不能夠採取什麼行動,說服哪一方面使之統一起來,這是遠遠超過她能力強度的,並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適何從。女孩兒一般是根據愛情和信賴的深淺的程度來判斷是非,選擇道路。她愛爹和結婚前的簡單生活,這是絲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樣也愛這個因為過去的友誼,特別因為現在結婚而締結了的新的關係的家庭,並且信賴其中的每個成員,這也是絲毫不容懷疑的。這兩個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組成部分,對它們不能有所偏愛偏廢,因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斷和選擇。它們之間不幸產生了矛盾,這就使她陷入極大的苦惱。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湯藥,照顧飲食起居以外,除了受盡爹的折磨以外,她的思想不斷地在這個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從小就喜歡他,把他看成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說過他長大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孩予。是個像模像樣的兵(一個像模像樣的兵,就是爹騭評人物的最高標準)。在結婚前夕,爹還親口對她說過,『好好去罷!那是個好人家,會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們確是這樣親密的,那麼他們之間怎麼可能出現分歧?他怎麼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興的事情?不!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們一起都不贊成這場戰爭,如果他們也像爹一樣,大家都跟童貫鬧翻了,那麼,他們之間就沒有一點嫌隙,爹的病絲毫也不能讓他們來負責了。可是他們確是對立的,互相反對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驛站中發生的事情和爹當時的面色,這種陰沉沉的表情以後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臉。她明白無誤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為他們之間確是相互對立著的一個明顯證據。
「可是爹又為什麼這樣喜歡他,在成親前夜說了這番話?爹從來沒有在哪個面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過對他有什麼不滿意。按照爹的脾氣,他不會把自己的怒氣隱藏起來。」
既然沒有對他不滿,為什麼雙方又產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個圈子,仍舊回到原來的出發點上,一點沒有解決自己的思想問題。而最苦悶的是她不能夠拿這個問題去問爹和丈夫,這是很明顯的。她也不能夠去問婆母和劉錡娘子,因為她們也是當事者的關係人。她的獨立的性格,使她寧可獨自啃著這塊啃不動的骨頭,她啃著,啃著,不管它是什麼滋味,即使把牙齒折斷了,也要啃下去。
這可怕的漫漫長夜,不斷咳嗽著的、有時還有些哮喘,有時還偶而咯出幾口血的爹通常是長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這樣。只有到了凌晨時分,在黎明將要出現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麼渴睡,希望能讓她熟睡片刻。有時她也果真不安穩地睡著一會兒,等到醒來時,天色已經大明了。爹詫異著凡是需要她的時候,只要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音,有時連輕微的聲音都沒有,他的腦子裡剛剛轉到要呼喚她的念頭,她已經清醒地一骨碌離開床鋪,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幫著去做的事情了。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頭裡墊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麼睡得著覺?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覺得對不起女兒。爹有時也會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覺得對不起正因為生產這個女兒而被奪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對她無限疼愛起來。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愛也無法解除那已深深地紮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裡,她倒寧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寧可接連幾個時辰地蹲在風爐旁煽爐子,煎藥,有時忘乎所以,把葯煎幹了,還得加上水重煎。她寧可躲在廚房裡為他料理飲食。故意把簡單的工作搞得複雜些。最苦惱的時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氣再壞些,再來折磨她,使她有個借口來抱怨他以減輕和麻痹自己內心的痛苦。
看見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見面的人,也都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驚了。她的眼圈兒放大了,發黑了,眼睛裡放射出一種異常的、顯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在發高燒一樣。一件婚前才裁製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顯得過於寬大了,寬大得好像宕在身上一樣。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為了事實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勞動中給自己找個避風港來躲避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旋風。她躲避著跟所有的人接觸,有時一連幾天都蜷縮在一個小角落裡。所有逸一切都逃不過劉錡娘子銳利的眼睛。劉錡娘子也像大家一樣認為操勞過度是這些生理和精神上變態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讓自己來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職務。她溫柔地拒絕了,痛苦不僅是一種必須由她自己來承擔的義務,也還是一種不容許讓別人來分享的權利。她的話說得很婉轉,神情卻很堅決,使得劉錡娘子又一次不自覺地屈從於她的意志力量。
別的女孩子也會碰上由於某種原因而發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會碰上在社會生活中無法避免的親人之間的這樣、那樣的分歧,有的人還會碰到更大、更不測的變故;人們聽到過在一個死亡的親人旁邊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們看到過由於一場戰爭造成的流徙、動亂、瘡痍滿目和絕滅性的毀壞。自然的和人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災禍總是交替地在生活領域中出現,但是每個人處理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樣,對痛苦的感受和反應也不一樣。嚲娘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過於豐富的內心活動和堅強的意志力量結合起來,才構成自己無可自拔的苦惱。她具有的這些特殊條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結構變成為一所製造悲劇的磨坊。在這個「磨坊」里,有一頭永遠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繼日地繞著磨子打旋,只要把外來的各種各樣矛盾的原料放進磨子里,就會源源不絕地從磨子里擠榨出生活的苦汁來。
嚲娘現在和將來所遭遇的命運是那個特定時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紹興①年間絕大多數的婦女們遭遇到的共同的命運,是受到侵略和壓迫的整個民族的婦女們遭遇到的共同的命運。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幾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惱解決了,她的第一個危機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實無可懷疑地表明她爹與丈夫之間存在著的矛盾現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無誤地判斷出丈夫這方面對童貫、蔡攸等人的厭惡,決不亞於她爹,丈夫到他們手下去辦事是不得已的。他對待這些新上司和過去在西軍中對待老上司的態度截然不同。這是她從他們的「床邊談話」中用了那麼輕蔑的語氣談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覺到的。在她讀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對的那起童貫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他們的憎惡原來就是一致的。
同時,她也明白無誤地看到爹這方面對於這場戰爭的關心以及渴望打贏它的迫切要求,也決不下於丈夫他們。這是從爹不斷地把劉錡哥哥和丈夫找來,向他們打聽這個、那個,並且注意到可能影響戰爭勝負的每一個細節,特別是爹慰勸劉錡哥哥時曾經說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線去的話中感覺到的。如果沒有這場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樣都到前線作戰去了。而今夜爹對丈夫的再三叮囑、期望、勖勉,這更加是他贊同戰爭,熱愛女婿的最明顯不過的證據了。
這個她無法解決而又不能不解決的矛盾終於隨著形勢的發展自然而然解決了。童貫是必須憎恨的,他是敗壞國家大計以及擾亂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禍首。戰爭一定要打,並且一定要打贏的。有了丈夫參加,這場戰爭就必然是一場勝利的戰爭,這也是毫無疑問的。他們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惡和共同的願望,他們就取得必要的一致性。這就夠了,他們的分歧已經結束,她自己內心的分裂也隨之而彌合,這是多麼可喜的事情!
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想到那迫近的離別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惱的帷幕把它遮蓋起來了,她沒有餘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時,也只認為丈夫從軍乃是當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沒往深的一層中去想了。現在,隨著最初的矛盾之解決,這種潛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決了堤的奔流,一霎時就傾注到她心頭來。與他在一起的冷談的日子,固然不能夠充分滿足她的愛情的需要,離開他卻是不堪設想的。她明白離開了他,現在與他廝伴著的每一個冷淡的頃刻都會成為她的珍重的回憶。
當她攜起活計離開爹的時候,一心只在計算正在迅速減少下去的,她還可以與他相處在一起的時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許可,也是屈指可數,十分有限的。
他們回到自己的家,早已從劉錡夫婦的餞別宴會中回來的婆母正在房裡為出征的兒子疊包袱、打鋪蓋、整理行裝。在家庭里,她是個不突出的、但在實際事務上卻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從她自己做媳婦的年代開始,就替他們幹這一行,如今已經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經驗。她是馬家祖、孫三代軍人的總後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好像他們在戰場上一樣熟悉自己的業務。難得再會發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現成話來概括她的一切,她是個「本色人」。人的「本色」就應該像她那樣是淡灰色的,是一種冷色調,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個性。不管在怎樣忙亂的情況中,她總是穩守著自己的陣地,人們看見她這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就會產生一種平靜、均衡的感覺。嚲娘顯然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在後勤工作中,她還是一個初上沙場的新兵,當不了婆母的助手,這是她爹寵愛她,不讓她插手到他的戎務工作中去的後果。嚲娘一直在攪亂婆母有計劃的行動,要麼把東西放錯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經打好的包袱解開來,重新再打,要麼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犺犺地不便於隨身攜帶。當她發生這樣、那樣的錯誤時,婆母就用平靜的微笑來撫慰媳婦。她記得自己剛做媳婦時,第一次為嚴厲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裝時也曾因為心慌,發生過現在媳婦正在發生的、作為一個軍人世家的女兒不該有的錯誤。
嚲娘忽然想起了爹剛在她耳邊掠過的一句話,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望望婆母兩鬢飄著蕭然的灰白頭髮的臉龐,竭力要從她的嚴肅的、然而是溫和的臉上探索出這個已經在戰場上喪失過兩個兒子,現在又要把第三個兒子送上戰場的母親的心情。但她什麼都沒有發現。一種灰色的冷色調把她的一切遮蓋起來,她的心和她的臉一樣平靜。在她一生中已經有過幾十次打發徵人出門的經驗,她早已習慣了只想眼前的實際,而不去想那悲傷的過去和不可知的未來。如果她能夠給媳婦一個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要媳婦也養成這個習慣。
利用母親和妻子在打包袱的這個空隙時間,馬擴出去把牲口檢查一下,那就是劉錡送他的御賜「玉狻猊」。它上過戰場,有作戰經驗,劉錡以此送給兄弟乘騎,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但是連得那匹牲口也早經母親很好地照料過了。他再出去和伴當們親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們也要隨他一起出征,他們也經過母親的幫助,整好行裝,單等天一亮就出發。他們勸他早點回房去休息。
外面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掛心了,他回到房裡,聽母親的叮囑,什麼東西放在哪個包袱里,省得臨時要用起來難找。
他深深感謝她們為他所作的細密周到的準備工作。母親為他準備的都是實際需用的,而妻子的準備中還蒙上一層感情色彩。當他將這件把她的一顆受盡煎熬炮炙的心一起縫進去的絮袍,親自塞進包袱時,就好像捫叩到這顆心曾經經歷過的痛苦的歷程,它還剛剛縫好,他感覺它是火熱的。他雖然說話不多,雖然在許多場合中都不急於表白自己,但在這個溫柔的動作和表情中,嚲娘明明白白地獲得了他了解她、感謝她、喜愛她的真憑實據。他確實是這樣,一向是這樣,不可能不是像她所希望、所想像的這個樣子的。
她們又最後一次地檢點了行李。
「紅羊皮篋里裝的一副連環素鎧是你丈人贈送給你的。」母親說,「嚲兒巧手,照著你的個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蓋處換上新皮,收拾得齊齊整整。兒呀,你自己的鎧甲留在那裡沒帶來,一旦上了戰場,就靠它護住你的身體了。你要隨時護住自己喲!」
馬擴謝了母親和妻子,然後與她們籌計起家計來。
「娘!孩兒這番出去後,家裡這副擔子又要擱在你老人家和媳婦身上,那也不輕啊!」
「兒子,你放心去罷,嚲兒賢慧,我們會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婦年輕,又要照顧泰山,娘還得在東京住上一時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親家撤了就走?娘會伴著嚲兒在這裡照料你泰山。」她停頓一下說,「再說有劉家娘子在這裡照應,柴、米、油、鹽,樣樣都不煩心,要住多久就多久,還有什麼心掛兩攀的?」
「孩兒剛才還拜託嫂子,請她多多照應你婆媳倆和病人呢!」
「姊什麼都想到了,」丈夫這句話說得見外了,嚲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說,「昨夜說過,今天又特地說了兩遍,要你放心,還待你去拜託她?」
「劉娘子那天說過,」馬母帶著雖然認為她的話說得稚氣、卻也盛情可感的年老人的誠懇說。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調子下面浮泛出一層熱的底色,「她離不開嚲兒,嚲娘離不開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趙的、姓馬的、姓劉的長住在一起才好。」
「將來的事可說不定了。」馬擴微笑道,「只是孩兒此去,怕要一年半載才得回來。萬一前線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樂之鄉。好笑童貫那廝,只想功在俄頃,口氣之間,連冬衣也不必帶。打算到北道去三兩個月就功成歸來,天下哪有這等容易事?。
「兒子回來時,你爹可也要回來了,」母親忽然嘆口氣,「可憐他這幾年東奔西走,何嘗在家裡歇上半月旬日!」
「孩兒一上前線就去找尋俺爹,娘有什麼讓孩兒捎去給爹?」
「上回他寄信來時,就給捎去兩個包袱,這回你見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罷!你爺兒倆一樣的腳碼,見了爹對,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兩雙給他也好。」
「孩兒給爹留下就是。」
「還有見了你爹時,千萬捎個口信給他,就說娘說的,咱家的新婦可賢慧啦!」
馬擴轉過臉來朝嚲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夜已經很深了,馬母吩咐兒媳們早點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淚已經長久地滯貯在嚲娘的眼眶裡,只消一句溫柔的話,一個體貼的動作,就會把它碰落下來。婆母回房後,馬擴把她輕輕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該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淚急驟地流下來,不停地流下來,然後,她像小女孩似地把整個身體伏在一張白木桌上失聲地哭出來。
他推推她,她越發哭得厲害了。
「小駒兒啊,你怎麼啦?」他輕得好像耳語似地對她說,「你可記得我第一遭出門的那天,你是怎麼個情景兒?那時,你可真是個小女孩,哭著,哭著,把那支辮兒絞呀絞的,都絞得鬆了。嘴裡一個勁兒地說我一去就不再回來。隔不了三個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還給你帶來兩支白箭翎?你一聽說我回家,筷子都沒丟下,拿著它就奔出大門口來迎我,後來白箭翎就綴在筷子上面,你又拿來送還給我。這些你可都記得?」
他看見她還沒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較大的、強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溫柔的聲音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駒兒,我很快就要回來的。那天你沒聽劉錡哥哥說,官家說過迎送金使之事,還要委我。保不定過兩個多月,我又伴著金使回京師來了。」
結婚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地用小名兒呼喚她。這個親切的稱呼,連同伴隨著它同時湧來的溫馨的回憶,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喚回來、貫串起來了。所有的距離在這一聲呼喚中全部消失了。從渭州動身以來,她就在等候、期待、尋覓這個被他,有時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憶。她等得、找得可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啟發,而是他自己從心底里挖掘出來的舊藏。她終於又獲得了它,把斷去的線重新接續上了。可它來得這樣遲,而他這樣快又要把它帶走了。
她嘗試著要回答他的話,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漲滿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來,她簡直沒有說話的可能。她抬起頭來,輕輕啟開嘴唇,想說一句什麼,一陣新的嗚咽——幸福與由於獲得幸福後回過頭來再想到的刺心的痛兩者合流匯成的嗚咽,在它還沒有化成具體的語言以前,就把它沖走了。
「小駒兒啊,你爹怎麼跟你說的?他要你成為一個剛強的女兒,這會子你哭個不停,算得是什麼樣的女兒家呢?不許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這樣笑著!」
她抽搐著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嗚咽起來。但她終於能夠抬起頭來,正視著他,道出一個「嗯』字表示她願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這個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個「嗯……」字來加強它。然後很快地吹滅燭,企圖用黑暗來遮蓋她主觀上願意做而還沒有做成功的部份。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覺到在她的真誠的微笑中鑲嵌著一朵朵閃耀的淚花。它們似乎代替了燭光,照亮著兩人的心。
初九夜的飽滿的半月,像一張稍微拽開的玉弓懸掛在庭外梧桐樹枝上。一群被皎潔的月光驚動的小雀兒,一會兒棲息在這棵樹上,一會兒又飛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沒個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頭用黑布蒙著的鳥兒,它在氣悶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躍著,要想振翅高飛。
突然一聲凄厲的號角聲劃破了顫抖著的黑布,似乎在長空中燃燒起一場大火。隔了一會就聽見近處的人家用轆轤把井水挽上來給徵人洗臉,做早飯的聲音。不久,在較遠的街道上響起了被號角聲所徵集起來的第一批腳步聲和馬蹄聲,這是一群群從營房和家裡走出,到大教場去接受檢閱的士兵、低級軍官以及為他們送行的家屬親友們。
這是必須起身的時候了。
嚲娘整夜都沒有闔上眼,卻希望丈夫多歇一會,盡量不驚動他。她突然發現他也睜著一對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視她,他也同樣沒有闔過眼,不想去驚動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叫醒了睡意猶濃的伴當們,大家都吃了早飯。黎明來了!他與伴當們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牽出玉狻猊來跨上。玉狻猊還沒適應新的主人,神經性地顫動著身體,踢著蹄子,不讓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這個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們失卻了最後話別的機會。他跨上馬,迴轉頭來,還想跟她們說句話,這時伴當們已經遠遠走在前面,他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就向母親、妻子揮揮手,道聲「珍重」,放開韁繩,趕上前面去了。
嚲娘似乎也有一句話要說。
她看見玉狻猊在打旋時,在浮著一層塵土的街道上踏出一個個零亂重疊的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馬蹄印都是半圓的,像從一個印版上刻下來,」她想道,「它們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馬蹄,咱就可跟蹤著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場、送到前線、送到天涯海角,那時再也不會把他迷失了。」
可是這是一句說不出口的話。她緊緊抓住他最後轉回頭的一剎那,既沒有開口,也沒有哭泣,卻用了一個凄涼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遠遠超出她的視野範圍所及的地方。
她扶著婆母,也許沒有意識到也是婆母扶著她轉回家去,感覺到這個世界隨著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萬大軍在大教場里接受檢閱,一切如儀。
官家在端聖園內齋宮的重樓上檢閱部隊,並且親自為宣撫使副餞行,彼此說了些在這個儀式中應當說的話,一切如儀。
過了末牌時分,先頭部隊出發了,然後是宣撫使副帶著一大隊隨從僚屬(馬擴就在這個隊伍里)作為中軍,跟著出發,然後是殿軍出發,一切如儀。
大軍出發後,鬧嚷嚷的大教場登時變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塵埃中,留下了滿地的草繩、布條、紙片、包裹食物的干荷葉、箬殼,還有瓜皮、果核、丟下來的糕餅等等。這裡那裡還發現許多斷了的弓弦,折去了鏃、羽翎的箭桿,銹的、鈍的、折了口子的、破爛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還有從矛桿上扯下來的纏帛、從盔甲上掉下來的絨球、從旗幟上墜下來的流蘇等等,到處還有馬糞、馬溺等等,弄得臭氣衝天。這一切完成了被檢閱的任務以後,都被丟下來,沒人去管了。
東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萬名大軍以及幾乎為數相等的士兵、伴當、民伕和雜務人員,減少了將近這個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確顯得有點冷清清了。但是喜歡熱鬧的東京人永遠不會忘掉從這一類新鮮節目中汲取使他們感到有趣的談笑資料。
四月初十的新鮮話題是議論大軍受檢閱和出發,一切都很不錯的樣子。宣撫使童貫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倒也威風凜凜,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裝、騎在馬背上的宣撫副使蔡攸顯得很彆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還沒有習慣的佩劍的鉤子,好像剛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來的窟窿一樣,以致佩劍兩次脫鉤,掉在地上,要親兵替他拾起來再行掛上。當時引起了哄場大笑。
四月十一的「頭條新聞」是昨夜大軍出城在陳橋驛駐屯。有兩名替宣撫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丟下旗杆,帶著鎏金的旗斗和旗幟,開了小差,實行「捲逃」。大軍剛出發就丟了帥旗,這似乎有點煞風景,像是個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歡尋開心的東京人的嘴裡,擠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變成新鮮活潑的話題了。
東京人多麼會得尋歡作樂!
你瞧,「捲逃」這個詞兒是誰想出來的,用得多麼妥當貼切。捲去這兩面全幅緞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頂上兩隻銀葫蘆,至少也值一百兩銀子,這兩名逃兵算是發了一筆小小的財。
東京人向來不反對別人富貴的勾當,特別不反對那些小人物從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兒們從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為公開、合法化了的事情,為什麼對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計較呢?拿了螞蟻頂缸,這叫小題大做!
從孟蜀以來,東、西川的官府衙門裡都勒有石碑,刻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等字樣,稱為「戒碑」。宋太宗以後,戒碑遍及天下,這真是官樣文章的絕好樣版。既然官家睜開一隻眼睛,閉上一隻眼睛,眼看著大小宮兒們用著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鮮血連帶骨髓一起都吸幹了,官兒們即使把戒條背得爛熟,熟到可以倒背出來,又頂得什麼用?官樣文章照例是讀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況到了宣和年間,即使表面上肯去熟讀戒碑的官兒也越來越少了。
顯然不是因為丟失帥旗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遼戰爭的失敗,而是官府的蠹蟲把這棵社會的大樹蛀空了這一帶有普遍性(哪裡有戒碑,哪裡就有官兒犯罪)、根本性(閉著一隻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兒犯罪的總根子)的事實造成戰爭的失敗。東京人雖然愛憎分明,聰明絕頂,卻要等到很晚的將來才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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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號,靖康是北宋欽宗年號,建炎、紹興是南宋高宗年號。那是一段戰亂頻繁的歷史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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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12.22 第一部修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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