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劉錡出差的旅程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感到興奮和激動。
劉錡的故鄉就在渭州以西大約只有三天路程的德順軍。在他出發時,官家也曾囑咐他順路去探望因病廢在家休養的老父,可是劉錡考慮到任務的重要和緊張,不打算回故鄉去。
在劉錡看來,和德順軍一樣,渭州也是他的故鄉。自從他的父親劉仲武在西軍中擔任高級軍官以來,就把兒子長期帶在身邊,他在渭州住過的日子甚至比在德順軍呆的時間還要多些。因此,儘管旅途十分疲勞,他的精神狀態卻是非常煥發。一種遊子歸故鄉的喜悅感,不斷地從他心中湧上來。
當他輕騎簡從,驟馬馳入渭州城時,這種歡樂的情緒達到最高峰。
渭州不是商業城市,原來只有三、五千居民,但它長期成為涇原路經略使和陝西諸路都統制的駐節所在地,這兩個衙門替它吸引來大批軍民,使它逐漸成為陝西五路中最繁榮的城市。城內房屋櫛比,店鋪林立,有兒處街坊市井幾乎可以與東京比美。這是劉錡自幼就熟悉的。
渭州雖然是西北軍軍部的中心地,但是作為軍事第一線的要塞城池,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年來,西北邊防軍和它的強敵西夏以及散處邊境諸羌建立的軍事地方政權基本上沒有發生過較大規模的戰役,即使有戰爭也發生在幾百里或千里以外的邊遠地區。雖然如此,根據西北邊防軍的老傳統——「毋恃敵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①」,仍然把這座城池放在嚴密的軍事戒備之下。城外密壘深溝,城廂內外巡邏頻繁,盤查緊嚴,特別在軍部附近,崗哨環衛,氣象十分森嚴。這一套防衛制度還在种師道的祖輩種世衡、種諤等擔任西軍統帥時就建立起來,經過八、九十年的戰爭,又不斷加以補充和充實,使得這座城池猶如鋼鑄鐵澆一般。這一切也都為劉錡所熟悉。
幾年的短別,沒有使這座古老的城池發生多大的變化。劉錡熟悉它的一切,甚至在許多值勤的哨兵和往來於街道的居民中,也有許多熟識者或似曾相識的人。他一一親切地招呼了他們,有時索性跳下馬來跟他們互道寒暄,並且努力搜索著與他們有關的少年時期愉快的回憶。
古老城市裡的古老居民賦有一種固定執著的古老性格。他們不會輕易忘記一個朋友,不會隨便改變對一個朋友曾經有過的良好印象。他們用著笨拙的,看起來不是那麼動情的動作和語言招呼了劉錡,意思卻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歡迎他,好像跟他昨天還在一起,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分過手一樣(實際劉錡去東京供職之前又在熙河軍中服役,離開渭州已有六年之久了)。受到這種情意綢繆的接待,劉錡感覺到更加輕鬆,恨不得在他辦好公事後,遍跑全城,遍訪所有老朋友,重敘舊情。
可是這種愉快輕鬆的感覺很快就被另一種沉重、嚴肅的氣氛所掩沒。他絕沒有想到,當他來到軍部的東轅門外,西北軍統帥种師道已經率領一大批部將、僚屬在轅門外躬身迎候。和居民相反,在他們恭敬肅整的表情中絲毫看不出有一點故舊之情。他自己不是被他們當作老部屬、老戰友,而是被他們當作口含天憲、身齎密詔的天使那樣的禮貌所接待了。這並不使他舒服。
劉錡的任務帶有一定的機密性。事前他沒有通過正常手續預告自己的行蹤,他打算輕騎減從、不驚動大家地來到軍部,先和种師道個別談話,把他的思想打通了,再出示密詔。沒想到种師道發揮了兵家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妙用,從哪裡打聽到他的蒞臨,預先在轅門外布置了戲劇性的歡迎場面,使得劉錡要想訴諸私人感情的打算落了空,劉錡感覺到在這場前哨戰中他已受了一次挫敗。
既然事情已經公開化了,他的天使的身分已經暴露,他只好將計就計,奉陪到底,把這場戲認真地演下去。
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封用黃綾包裹著的詔旨,雙手恭敬地捧著,氣宇軒昂地走在那一群迎迓他的人們前面,筆直地走進他熟悉的軍部正堂。這時所有正對正堂的大門都為天使打開了,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們好像生鐵鑄就一樣植立在甬道和台階兩側,形成了一種森嚴、冰冷的氣氛。劉錡走到預先為他鋪設好的香案面前,莊嚴地宣布:
「种師道前來聽宣密旨,餘人免進!」
种師道帶著不樂意的表情,向跟在後面的人們有力地擺一擺手,彷彿肯定相信只消擺動一下這隻在十萬大軍中指揮若定的手,就會產生意料不到的效果。果然,在一陣鏗鏘的刀劍觸動聲和急遽的腳步聲以後,堂前堂外的人都迅速地退到遠處。然後种師道蹩著右腳(那是在臧底河一戰中被西夏人射傷,以致成為輕微的殘疾),撩起因為拐腳走路,因而顯得不太合身的袍服,盡他年齡許可的速度,趨向香案面前,困難地跪下來,聽著劉錡用明朗清晰的聲音宣讀詔旨:
「敕种師道:
卿世濟忠貞,練達兵情,比年宣勞西陲,蔚為國家干城。不有懋賞,何以酬庸?特晉陞為保靜軍節度使,仍前統陝西五路兵馬。朝廷屬有撻伐,卿受敕後,可赴太原府與新除陝西河東河北宣撫使童貫、述古殿學士劉鞈、知雄州和詵等計議軍事。所期深葉同舟之誼,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負朕之厚望。劉錡乃朕之心腹,亦卿之故人,代朕前來布意,必能洞達旨意。卿如有疑難未釋,可與劉錡分析剖明,深體朕志,迅赴戎機。
欽此!」
劉錡一面宣讀詔書,一面站住居高臨下的地位上,冷靜觀察种師道的反應。
种師道給劉錡的印象一向是重、拙、大。在劉錡離開他的幾年之中,种師道在生理、形態上已發生明顯的變化,但是這種重、拙、大的感覺並沒有隨著他生理上的變化而改變。
种師道的變化首先表現在他的體質和外形上。
种師道從軍數十年,身經百戰,受過多次刃傷、槍傷、箭傷、扭傷、摔傷,而每一次的創傷似乎只為他補充了新的生命力,反而使他顯得更加結實和壯健。使劉錡吃驚的是:長期的戰爭生活沒有能夠摧毀种師道的青春,而在這和平的三年中,卻使他迅速地、明顯地變得衰老了。他是這樣的一種人,不老則已,一老就馬上顯得非常衰老。他臉上的皺紋加深、加密了。淚囊顯著地突出來,以至把他的一對眼睛都擠小了,看起來有些浮腫。他的鬍鬚和露在襆頭下面的頭髮都已雪白,他的動作比過去更加笨拙,他的思想反應也似乎比過去更加遲鈍了。
現在他十分吃力地諦聽著劉錡宣讀的詔旨,一下子還不太能夠完全理解其中的含義,卻產生了一系列的疑問:
節度使是武官們可以達到的最高官階(再上去就要封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種家三代有幾十個人在西北邊防軍中擔任軍職,有的還當上了全軍的統帥和一路的經略使,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但是沒有一個人獲得過節度使的崇銜。可以說,它是種氏家族七、八十年以來、也是他种師道本人從軍四十多年以來所渴望、所追求的最崇高的榮譽。儘管如此,根據種氏家族多年傳下來的一條老規矩:他們不隨便給予別人什麼東西,除非對別人有所差遣或酬功的時候;他們也不隨便接受別人給予的東西,除非自認為有了十足的權利可以得到它的時候。在取予之間,都有一定的分寸。种師道雖然有著強烈的權利慾、陞官欲,卻有自知之明,並不認為在目前幾年中,他立過什麼超越祖、父兩代的顯赫戰功,配得上節度使這樣的重賞。那麼這個突如其來、非分的晉陞究竟意味著什麼,其中蘊藏著什麼他無從了解的奧妙呢?他的警覺性很高,十分害怕當道權貴會利用節度使這個香餌來釣取他這條大魚。他可是一條深知冷暖、明辨利害的大魚,輕易不肯上鉤的。
再則根據西軍長期以來的傳統,決不希望別人來干預他們的事務,他們也不願插手去管別人之事,河東,河北的軍事應該由北方邊防軍負責。一百多年來,由於和遼保持了一個屈辱的和平局面,沒有發生過真正的戰爭,這支軍隊早已癱瘓,目前僅由一個對軍事根本外行的和詵擔任名義上的統轄者。他們西北軍和北方軍各有畛域,一向互不干涉。他,作為西軍統帥的种師道有什麼必要到太原府去計議軍事,並且跟他那麼看不起的和詵去打交道?
還有,太監出身的童貫,在宦途上一帆風順,從西軍監軍一直升到領樞密院事,現在又官拜三路宣撫使,這就意味著西北邊防軍和北方邊防軍兩大系統的軍事機構都要放在他童貫一人統轄之下了,這又令他大惑不解。天下有多少英雄豪傑,偏偏要這個宦官來總攬軍事,豈不令志士氣短!种師道曾經和童貫在西邊共事多年,竭力剋制自己對他的輕蔑感,勉強習慣了朝廷派內侍到前線作戰部隊來當監軍的陋政,並且有效地把童貫放在坐享其成的地位上,把功績與榮譽讓給他,而不讓他干預實際軍事。雖然如此,种師道對童貫飛揚跋扈的性格,頤指氣使的作風還是懷有很深的戒心,限這樣一個內宦,根本沒有什麼同舟之誼可言,跟他又能計議出什麼好的結果來?
這一連串疑問都不是目前种師道的理解力所能答覆和解決的,他恰恰漏聽了官家詔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朝廷屬有撻伐」。雖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計,但因沒有聽清楚這句,因而對上面的一些疑問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從詔書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一股將要把他卷進急遽的漩渦,可能使他發生滅頂之禍的強大浪潮已經向他猛烈地襲來。
种師道是老派的軍人、守舊的官僚,在軍事上滿足於防禦,即使出擊也只是為了防禦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變動,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賞。政、宣以來動蕩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軍隊中來,這一切都不符合种師道做人行事的老規矩,也不符合西軍多年來的老傳統。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築起重重堤防,企圖防止受到波及。現在,面對著這一紙詔書,他竭力要想躲避的事情終於不可避免地找上門來了。
种師道的反應雖然遲鈍,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連貫起來,卻給他構成一個很不滿意的印象。對於這個,他作出了相應的反應,他幾乎是自有怒氣地高唱一聲:
「領旨!」
接著就用劉錡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動作站起來,從劉錡手裡接過詔旨,劉錡感覺到他那雙穩重的手似乎有點顫抖。
(二)
劉錡從東京帶來的輕鬆情緒,經過東轅門外一度沖淡,現在幾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种師道聽了詔旨以後的疑惑和含慍的表情,特別注意到一向對朝廷抱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那種恭敬虔誠態度的种師道,今天竟然會失儀到這種程度:他既沒有對詔旨前半段對他的褒獎和升擢表示「謝恩」,又沒有對詔旨後半段對他的明確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籠統地唱一聲「領旨」。這是間接表了態,表示他對朝廷的軍事行動意懷不滿或者至少是絲毫不感到興趣,這是一個大臣對朝旨表示異議可能採取的最強烈的手段。
劉錡在出發前,在旅途中,曾經抱有過种師道可能很容易就範的幻想,現在是明顯地破滅了。那麼,他就必須迎接一場緊張的戰鬥。他清楚地知道,對於頑固的自信心很強的种師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則就必然是一場緊張劇烈,針鋒相對的交鋒。
劉錡考慮了第一個作戰方案。
現在他還摸不準种師道是否已經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體內容?种師道既能打聽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轅門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務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舉,畢竟是在極端秘密中進行的,而西軍將領們,一般除了本身業務外,很少過問外界事物。去年兩浙之役,西軍許多高級將領,只有等到命令下達之日,才知道有這麼一個任務,有的身到行間,還不知道跟誰作戰。不管怎樣,就劉錡的一方面來說,坦率和誠懇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勢和朝廷意圖全部告訴种師道,向他和盤托出,使之參與其中,讓他對這個計劃也熱心起來,雙方推誠相見,無所隔閡,這才是堂堂之陣,正正之鼓的作戰方略。
按照這個決定,他當晚就去找种師道談心。
他們相將進入种師道的機密房。种師道喜歡「大」,連得他的機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蠟燭的照耀下,不但顯得很空曠,並且使劉錡產生了泄密之慮,但是种師道完全不考慮這個。
「賢侄遠道來此不易,」他盡地主之誼地說了一些客套話,「舟車勞頓,正該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簡便了賢侄,容於明晚補情。有話何妨留到以後再說。」
「正是為了這件事出入重大,時機緊迫。愚侄自受命以來,寢食難安。此刻深夜來此,先想聽聽世叔的教誨。」
這是一個迫使种師道不得不聽下去的開場白。「聽你道來罷!」种師道心裡想,「俺是以不變應萬變,不忙著說話。」此時种師道的一時憤慨已經過去,他早在思想上準備了劉錡前去找他談話。他不再用衝動的感情,而是以冷靜的理智,臉上不帶一點表情地聽劉錡說話。他的神氣彷彿張開一個大口袋,劉錡要給他倒下多少東西去,他就準備接受多少。這仍然是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沒有表態的表態。
劉錡回溯了歷史往事。
河北北部的燕州(北京市)和河東東北的雲州(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個州,原來都是漢家疆土。五代時為契丹族所建立的遼所佔有,大宋建國後,要想恢復這一帶失土以鞏固北方邊防。兩次用兵,不幸都遭挫敗,反而受到遼的侵襲,後來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萬兩匹②的銀絹,賂買遼朝,換得屈辱的和平。這種情況已經繼續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廣大軍民感到奇恥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復這些失地,雪恥湔恨。
身為西軍統帥的种師道,當然熟悉本朝的軍事歷史。了解這些情況。劉錡重新述說往事時,特彆強調收復失土的國防意義和民族意識,他自己就是為此而熱心地支持這場戰爭的。他希望以此來影響种師道並煽動起种師道的功名心。
「千里江山,淪為夷疆,」他氣慨激昂地說道,「百年奇恥,亟待洗湔。何況北方之險,全在塞北。燕、雲以南,平坦夷衍,無重山峻岭之固。國初時掘得幾條溝渠,至今早已涸乾湮沒,濟得甚事?一旦胡馬南牧,旬月之間,就可渡過黃河,出沒畿甸。當年太祖武德皇帝說過,『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今日之勢,正復如此。我公身為國家柱石,怎可不長慮及此?」
种師道半閉上眼睛,頻頻頷首,既好像同意劉錡所說的一切,又好像說這些老生常談,俺早已耳熟能詳,何必你劉錡這個後生小子來向俺說教一番,而加以含蓄的諷嘲。劉錡對种師道的難以滲透的心情惶惑了一會,然後把談話的內容急轉直下,一直推到問題的核心。
目前形勢正在發生重大的變化,隨著遼統治日益腐朽,它東北的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卻日益強大起來,十年之間,與遼多次戰爭,都贏得重大勝利。面對著這個風雲變幻的新局面,朝廷採納從遼逃亡出來的官員馬植③的建議,派出馬政等人渡海和金朝進行談判,雙方最後約定共同出兵,南北夾攻殘遼。功成之日,宋朝收回燕、雲等州,其餘土地歸金所有。這個被稱為「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動在極端秘密中已進行了幾年。談判中充任活躍角色的馬政、馬擴父子倆都是西軍出身的舊人。由於事關重大,沒有向任何人泄露秘密,連得身在東京,作為官家的親信、消息又是十分靈通的劉錡尚且不知其詳。遠處西陲,一向消息閉塞的种師道當然更難了解其中的曲折了。
現在談判順利,雙方夾擊的時機已經成熟,大宋政府必須準備出兵,在南線發動進攻。事實上,朝廷早在去年就秘密決定把西軍調到河北戰場上去執行這項軍事任務。無奈浙東地區,反了方臘,朝廷急其所急,不得不抽調一部份西軍前去鎮壓這一規模宏大的農民起義,北伐的計劃,暫告停頓。今年以來,金朝方面一再催促宋朝出師。伐遼之戰,勢在必行,朝廷賡續前議,內定种師道為都統制,在宣撫使童貫的節制下,統率西軍全軍東調。這事已成定局,朝廷不日就要告廟宣猷,明令出師。官家派了劉錡用節度使的香餌來釣取种師道這條大魚,目的就是要說服他積极參加太原會議,熱心支持這場戰爭。
劉錡忠實於自己的任務,恪遵事先擬定的作戰方案,毫無保留地攤開了手裡的牌,反覆分析天時、地理、人和三方面的因素都絕對有利於我。他甚至越俎代庖地代替种師道作出了結論:像他這樣一個統兵大員,勢必要熱心參加戰爭,不辜負官家對他的殷切的期望才是。
劉錡反反覆復談了兩個時辰,一直談到四更,但是談話似乎只在單方面進行。种師道一直不動聲色,保持著他在談話開始時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他極少開口,只有在關節處,才插問一二句要緊的話,接著又閉起眼睛來。有時還發出輕微的鼾聲。聽到劉錡停止說話時,他又忙著睜開眼睛,為自己的失禮告罪。种師道顯然要用冷淡、僵硬的胄甲把自己掩護起來,以便躲過劉錡的敏銳的觀察力。其實他也在深沉地思考,只是在他還沒有形成成熟的結論以前,不願表示任何明確的態度。這是种師道一貫的作風,今天面臨著這樣重大的問題就更是如此了。
最後輪到种師道來結束這場冗長的談話。他好像從半睡的朦朧狀態中蘇醒過來,含糊地說了一句:
「這等大事,怎容倉猝定議?稍停數日,再和賢侄及諸將從容計議。」
這就是他對劉錡殷勤勸駕的唯一答覆。然後他拿出通家長輩的友好態度,邀請劉錡出席明晚軍部特地為他舉行的接風宴會。
(三)
好像鐮刀斫在岩石上一樣,劉錡明白的闡理和銳利的詞鋒絲毫未能把种師道身上的頑固性切削一點下來。看起來他是毫無反應的,從他的深沉不露的表情中根本無法揣測他心裡究竟在想著什麼。劉錡的第一個作戰方案可以說完全失敗了。但是种師道畢竟也漏出一句話,他表示在這樣重大問題上必須與諸將計議後才能作出決定。本來种師道作為一軍統帥,完全有權自行決策,現在他這樣說,可見得心裡也有點猶豫,有點害怕,希望諸將來與他共同負責。這是一個破綻。抓住這點,劉錡立刻擬定第二個作戰方案,是要說服諸將,爭取他們,使他們同情和支持這場戰爭,與他一起來影響种師道。這個方案本來是容易完成的,他跟西軍的高級將領們都有相當的、或者是很深的交情。但是從轅門出迎一幕來看,他的高不可攀的天使的身分使得他們對他已發生隔閡和疏遠的感覺。那是橫亘在他和諸將之間的一座冰山,不把它溶化掉,就談不上同情和支持。他抱著要努力溶化這座冰山的目的來參加晚上軍部為他舉行的接風宴會。
軍部里舉行的宴會是按照西軍中傳統的規格進行的。它當然不可能是東京式的權貴們舉行的那種豪華宴會,那是劉錡十分熟悉的,不說別的,單單蠟燭、燈油,一夕之間就可以消耗幾十斤。有時一場宴會要延續到兩天以上。就是比較起州郡長官的詩酒風流的宴會也相差得很遠,那種宴會至少也得傳些樂部官妓在旁侑酒勸觴。用軍部這樣簡樸的宴會來替天使接風,這要使得一般來自東京的大員們感到吃悼、感到自己受到簡慢了,假使他是第一次來到西北軍部。可是劉錡也是西軍舊人,對於他,這不過是舊夢重溫罷了,根本不會產生上述的感覺。
雖然已經闊別幾年,不出劉錡所料,先他而來赴席以及陸續來到的陪客中間絕大部分都是他的舊交。這裡不僅有軍部的骨幹,也還有所轄各軍區的主要負責人,原來西北邊防軍統稱陝西五路軍,管轄著涇原、秦鳳,環慶,鄜延,熙河五個軍區的邊防軍。种師道本人是由涇原路經略使升任陝西諸路都統制的,都統制原是作戰時期為了統一指揮臨時設置的統帥,後來積重難返,變成常設的官職。种師道雖然任為都統制,但他仍不肯放棄涇原路經略使這個抓兵權的實職。他的兄弟秦鳳路經略使种師中(當時軍中稱他們為老、小種經略相公或者簡單親熱地稱之為「老種」和「小種」)。還有他的部屬環慶路經略使劉延慶帶同他的兒子劉光世以及熙河路經略使姚古的兒子姚平仲等人都出席了宴會。把這些軍區負責人遙遠地召集到軍部來,其中劉延慶父子和姚平仲都在宴會前不多一刻才趕到軍部,這—方面說明种師道對於劉錡的受命前來傳旨事前確有所聞,並且有所準備。另一方面也說明他的得知消息和準備都是十分倉猝。此外,軍部的重要將領也都出席宴會,其中有大將王稟、楊可世、辛興宗,楊惟中以及劉錡當年在熙河軍中服役時的老上司熙河兵馬鈐轄、現任全軍總參議的趙隆等人,還有一些中級將校。劉錡不但都熟悉他們,深知他們的經歷、地位、個性,並且也了解他們彼此間的關係以及能夠對种師道施加影響的程度。最後的—點,今天對劉錡來說是很重要的。
無論軍區的負責將領,無論軍部的人,他們一例帶來最初的冷淡和猶豫,使得宴會一開始就有些僵化。劉錡發現自己就是使宴會僵化的主要原因。他們雖是舊交,但已產生距離。在他們心目中,劉錡已經是官家的親信、東京城裡的紅人,這次又齎著他們無法推測的特殊使命前來軍部,他們不知道要怎樣對待這個貴賓,才算合於禮儀。
其次,主人种師道的態度,也是造成宴會僵化的另一個原因。他不僅不想使宴會的氣氛熱鬧起來,反而努力把它推向反面。
打破冰冷局面,改善宴會氣氛,全靠自己努力了。劉錡抓住第一個機會,和一個中級軍官打個照面就熱絡地攀談起來。他們曾經在熙河戰場上一同作過戰,最有趣的還是他們一起瞞過上級,潛入敵方陣地去獵取一種美味的氂牛。這是毫無意義的冒險行為,要冒生命之險,卻不會有人因此賞一面金牌給他們,最多的獎賞不過是大嚼一頓而已。但這是行軍中最大的樂趣,他們樂此不疲。大概很多勇敢的軍人都曾有過類似的經驗。劉錡巧妙地回憶起這件往事,頓時使他和大家之間的距離縮短了。
然後他舉起酒杯為對座的一位老將軍祝酒,談起他當年的好酒量,他清楚地記得這位老將軍跟別人打賭一晚上喝了三十斤黃酒的豪舉。
有過喝酒三十斤的記錄,在軍隊中也是一種資格。這位老軍人趙德從軍幾十年,積勞升至涇原路第五正將之職,卻沒有立過什麼顯赫的功勛。只有這個紀錄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光榮史。現在被劉錡重新提起來,他得意地紅了臉,連同鼻尖上的酒皰也一齊紅出來,搖搖頭說:
「自家懣④老了,不濟事了,喝不到三斤老白酒,就酩酊大醉,哪裡還有當年意氣!」
「老前輩說的什麼話?今天正要看您趙將軍重顯身手,老當益壯。」
然後劉錡又問起隔座一個將校的兒子:
「虎子長得好條漢子,又練就一身好武藝。」他親昵地呼喚著那小夥子的小名兒,並且惋惜地說,「可惜閑了三年,叫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還提什麼虎子,」那個將校氣呼呼地回答,「哪個促狹鬼把他調到甘肅茶馬司去幹些沒出息的勾當,自家算是白養了這兒子。」
把茶馬司這個主管貿易機構的肥缺看成為沒出息的勾當,這是軍隊里一部分所謂「真正的軍人」的淳樸觀點,別人化了大氣力,鑽了門路還沒弄到手哩!劉錡跟著嘆息了三兩聲,他的恰如其分的同情,表明他的思想感情仍與他們一致,這就進一步地被他們認為是可以信賴的自己人。
宴會的主人和宴會的主賓形成強烈的對照。
种師道一直收斂起笑容,即使對一個通家子弟情誼上應有的殷勤,即使對一個朝廷派來的欽使禮貌上應該盡到的義務,他都靳於付出。主觀上只想把劉錡推得越遠越好。他指揮這個宴會,好像指揮一場他不願參加的戰爭一樣,顯得那麼生硬、不自然和抵觸。反之劉錡卻使出了渾身解數,運用靈活多變的戰術,獲得越來越大的成功。
回憶是滌垢去銹的潤滑油,一經注入友誼的齒輪中,就能使它重新靈活地轉動。這時宴會的空氣顯然稠密起來,人們對他身分上的距離和禮貌上的拘謹,在不知不覺間已逐漸消泯,甚至對他的稱呼也改變了幾次:最初是尊敬而疏遠的「天使」、「欽使」,後來變為試探性的「賢弟」、「賢侄」,最後索性不客氣地直呼他的表字。做到這一步,他的工作才算成功。
劉錡的老上司趙隆追述了當年劉錡到臧征朴哥那裡去當人質的往事:
「記得當年信叔(劉錡字)慷慨請行,偕同馬子充(馬擴字)毅然首途,」他不斷地點頭讚許道,「那一副勇往直前、旁若無人的氣概,把朴哥派來的使者驚呆了。在此以後,朴哥不侵不擾,西邊安靖,我軍也得稍歇仔肩,免得廝殺,這都是信叔的大功。」
這是大家知道的往事,並且早被反覆講述過多次,現在由目擊者趙隆當著當事人劉錡的面把他冒險出發到龍潭虎穴去以前的那副氣概重述一次,仍然引起大家那麼高的興趣。他一說完,許多人就哄叫起來:
「乾杯!乾杯!」
「為信叔的英武干—杯!」
「信叔去當人質,固然膽氣過人,」有誰又討好地提起劉錡一件得意的往事,「可不要忘了那一回的『眉心插花』,俺記得……」
「王總管那回在旁親眼目睹,」有人嚷道,「請他來講,才是有聲有色!」
大家又一齊嚷道:
「請王總管講!」
「且待俺幹了手裡的這杯再說,」偏生這個大將王稟是個慢性子的,他一定要喝乾這杯酒,啃掉一隻已經啃去一半的鴨腿,用手抹去留在鬍子叢里的碎屑,然後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講起來:「記得那年金明砦一戰,大軍失利後撤。俺和信叔奉命斷後,」他看看劉錡,似乎要等待他證實後,才肯說下去。劉錡只是笑笑,眾人又在旁催促,王稟這才眉飛色舞地繼續下去,「眼見得敵方三員統將率領幾百騎從後追來。信叔唱出『空城計』,他驟馬從隱蔽的山坡後衝出。俺緊緊護著他,為他捏把汗。只聽得他高喝一聲,歹徒們!有種的留下來,吃俺一個『眉心插花』!敵將冷不防信叔這一喝,正在錯愕觀望之間,信叔已經颼颼兩箭,連珠射出,都中了敵將的面門。第三個急忙撥轉坐騎待逃。信叔驟馬追上,又是一箭叫他倒撞下馬來。俺在旁裝出招呼後面大軍的模樣,大呼追殺。頃刻間,幾百騎敵軍逃得無影無蹤。俺兩個緩騎而歸,還牽來一匹『五花驥』,可惜壞了蹄子,不得馳騁。這一仗可真打得痛快淋漓!」
他的回憶博得大家的喝采聲,有人高吟:
「將軍三箭定天山……」
許多人接著吟道:
「壯士長歌入漢關。」
接著又是一片聲的「乾杯」,連得种師道冰冷的臉上也冒出一點熱氣。
「賢侄直是如此英勇,」他隨著大伙兒舉杯道,「愚叔借花獻佛,也要斟此一杯,相為慶賀了。」語氣之間,似乎還有些保留。
無論戰爭的插曲,無論和平談判的發軔,人們都同樣為它舉杯歡呼,當然這些片斷確乎是吸引人的,甚至也打動了平日不肯隨便讚許別人的种師道。可是更重要的是宴會的本身這時已經發展到歡樂的白熱化,即使沒有這些故事,憑藉任何一個理由,都可為它高呼乾杯。劉錡緊緊抓住機會,喝乾了种師道為他斟下的祝酒後,出其不意地宣佈道:
「劉錡些微效勞,值不得諸公掛齒。諸公可知道……」他有意停頓一下,要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這番劉錡齎來官家的手詔,特旨晉陞種叔為保靜軍節度使,這才是天大的喜訊!」
這個意外的宣布,一下子就震動了全體將領。多年來,在這支大軍中榮獲節度使崇銜的前後只有兩人。一個是劉錡的父親劉仲武,另一個就是眼前的种師道了。幾天來,將領們紛紛在背地裡猜測劉錡此來的使命,他們也曾預料到种師道升擢的可能性。但是恰巧在宴會的白熱化高潮中,由天使本人宣布了這個喜訊,這卻大大出於他們意外。大家又哄然地歡呼起來,一片「乾杯」聲一直漲溢到廳堂以外。
所有的酒杯都沖向种師道,在瀲灧的酒波中浮泛著高官厚祿的影子,將領們從种師道的升擢中看到了自己的利益。水漲船高,主帥的晉級,一般總是意味著部屬的跟進,劉錡有意挑動了大眾歡樂的情緒來和种師道的愁眉苦臉作對頭,且看看他怎生應付這個場面?
但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積有數十年經驗的种師道卻也不是輕易可以擊敗的。他不慌不忙地說了事前早有準備的話:
「且慢!非是種某掃諸君之興,」他的被擠小了的眼眶突然張大了,放射出熠熠的光芒,對有意向他挑戰的劉錡橫掃一眼,然後推開酒杯道,「此中尚有別情。諸君和信叔賢侄都知道俺種某濫竽此軍,三年來上托朝廷宏福,下賴諸將才武,倖免隕越,實無寸功。年來年邁多病,更是才疏力薄,但圖得個太平無事,一旦卸肩,把西陲的金甌和全軍交還朝廷,告休回鄉,私願已足。豈可謬領節鉞,再當艱巨?非但種某不敢作此想,就是諸君厚愛種某,也當代種某向朝廷力辭這非分之賞才是,這杯酒是萬萬不敢領的,務請諸君及信叔賢侄原諒。」
劉錡的一杯祝酒,逼得种師道非要對官家的詔旨表態不可。這席話說得雖然委婉,含意卻是明顯的。他种師道雖然當了一軍之帥,卻不是貪功逞能、惹事生非之輩,這種消極的反應,明明是為未來的軍事會議預作伏筆,向諸將暗示他反對這場戰爭。劉錡洞察他的隱微,立刻進行反攻。
「世叔這番話,未免說得謙遜過當,不中情理。在座諸公,豈敢苟同?」劉錡將計就計,借著推重种師道的勛業,抬高諸將,一下子就收攬了大眾的心,博得多數人的支持。他說,「想世叔統領此軍,久鎮邊陲,靖邊安民,威震羌夏,豈止得『太平無事』而已。今日水到渠成,名至實歸,榮膺節鉞懋賞,他年飆發電舉,盪污滌腥,裂土分茅,都是意中之事。諸公久隸麾下,多立功績,將來還要更上層樓,步世叔之後塵,劉錡敢為預祝。官家恩賞,怎可推辭?這杯酒是務要賞光的。」
針鋒相對地回答了种師道的話,卻說得冠冕堂皇,擊中了諸將的心竅。只有少數幾個幕中人才聽得出他倆是話中有話,各藏機鋒。其餘大部分將領都鼓噪起來,嚷道:
「信叔此言有理。主帥勞苦功高,官家恩賞,怎可推辭?主帥這杯酒是省不掉的!」
种師道默察時機,眼看自己陷於孤立中,再要推卻是不可能了,就以戰略家決心要在大會戰中爭勝,在前哨的小接觸中不妨退讓一步的防禦姿態,舉杯道:
「既然諸君厚愛,信叔賢侄又殷勤相勸,種某隻得暫領此杯。至於節鉞之賜,實屬逾分,只好再作商量。」
說罷謝了眾人,一飲而盡,舉起空酒懷來,向四座環照一下。
劉錡感覺到在這個回合中,他把握戰機,已打了一個小勝仗。
宴會進入到新階段。
經過短時間的沉默後,環慶路經略使劉延慶忽然出乎意外地提議道:
「今日宴請天使,更祝主帥高升,理應盡歡極醉,才是道理。這寡酒淡菜,叫人如何下得咽?依劉某之見,這裡可有伎樂舞兒,且傳一部來演奏演奏,為大家助興如何?」
劉延慶是番人出身,從偏裨積功一直升任為大將,官拜承宣使,只比節度使低一級。他在生活上不僅早已漢人化,而且早已官僚貴族化了。他自己家裡宴飲,每回都少不了絲竹弦樂,歌舞侑酒,而不理解為什麼軍部的宴會老是墨守成規,弄得好像在大寺院里吃齋一樣,令人索然無味,但是這個建議不符合西軍傳統,與當時當地的氣氛不相適應,甚至是愚蠢的。像他通常的發言一樣,話剛說完,就招來了尖刻的反應:
「軍部里只有發號施令的金鉦鼙鼓,哪有侑酒佐飲的歌女舞伎?」
「這話對了!要取樂早該自家家裡帶一部伎樂來才是。」
「獨樂樂,孰若與眾樂?」
是誰飛來了幾支冷箭,最後的一句已經是含義十分明顯的諷刺。劉延慶還辨別不出它的味道,侍坐在一旁的兒子劉光世,雖然識字無多,卻也聽得出弦外之音,早已露出悻悻不滿之色。
「信叔是天子腳邊的人,聽慣了天上的法曲仙音,」布陣作戰,果斷非凡,說話行事卻異常溫和謹慎的种師中急忙插進來緩衝一下,「軍中縱有些粗樂,如何入得他的耳中?還是請哪位將軍出席來舞劍一番,倒不失我輩本色。」
「端帥說得妙!」
种師中的為人,深受軍中愛戴,與劉延慶形成明顯的對比,因此他的提議也和劉延慶的提議形成對比,大家一致叫好,都把眼睛瞟著以擊劍著名的大將楊可世。楊可世當仁不讓,正待要站起身子,索劍起舞。忽然又聽得一個年青性急的聲音從座位上一下蹦了出來,他說:「且慢!」眾人急看時,說話的卻是說話行事和行軍作戰都同樣勇敢豪爽的姚平仲。他沖著楊可世告個罪,接著就提議道:
「久聞得信叔兄神射,絕世無雙,恨未目睹。適才聽了王總管所講,更為之神往。今日在座的高世宣將軍,在軍中恰也有『高一箭』的雅號,羌敵聞之喪膽。小弟斗膽建議請他兩位施展絕藝。對射一番,以飽大家眼福,眾位以為可否?」
如果劉錡不是西軍舊人,如果宴會中沒有剛才那一番熱情敘舊,這個放肆的建議確是大大冒犯天使了。但是姚平仲的脾氣就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絲毫沒有拘束,又何況他這個建議確實是熱鬧、新鮮的,提得十分及時。酒酣耳熱之際,大家都需要活動活動、刺激一下,經他這一提,把大家的興緻都鼓舞起來。問題要看他兩個本人的意見如何。
高世宣是楊可世的部將,是目前西軍將校中公認的第一名射生手。西夏諸羌多少勇將銳士喪生在他的一箭之下。在敵軍中間,他的名氣甚至比在本軍中更響亮。這個由敵方奉贈給他的雅號是他莫大的光榮。他當然很樂意在天使、主帥和諸將面前獻獻本領,只是限於禮貌,不得不謙遜一句:
「天使珠玉在前,末將一點小小薄技,怎敢在這裡放肆獻醜!」
他的推辭是不堅決的,經過眾人攛掇,再看著劉錡的面色,就掉轉頭來說:
「天使如有雅興,末將謹當奉陪,只是相形見絀,眾位休得見笑。」
對於一切行動都要考慮其後果的劉錡心裡也願射箭。他自信技藝,百不失一,射好了可使眾人對他更加敬服,增強他在未來軍事會議中的發言地位,但他又不願過於賣弄手段,佔了高世宣的上風。他知道自己以客人的地位,一下就凌駕於主人之上,是很容易惹起反感的。他小心翼翼地在兩者——既要顯示自己的技藝,又不能貶損高世宣之間,見機行事。
「劉錡久疏弓馬,不彈此調已久,」他躊躇一回,含笑道,「怎比得高將軍日常挽強射生,熱能生巧。還是請高將軍先射,劉錡在一旁瞧著學罷!」
「天使神箭,久馳大名,怎麼把話說顛倒!」高世宣少不得又言不由衷地客氣一句,「既然如此,小將拋磚引玉,就僭先射了。」
眾人看到兩個都願比箭,一齊起鬨,簇擁著他們離開筵席
高世宣唱個無禮諾,先去脫了袍服,扎拾一番。他的從卒早把他用慣的幾張弓和一箙箭取來。他選了一張「西番竹牛角弓」和幾支「大鏃箭」。這都是他在戰場上克敵致勝用的銳利武器,不是東京的公子哥兒們為了裝潢門面,隨帶在身邊的那些小玩意兒。他拿了弓矢,走上平台,找尋合適的箭垛。
宴會場所,沒想到要布置箭垛,他光著眼四下亂找。「把儀門口的兩盞燈籠射滅了,倒也可以,」他心裡想,「可是太容易了,不足顯示自家手段,壓倒天使。別的呢……」他自己練就一副在黑暗中也能明察秋毫的目力,別人卻沒有這副本領,要是在黑暗中射中了也是白費氣力,只好再找。忽然間,瞥見廳堂外有一對水桶,他靈機一動,叫聲:「有了!」就飭令士兵們把水桶挑到甬道盡頭的牆腳下,就地點燃起火把,把那個陰暗角落照亮了,叫人看他施射。
「偌大一對水桶,有什麼好射的?」有人議論起來。
「休看水桶大,距離卻遠,俺目測一下,怕有二百來步,你倒來試試看。」
「高一箭吩咐了,自有道理,你們先別嚷嚷!」
「別嚷,別嚷!瞧他這一箭。」
這裡高世宣已經客套、謙遜過了——這對他是多麼不自然,多麼彆扭,忽然露出一副認真嚴肅的神情,好像身在戰場上已經找到一個主要目標,就緊緊盯牢它,瞄準它,準備把它一箭消滅掉。這是一個射手長期養成的習慣——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他擺好架勢,曲一曲臂肱,把空弦連拽幾下,先試試自己的臂力,然後搭上箭,拽圓弓,回頭對眾人說:
「俺這一箭要射在右邊那木桶蓋的把手上,射不中時,眾位休笑。」
一語未了,他陡然扭轉身軀,以閃電般的速度,把弓矢換了手,從前胸移到背後,反手背射一箭。他在作戰時,就常用這個假動作欺騙敵人,迷惑敵人,因而一箭致勝的。這一箭射去,正好射在木柄正中,尺來長的白箭翎還在木柄上顫動了幾下。
「好快,好快的箭!」眾人被他的假動作,特別被他的速度吸引住了,一齊稱讚道。
「俺的眼皮還來不及眨一眨,箭已射出,這才叫做神乎其技。」
「這一箭要對準你老哥腦袋上射來,只怕也難逃此劫了。」有人俏皮地打趣說。
「不恁地,怎又稱得上『高一箭』?」
這裡高世宣又搭上第二支箭,乘著眯起眼睛來打量箭干是否筆直的機會,心裡敁敠道:「可不能炒冷飯!這第二箭更要出奇制勝,才能叫眾人吃驚,天使敬服。」頃刻間,他又有了新主意,他從箭箙中換來一支平鏃鑿子箭,拉足弓力,覷著左邊桶蓋薄薄的邊緣上射去。只聽他喝一聲:「著!」神箭到處,桶蓋應聲掀去,一股水蒸氣頓時瀰漫上騰。在眾人一片喝采聲中,高世宣得意地呵呵大笑道:
「小將不才,這一箭射去,卻省得工兵們洗滌碗盞時再去揭那桶蓋。」
說了就躬身把手裡的弓箭交給劉錡道:
「這張弓,天使試試可還使得?如若不稱手,那裡還有幾張好弓,盡天使挑用。」
劉錡含笑從高世宣手裡接來竹牛角弓,掂了一掂,這確是第一流的好弓、硬弓,這裡還有第一流的對手,不僅過去耳聞,今天已經親眼目睹了,還有第—流的觀眾,這是不問可知的。如果他劉錡拿不出第一流的技藝來射,怎生下得了台?經過一瞬間的考慮,他已經成竹在胸,邁步走到高世宣原來站立的位置上說:
「高將軍再獻神技,妙到毫顛,真叫劉錡無從措手了。」
他向從人討根帶子,把寬大的袍袖扎縛一下,既沒有脫去身上的袍服,也沒有褪去臉上的笑容,他帶著對高世宣所選定的弓、矢,箭垛和發射的位置都十分信任的神情,對準目標,一箭射去,正中在水桶的腹部。他就揮手示意,叫那邊秉著火把的士兵們把射中的箭從水桶上拔出來。
這一箭平淡無奇,看不出有什麼突出之處,似乎只是劉錡的試射。對於第一次上手試用,還沒有熟悉它的性能、特點的弓矢,即使是第一流的射手也需要試射一箭,這在內行之間都是理解的。可是眾人看見那邊士兵要拔下箭來卻不容易,原來這一箭已經射透了厚實的木板。箭鏃拔出後,木桶面上裂開一個菱角形的口子,還冒著一點熱氣的水從口子里汩汩不絕地流出來。
瞞不過這些久戰疆場的將軍們的眼睛,這平淡無奇的一箭,在兩百步外,卻射得十分有力。在軍隊中,能夠射到一百六、七十步的就算好手了,更加談不到要射透木板。
「好硬的弓力!」幾個人同時叫出來。
以姚硬弓家出名的姚平仲心裡也為之駭然。他想道:這一箭如果讓他來射,至少也得擺好架勢,用足氣力,才能射得這樣有勁。一箭破的,舉重若輕,真箇是名不虛傳。好強逞勝的高世宣已經在心裡承認劉錡是個勁敵了,還不相信能夠超過他,想道:「且看他第二箭怎麼個射法?」
這時劉錡已經掌握了這張弓的性能、特點,喝聲「站開!」第二支箭早已應弦飛出。這一箭勢如追風,迅若激電,恰恰好像絲線穿過針眼一般,不偏不倚,正好從第一箭穿透的那口子里穿進去,緊緊地楔住裂口,一下子就把冒出來的水堵上。
廳前廳外,霎時間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彩聲。當士兵把這隻帶箭的水桶扛回來時,人們彼此傳觀,益發讚歎不絕。
「兩箭插眉心之花,」种師中儼然代表全體將士,文縐縐地致賀詞,「一矢窒水桶之穴。信叔神射,要記在史冊、流傳千古了。」
這時眾人還是亂鬨哄地擠在平台上,高世宣一時忘情,拉著劉錡的袍袖,泄露了他生平第—次向別人公開的秘密。
「小將在弓箭上生平只敬服一人,」他紅著臉,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說道,「十年前一天單身出去巡哨,被一隊羌騎圍住了。為首的羌將擺開人馬,把小將團團圍住,卻引弓不發,讓小將先射。小將心裡吃慌,連發兩箭,都被他閃過了。他這才回手一箭,就劈碎小將手裡拿著遮攔的弓干。這時小將只剩得一把單刀,正待捨命衝殺出去。不料他擺擺手,約退自己的人馬,還裝個手勢,微笑著請小將回去。小將又是慚愧,又是敬服,只恨倉猝之間,不曾問得他的姓名,只把他這支箭攜回來,留個紀念。以後在戰場上留心細找,要想找個機會還他的情,竟沒再看見過他,從此也碰不到這樣的對手了。不想今天又看到天使的神射。不由得叫小將再次心折。」
高世宣的樸素的告白,是對劉錡衷心的讚美。眾人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到這件事,不由得都嘖嘖稱奇。劉錡體會到高世宣的這層意思,深深領他的情,並且連聲謙遜:
「慚愧,慚愧!小弟只是射它一個巧勁罷了,哪裡比得上兄長的真才實學?今後還要多向兄長請教。」說著,就緊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廳。
宴會在歡樂的高潮中結束時,已經過了午夜。种師道這才約定部分高級將領明晨到軍部來會議,說是要計議重大事項。
見分曉的時刻即將來到了。雖然自信心很強,並且隨時不失其常度的劉錡,也感覺到決戰前夕的緊張和興奮的情緒,這半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四)
跟來的是一個嚴寒凜冽的早晨。
整個軍部好像一座被凍得十分堅實、攻打不破的冰城。
還不到卯正時分,將領們紛紛披著重裘,趕來開會。他們中間大部份人還沒有滲入統帥部的核心集團,因而都不知道今天會議中將要討論什麼重要的內容。他們只是習慣地服從命令,前來參加會議,不關心它的內容,而且也不準備去關心它。他們具有西軍的老傳統,在一般情況下,不太肯在決定方針政策的重大問題上動腦筋、化心思。因為他們認為這些應該由朝廷、統帥、特別是文官們來決定的事情。他們的任務,只是服從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動手去干罷了。只有討論到具體的軍事行動和作戰方案時,他們才感到興趣。
但當他們進入會場後,感到今天的氣氛大大不同於往常。這不但因為凜冽的氣候,也因為會議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師道不斷地皺著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層濃霜。他早就到場了,甚至於比第一個赴會的將領還先進場,因此整個會場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敢於出聲談笑。种師道有時蹩著腳在大會場中環行,有時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這張墊著虎皮的帥座好像用生鐵鑄成一樣,一個年老的將領,確不定自己應否參加會議,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處在兩可之間。他弄不清楚昨夜种師道邀約楊可世時有否也把站在楊可世旁邊的他包括在內?今天趕來了,在會場門口探一探頭,試試反應。种師道一眼瞥見了他,嚴厲地揮一揮手,把他斥出門外。這個嚴峻的動作預示今天會議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將領也感覺到將有一場風暴來臨。劉錡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歡宴中取得的歡樂和輕快的效果已經一掃而盡,那似乎是十分遙遠的、發生在幾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後一個與會者劉延慶帶著兒子剛進入會場——連他也沒敢遲到,可是种師道已用了一個覺察不出的動作,微微地蹙蹙額,對他來晚了表示不滿。顯然今天种師道的火氣很大,一點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動。劉延慶的座椅還在嘎嘎作響的時候,种師道就開始會議,扼要地談了會議的要旨:
「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語氣不可能是平靜的,「特命信叔前來,調我軍掃數開往河北擊遼。事關重大,本帥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請諸君前來會商。諸君聽了信叔所說,可以各抒己見,詳盡議論,不必拘泥體貌,弄得大家鉗口結舌,日後又有後言。」
要明白違抗朝旨、反對出兵是不可能的,种師道只好鼓勵部下表示反對的意見,讓官家派來的特使劉錡親自看到將領們對這場戰爭既不熱心,又不支持,把這個消極的反應帶回朝廷去,也許有可能改變官家的決策。种師道的用心在劉錡看來是洞若觀火的,劉錡早已擬定了第三個作戰方案。他賦予自己的使命是儘可能清楚地把問題向大家攤出來,使大家明白這場戰爭的重大意義,明白朝廷對此已痛下決心。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熱心,竭力擺脫种師道的影響,作出自己的結論。
劉錡不幸處在和他那麼尊敬的种師道相互對立的地位上,既要貫徹自己的任務,就不能不排除种師道的消極影響和冷淡反應,這是他在兩天的試探觀察中確定無誤的。但是种師道畢竟是一軍的統帥,是他爭取、團結而不是排斥、打擊的對象。到頭來,他還必須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務。他巧妙地盡量不傷害种師道的尊嚴,免得招致他以及西軍核心集團的成員們的反感。他熱情煥發地複述了曾經給种師道談過的話,企圖用自己的「熱」來抵消种師道的「冷」,並且隨時在探測將領們理解的程度,加以補充和闡發,注意著每人聽了他的話以後反映出來的各種表情。
种師道冷冰冰的開幕詞和劉錡火辣辣的介紹詞果然形成兩股不同的氣流,兩者都產生了強烈的影響。熱流與寒潮、高氣壓和低氣壓在會議一開始就進行了鋒面的接觸,一場意料之中的風暴不可避免地來到了。將領們聽了兩人的話也各自出現了多種多樣的表情,表明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已被捲入這場交鋒。他們有的是喜上眉梢,感覺到燙手的富貴已經逼人而來,有的是面含重憂,唯恐一場不可預測的禍患找上頭來,有的心裡熱辣辣地想到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間躍馬橫戈施展好男兒的身手,最近三年來前線的沉寂狀態使他們早有髀肉復生之嘆,有的則在沉思著,反覆考慮這場戰爭的得失,衡量它的勝負因素,並把考慮的範圍擴大到本軍之外,當然也還有人根本沒有把雙方的話聽進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們只是裝出在聽話,並且裝得已經聽懂了,聽清楚了,準備在必要的時候發言的樣子。到處都有這樣的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問題與他本身的利害有著密切的關係。
面對著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各人根據自己的修養、見解,對朝廷、部隊與統帥的關係,或者單純從個人利害的角度上考慮,作出各種不同的思想反應。
在劉錡發言過程中,种師道一直閉目養神,似乎找不到比這更加合適的機會來休息一下,以恢復夜來的疲勞。人們感覺到种師道什麼都沒有聽,什麼都不想聽,但是一等劉錡發言完畢,他的厚重多襇的眼皮忽然大大地睜開,以逼人的光芒環視諸將,一面不住地點頭,彷彿在對大家說:不管信叔說些什麼,鼓惑大眾,俺的主意早就打定。諸君有何高見,就請充分發表。
雖然各人有著不同程度的理解和各種思想活動,但是這點認識在大部分人中間還是一致的:今天的會的確不同尋常,劉錡所傳達和种師道所反對的這場戰爭將是一場非常重要的戰爭,關係到全軍和每個人的命運,這就不可能像往常一樣對它漠不關心或者輕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們相互觀望、相互窺測著別人的面色和表情,準備等到別人發言後再表示附和或反對的意見,誰都不肯開第一腔。長時間的沉默統治著會場,這種沉默對於戰爭的支持者、相信可以擊敗种師道的劉錡以及戰爭的反對派、相信可以得到大多數部屬支持的种師道都是十分難堪的。現在他們都急於要想獲得自己的同情者。
過了好久,大家才聽到環慶路經略使劉延慶的發言。在熙河路經略使姚古沒有到場的情況下,他認為自己在西軍中所處僅次於种師道的地位決定了他的優先發言權,如果別人有顧慮,不敢首先打破沉默,那麼理應由他來打破。
「自家懣半生戎馬,出生入死,」他字斟句酌,盡量要裝出很文雅的樣子,可是別人知道,說不到三言兩語,他就會露出馬腳來。「去年還在江南拚命廝殺,好不容易博得個衣蟒腰玉、妻榮子貴。如何今年又要出征河北?依自家之見,還是按兵不動為是。」
劉延慶去年曾率領部分環慶軍、鄜延軍和童貫一起到江南鎮壓方臘起義,血洗兩浙地區,當地人民恨不得寢他們之皮、食他們之肉。在戰爭中,他自己的部下也遭到嚴重損失,因此頗具戒心,深恐朝廷再調他出去作戰。特別因為他的一部分部隊目前還戍防在京西路淮寧府一帶,沒有調回西北複員。如果再次發動戰爭,他是最可能被點到名出征的。
劉延慶的結論雖然符合种師道的願望,但他說得太赤裸裸了,甚至太愚蠢了,非但不能為种師道張目,反而可能成為對方攻擊的口實,番人出身的劉延慶做了多年大官,雖已有了相當程度的漢化,卻還沒有學會在公開和必要的場合中說些冠冕堂皇的門面話為自己打掩護,因此他的話剛說完,就遭到許多人的圍攻。
大將楊可世的面頰抖動了幾下,連帶也扯動他的頰髯,似乎有飛動之勢。這是他的生理反應,每當他要衝鋒陷陣,或者激動地要想發表什麼重要意見的時候,兩頰就會神經性地抖動起來。种師道引用北周宇文泰稱讚大將賀拔勝的話「諸將臨陣神色皆動,唯賀拔公洋洋如平日,真大勇也」來告誡他,勸他臨陣鎮靜。他表面接受,心裡不以為然,並不認為自己臨陣會發慌,而且也改變不了這個習慣。
但是在別人看到他將要發言之前,年輕性急的姚平仲已經搶在他前面說話了:
「劉太尉此言差矣!」姚平仲勇敢地面對著劉延慶說,他對任何人,無論在什麼場合中都是無所畏懼的,「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輩分屬軍人,久受朝廷恩祿,一旦官家有公事勾當,正是我輩效命之秋。怎得推託抗違,私而忘公?小將之意,還當遵旨出師、報效國家為是。」
姚平仲的話表面上是駁斥劉延慶,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私而忘公」、「報效國家」八個字的分量下得很重,种師道聽了,不禁又皺皺眉頭。
原來河南種氏與山西姚氏是當前西軍中兩大著名的家族。兩家都是累世簪纓,代產名將。姚平仲的父親姚古是有資格與种師道競爭統帥地位的對手——他們都沒有把劉延慶看在眼下。自從劉錡的父親劉仲武卸任都統制後,种師道與姚古兩人展開劇烈的競爭,最後姚古失敗,退處在熙河經略使的原來位置上,就常常託病不出,軍部中有重要活動,都讓兒子出來周旋應酬,姚平仲年紀雖輕,卻已卓著戰功,成為全軍中出名的勇將。作為西軍共同體的一個成員,他愛護本軍,獻謀劃策,都能從全軍的利害來考慮問題。但是作為姚氏家族的代言人,他又不可避免地與种師道本人發生矛盾,常常持著與之相反的觀點,有意使他為難。有時還要找尋种師道的罅隙,藉機攻擊,以此為樂。
他主張遵旨出師,是既考慮了全軍的榮譽,也窺測出种師道害怕出兵的隱微,故意針對他搶先提出來,含有對他挑戰的意味。
然後是楊可世和辛興宗相繼發言,都以相同的理由支持姚平仲的主張。楊可世強調好男兒應當從一刀一槍上博得本身的榮譽,太好機會,豈容錯過。辛興宗強調的要遵旨出師,恪遵朝命。
楊、辛兩將都是童貫賞識,特加提拔的人,在軍中都有特殊的地位,不同的是楊可世以此為恥,辛興宗以此為榮。楊可世本來就是西軍中最著名的戰將,自恃材武,多立功勛,一旦受到童貫的賞識,反而使軍隊中對他產生了看法。他希望出征作戰,為自己進一步樹立功名,也藉以洗刷那個難聽的名聲。辛興宗沒有楊可世的自信,只好更多地依賴「恩相」的庇護。他們辛氏一門,兄弟五人,都由童貫一力保薦,在西軍和京師的三衙中做到大將或高級偏裨的地位。對於他,「恩相」和朝廷是同義詞,「恩相」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恩相」。遵奉「恩相」之命,出兵一趟,有酬可索,勞而有功,何樂而不為?
非種氏系統的將領紛紛表示了意見,一般都傾向於出師,他們的主張非种師道所能左右,但是他們的發言權畢竟是有限的,現在要聽種氏的人說話了,大家都把眼睛覷著老成持重的种師中。
种師中是種氏家族的人,具有限於他的識見難於避免的狹隘的家族偏見,但也僅僅不過是那麼一點兒,他並非依靠家族、祖先和老兄的力量,主要是依靠自己多次陷陣血戰,真正在戰場拚命,才取得目前的聲譽和地位。作為一個經略使,种師中是由朝廷批准任命,而作為一個「真正的軍人」,卻需要由部隊、廣大官兵共同的批准,這和朝廷的任命完全是兩回事情。种師中是在高級軍官中享有那種「真正的軍人」榮譽的少數人之一。還有更重要的是种師中不像他老兄那樣鋒芒畢霹,而常常能夠剋制感情,顧全大局,用自己的謙遜和誠懇來滿足別人的自尊心。由於他不強迫別人尊敬他——這在他的地位上是容易做到的,因此他在全軍官兵中獲得了許多自尊心很強、往在要採取一些措施強迫別人尊敬他的將軍們所不能夠獲得的普遍的尊敬。
「官家手詔,豈可違背?夷適(姚平仲字)言之極當。」他沉吟半晌,似乎經過極大的思想鬥爭後,才毅然提出自己的看法道,「弟所深慮者,我軍自成軍以來,百年中只與西夏及諸羌對壘作戰。除了去年劉太尉去江南一戰外,其餘各軍,不出西北一隅,見聞有限,河東,河北,足所未履,燕雲諸州,目所未睹。人生地疏,軍情不諳,一旦大軍東出,制勝之策安在?這一點,諸君倒要慎重籌思才是!」
种師中提出一個具體的困難,引起大家思考。接著,眾人又聽到全軍總參議趙隆的深沉的聲音。
「端孺(种師中字)所慮甚是。這等大事,必須計出萬全,才有勝算。豈可孟浪從事,陷此一軍,兼誤了朝廷。」
趙隆長期在熙河軍中服役,不僅與姚平仲的父親姚古、還與姚古的父親姚兕共事過。本來早已到達退休告歸的年齡,無奈种師道出任統帥時,死活把他拖住了,一定要他擔任全軍總參議之職。种師道以與他共進退為要挾,使他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允承下來。他是那種與軍隊同呼吸、共命運的職業老軍人。他除了部隊生活以外,別無個人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室和早年生育的子女早已去世,只留下一個孤女,在軍隊里養大),除了軍隊的利害外,別無個人的利害,既然承擔了總參議,就決定不做一個素餐屍位、拿乾薪、領請受⑤而無所事事的那種幕僚。那種人,在部隊里也像在其他的機關里一樣多的是。趙隆沒有把軍隊當作養老院,沒有把自己當作統帥的清客,而把自己看成為一張弓弼⑥,專門用來矯正軍隊中發生的一切不平之事,有誰的言行不符合全軍利益,他就要出來講話干預,不拘情、不姑息、不縱容、不怕得罪人。他就是以這種伉爽直率的性格為人們所喜歡、所容忍、所氣惱、所敬畏的。有人在他的背後說笑話,說他的大名和表字應該改動一下,改名趙弼字子正,才符合他的性格與實際。他的為人實在太嚴肅了,以致像這樣一個絲毫無損於他的尊嚴的笑話也沒有人敢於當著他的面講出來。有一天他倒反向別人請教,這個他間接聽到的趙子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干過些什麼?要來幹什麼?一般說來。軍隊里都不歡迎朝廷派來干預軍事的文員,趙隆還當這個自己的化身趙子正是朝廷派來的文員哩!
在這次軍事會議以前,趙隆是种師道把劉錡的任務向之透露的唯一的僚屬。他考慮了全盤利害,認為不依靠自己力量,只想利用他人投機取巧,僥倖徼利,照這樣發動的戰爭,不會有好結果。他發表了比种師中更加坦率的意見,反對出師伐遼。他引用了《孫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句格言後,接下去說:
「……近年來邀功好事之徒,對北邊情事,頗多增飾,尚難信實。我輩僻處西陲,孤陋寡聞,對遼、金及朝廷情事,均難瞭然。遼朝雖君侈臣汰,積弱已久,但軍備如何,現有兵力若干,尚堪一戰與否,可有真正的情報?信叔說金邦崛起,已拊遼之背而蹶之,此話俺也早有所聞。如屬信實,兩虎相搏,我正好坐觀成敗,伺隙而動。今日如急於用兵,為禍為福,或勝或負,尚難逆料。我西軍雖號強勁,誠如端孺所說,從未去過河北,與遼人角力,可有勝籌?今日之事,可謂既未知己,又未知彼,倘有蹉跎,將何以善其後?信叔雖齎來了朝旨,力促進兵之議,趙隆不敏,卻期期猶以為未可。」
這是劉錡碰到的第一號勁敵,在他以前發言的諸將,無論贊成或反對出兵,都沒有像他這樣在思想上已有所準備,對問題已作了全面考慮,因此他的結論是強有力的。他不僅以理智、同時也以平素在西軍中的威信說話,他的話就顯得更加有分量。
又是一陣深沉的沉默,使得會場的氣溫頓時降到最低點。
到了關鍵時刻,劉錡不得不再度出來說話。趙隆所持的理由似乎相當充足,談的仍是具體問題、枝節問題,沒有接觸到事件的本質。哪有失去的疆土可以不去收復之理?已經掌握了最有利的時機,為什麼不馬上行動起來,還要待什麼機,伺什麼隙?何況他手裡持有幾張有利的王牌,只要把它們攤出去,他就有把握把勝利爭回來。他不迴避种師道咄咄逼人的眼鋒,反而迎著它,更加流暢、激昴地談起來:
「端叔和漸叔(趙隆字子漸)所說諸端,雖屬老成深謀,據劉錡所知,卻都是鰓鰓過慮,盡可放心的。遼金之事,這些年來,歸朝人⑦梯山航海,紛至沓來,迭有所聞。朝廷並未據以定策。直到後來派了專使去和金主完顏阿骨打通好,又派專人到遼廷去覘探虛實,三番五復,相互對證,這才知道所傳非虛,端系實情。漸叔可知道令姻親馬都監和令坦子充父子倆這幾年就被派往金邦,與完顏阿骨打折衝尊俎之間,首尾其事,已見成效。劉錡出都之日,聞得子充已經伴同金使入朝,御前奏對,定夾攻之期。眾位如有不信,何不派人向子充打聽一下,對遼、金之事及我軍所處勝勢,均可瞭然了。」
劉錡發出了第一張王牌,突然提到馬政、馬擴的名字,眾人的眼光頓時發亮,彼此交換著視線,似乎在點頭議論道:
「別人干下的事,也許不定可靠,他倆乾的事,難道還會有錯?」
好像這父子倆的名字就是雙重有力的保證,只要真是他倆出頭乾的事,就足以打破趙隆提出的任何顧慮而有餘。
全場的氣溫頓時升高。
有人懷疑地,其實是希望得到進一步的證實,故意問道:
「難道子充小小的年紀,也幹得出這等大事?」
「諸公都讀過《三國志》,豈不知諸葛孔明隆中對時也只有子充這般年紀,對天下大勢就了如指掌。安見得子充就不如古人?劉錡這番受命時,官家還親口說到子充,說他辦事幹練,成效卓著哩!」
「俺早說過這小子有出息,不枉趙參議結了這門親事!」
許多人同聲稱讚馬擴,承認他立了功勞,干成大事,也就等於承認決策伐遼是正確的、英明的。他們的推論是簡單的。劉錡抓住這個有利因素,乘機擴大戰果。
「馬都監、馬子充幾番出入金邦,備悉遼、金兩朝底細,將來用兵運籌之際,都是前線不可少的人才。只怕朝廷到時又另有任使,不肯放手。這個,種帥倒要向朝廷力爭。」
馬政離開西軍時,只是一個中級軍官,馬擴還只有承節郎這個起碼的官銜,但在西軍中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單單只有朝廷任命而未經基層戰士批准的軍官,他就不能夠享有職位上應有的威信,他的指揮權和發言權都是不完全的,甚至在人們的心目中是無足輕重的——劉延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反之,如果他真正立過戰功,具有「真正的軍人」的素質,而為基層所公認,那麼他即使沒有任何軍官的職銜,在實際工作中,特別在具體作戰時,他就是事實上的長官了。大家聽他的指揮,連軍部也承認這個事實,馬政、馬擴都是屬於那種「真正的軍人」,在部隊中享有比他們的職位高得多的信任和聲譽。劉錡發出這張王牌是明智的,完全收到事前預計的效果。
只要把趙隆打敗,對付种師中就比較容易了,他接著只說:
「至於端叔所慮我軍來到過河北,雖是實情。但兵家用兵,全靠機動靈活,因時制宜,田地制宜,豈可局限於一隅之地,固步自封。記得當年周世宗統率禁旅北征,高平一戰,大敗河東兵,略地直至晉陽。後來旋師西南,席捲秦隴,飲馬大江,後蜀、南唐望風披靡。後防既固,養銳北上,親征契丹,刀鋒所及,捷報頻傳,瀛鄚諸州,相繼底定,大功已在俄頃間。倘非因病舁歸,這燕、雲之地,早已歸我版圖了。今我西軍薈萃了天下的勁士才臣,銳卒良將,是朝廷的柱石,國家的干城,東西南北,何施而不可?周世宗能做到的事,又安知我們就做不到!瑞叔這論,未免有點膠柱鼓瑟了。愚侄妄言,請端叔賜教。」
這席話說得訥於言語的种師中只有點頭稱是的分兒,他原來就不是堅決反對伐遼的。可是趙隆卻非片言隻語就可以折服,他不僅仍然要堅持「兩知論」,不相信他的姻親和未婚女婿辦的事一定妥當,並且進一步提出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
「童太尉新除兩河⑧、陝西宣撫使,眼見得此軍就要歸他節制,將來用兵時,種帥在軍事上可作得了主?」他停頓一下,毅然說道,「不但如此,伐遼之役,在朝廷中又有何人主持其事,難道王黼、蔡京、蔡攸之輩擔當得了這等大舉動?自古以來,未有權臣在內,大將得以成功於外者。賢侄豈曾長慮及此?」
這確是問題的癥結,但事涉廟算和官家的用人,在這等公開場合里正該竭力避免說到的。趙隆不僅十分直率地還是非常輕蔑地提到這些權貴的名字,使得眾人都吃了一驚,連种師道也不便表示什麼。辛興宗張口搖舌要想說幾句話來回護恩相的威信,看看趙隆的嚴肅的表情和周圍的氣氛,又把話縮回去,弄得十分狼狽。
劉錡也沒料到趙隆會有此一問,但對這個問題,他自己是有答案的,否則他就不可能支持這場戰爭了。他說:
「此番大舉,全出官家聖斷,王黼、蔡攸不過在旁贊和而已。劉錡齎來的詔書,就是官家御筆親制,書寫時除劉錡外,並無別人隨側,劉錡豈得妄言?」接著劉錡又發出第二張王牌,說道:「官家對種叔可說是簡在帝心,倚任獨專。記得早時,京師傳誦著兩句斷詩,稱頌種叔功績,道是『只因番馬擾籬落,奮起南朝老大蟲』,不知怎的,傳入禁中,官家諷誦至三,並對宰執大臣道,『老種乃朕西門之鎖鑰,有他坐鎮,朕得以高枕無憂』。今日簡為統帥,可見早有成算。劉錡此來,官家再三囑咐致意,溫詞娓娓,這是種叔的殊榮,也是我全軍的光采。將來總統帥旅,電掃北邊,事權在握,進退裕如,宣撫司怎敢在旁掣肘?夙昔童太尉曾來監製此軍,家父與種帥都不曾受他挾制,這個實情,諸公想都記得?」
「今昔異勢,不可一概而論。」趙隆還是搖頭說,「賢侄怕不省得童太尉之為人?如今除了宣撫使,朝廷明令節制此軍,非當年監軍可比,怎容得種帥自由施展手腳?」趙隆還企圖為已經激升的溫度潑冷水,但是整個會場的氣候改變了。
大將楊惟中欲前又卻地問了句:
「今日伐遼,是否師出有名?」
劉錡抓住機會,理直氣壯地駁斥他,這時他感到已經有把握操縱與會人員的情緒,因此就更有信心地把自己的道理闡發無餘:
「燕、雲乃吾家之幅員,非遼朝之疆岩,景德⑨中將帥巽懦,朝廷失策,與它訂了和約,致使形勝全失,俯仰不得自由。更兼朘刻百姓,歲賂銀絹,國恥民窮。這正是有志之士、血氣之倫痛心疾首,扼腕撫膺而嘆息不止的。今遼、金交戰,鷸蚌相爭,我朝正好坐收漁翁之利。因勢利導,大張撻伐,雪二百年之奇恥,復三千里之江山,這正是名正言順,事有必成的。楊將軍——」楊惟忠在西軍中也是個趨奉唯諾、專看主帥眼色行事說話的闒茸貨,劉錡提到他的時候,連正眼兒也沒瞧他一下,「說什麼師出無名,豈不是混淆黑白,把話說顛倒了!」劉錡很容易就把他駁倒,然後再流暢地說下去:「遼積弱已久,將愒士玩,怎當得我精銳之師,與金軍南北夾攻。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數節之後,便當迎刀而解。這等良機,可說是百載難逢。所望大將們早早打定主意,明恥教戰,上下一心。異日前驅易、涿,橫掃應、蔚,燕、雲唾手可得,山前山後,都將歸我版圖。諸公建立了不刊之功,垂名竹帛,圖畫凌煙。劉錡也要追隨驥尾,請諸公攜帶攜帶哩!」
劉錡這番話說得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猶如一輪炎炎的赤日,把諸將心中殘餘的冰雪溶化得一千二凈。將士們受到感染,不知不覺間也把劉錡描繪的一幅勝利的圖景寫在自己的眉宇之間。很多人似乎已看到勝利在握,許多人都想到那一天凱旋歸來,官家親自駕到陳橋門外迎接大軍,老百姓夾道歡呼的盛況。大家都要分享這一份唾手可得的勝利的光榮,唯恐落在別人後面。連一開始十分害怕出征的劉延慶也被打動心坎,不住地向鄰座的楊可世打聽此去燕京的日程,並且不掩飾他對戰爭改變態度的原因:
「照信叔這一說,不等到來年麥熟時節,」他站立起來,敞開大裘,把一隻腳踏在坐椅上,仍然保留了一個蕃部酋長的習慣,大聲嚷道:「大軍就可開進燕京城去痛快一番了。久聞得燕女如花,如若俘獲個把北蕃的后妃公主,將來伴酒作樂,卻不是—太快事!」說到這裡,他忽然忘形,哈哈大笑道,「契丹皇帝,自家不要,契丹皇后,手到擒來,就是自家的人了。這話言明在先,省得日後爭鬧起來,傷了和氣。」
劉延慶的愚蠢,常在不恰當的場合里說不恰當的話,但是他的倒戈大大增強了主張北伐營壘的比重。
一場熱和冷、炎日和冰雪、出師與拒命的激烈交鋒結束了,前者無疑地獲得全面的勝利。种師中默然退坐在座隅,頑固的趙隆也無法獨自壓住陣腳。种師道默審時機,一來知道朝廷之意已決,天心難回,二來看到諸將躍躍欲試的神情,絕非自己力量所能控制。他秉著「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大敗」的軍事教訓,決心由自己主動來收拾殘局。這時整個會場處在連佩劍的鉤子略為挪動一下也可以聽清楚的大靜默中,大家聽到种師道微微嘆口氣,聲音略微有些發抖,但是不失為清楚地宣布他的最後結論:
「既然天意如此堅決,諸君又僉同信叔之論,俺种師道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這聽天由命四個字說得十分頹唐,充分表示出他的不滿情緒。然後轉向劉錡道:
「賢侄回去繳旨,就可上復官家說,微臣种師道遵旨前赴太原。」
聽了這一句有千鈞之重的話,壓在劉錡心頭上的一塊大石頭才算砰然落地。
(五)
遵旨前往太原去是一回事情,什麼時候去,赴會前還要做些什麼準備工作,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會議結束後,种師道把劉錡和趙隆兩個留下來,繼續研究具體問題。
种師道雖然身為西軍統帥,卻不是什麼傑出的戰略思想家,他只是一個有經驗的老兵,一個永遠從實際出發的指揮官,從前一點出發,根據他的經驗,他看不出這場投機性很強的戰爭會一帆風順地產生像劉錡所估計的那種樂觀的結果。在他的年齡上,年輕人豐富的幻想力早已蕩然無存,所以他反對這場戰爭,即使在被迫同意之後,仍然在內心中反對它,並且要想出種種託詞來推遲前往太原開會的日子。從後一點出發,根據實際情況,既然戰爭已成定局,非他的力量所能阻擋,即使他推遲了赴會的日期,會議還是需要他參加。既要出席會議,他就迫切地需要掌握敵情,了解形勢,作為會議中制訂軍事計劃的重要根據。童貫、和詵帶來的情報,大多數是根據他們的利益和需要「創製」出來的,怎樣評價他們之為人,就可以怎樣去評價他們的情報。對於它們,种師道決不信任,他相信的還是西軍舊人,他希望劉錡和趙隆二人能為他提供馬氏父子近年來的活動情況和目前行止。
趙隆雖是馬政的姻親,對他的情況也所知不多,談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說:
「仲甫(馬政字)自受調離軍後,即把家口遷往牟平,後來又遷往保州,」他說,「未嘗再見過面。間有書札往來,深以故人為念,情意繾綣,卻未涉及朝政。對自己的任使,更是諱莫如深,隻字不提。去春曾托便口來說小女已達于歸之年,子充得便,即將西來迎親。旋又來信說,子充受命出差,歸期難必,完婚之議只得暫時從緩了。以後再無音信。信叔在京見聞較切,對他們的行蹤是否瞭然?」
劉錡也搖搖頭道:
「子充受命以還,行蹤飄忽不定。去年回京時曾來見訪,正值愚侄出差未歸。及至趕回,到行館去訪他時,他已伴同金使泛海出去了。參商乖離,睽違已逾三載。只是此番受命來此時,官家面諭子充接伴金使,不日就要回京,還囑愚侄早早回去復命,以便與金使約定夾攻之期。後來王黼也是如此說。想來子充在京等候約期,必有數月之勾留,愚侄此去定可與他敘舊。」
「既然仲甫不易蹤跡,」种師道想了一回,提出一個具體的主意,「俺這裡何不派人去京師走一遭,找到馬子充,向他詢實敵方情況,這倒切實可行的。只是……只是派到京師去,難得合適的人。」
趙隆點頭稱是,考慮了片刻,問道:
「派楊可世去如何?」
「楊可世將來在軍中也是可用之才,」种師道斷然搖頭反對道,「只怕童太尉見到他,就不讓他回到本軍來了。」
种師道的顧慮是有根據的。早就有人傳說童貫要想調楊可世到陳州府去統率劉延慶所屬那一部分尚未複員回來的環慶軍。种師道和趙隆都明白如果讓楊可世調走了,會給本軍帶來多大損失!
「夷適也是子充的故人,」趙隆再一次建議,「他哥子鵬飛現在京師禁軍中供職,與信叔同僚。派夷適去走一遭如何?」
种師道提不出反對派姚平仲去京師的理由,但他仍然搖頭不同意這個建議,顯然是從家族的偏見出發,不願讓姚家的人去擔任這個重要的差使。
「既然軍情如此緊急,」劉錡插進來,毛遂自薦道,「愚侄回京繳旨後,找到子充,問明情況,就往太原府等候種叔,這個辦法可行得?」
「賢侄是官家身邊的人,不得詔旨,怎能擅自行止?這個萬萬使不得。」
种師道當機立斷地截斷了劉錡的自薦。看來他已經意有所屬,只是不便自己啟齒。機靈的劉錡猜到他大約希望趙隆親自去京一行。趙隆是种師道的左右手,如果讓他從馬擴處多了解一點敵情,將來制訂計劃、參謀作戰,都有好處。劉錡前前後後想了一想,心中豁然開朗,頓時又提出了新的建議:
「愚侄不才,卻有個計較在此。馬都監既有信來要為子充完婚,恰巧子充目前正在京師,漸叔何不就此攜帶了令嬡前去京師,一來為他們完婚,二來向子充打聽敵情,三來也可伺機向朝廷提出行軍作戰、輜重所需等事項,并力促子充回本軍來服役。事畢後,漸叔就徑往太原,參贊會議,這樣豈不是公私兼顧,兩全其美?」
「如得參議前去東京,種某最為放心。」劉錡的建議,正中种師道下懷,他看到劉錡如此機敏,十分滿意,不禁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趁勢說,「況且令嬡已經成長,正該為她完姻,畢了人生大事。只怕參議年來體衰多病,不勝跋涉之勞,這倒還要從長計議。」
种師道還要客套幾句,趙隆不禁豪爽地笑起來:
「主帥在公事上有所差遣,趙某怎敢推辭?何況俺這把賤骨頭,雖然使用得長久了,倒也還禁得起風霜雨雪,哪裡就在乎這幾千里路!」
趙隆熱心地接受這項任務,並非因為他已轉變立場,支持起這場戰爭來了。恰恰相反,他仍然在內心中堅持自己的想法,並且深信种師道與他是完全一致的。他在這裡,或跟隨种師道去太原,都不能夠再作什麼來阻止戰爭,除非他到東京去和王黼、童貫等伐遼決策人進行辯論。他甚至想得那麼遠,最好能當著官家的面,與他們廷爭伐遼的利害得失,使官家聽從他的意見,這樣他還有最後的機會來阻止戰爭,改變朝廷決策。
自信力很強的趙隆,一經產生這種希望,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立刻進京。他與劉錡約定了日期,作伴同行,意味深長地向种師道暗示道:
「主帥如先已到了太原府,千萬等候趙某的信息,再與童貫那廝定奪下來。」
种師道點頭不語,這個表情在趙隆看來是像說話般明白的,他默默地表示認可了自己的意見。
十九年前趙隆喪失了妻室,便捨棄自己的家,帶著孤女嚲娘一起住進部隊,在部隊中把她養活,從此他就沒有了自己的家,同時也割斷了和非軍事的人間世界的聯繫。
這個職業老軍官的生活是完全、絕對地按照部隊生活的板眼進行的,十分簡單,卻有著嚴格的紀律性。他自己早就習慣了它,不在乎有沒有一個自己的家庭。可是女兒畢竟是女兒,有許多超過軍事生活範圍以外的麻煩事情要他照顧,她成為他公生活中唯一的累贅。特別當他出去打仗,不能夠再把女兒帶在身邊時,少不得要操點心,把她寄託到同僚家裡暫時安頓一下,自己才能脫空身體,了無牽掛地出去征戰。可是在另一方面,長期來,父女兩個相依為命,女兒又成為他私生活中最大的安慰,那種兒女子的柔情的愛,與軍隊的嚴肅氣氛格格不入,與他的為人行事也格格不入。這就是說,他摒棄了那種人間的,普通的方式,而用自己獨特的硬派作風愛著女兒。沒有人料想到在他的鐵石心腸中也有一個柔軟部分,女兒常常用她的獨特方式的柔情打動他這個部份。結果是:他離不開她,她離不開他。
現在他們三言兩語就決定了要他把女兒遣嫁到東京去,馬擴家住保州,女兒嫁過去以後就要定居在保州,不得和他相見了。要是想到這點,也許他也會感到痛苦。可是,現在盤據在他思想中的那個重大問題,足以排斥一切、壓倒一切個人問題。他連想也沒有多想一下,馬上就跟劉錡約定,後天一清早動身,首途進京。
劉錡詫異了,遣嫁女兒也是人生大事,雖說軍隊中一切從簡,談不上什麼置備嫁妝,餞別親友,但是化個十天、八天時間,略略摒擋一下家務,總還是必要的。劉錡要他再考慮考慮行期。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
「今天回家去跟女兒說一聲,少不得到幾家諸親好友處去辭辭行。明天收拾一天,後天一早就走,還有什麼牽掛、放不下手的?」
劉錡莞爾地笑了,原來他的老上司還是跟當年一樣的急性子,還是跟當年一樣,除了軍旅大事外,他對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幹不了的。
(六)
渭河早已冰凍,舟楫不通,他們只好趕陸路走。但是東去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鎖起來了。
大地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銀子般地閃著亮光。
所有光禿禿的樹枝,都好像盛開的梨花,這千樹萬樹梨花不僅點綴了樹枝,也在漫天飛舞。
那似乎很遙遠、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會落入他們車馬之間的山谷陵丘,平日飛揚浮動的黃土塵埃和重重疊疊的磴道山溝這時全被乾燥的白雪鬆鬆地覆蓋起來,一切都變得臃腫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們欺騙著人和牲口的視覺,一個不小心就會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樣被白雪鬆鬆覆蓋著的乾枯的澗溝中去,跌得頭破血流。因此在這日子裡,除了絕對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門。
他們幾乎獨自壟斷了這條官道,稀少的轍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沒,只有經過好半天,才偶而聽到一連串清脆的鈴鐺聲和吆喝聲,逆著他們的方向慢慢過來。
他們一起擠在顛顛簸簸的大車裡,一任那幾匹喘著氣、口中不斷冒出熱氣的牲口拖著他們艱難地前進。進程顯然是緩慢的。有時車輛一歪,半個輪子就陷進坑窪,這時趕車的和坐車的都得下來,費了很大的勁,托起車輪,端正車身,才能繼續前進。有時大車轉過一個山坡,正好迎著風口,朔風怒濤般地狂吼著,把浮在表層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飛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趕車者的眼睛。這時大車就不得不顧著風勢暫時轉過來避避風頭。只有碰到風勢較弱,又走在還沒有被破壞、比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會岔出去時,趕車人才活躍起來,大聲吆喝著,把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響。這不但為了趕車,也為了活動活動身體取暖。
大車周圍用粗氈圍起來,它好像船帆一樣,飽滿地盛著風雪,一會兒在這裡鼓起來,一會兒又在那裡癟下去。有時,氈幕突然裂開罅縫,朔風就帶著拇指大小的雪花飛舞進來,刀子般地割痛著人們的頭臉,脖子和手。人們卻趁此機會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鮮的空氣,並且從還沒有來得及掩蓋上的罅縫裡看到在眼前延展著的無窮無盡的銀色的道路。
在人們的思想中,也延展著無窮無盡的道路。
自從爹告訴她,將要把她送到東京去完姻以後,嚲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嚲娘是一個在特殊壞境中培養出來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個少女。
嚴格地說,嚲娘沒有體驗過一般人所謂的「家庭生活」。還在手抱的嬰孩時間,她就失去了母親,由爹帶到部隊去養大。那時,她實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親的悲痛意義,不明白她今後一生中為了彌補這個先天缺憾所要償付的代價。在部隊里,她和其他由於類似的情況帶來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鍛煉。在部隊嚴肅而緊張的空氣中,在那絕對的男性化的集體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兒,可不是在暖房裡養大,而是受到山風穀雨滋潤培育成長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們的歡迎,她受到士兵和軍官們普遍的鐘愛,她有點撒野,然而是活潑伶俐的,愛嬌的。但是隨著歲月的消逝,她逐漸成長為一個少女,她很快就達到並且超過了那個社會所許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觸的最大限度的年齡。這一條鐵律是那麼森嚴,即使在沒有女性的部隊里也沒有例外,一道無情的帷幕落下來,隔斷了她與外界的接觸。人們仍然對她抱著友善的態度,可是無形中跟她疏遠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裡有母親、姐妹、養娘和女伴們,外面還可以和親戚女眷們走動。她幾乎是在女性的真空中生活著,她反覆而刻板地處理著日常事務,她勞動得多麼勤快,她應付爹和自己的生活多麼簡單,多麼有條不紊!但在她的意識中,卻感覺到這裡缺少一點什麼東西,缺少一種隨著她年齡之長大、特別是為了彌補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溫馨的柔情。
她要求溫柔地對待別人,愛撫別人,也要求別人溫柔地對待她、愛撫她。她要求自我犧牲,要求獻身於人,卻不要求別人給她以同樣的酬答。所渭「自我犧牲」,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來,就是一種不要求酬報的執拗的愛。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傾注在爹身上,這不但因為她發現在嚴厲的表面底下,爹在內心中確是愛她的,更因為除了爹以外,她接觸的人是那樣少,使她無法滿足自己不斷發展著的自我犧牲和獻身的要求。
只有那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她生活孤島中的一片綠洲。她帶著特殊溫馨的柔情回憶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時,爹出去對西夏作戰,把她寄養在馬家,「他」的父親和哥子們也一起赴前線了,家裡只留下母親,嫂子和尚未成丁的他。他們很快就成為親密的伴侶。他比她大五歲,沒有接受任何人的委託,就主動擔負起教育她的任務,教她讀書、騎馬、挽一張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這一切,他都是那麼內行,顯得完全有資格做她的老師。他是嚴格的——作為一個老師,給她指定了一天之內必須完成的功課,絕不容許拖延,他也講了許多古代和當時發生的故事,多半是關於戰爭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夠一字不易地回講給他聽。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卻產生一點學生對於過於嚴厲的老師常有的那種反感。「爹還沒有那麼嚴咧!」她想,「你倒管得這樣緊!」於是她逗著他玩,故意沒有做完功課,或者有意講錯故事,惹他生氣,等他說要責罰她的時候,一口氣就做好功課,講對故事,使他沒有理由可以責罰她。
有一天,他們並騎出去馳驅,他對她的騎術已經很信任了,可以允許她離開他的視線縱騎賓士。可是那一次,她剛從一個小山坡衝下時,忽然從駒背上滑下來,掉在地上。她聽到他從後面氣急敗壞地馳上前來,她閉上眼睛,裝作受了重傷的樣子。他啜泣著,喚著她的小名兒,問她怎麼啦?一連問了幾聲,她噗哧一聲笑出來,飛快地躍上馬背,頭也不回地飛馳回家。他從後面趕上來,超越了她,轉過馬頭攔住她的去路,恨恨地罵道:「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夠,難道還想再拌一跤?」
這是多麼愉快的回憶,他平日老是一面孔正經地說:「好漢子要像把袞刀那樣,用上好的精鐵,灌了鋼汁,經過千錘百鍊,才打得出來。」沒想到背著人時,他也會啜泣流淚。她在飛快的一瞥中,看見他用烏黑的手背去擦眼淚,把臉都弄髒了。她想:上好的鑌鐵,打了幾百錘、幾千錘也不會淌出水的……
這些愉快的回憶好像蕩漾在天空中的遊絲,只有在漫不經心中,才會偶而發現,而當她認真要去抓住它時,它卻飄飄蕩蕩地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關係忽然變得疏遠了,他即使到爹這裡來,也只找爹說話,看見她,點個頭兒就走開。她惹他生氣了嗎?她竭力在自己稚小的心靈中找尋這個使他疏遠了的原因,而找不出答案。後來,他從軍去前線,愉快的回憶就完全中斷了。不管她多麼努力要用記憶的絲線把他們之間前前後後的關係綰結起來,可是做不到。她再也不能夠把斷去的絲線續上。對於她,他是既親密又疏遠、既嚴厲又體貼的人。可是他只是一個夢裡的幻象、一個鏡中的影子。
現在爹明確地告訴她,這次出門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來的時候可只剩下爹一個人了。完婚對於她只是一個模模糊糊、飄飄忽忽的抽象的概念,和爹分離卻是個不可避免的現實。她首先考慮到的就是爹離不開她。
當爹碰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綳著臉回來時,有誰逗著他,使他破顏一笑呢?每年深秋季節,爹發起氣喘的老毛病,半夜裡起來坐在床頭咳嗽,有誰照顧他吃藥,給他輕輕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風寒呢?還有爹這個老軍人,幾十年熟練地使用一桿三十斤重的鐵槊,卻拈不起一支細小的針。他的襖衲綻了縫,露出棉絮來,有誰繪他縫補?他原來就是落拓不羈、不修邊幅的,沒有了她,他還會記得修剪鬚髮、還穿得上一件像樣的衣服?
這些生活的細節,在設想得特別周到的女兒的心目中,都放大成為無法克服的災難了。
可是她還是不能不離開爹,被遣嫁出去,嫁給這個既親密又疏遠,既像是夢幻又可能是真實的人。這是在她生下來幾百年、幾千年以前就定下來的老規矩,所有的少女都離不開這個命運,她當然也不能例外。
這是一條多麼使她迷惘,又多麼使她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顛顛簸簸的大車中,她迴腸盪氣、反反覆復地就想著這一些,最後她下定了決心,既然不得不離開爹,既然必須走上這條道路,那麼她就堅決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們之間失落了什麼東西,她決心要把它找回來,如果聯繫著他們兩人的絲線中斷了,她要主動地把它續上。她是個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個完美的人生——當她在生命發軔之初,當她對於那個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參加入內的世界抱著美麗的憧憬的時候。
(七)
他們好不容易在傍晚時分來到郡河邊,人與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盡了,可是還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們呢!
他們在河邊的一個小驛站里打尖過夜。
雖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動,經過了那種消筋蝕骨的勞累以後,他們達到了共同的願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間足以遮蔽風勢,擋住寒流的屋舍,讓他們歇一歇腳,忘掉疲勞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個安寧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郡河邊的這所驛站是屬於最小型的、簡陋的驛站,統共只有一個驛卒在里外照顧,兼顧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損不堪,東歪西斜,到處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風勢,阻擋寒流的起碼作用,似乎也很難做到。晚上,風勢又重新變得猛烈起來,使得這所驛站好像在洪波驚濤中漂浮著的一葉孤舟一樣。說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為在周圍十里之內,它是獨一無二的建築物。
所幸在這種氣候里,沒有其他的旅客,他們可以完全佔有它。他們加旺了地爐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圍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並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經很深了,夾雜在狂吼的風聲中,忽然聽到門外有性急的鈴鐺聲和叫門聲。
「這早晚還來投宿,」被吵醒的驛卒一面拭著睡意猶濃的眼睛,不滿地嘟噥著,「二更早過了。也不怕掉進冰窟窿里去見水龍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用職業性的,一下子就變得非常清醒的動作,披上老皮襖,點起燈籠,出去開門。
來客似乎是騎了一匹火燒著尾巴的火焰駒疾奔而來的,似乎他的一隻腳還沒有跨下鞍橋,就大聲在詢問什麼。驛卒不確定地回答了一句,他們的對答被關在門外,並且被銳利地呼嘯著的西北風吞沒了。只有最後一句是清楚的,那時,他倆都已經跨進門內。「俺進去看看!」來客有力地說,然後囑咐驛卒餵飽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動身趕路。
這一切都是在所有驛站中隨時可以碰到的情況,不值得注意。人們只是抱怨這個意外的干擾把他們的瞌睡打斷了。只有第一遭出門,對於遇到的一切事物都產生新鮮感覺的嚲娘才注意到它,聽它,並且對它發生興趣。她在自己的想像中刻划出這個來客究竟是怎等樣人?為什麼這樣性急?並且在她的想像中出現了這個來客的形象。有一種遙遠的記憶把她和這個來客聯繫上了,當她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忽然明確無誤地斷定這同鄉人的口音是一個她曾經聽到他說過話的熟人的聲音。
「爹聽,是誰在說話?」她輕輕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劉錡也同時驚醒了,聽到了由於房門已被打開,很清晰地鑽進棉帘子里的熟悉的聲音,他們交換著驚訝的眼光,彷彿彼此在問:「這樣的巧遇,難道可能的嗎?」但是棉簾掀處,說話者本人已經大踏步走進來。借著驛卒手裡提著的燈籠微弱的搖曳不定的光,他們看清楚了來客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千里迢迢要去尋訪的老戰友,馬擴的父親馬政。他們三個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
「巧遇!巧遇!」
馬政是為了多趕一站路,冒著去見水龍王的危險,策馬陟冰渡河過來的。他的隨從們由於腳力追不上,早被遠遠地甩落在幾站之後了。他的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認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歡呼道,「還有鈐轄,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俺找得你們好苦呀。」
驛卒給新來的,有急差的軍官送來分例的滾水,酒和蒸餅,剔亮了油燈,在地爐中又加上幾塊新的炭就走開。炭爆出歡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聲。由於人們的往來走動、水蒸氣、酒香、燈光和炭的爆炸聲,給這間凍結著的房間平添了不少生氣,它好像從假寐狀態中甦醒回來了。
馬政顧不得寒暄幾句,就一面擘開手裡的蒸卷,大口地塞進嘴裡去,一面談起正經來。
原來從劉錡離開京師的一個多月來,時局又發生了急遽的變化。
先是馬擴從金朝回來,把金朝的正副使節女真貴族遏魯和渤海人大迪烏帶到東京。這兩個都是完顏阿骨打的親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於過去派來僅僅傳達雙方口信的泛泛之輩,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親自在崇聖殿延見他們。
接著就正式談判出師夾攻的具體日期。
奇怪的是夾擊之議,雖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對方同意,討論到具體問題時,宋朝方面竟提不出一個確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為沒有把握使自己方面迅速出師,又不願對方出師過早,免得落了後手,採取了排日宴飲、陪伴遊覽等方法,使談判長期拖延下去。他們絕沒有想到,就在這段時間裡,完顏阿骨打對遼發動一場閃電進攻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晝夜急行軍四百多里,襲破了遼的首都中京。遼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經燕京時,只勾留得兩天,就攜帶一批軍隊、官員、宮眷直往雲中的陰夾山方向逃去,從此躲著不敢出來。
現在的局勢是:金軍以全力封鎖天祚帝的出路,三面兜捕他。燕京周圍,局勢雲擾,抗遼義軍蜂起,遼政府群龍無首,實際上已處於土崩瓦解的垂亡狀態。
正在邊境偵事的馬政探聽到這些千真萬確的消息,認為這是收復燕雲千載難逢的良機,同時也怕金軍先下手為強,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東之地,對我國防線構成莫大的威脅,因此立刻飛馳京師奏報。這時王、蔡二相也看到時勢緊急,匆忙奏准官家,決定對策:一面仍由趙良嗣,馬擴兩個接伴金使,繼續與他們酬酢宴飲,羈縻時日,一面就派了解這一切情況的馬政齎著朝命,前去西軍,嚴令种師道迅即集中全師,限期三月底掃數開往河北前線雄州,聽候進止。原定的太原會議取消。如有愆誤,即以抗旨論罪。
這不是宛轉的疏通,而是嚴厲的朝命了。官家畢竟是官家,當馬政陛辭之時,官家又作了口頭指示,以緩和命令中嚴厲的措辭。官家囑咐馬政到渭州時先去找劉錡,兩人會商後,再向种師道傳旨。在口頭解釋時,「務要講究措辭,使种師道以下將吏心悅誠服,前去赴命。休得嚴詞迫令,寒了他們的心。」同時又給了馬政新任務,傳達命令後,就留在軍中參贊戎務,督同大軍克日開拔,免得有所愆誤。
屈指計算日程,馬政估計到劉錡亟待復命,可能已經啟程回京了。他們西軍中人的應用數學和東京一般官場中的應用數學不一樣,後者的數值表現在口頭和文字上,前者表現在實用意義上。因此他一路沿著西去的官道,留心打聽劉四廂的行止。卻沒想到在這深夜中,在這小小的驛站里和他們一行忽然邂逅相遇了,這真使他非常高興。
馬政急於要知道西軍將領對於伐遼戰爭的反應,劉錡扼要地介紹了他西行的經過,兩人一起研究執行進軍令的可能性和困唯。馬政齎去的朝旨既然如此嚴峻明確,种師道除了迅速、切實執行以外,別無他途。劉錡估計到馬政此去已無重大的阻力,他自己也該早些回京去繳旨復命、等待後令,還要考慮到趙隆晉京的任務,因此決定分道揚鑣,各人去完成各自的任務。
在馬政、劉錡長篇大論地交談著的時候,趙隆一反常態,很少插進話去。
「好慌!好慌!」他已經得出帶著成見的結論,對他們的計議評價道,「這樣匆忙、慌張之間決定的事,哪會有好結果?」
他也對他們的談話進行分析。他承認時局的確起了急劇的變化,正因為變化這樣大,這樣迅速,決策者更應冷靜考慮,沉著應付。讓一缸帶著泥沙的水澄清了再去舀,不要急於喝混濁的水,這是他們軍部中人處事的原則。寧可失之迂緩,不可失之孟浪。他認為我方平時既缺乏準備,臨時又沒有周密的計劃,匆忙決定,老是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轉,怎能打好這一仗?他又找出理論根據,「千里趨利者蹶上將軍」,這種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你們對這些不利因素都沒有加以認真的考慮,一心只想執行朝命,真可謂是利令智昏了。趙隆是個很難掩蓋自己感情的人,當他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聽著他們談話,他的不滿情緒不禁流露出來。
在馬政的一方面,也並沒有忘記親家在座,他幾次向趙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應,於是他明白了劉錡談到的阻力就是來源於种師道的核心集團,而他這位親家恰巧就是這個集團的中心人物。他必須承認這個:他們的意見已經有了分歧。可是他沒有時間向親家從容解釋了,更不想與他爭辯。他們西軍中人情逾骨肉,分同生死。不管他們間有多大分歧,到頭來總要被共同的利害關係捏合在一塊的,他以親切、熱誠的態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滿,力圖沖淡他的氣忿,這樣就使他在他們相處的關係中佔了上風。
直到他們談完正經大事後,趙隆才說到他這次東行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兒到東京去完姻。接著就把女兒喚來與公爹見禮。
馬政這才想到除了軍國大事外,他們間還存在著兒女私事。他滿意地看了看已經完全成長的嚲娘,連聲誇獎:「好姑娘,好姑娘!」藉以彌補剛才對她的疏忽。他又轉過頭來感謝他的老上司,老親家親自送親的盛情,卻不明白在這樣軍務倥傯、刻不容緩的瞬刻里,他的親家怎麼可能離開軍隊來料理兒女私事。
顯然他們對於這場戰爭的看法、感情、把握戰機之緩急是各趨極端的。
但是兒女私事在不妨礙公務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辦一下,他抱歉在前道:
「兒子目前在京,尚有數月勾留。等到戰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將去前線從事,就是親家身為種帥左右手,也必要親蒞前線,參贊戎務的。因此婚事只得湊在戰前辦好。」他特別向嚲娘表示歉意道,「時間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軍務纏身,定不下這顆心來。婚事必然辦得草草,褻慢了姑娘,於心更為不安了。」
「都監王事倥傯,眼見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禮,」劉錡義不容辭地把這副擔子承擔下來,「漸叔向來又不慣於俗務。如不見外,子充的婚事就交與愚侄去經辦了。東京的事好辦,兩位都可放心,只是要都監寫封家信給子充說了,此事才妥。」
他們兩人一齊稱謝。
馬政還有些不放心地說:「這事讓信叔去辦,最是千妥萬當。只怕信叔回京後,朝廷又別有差遣,不得閑兒,如之奈何?」
「都監放心,辦事的人總是有的。」劉錡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諾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線去的。只是計算日程,還有一段空隙,來得及給他們辦好大事,再則,就算自己不得閑兒,家裡還有個比他更能幹,更可靠,更加千妥萬當的人在等著呢,怕什麼!
他向驛卒借副筆墨,剔亮了燈,就地爐邊去烘開早已凍上的筆尖,讓馬政寫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結了這件大事。
更漏將闌,這個殘餘的夜晚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了。馬政只是略略打個睏兒,又立刻忙碌起來,準備上路。
馬政是有權利可以譴責別人的人。
要說服和幫助种師道,使他在短促的三個月時間裡,把分散在各軍區的十萬大軍集合起來,輸送到幾千里外的河北前線去,按照常識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任務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變成為可能。從受命以來——實際上這個任務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來的——他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裡好像握著一團火球。他必須珍重、吝惜每一個瞬刻。為了爭取時間,他齎著朝命,獨自西行,連伴當們也都遠遠地甩掉,沒有一個相隨。為了爭取時間,在這樣嚴寒的深夜中,他還冒險涉冰,投宿驛站。他寧可縮短自己十年的生命來換取大軍提早三天集中,因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對整個戰局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他對待自己、要求自己簡直到了苛刻和殘忍的地步,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們一齊把他送出驛站。
大門剛打開,一陣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著的猛獸向人們猛然撲來。這時天色猶黯,只有大面積的層冰和積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們仰頭望見月亮縮成一根弧形的細線,孤單地、不穩定地擱在一顆大樹上。樹枝抖下一點積雪,月亮就跟著抖動一下。憑藉著這條孤單的線索,才使他們憬然地省悟到這將要來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
「行程匆促,」劉錡感喟地說,「連得除夕晚都記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馬齒徒增,所事無成。」這時馬政正向驛卒討來一把稻草,親自把四隻馬蹄裹緊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過頭來對送行的嚲娘道,「過了一晚,姑娘又長大一歲,現在可是整整的二十歲了。」嚲娘沒來由地臉紅起來,似乎長大了一歲年紀,是她的過錯,要她對它負責一樣。然後她看到公爹緊一緊行裝,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騎,借著反映到冰面上來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
劉錡、趙隆一齊道聲,「珍重!」
「俺這匹老馬呀!」他揮揮手,在策動坐騎之前,還來得及把這句話說完,「一旦拴上大車,就得橫衝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卻顧不得自己力薄能鮮,叫人坐在裡面,顛著晃著不舒服。」
嚲娘感覺到這句謙遜的話是公爹特別向她說的。它連同「得、得……」的馬蹄聲以及被馬蹄踏碎的冰裂聲,攪和在一起,長期縈迴在她的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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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孫子兵法》里的話,意思說不能幻想敵人不來進攻,而要寄託希望於我已作好準備,敵人根本無法對我進攻。
②宋朝特用的量詞,這裡指三十萬匹絹,二十萬兩銀子。
③馬植逃到北宋後,先後改易姓名為李良嗣、趙良嗣。
④當時西北人自稱為自家,讀為「洒家」;懣為「們」的意思,但有時也用於單數。
⑤軍餉。
⑥「弼」是木製的弓夾,弓不用時用木夾夾起來以防日晒、受潮而發生高低不平的現象。
⑦當時北宋人稱從遼的統治區域逃亡歸來的各族官民為「歸朝人」。
⑧宋人習慣稱河東、河北為兩河。
⑨景德,宋真宗年號。澶淵之盟訂於景德元年(1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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