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一章
五月初四日,李自成來到了真定。他的傷勢並不很重,只是當中箭的時候,恰好馬失前蹄,所以從馬上栽了下來,經過兩天來的醫治,傷勢已開始好轉。他不能騎馬,但也不願坐轎,親兵們就用一把圈椅綁兩根竿子,每端再綁一根橫竿,像轎子一樣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搭一個用黃緞子扎的篷,一則表示他是皇帝,二則也可遮一遮烈日。這樣抬著走,既比轎子風涼,又可看清楚行軍中的人馬情況。
將近真定城外時,城內鬨傳聖駕將至,將領們、官員們趕快出城,等候接駕。但見黃塵迷天,自北而南,隊伍很不整齊,而且幾乎每十個將士中夾雜有兩三個傷員。
李自成沒有進城,在城外關帝廟中暫時休息。他心中一直壓著疑慮,擔心敵人繼續追趕。如繼續追趕,當他進入固關的時候,敵人會不會趁著混亂,衝進固關?這種事在軍事方面並不是沒有先例。崇禎十五年秋天,孫傳庭同他作戰失敗,奔回潼關,他就命李過率人馬混在孫傳庭的隊伍中一起衝進去,把潼關佔領了,而孫傳庭也在一陣混戰中被殺死。如今他在山海關打了敗仗,在慶都又打了一個敗仗,士氣差不多已經沒有了,這樣倉皇奔往因關,倘若吳三桂的人馬也換成大順號衣,隨著衝進城去,後果不堪設想。這麼想著,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劉芳亮等大部分人馬在最近幾天的兩次戰鬥中損失很重。還有一部分人馬駐紮在從真定往南直到豫北一帶,彈壓叛亂,徵集糧餉。劉芳亮手下只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經兩次火急下令給陳永福,要他派兵出固關接應。但他知道陳永福自己必須鎮守太原,不能輕易離開,到底能派多少人馬出固關來迎,他心中毫無把握。
當天在關帝廟中匆匆地開了一次緊急的軍事會議,參加的人除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劉芳亮外,劉體純也被破例地叫來參加了。會議上他們分析了敵兵的情況。現在看來,追兵確實人馬眾多,十分能夠打仗。而且比在山海關作戰時又增添了新的人馬,說明多爾袞幾乎已把全副兵力都使用在追趕大順軍上,要將他李自成一戰消滅在從慶都到真定一帶。幸而他退得快,並沒有被困住。如今到了真定,從這裡往西去,道路崎嶇,地勢險惡,只要固關能夠守住,多爾袞想將他消滅,看來已經辦不到了。
現在他們最擔心的是豫北。如果清兵下一步進攻河南,兩路圍攻陝西,一路從固關進兵,一路從懷慶府渡過黃河,從南邊進兵,關係十分重大。何況失去了豫北、山西,敵人就可以佔領河東,大勢也就不好收拾了。怎麼辦呢?要不要派劉芳亮去死守豫北?商量的結果是不讓劉芳亮去。如今陳永福在太原,人馬不多。中央各衙門已經奉命都退往平陽,李自成也預定將駐蹕平陽。這樣,必須有一支人馬到晉中去安撫所佔之地,鎮壓反側,使在平陽的朝廷平安無事。所以對於豫北三府的事只好不管,先讓劉芳亮立刻帶自己的一千多人,另從潰敗的軍隊中抽一千多人,一共三千人馬火速從固關西去,在平陽以北等候。商量之後,李自成又命人火速向陳永福傳下緊急密諭,命他不管如今在太原周圍是什麼人的兵馬,火速派出一部分,出固關前來真定,還要在固關準備好死守關城,免得敵人乘混亂進入山西。
剛剛議完此事,吳汝義進來稟報,說從前挖李自成祖墳的那個米脂知縣邊大綬已經在任丘家鄉捉到,押來真定,現在關帝廟外等候處置,看是斬首還是凌遲處死?
李自成聽了之後,心中遲疑,好久沒有說話。崇禎十五年秋天,當他得知祖墳被邊大綬帶人去一個一個挖開,將骨頭拋撒在地上時,他曾根得咬牙切齒,決定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不但要將邊大緩千刀萬剮,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內的男女老幼斬盡殺絕,一個不留。可是近來他的心情開始變了,所以當劉芳亮的人馬佔領冀中這一帶時,他下令將邊大綬從任丘縣提來,但對邊大綬的家人親戚,一概不許加害。當時他想只將邊大綬一個人斬首算了。可是今天邊大綬捉來了,從任丘帶到真定,又帶到關帝廟門前,只等他一句話,就要斬首,他的思想卻又變了。他想,當初邊大綬在米脂掘其祖墳,撒骨揚塵,也是各為其主。邊大綬那時是明朝的知縣,食明朝的俸祿,陝西總督汪喬年要他這樣做,他不能不這樣做。汪喬年也是得了崇禎的密旨才這樣做。同時他又想道,殺一個邊大綬,救不了當前的局面;不殺,對於整個大局也沒有什麼壞處。特別是他還想到,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登極時,他曾向普天之下發布大赦詔書,詔書中說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除非是殺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麼罪,一律赦免,既往不咎。四月二十九日以後,如若再犯,必定依法嚴究。他的詔書上寫得明白,奮戰敗也不應失信於天下臣民。邊大綬掘他的祖墳的事發生在兩年前,今天也可以不治罪了。
當他正在思考的時候,其他人不敢隨便說話,後來牛金星因是宰相身份,不能不說話,便主張從嚴治罪。宋獻策不肯多說,只說「請皇上決斷,務必嚴懲」。李自成又沉吟片刻,說道:
「把他帶往太原。不要殺他,路途上也不要苛待他。他犯罪在兩年以前。到太原以後,如何處置,再作斟酌。」
說罷一揮手,吳汝義退了出去。李岩很吃驚,他沒有想到李自成在慘敗之後竟然還記得大赦詔書中說的「既往不咎」的話。他連聲說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李自成向他問道:「大局如此,林泉,你有什麼主張?」
李岩說:「豫北三府,十分重要。今之懷慶即古之河內,形勢尤為重要,南控河洛,西扼上黨,漢光武據之而成大事。即令陛下定鼎長安,也必以山西、河南為屏藩,萬不可丟掉豫北。倘若失去豫北,尤其失去河內,則洛陽與平陽兩處也不能守。今陛下因河北已失,要固守山西,此是不得已之上策。然以山西全省而言,需要南據上黨,北守太原,從南北鉗制全晉。上黨一帶,對平陽一帶與河東各地居高臨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從東面進攻平陽等河東之地,必先佔領懷慶。懷慶失守,則上黨危矣。請陛下速命臣奔赴豫北,固守懷慶,作河洛屏藩,截斷敵人從孟津渡河南下之路;封鎖太行山口,從側背鞏固上黨。上黨鞏固,則全晉無南顧之憂。」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牛金星佩服李岩的議論有理,但是他明白李自成因為戰敗,心中多有疑忌,河南的事不願叫李岩染指,自然不會派李岩前往豫北,他沉吟一下,順著李自成的意思回答說:
「目今局勢,處處吃緊,非止豫北三府。林泉留在聖駕左右,可以隨時參預密議。軍國大事,時時需要林泉。豫北三府的事,今日不必著急,以後再作決定吧。」
李自成點點頭,說:「馬上敵人還不會南下,我們到平陽以後再作決定好了。」
隨後他又轉向劉體純,說:「你要隨時注意北兵動靜。敵人下一步如何打算,一定要探清。還有我臨走時候把竇妃留在北京,如今已感到後悔,你要派細作回到北京城內,探清楚竇娘娘的生死下落。」
劉體純說:「竇娘娘藏在北京城什麼地方,臣不知道。」
「你問林泉好啦。一定得探聽清楚。倘若有辦法救她出來,你要儘力去辦!」
當天晚上,李自成駐蹕獲鹿境內。只停留半天,因擔心敵兵會追來,天不明就動身走了。前往井陘的路上,山村小鎮上的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有的井也差不多都用土或石頭填了起來。天氣炎熱,人馬找不到水喝,連李自成也渴得不能忍受。他非常生氣,很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帶老百姓同大順為仇。在真定那天晚上,他中了箭傷以後,傷口疼痛,正需要休息,可是白天逃走的老百姓,夜間又跑回來一些人,點火燒房屋,又躲在曠野裡邊,吶喊騷擾,弄得人馬不斷地受驚,他也不能安心睡覺。如今快到山西境內,竟然沿路百姓又把水井填了起來。為什麼百姓這般可惡?他在一個樹林子中停下休息,等候士兵們去找水喝。許多士兵去掏井中的石頭。宋獻策也親自去指揮士兵們掏井,他還懷著很大的擔心,來到井邊,研究井水裡邊是否被村民們撒了毒藥。
李自成一面望著,一面向牛金星、李岩問道:「朕不明白,為什麼老百姓同朕為敵?」說話時候他眉頭深鎖,十分憂鬱。
牛金星說道:「請陛下不必生氣,這是因為我們大順國建立新朝,日子很短,百姓受到的恩惠還不多,難兔會思念舊主,這也是人之常情。」
對於這番解釋,李自成雖然點頭,卻總覺得不是這麼簡單,於是又望著李岩問道:
「你想想這道理在哪裡?我們並沒有苦害百姓,百姓何以與我們作對?」
李岩看見大順已經連吃敗仗,局勢十分艱危,在北京時不敢直說的許多想法這時出於一片忠誠,忍不住冒死直言:
「陛下,我們雖然得了北京,但是沒有得到北京的人心。古人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見民心是如何重要。崇禎十三年陛下剛到河南時候,河南百姓正苦於明朝苛政,無法解脫。陛下開倉放賑,救濟百姓,所以每到一地,百姓欣然相從,望大軍如久旱之望雲霓。後來我們到的地方多了,打的勝仗多了,困難的日子少了,雖然並沒有使百姓得到安定,但百姓還是擁戴陛下,為什麼?因為他們想著總有一天太平的日子會要來到。可惜我們進入北京以後,沒有想到如何趕快恢復秩序,安定人心,許多事情都做得不好……」
李自成截住問道:「哪些事情做得不好?」
李岩的心中一驚,但不得不繼續往下說:「進北京後,如何使北京城內和北京周圍的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們沒有多想。明朝降順的官員,如何使他們真正歸心,擁戴大順,我們也沒有多想;反而一下子抓了很多人,拷掠追贓,向他們要錢。北京的商人士民,也被強迫拿錢。另外,我們本來應該賑濟饑民,整頓軍紀,使百姓感到大順確實與明朝不同,從而衷心擁戴新朝,可惜我們並沒有這麼做。」
李自成問道:「難道那些被拷掠的人沒有罪嗎?」
李岩說:「這些人當然有罪,但是得天下需要用這些人,只能既往不咎,以後再犯,一定嚴懲。這樣才能籠絡人心。」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這一步棋我們考慮不周。」
李岩說:「因為我們的信義還沒有建立起來,恩澤還不為官紳百姓所知,所以在他們眼中,我們不是一個得天下的氣候。加上山海關打了敗仗,北京不能守,一路敗退,這樣,原來不反對我們的百姓也乘機反對我們,同我們作對。今天我們大順朝的危險不僅僅在山海關兵敗,慶都、真定兵敗,而在於失去人心。」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偷眼看李自成的神色。
李自成臉色沉靜。自從他在西安建立新朝以來,還沒有人如此透徹、坦率地對他說過話,言詞如此不敬。他感到生氣,但沒有發作,反而對李岩點點頭,表示他明白這些話都是對的。
李岩將心裡話說出之後,心中忽然感到害怕和後悔。他明白,像這樣的話,宋獻策不肯說,牛金星更不肯說,現在他說出來了,皇上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怪罪他呢?可是他又想,既然為大順之臣,處此危急之時,就應該對皇上說出真心實話。倘若大順朝一旦亡了,大家同歸於盡,到那時想再對皇上說實話,就來不及了。忠臣事君,即是以身許國不管吉凶禍福,但求有利於國,無愧於心。
終於找到了水。打了尖以後,繼續趕路。李自成看到有許多將士沒有帶弓箭,便問身旁的親將:
「怎麼,這些人的弓箭到哪裡去了?」
親將告訴他,有些人的弓箭在打仗時失掉了,也有些人因退兵時退得匆忙,扔掉了。李自成大怒,立刻下令把丟掉弓箭逃回來的一概砍去左手。這一道聖旨下了以後不帶弓箭的小頭目和士兵紛紛被抓,砍去左手,號叫呼痛的聲音到處可以聽見。李自成這種懲罰原是多年來的習慣辦法,但是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些人失去了左手,以後還怎麼打仗呢?
他越想越氣,想到如今士氣這般低落,如何能夠再與敵人交戰?正在這時,忽然得到緊急稟報,滿洲追兵已經有一支人馬過了獲鹿,往西趕來。李自成一看士氣如此不振,知道無法應戰,只好催趕護衛他的親兵加速前進,往固關趕路。可是一次一次的稟報接連來到,說敵人追得十分急。他命吳汝義帶一部分人馬斷後,又派人追趕劉芳亮,讓他回救。但劉芳亮已經走遠,進入固關了。吳汝義帶了一千多人來到後面抵擋追兵,但還沒有把人馬在山路口部署就緒,忽然就有人奔逃起來,嚷著:「胡人來了!胡人來了!」於是許多人都跑散了。李自成非常生氣,立即命抬圈椅的人停下來,下令將逃散的小校斬了兩個,使軍心略為安定,然後繼續趕路。誰知剛走不遠,後邊又亂了起來,都嚷著「胡人快到了」。李自成從來沒有敗得這麼慘,士氣這麼低落,可是毫無辦法,只有催促親軍加速往固關快走。
正在這時,忽然得到稟報,說紅娘子率領健婦營在井陘城外接駕。李自成猛然「啊」了一聲,趕快問道:
「健婦營紅娘子來接駕了?」
周圍人恭敬地答道:「是,陛下,是紅娘子帶領健婦營將士約一千多人來井陘城外接駕。」
李自成當下感到安慰。儘管健婦營平時不像男兵那樣勇猛善戰,但在目前情況下卻是很有用的。他沒有說話,心中巴不得趕快看見紅娘子。過了不久,果然看見紅娘子率領健婦營的將士在路旁接駕。紅娘子同慧瓊、慧劍等都在前邊,向李自成躬身說道:
「健婦營前來接駕!請陛下速進井陘城中。倘若胡人追來,有健婦營在此截殺,萬無一失。」
李自成讓抬圈椅的親兵暫且止步,笑著望望紅娘子等人,連連點頭說:「你來得好,來得好,就在此險要地勢,殺退追兵。殺退之後,不要戀戰,這井陘城也不用留人防守,你就趕快率全營退回固關,在固關休息。一定要保住固關不失,等我另派人馬接替。」
紅娘子在馬上躬身叉手,大聲說道:「遵旨!固關城請陛下放心,絕不會讓胡人進來。」
李自成還是不放心,又把李岩叫來,對他說:「你現在手下兵也很少,你先去固關等候,等紅娘子退回固關,你幫助她固守,暫不要離開。眼下追兵很急,固關安危,只靠你們夫婦二人!以後如何,等候我的諭旨。」
李岩躬身答道:「謹遵聖諭!」
李自成於五月十七日過了固關,經平定州前往太原。牛金星、宋獻策跟隨前去。
滿洲追兵接到多爾袞傳諭:將李自成趕入山西以後,不必窮追,趕快班師回京,休息士馬,以待後命。於是吳三桂等在阿濟格、多鐸的統率之下,佔領真定之後,都沒有再往前去。只有尚可喜的一個部將率領兩三千人繼續追趕。本來這位部將也接到了停止追趕的命令,但他一則怕李自成回師反攻,二則想奪取婦女財物,所以派五百騎兵繼續向固關前進,結果在井陘附近遇到紅娘子、李岩的伏兵,死傷了一半將士。而健婦營因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精銳的部隊,也死傷了不少人,最可惜的是慧劍陣亡了。紅娘子打退了追兵,打掃戰場,將慧劍和其他陣亡健婦的屍體運回固關埋葬,大哭一場,就留在固關,等候皇上另作吩咐。
李岩在這裡只停了一天,便接到李自成從平定州來的緊急手諭,催促他速赴太原。他不敢停留,別了紅娘子,連夜動身,趕了九十里路,到了平定州。那時天色剛明,他來到驛舍里休息打尖,剛剛睡下不久,又被叫醒,要他接旨。他趕快跪下接旨,原來是李自成從壽陽境內又來了一封火急手諭,催他速赴太原行在,不可遲誤。李岩心中吃驚,猜不到有什麼事如此緊急。過了片刻,劉體純前來見他。劉體純也猜不透皇上催李岩如此緊急,究為何事。李岩的人馬已經睏乏,可是驛站沒有馬,劉體純只好另外給他換馬。他問劉體純:
「你為何不去太原?」
劉體純小聲說道:「從這裡有小路,不走固關可以出太行山往北。我留在這裡布置細作,打聽從北京到真定一帶敵人動靜;還要派人去北京探明竇妃下落。皇上很後悔沒有將竇妃帶出北京,所以命我必須迅速探明,救竇妃出來。」
說到這裡,劉體純忽然猜測:「皇上叫你去太原,催得如此火急,莫非叫你想辦法,救竇妃出京嗎?」
李岩感到疑惑,猜想可能是為竇妃的事。但又想到,會不會皇上聽了他的話,心中明白了,知道目前河南萬不能丟,穩定豫北,即是穩定河南,穩定河南,大局方有迴轉可能,因此決定要他趕快回河南去呢?李岩不敢耽誤,也不顧疲憊,騎上了劉體純給他換的戰馬,帶著少數隨從,匆忙登程。一面賓士,一面心中仍在疑惑不解,到底為何這麼緊急,命我速去太原行在呢?
自從多爾袞下令清查隱藏宮女和限令東、西、中三城居民遷出之後,三天過去了。竇妃感到自己斷難倖免,隨時懷揣一個「死」字。雖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許多住宅剛過三天就被滿洲兵佔領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趕走,甚至連傢具什物也不許搬走一件。幸而陳豫安在北京熟人較多,在宣武門外找了一處宅子住了下來。陳豫安為忠於李公子兄弟所託,對王義仁一家悉心照顧,操了很多心,也擔著很大風險。兩家人仍住在一起,竇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後院,陳家住在前院。衚衕十分僻靜,很少有車馬行走。恰好王媽的兒子也住在宣武門外,靠近琉璃廠一個小衚衕內,相距不遠。王媽有時也去家中看看兒子,消息反而靈通多了。只要朝野有什麼重要消息,陳豫安和王媽的兒子就會趕快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心上擔負著千斤重擔,日夜提心弔膽。他深感自己老夫妻和外甥女都是在胡人的刀尖下生活,隨時都會大禍臨頭,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臉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顴骨和鼻樑顯得越發高了。多虧陳豫安盡心照顧,使他還不至於完全絕望。
一天下午,竇妃在睡午覺時做了一個凶夢,醒來後仍然驚魂不定,草草梳洗以後,坐在閨房的窗前納悶。在宮中時她跟著懿安皇后學會了作詩,有一次田娘娘和袁娘娘來朝拜懿安皇后,看見她作的舊詩,著實稱讚一番,還賞賜了一些東西,其中最名貴的是李清照用過的一方端硯。昨天她預感到會大禍臨頭,半夜起來,瞞著兩個宮女,在燭光下寫出了六首絕命詩。寫好以後,她一邊推敲,一邊暗暗流淚。改好以後,她謄抄在一張素箋上,壓在鏡奩下邊,準備臨危自盡時交給舅父,日後想辦法獻給大順皇帝。現在她將絕命詩取出來,從頭默誦一遍,滿懷酸痛,淚如泉湧。年紀稍長的那個宮女端木清暉進來替她斟茶,看見這種情形,小聲地凄然問道:
「娘娘,你又作詩了?」
竇妃只顧流淚,沒有回答,將素箋推到端木清暉面前。端木清暉雙手捧起素箋,看了一遍,知道是竇妃的絕命詩,不覺埂咽流淚。那六首詩寫道:
深宮十載依孤鳳,已拼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滿京城。
慈慶宮中盡痛哭,倉皇國破悔偷生。
驚魂未定新承寵,挾淚春風入武英。
創業從來非易事,君王百戰又東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夢裡頻驚戰鼓聲。
忽報君王戰敗回,官門接駕已魂摧。
那堪再見滄桑變,一寸寵恩一寸灰。
青圍小轎離宮禁,暫落塵埃金玉身。
懷抱貞心寧惜死,黃泉有路總歸秦。
撫事猶疑夢耶真,惟知街巷漲胡塵。
畫梁難聞雙紅目,望斷家鄉骨肉親。
端木清暉和竇妃年歲相同,也大體上有相同的生活經歷,只是竇氏得到李自成的寵愛,成了妃子,而她仍然是宮女身份。最打動她的心的是第六首詩的後二句,讀完後忍不住掩面小聲痛哭,久久不能抬頭。竇妃抱住她的肩膀,倚著她一起痛哭。哭了一陣,端木清暉揩去眼淚,嗚咽說道:
「娘娘,倘有不幸,奴婢必隨娘娘於地下,決不受胡人之辱!」
忽然聽見舅舅在階前乾咳一聲,竇妃和端木清暉趕快拭去眼淚。正在前邊晾衣服的宮女,趕快擦乾雙手,站起來替王義仁夫婦打開湘妃竹簾。舅舅、舅母進來以後,不肯在上邊坐,同竇妃東西對面而坐。
舅舅說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
竇妃趕快問道:「他們什麼時候能來到京城?」
舅舅說:「本來前幾天就應該來到,只因為追趕李王的滿蒙大軍正在班師回京,沿路兵馬雜沓,又沒有車子,所以耽擱了時間,今日得到別人捎來口信,說他們明後日准可來到京城。」
竇妃流出眼淚,只盼望早日能與父母相見。她哽咽說:「早來一天還可以相見,來得晚了,誰曉得能不能見到?」
舅舅說:「萬事自有天定,你不要過於憂愁。」
舅母接著說:「我已經同王媽商量好了,萬一有了好歹,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媽逃出去,暫時藏在王媽家裡,日後再向別處躲藏。只是端木姑娘長得這麼俊,一舉一動都不像平民小戶人家樣子,往什麼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當主意。」
舅舅接著說:「三河縣老百姓因為不肯剃頭,已經反起來了,攝政王害怕各地百姓都反起來,已經下令京城一帶百姓暫不剃頭。顯然這只是暫時緩一緩,以後還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經都剃了頭,有的還上了奏本,請求嚴令各處軍民官紳剃頭。你看,什麼樣無恥的人都有。」
剛說到這裡,前院忽然傳來一陣緊急的敲門聲,大家吃了一驚,側耳靜聽。竇妃知道情況不好,進到卧房,取出絕命詩,交給端木清暉藏在懷中。原來她還想囑咐幾句話,但是來不及了,大門已經由陳豫安打開,一陣腳步聲進了前院。竇妃含淚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輕輕點頭,意思說:「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媽和另一宮女都是臉色如土,大家側耳傾聽陳豫安和來人在前院談話。來人的口氣帶著威脅。陳豫安請那位氣勢威嚴的官老爺先到客房吃茶,隨後來敲二門。王媽打算走去開門,舅舅已經先過去親自開了二門,讓陳豫安進來。二人站在天井中小聲說話。竇妃和兩個宮女在屋內聽著,心中明白,臉色更加慘白。王媽先回到上房來,聲音戰慄地說道:
「我的天,果然是大劫臨頭!」
竇妃一聽,趕快塞給那年輕宮女一包銀子和一包首飾,對王媽說道:
「王媽,你帶她從後門逃走吧。」
宮女跪下哭泣,不肯離開,在竇妃的催促下才隨著王媽從後門逃走。
過了片刻,舅舅回來,對竇妃說道:「事情已經被人知道了,不知怎麼露出去的。如今有一個官員帶了兩乘小轎,一群兵丁,將大門圍住。這官員現在就坐在前院陳豫安的客房裡。他要進來,親自帶你上轎,把你們送到……」下邊的話他說不下去,只是哭泣。
竇妃說:「舅舅不必再說了。我已經明白了。這來的官員可是漢人?」
舅舅說:「是漢人,據說原是一個出名的臭嘴烏鴉,姓光名時亨。」
竇妃心中一動,前些日子曾聽舅舅說起自命為西城御史的,就是這個人,當時只覺得名字很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她現在忽然想起來了。竇妃說:
「哦,又是他,我正要當面同他見一見。要死死得清白,不能連累你們。請舅舅把他叫進內院,我隔著帘子問他一句。」
舅舅不肯去叫。竇妃又催促了一遍,王義仁只好兩腿打戰地走出二門。
過了片刻,果然有一官員帶著一個僕人走進二門,來到上房前邊台階下站定。
竇妃先說道:「你既然來要把我帶走,不可對我無禮。我問你,是什麼人要你來把我帶走的?將我帶走後,對我的舅舅、舅母如何處置?按你們攝政王的口諭,凡是隱藏前朝宮女的一律嚴加治罪,那麼是否對我舅父、舅母也要嚴加治罪?對我們的鄰居也要嚴加治罪?」
站在階前的官員說道:「攝政王因為宮女藏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一時不明白道理,不願意獻出來,所以又寬限了五日。在寬限日期之內,只要獻出前朝宮女,一概不再追究,所以你的舅父、舅母和鄰居們都可以不受處分。至於你身邊的兩個姑娘,因為也是前朝宮女,必須同我們一起走。你務必放心,今後你少不了榮華富貴。你會一步登天,成為一位貴人。你成為貴人之後,還望遇事多多關照。我絕不會對你無禮。我已經向隨來的官員、兵了都說了,要對你處處尊重,以禮相待。」
竇妃問道:「你們要把我送到什麼地方?」
官員說:「攝政王在宮中聽說你容貌甚美,又通文墨,一心想把你找到,送進宮院。這也是他下令在全城搜索前朝宮女的一個原因。你一旦進宮,被攝政王看中,必受寵愛,你自己和你一家人將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竇妃說道:「既然如此,你更應該小心謹慎,對我以禮相待。我且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官員說:「下官姓光,名時亨,在前朝是一位都給事中,如今升為吏部郎中。」
竇妃「哦」了一聲,說:「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是清朝大大的功臣。」
光時亨一聽,滿臉通紅,低頭不語。
竇妃繼續說:「今年二月間,當李王渡過黃河,攻陷臨汾以後,大軍繼續往北來。那時滿朝文武議論兩件大事。一件是要不要將吳三桂調進關內,守衛北京。有人說應該調;有人說不應該調。皇上已經準備調,可是你以諫官身份上一奏本,反對調吳三桂救北京。是不是有這回事?」
光時亨說:「那時我認為祖宗尺寸土地不可失,所以反對調吳三桂進京。」
竇妃說:「而今如何?祖宗土地是不是沒有失去?」
光時亨出了冷汗,沒有回答。
竇妃又說道:「第二件事。當時朝廷有許多大臣請皇上趕快決定遷往南京。也有人反對,不讓皇上離開北京。你也是反對最凶的一個。皇上看到這種情況,一時拿不定主意。有人見皇上拿不定主意,而大順兵馬越來越近,就提出另外一個建議,請求他差重臣將太子護送到南京去,以便北京一旦失守,太子就可在南京監國,大明江山還可繼續。可是你又反對。我不曉得你為什麼既反對皇上逃走,又反對把太子送走,斷送大明朝的國脈!為的什麼?」
光時亨說:「那時到處兵荒馬亂,國家又沒有錢,太子離開北京,萬一路上遇到不測,我們當臣子的如何對得起皇上,對得起二祖列宗?」
竇妃冷冷一笑,說:「你說得倒好聽!雖然我深居宮中,外邊的事情不知道。可是像這樣大事,懿安皇后是知道的,她也十分焦急,巴不得崇禎皇上馬上逃往南京,巴不得馬上把太子送走。我是懿安皇后身邊的貼身宮女,當時就聽說在反對皇上南遷的群臣中有你這個光時亨老爺,反對得最厲害。可是後來呢?那些主張崇禎皇上南遷、主張把太子送走的人,大順軍進京後一個一個地慷慨殉節。而你呢?首先投降!你遞的勸進表文是我在大順皇上身邊念給他聽的。那些表文你還記得嗎?」
光時亨低頭不語,幾乎要動怒。竇妃隔著帘子看見,立即說:「你不要動怒,我是要去見攝政王的。到那時只要我說一句話,你不要說官做不成,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現在不管你願聽不願聽,你都得老老實實地低下頭聽我把話說完。」
光時亨汗水流在臉上,確實不敢動怒,也不敢說一句無禮的話。
竇妃接著說:「你的勸進表文我還記得,我背幾句你聽聽:『幽燕既下,成帝業以馭世;江南底定,親子女以承歡。』光時亨,這表文可是你寫的?」
光時亨臉色通紅,說道:「字句上不盡相同。」
竇妃說:「我可能記不準確,只能記得大意。我問你,這表文可是你寫的么?」
光時亨點點頭,說:「當時大家都勸進,我也跟著勸進,沒想到李王沒有天下之份,只是為大清掃清道路。」
竇妃憤怒地說:「什麼『為大清掃清道路』,還不是你們這批漢奸,把胡人引進關來,迎進了北京?我現在話已經說完,你出去在二門外等候,我要收拾一番,再命你把轎子抬進二門。我和身邊兩個姑娘都要在二門以內上轎。不讓你們進來時,你們一個都不準進入二門,不然就是你對我無禮,攝政王不會饒你!」
光時亨連聲說:「是,是,請你趕快收拾。」說完,帶著僕人退了出去。
竇妃讓舅舅把二門關起來。等舅舅回來後,她對他說道:「可惜我見不到爹媽了。我不能受胡人之辱。看來你們在限期以前把我獻出,不會有罪。縱然有罪,也不會死。那幾千兩銀子夠你們和我父母過一輩子。」
舅舅和舅母一聽此言,不由得痛哭起來。端木清暉也哭了起來。竇妃對端木說:
「你現在就從後門逃走。兵丁們都在前門把守,他們不曉得還有後門,看來他們對這一帶不十分熟悉,你趕快逃走吧。」
端木清暉說:「我早已發誓:娘娘死,我也死。我就是現在逃走也逃不出他們的手心。我決不受胡人之辱。」
竇妃請舅舅、舅母暫到西房等候,她要同端木趕快梳妝更衣,準備上轎。舅母本來在哭泣,現在想著外甥女不會死了,心裡倒感到一點安慰,同著老頭子往西廂房走去。
竇妃將上房門關了起來,取出一根絲絛,要端木搬一把椅子替她在樑上綁好。端木也下了必死的決心,儘管兩手微微打顫,但還算鎮定,沒有推辭,也沒有勸竇妃不要死,趕快把繩子綁好。竇妃從箱子裡頭取出來妃子的衣冠,要端木幫助她穿戴完畢,然後拿一面銅鏡照了片刻。許多天來,她常常想到上吊的事,但每次想起來,既有很大的決心,也不免恐怖之感。如今真要上吊了,反而表現得十分鎮定。她嘆口氣對端木說:
「盡節而死,留得一身清白,死而無憾,只恨不能見父母一面!」
她又拿起銅鏡照一照,發現自己雖然近來消瘦了許多,而且臉色慘白,但是一雙哭紅了的大眼睛仍然很美。她想:啊,原來攝政王是聽說我的美貌才這樣到處找我!於是她微微一笑,抬起頭對端木說:
「天下有多少讀書有學問的,食朝廷俸祿的鬚眉男子,在此天崩地拆之際,倘若都能像我們兩個弱女子這樣有氣節,國家何患無救!」
她向西南方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哽咽說道:「皇上,臣妾今後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說畢,她鎮靜地站起來,要端木扶住她,先上了小凳子,再把頭探進絲絛裡邊,雙手抓住絲絛,回頭對端木說:
「清暉妹妹,你不必隨我自盡,趕快從後門逃走!」
端木跪下去哭著說:「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隨後便來。」
竇妃不再說話,將凳子踢開,頭掛在繩子上,雙手放了下來。
端木隨即對著她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哭了片刻,然後擦乾臉上淚痕,走到西房門外,對王義仁說:
「請舅爺到前院告訴那個狗官,可以把轎子抬進來了。」
王義仁從西房出來,渾身打戰,說:「娘娘梳妝好了嗎?」
端木點點頭,沒有說話,只從懷中掏出竇妃的絕命詩,遞給王義仁,說:「你把它藏好,事後再看。這後面有兩句話,照著那話去辦。」
說了以後,她匆匆回到上房。
王義仁走到二門外,告訴光時亨:「你們將轎子抬進內院,請娘娘上轎。」
端木回到上房,對懸掛在樑上的竇妃說道:「奴婢事情完了,你的絕命詩也交給舅爺了,他會轉給大順皇上的,你放心吧。」
隨即她取出一把準備好的利剪。自盡之前,她又用手推了推竇妃的屍體,知道她已經完全斷氣。這時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她舉起剪刀對準自己的喉嚨猛然刺去,倒在竇妃的腳旁,鮮血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