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六章
官員們叩頭起身,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官員們都魚貫而出。李自成走下御座,先到東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然後以劉宗敏為首,牛金星第二,後邊是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尚書,另外有親近的武將李過和吳汝義。李雙喜三人。他們進入暖閣以後,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頭。文臣們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從心裡視為天經地義的君臣之禮,只有劉宗敏尚不十分習慣,所以動作上不夠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見臣工或舉行御前會議的地方,備有皇帝的御座。倘若向臣工賜座,臨時由該宮中的答應(太監的一種名色)將放在牆邊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數尺以外,但人數很少。李自成還保持著在襄陽稱新順王以後的儀制規格,正如稱孤而不稱朕的規定一樣,在儀制上都帶有臨時性質。因今天早朝後要在武英殿的東暖閣召對文武大臣,商議幾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監們在御椅前擺好了兩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後,首先說道:
「我大軍兵不血刃,於昨日進入北京,雖屬天命所歸,也依賴全體文武努力。北京只是行在,以後將改稱幽州府,為北方屏障重鎮,不再是建都之地。目前國家初建,百事草創,江南尚未平定,張獻忠竊據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於要處理的大事,在長安已經商定。今日孤召見諸臣,就是要重新商議一下,火速進行不誤。」
李自成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視一遍,然後望著牛金星問道:
「啟東,登極日朗,你與正副軍師和各政府大臣商議定了么?」
牛全星站起來恭敬回答:「昨天晚上,臣與兩位軍師及六政府堂上官①特為皇上登極日期作了研究。隨駕東來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與長安兩地從龍的眾多文臣,一致建議登極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後來宋軍師擇定四月初六日登極最宜;倘若四月初六日過於倉促,可以改為四月初八。」
①堂上官——實際任職的長官,六部的如尚書,左右侍郎。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轉向軍師:「啊?怎麼四月初六日還怕倉促?離現在可是十五天!」①
①十五天——這一年的農曆三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從三月二十日至四月初六是十五天。
宋獻策站起來說:「在長安出兵之前和在東征路上,都沒有估計到吳三桂棄寧遠入關勤王,所以設想到北京登極之日期較今日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吳三桂已經進關,前鋒人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帶,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吳三桂的動靜。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見了吳襄。丞相府在王府井西邊,吳襄的公館(現稱為平西王府①)在東安門外,相距不遠。牛丞相對吳襄宣布了聖上的德意。吳襄十分感恩圖報,願意勸其子來北京投降。三月下旬以內雖有大吉日子,但吳三桂來不及前來躬與盛典,朝賀陛下登極,所以擇定四月初六日登極最為適宜。」
①平西王府——順治元年,吳三桂降清,被封為平西上,後來其子吳應熊又召為駙馬,屢進封爵,顯赫一時,其北京王府亦大加擴充;康熙十二年(1673)吳三桂發動「三藩之亂」,平西王府被拆毀,舊址變為廢墟和荒地。清末,有人在此空地上興建戲園,有人建築房屋,開設商肆,到民國年間,日漸繁榮。三十年代出現了「東安商場」,即今「新東安市場」的前身。
牛金星接著說:「臣已命文諭院臣代吳襄草一諭吳三桂家書,勸吳三桂即速投降。俟臣親自修改書稿後,再命吳襄親筆謄抄一份,蓋上私印。去山海關勞軍與勸降之事,關係非輕,臣懇求陛下今日召見出使者,親口囑咐,以示陛下期望吳三桂即速來降之殷殷厚望。並遣使者盡攜犒軍巨款及吳襄家書啟程,力爭五六日內到達。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諭降順利,吳三桂將軍務略事料理,隨唐通前來,也須待四月初三四方能來到。陛下登極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李自成的心中仍覺太慢,問牛、宋道:「山海關離北京多遠?」
宋獻策答道:「北京至永平府五百五十里,再往東一百八十里方至山海關,故北京至山海關是七百三十里,勸降使者銜命前去,既要加速趕路,也要不失欽使氣派,所以每日只能走一百餘里。」
李自成點點頭,向劉宗敏問道:「捷軒,明朝無官不貪,萬民痛恨,向大官們嚴刑追贓,以濟軍餉,充裕國庫,為出師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緩。你打算何時開始?」
劉宗敏忘記起身,坐在椅子上回答:「臣決定從明天起開始逮捕明朝的皇親勛臣和六品以上官員,先用夾棍夾死幾個,打死幾個,殺一殺他們的往日威風,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氣」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孤登極後即回長安,此一追贓大事,必須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劉宗敏說道:「請皇上放心。這般不辨五穀的官吏們,平日養尊處優,細皮白肉,只要皮鞭一抽,夾棍一夾,十指拶①緊,不要說叫他們獻出來金銀財寶,哼,連姣妻美妾和沒有出閣的小姐也會獻出!」
①拶——音zan,是一種酷刑刑具,此處作動詞用,用繩子穿五根小木棍,套入五指,收緊繩子,極其疼痛。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微笑,又向六政府的官員們問道:「先生們對國事有何高見,望能夠暢所欲言,不吝賜教,孤必樂於採納。」
六政府的大臣們紛紛起立,畢恭畢敬地說一些頌揚的話。對於拷掠追贓的嚴重失策,沒有敢說一句諫阻的話,大家不僅害怕違背新天子的「聖意」,也害怕觸怒了劉宗敏。還有一層,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是大順朝眾多武將們的心愿,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將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順應大小武將的意願而作此決定。往日不說,自從崇禎十三年以潛伏陝南和鄂西山中的不足一千人馬由浙川境奔入河南,幾年來到處攻城破寨,用抄沒貪官劣紳和富家大戶的銀錢財物充作軍餉、政費,並用一部分糧食和財物賑濟饑民,這已經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貫政策和習慣思路。如今雖然已經佔領了數省之地,但生產並未恢復,到處饑民載道,縱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費更大,籌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舊規,所以進北京向明臣大張旗鼓地拷掠追贓,勢在必行,無人能夠諫阻。牛金星身為開國宰相,心中何嘗同意,但對此不敢多言。宋獻策和李岩在西安時曾經諫阻過這一決策,但是不惟無效,反而惹李自成面露不悅之色,如今自然在御前會議上緘口不言。李自成聽了大家頌揚的話,感到頌揚他「德比堯舜,功過湯武」,有點過分,但心中還是舒服。他含笑望著大家說:
「請先生們坐下說話。」
大家坐下以後,李自成想到了要將費珍娥納為貴人的問題,但是話到口邊不好說出,向丞相問道:
「啟東,還有什麼大事要說?」
牛金星起身說道:「臣已作了安排,請陛下明日上午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稍申弔民伐罪,垂詢民間疾苦之意。今日晚上,請陛下召見唐通,將陛下期待吳三桂來降之心,面諭唐通,囑其務必偕吳三桂前來,為新朝建功立業,永保富貴。」
李自成點點頭,又想到了費珍娥,望著吳汝義問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吳汝義站起來躬身說道:「臣在長安時候,來奉皇后面諭,說陛下年將四十,尚無太子。來到北京之後,務必為陛下挑選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龍子。皇后的這件心事,關乎皇統繼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僅對臣兩次面諭,也叫紅娘子轉告林泉將軍……」
宋獻策欠身插言:「皇后深為陛下膝下無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吳汝義接下去說:「昨日見到長平公主身邊的伴讀宮女,姓費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在寢室召見了費宮人,聖心亦覺合意。既然如此,臣斗膽請求陛下,擇日將費氏選為妃嬪,以慰皇后盼子之心。」
李自成聽了吳汝義的話,正中心懷,同時也在心中稱讚吳汝義近一年來留意向文臣們學習禮儀和言語,這幾句話就說得十分得體,更增加他的高興。倘若是張獻忠,此時一定會忍不住握著棕色的大鬍子哈哈大笑,接著對吳汝義親呢地罵兩句粗話,表示稱讚。然而李自成幾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責備的口氣輕聲說:
「在長安出師前原有成議,進北京後將宮女分賜有功將校。眼下分賜宮女的事尚未著手,孤何能先選美女?」
牛金星看出來李自成責備吳汝義的話並非真心,趕快說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將校分賜宮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來,分賜宮女只是幾天以內的事,可由軍帥府與首總將軍各派數名官員,共同辦理。至於皇上挑選妃嬪,不妨光辦。子宜將軍所請,敬望聖上俯允。」
李自成望著劉宗敏問:「捷軒以為如何?」
劉宗敏說:「你是天子,一國之主,你不先選妃子,眾將校誰敢領受皇上賞賜的宮女?吳汝義說的那個宮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識文斷字,皇上你就收在身邊吧。進北京挑選一個美人算什麼?自古以來,哪個當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難道咱大順朝的開國皇帝是吃清齋的?」
李自成笑一笑,說道:「今日的御前會議要商討的最緊迫的是軍國大事,其餘諸事不必在此多議。因為向眾將校賞賜宮女的事歸軍師府處分,獻策留下,林泉和子宜都曾負清宮之任,查閱過各宮的宮女,也留下,其餘文武大臣可以出宮,各回自己的衙門辦事。」
群臣從御前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跟著起身,帶著宋獻策等往西暖閣去。那裡擺的椅子很少,適合幾個人進行密談。李自成在龍椅上坐下以後,屏退宮女,不許有人在窗外侍候,然後他慢慢說道:
「說到選美的事,孤倒有一番想法。雖然孤已經年近四十,膝下尚無一子,為我大順朝臣民關心,但孤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將宮女分賞有功將校這件事做得妥當。獻策,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說:「臣以為陛下選妃與陛下將宮女分賞有功將校,兩件事可以並行,而陛下選妃這件事不妨先行。以宮女分賞將校,因為人數眾多,須要作好準備,方能辦得妥貼,皆大歡喜,共沾皇恩。至於陛下選妃,只是一人之事,不用拖延。高皇后焚香許願,但望陛下有一妃早生太子,臣民也同此殷殷期望。」
李自成連連點頭,但又說道:「自古帝王創業,雖然都是上膺天命,下順民心,但也要百戰才有天下。得了天下之後,還要消滅反側,戰勝外敵,開疆拓上。帝王百戰經營,是為的收拾江山。將士們浴血苦戰,是為的建立功勛,得到子女玉帛與封侯之賞。古今一理,沒有例外。我大順依賴將士之力,破了北京,滅了明朝,創建國家,所以孤總在想著有功的將校們不惟應該酬以侯、伯之賞,也要予以子女玉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軍心?分賞宮女的事,在長安已經決定,將士咸知,所以孤以為分賞宮女之事理應速辦,納妃之事不妨略緩。」
吳汝義站起來說:「陛下關懷將士,實為千古聖君。但陛下是萬民之主,既然親自召見了費宮人,頗合聖意,不妨先納費氏為妃,然後擇期向有功將校們分賞宮女。」
李自成問道:「獻策有何主張?」
宋獻策說:「子直將軍之言甚是。本月二十八日是一個利於婚配的好日子。如荷陛下欽准,臣擬於即日起命軍師府的官員們開列應賞給宮女的將校名冊,並從宮中調閱適宜婚嫁的宮女名冊,火速準備就緒,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完成分賞宮女之事。紫禁城中及西苑各處,宮院眾多,看守門戶,小心火燭,每日洒掃諸事,不可無人。臣意暫時以兩千宮女分賞將校,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一則各宮院不可無人經管,一二則也不可賞得太濫。」
宋獻策又說:「皇上選妃,理應在本月二十八日之前。紫禁城中為美貌女子薈萃之地,可充妃嬪之選的決不止費珍娥一人,聽副軍師說,慈慶宮中就有一位姓竇的宮女,德容兼備,冠於群芳,堪膺陛下後宮之選。請陛下今日於萬幾之暇,召她前來,親目一看,然後於竇氏與費氏中挑選一位。」
李自成沒想到宮中還有比費珍娥更為出色的女子,始而吃驚,繼而渴望親眼一見。但是他表面上若無其事,似很隨便地向李岩問道:
「林泉,你看竇氏如何?」
「陛下,這位竇氏在慈慶宮中不是一般宮女,是一位六品女官。懿安雖是前朝皇后,已經寡居了十七年,不是崇禎朝的六宮之主,但是她既是天啟皇后,又是受崇禎尊敬的皇嫂,每逢元旦和她的千秋節,不但所有妃嬪們都要到慈慶宮朝賀,連周皇后也去拜賀。竇氏是司儀局女官,平日無事,陪張皇后讀書寫字,下棋吟詩。所以竇氏不僅容貌出眾,而且舉止嫻雅,溫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竇名美儀,嬌美的美,儀錶的儀,現年二十一歲。」
李自成轉望宋獻策:「此事應如何決定?」
宋獻策說:「請皇上於今晚將竇美儀召進寢宮,與費宮人作個比較,決自聖衷。」
李自成又問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說:「按歷朝慣例,選妃是一件大事。先由皇帝下旨,由禮部通告京師臣民,先由禮部挑選美女,擇日送進宮中,請皇帝與皇后面挑。但今日非太平時期,也不是選取京帥良家秀女,而是只從宮女中選擇,可以不經禮部初選,只由皇上召見一次,即可決定,一切繁文縟節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點頭,又問吳汝義:「如今有兩個備選的人,你的意見如何?」
吳汝義回答說:「請陛下於今晚召竇美儀前來一見。如竇氏確實德容兼備,不妨將竇美儀與費珍娥同選為妃。」
「啊?」
「臣聽說崇禎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選進宮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當宋獻策等三位近臣退出以後,宮女們進來獻茶。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個宮女去慈慶宮傳旨,今晚將召見竇美儀。昨晚召見費珍娥,他沒有事前傳旨,而對於召見竇美儀要事先傳旨,他雖然不說出自己的心思,但王瑞芬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崇禎皇帝每次要去田妃或袁妃宮中住宿,都是事先差乾清宮的宮女傳旨,以便承乾官或翊坤宮的宮女們做好準備,「蒙恩臨幸」的娘娘也要沐浴打扮,準備小心接駕。倘若是一般宮眷或新「蒙恩召幸」的宮女,也在接旨之後,趕快沐浴打扮。如今王瑞芬想著既然對召喚竇美儀前來寢宮要提前半天傳旨下去,必不是一般召見。況且她深知竇美儀德容兼備,在宮娥中確屬第一,所以她很自然地認為是皇上「召幸」。
王瑞芬雖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中等以上容貌。她曾經希望自己被新皇上看中,擺脫老死冷宮的命運,所以昨晚在新皇上的寢宮添香的時候,在博山爐中加進了夢仙香。無奈新皇上不是一個貪色的人,雖然她也看出新皇上看著有點動情,卻始終沒有失去分寸。後來,皇上召見了費珍娥,她滿心希望小費被皇上看中,成為貴人,她日後求小費替她在皇上面前說幾句話,趁著青春年紀放出宮去,與父母見面,由父母主持婚配。可是小費沒有被留下,如今又要召見竇美儀了。她不但不嫉妒,不傷心,反而一心希望竇美儀會選中為妃。她將寢宮中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們叮囑幾句,便帶著一個小宮女往慈慶宮去。
慈慶宮的姑娘們因為她如今是新皇上寢宮中的宮女頭兒,見她來到,不知何事,慌忙迎接。她登上慈慶宮的丹墀,返身西南而立,用銀鈴般的聲音高叫:
「竇美儀聽旨!」
竇美儀在驚駭中向北跪下,俯下頭去。
王瑞芬莊重地宣旨:「皇上口諭,今日晚膳以後,皇上召見,竇美儀要沐浴更衣,準備停當,屆時由寢宮中差宮女來接你前去。謝恩!」
竇美儀叩頭說:「謝恩!」
王瑞芬二話沒說,走下丹墀。眾宮女站在丹墀上,躬身說道:
「送瑞芬姐!」
王瑞芬在院中回頭,向竇美儀招手。竇美儀的驚魂未定,趕快走下丹陛,到了瑞芬面前,輕輕地顫聲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緊拉著竇美儀囑咐幾句。竇美儀沒有說話,只是滿臉通紅,怦怦心跳,輕輕點頭,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登時充滿了淚水,忽然將話岔開去,哽咽問道:
「懿安娘娘不知已經盡節了沒有!」
王瑞芬沒有回答,又一次深情地看美儀一眼,放開手,匆匆走了。
這天下午,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召見了幾位新降的文臣,詢問如何招降江南,統一四海和治理天下的重大問題,當然也聽了一些歌功頌德的話。
晚膳以後,定西伯唐通與張若麟奉召進宮。關於攜重金與綢緞去山海關勞軍,勸說吳三桂投降的事,李自成諄諄囑咐。唐通說他與吳家兩代世交,而他與吳三桂本人在松山作戰時又共過患難。如今吳三桂進退失據,在山海關孤立無援,軍民數十萬接濟全斷,他必能於四月初六日以前偕吳三桂歸命新朝,速來北京,躬與大順新皇帝登極盛典。聽了唐通的話,李自成非常高興,說道:
「聽了將軍此言,使孤釋去了東顧之憂。倘若能偕吳三桂前來,是將軍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張若麟也唯唯連聲,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定不負皇上厚望。
兩位欽差退出以後,李自成回到了仁智殿寢宮,立刻命王瑞芬差宮女去叫竇美儀。王瑞芬差四名宮女打著四盞宮燈去後,為使皇上高興,又在博山爐中添加夢仙香,不過片刻,寢宮有一種異香氤氳,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樣慾火燃燒,心旌搖蕩,不由得幾次打量王瑞芬。他的眼睛裡放出的異樣光彩,使王瑞芬害羞地低下頭去,迴避他的目光。
李自成向王瑞芬問道:「你從前見過竇美儀么?」
「回皇爺,奴婢見過多次。每年元旦和懿安皇后過千秋節,奴婢隨田娘娘去慈慶宮朝賀,總要同她見面。逢田娘娘生日,懿安賞賜禮物,田娘娘回敬禮物,總是差奴婢帶兩個宮女隨承乾宮管事太監前去,又要跟美儀相見。所以每年奴婢總要同竇美儀見面幾次。」
「竇美儀的人品如何?」
「她的容貌很美,儀態大方,為宮女中少有。聽說崇禎皇爺在三年前曾有意收她為妃,也跟周皇后私下提過,只是因懿安身邊只有這一個貼心人兒,不願有拂懿安之意,所以不曾明言,隨後國事一天天壞下來,也就不再提了。」
「聽說她喜歡讀書寫字,也會做詩,是么?」
「她確實還會做詩。有一次周皇后帶著田、袁二位娘娘去看懿安皇后,閑談之間,懿安命竇美儀將她近日做的幾首詩呈給周皇后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閱。周皇后和田皇貴妃都會做詩,袁貴妃雖不做詩,但也常常讀詩。她們看了竇美儀的詩大為稱讚,賞賜了許多首飾和衣料。」
「噢,難得!難得!」
李自成不由得想起西安的女詩人鄧太妙,連連稱讚「難得難得」,又向王瑞芬問道:
「慈慶宮離這兒很遠么?」
「回皇爺,慈慶宮在端敬殿的後邊,比坤寧宮近得多了。竇美儀在下午接旨後已經沐浴打扮,此時應該已經過了文華殿的西夾道,快進會極門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說:「美儀,且不管人是否美貌,這名字倒很好!」
卻說自從王瑞芬傳旨之後,慈慶宮登時就忙了起來,有的宮女向竇氏小聲道賀,有的說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將享不盡富貴榮華。在慈慶宮「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個宮女替她準備了沐浴的溫水;有兩個宮女抬來了紅簍炭,架在銅火盆中點燃,等燃過了性,不再有木炭氣味,才將通紅的火盆抬進洗澡的小房間,使房間中充滿熱氣,然後殷勤地照料竇美儀沐浴。兩個宮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將應該穿戴的衣、裙、鞋、帽以及首飾準備停當;另有兩個宮女將幾件要穿的衣裙放在薰籠上熏得芳香撲鼻。晚膳以後,竇美儀在宮女姐妹們的幫助下穿戴打扮。她穿一件紫色、圓領、窄袖。對襟長褂,遍刺折枝嫩黃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圍以金錢圓圈。長褂裡邊,系一條百褶紅羅裙。從腰間垂下金線繡花珠珞緞帶,下端綴著銀鈴。腳穿粉底繡花弓樣紅繡鞋。頭戴烏紗帽,帽兩邊綉著海棠。帽額正中綴著一顆紅寶石,周圍綴一圈珍珠。烏紗帽頂插著一枝玲攏精巧的金步搖,鳳尾上墜著小金鈴。烏紗帽下露出雲鬢,漆黑的雲鬢與嫩白的粉頰相映。雲鬢下露出來一個耳朵,耳垂上帶有十分高雅的明珠問翡翠耳墜。
從仁智殿寢宮派去了四個宮女,從慈慶宮派出了隨情的兩個宮女。六盞宮燈,一陣香風,出了慈慶門向西轉再向南轉,過了元輝殿的夾道,從關睢右門的前邊過去便來到了文華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構成的一座用紅牆圍繞的宮院。竇美儀在這一群宮燈圍護中繞過了文華殿宮院的高牆,從西夾道向前走,過了一座白石橋,又走不遠向右轉,便進了會極門俗稱左順門。又繞過午門與皇極門之間的五座雕工華美的漢白玉金水橋前邊,便來到了歸極門。一出歸極門,便看見武英門了。
竇美儀和一群宮女一路走來,愈向武英殿宮院走近,心情愈無法鎮靜。當走近武英門時,她的兩條腿幾乎軟了。
她同乾清宮、坤寧宮的宮人們不一樣,同崇禎皇帝和皇后沒感情,亡國之痛也不是那麼強烈,所以慈慶宮的眾多宮女中沒有人隨著魏清慧和吳婉容投河自盡。大家守在宮中,懷著悲哀與恐懼的心情,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竇美儀原來因為在懿安皇后身邊,對大明朝的國運十分關心,知道國家一天天敗落下去,但是沒料到突然亡國。她原來想著,懿安皇后在天啟朝深恨客、魏亂政,同天啟皇帝也很少見面,後來皇后年輕守寡,寂寞深宮,在慈慶宮的眾多宮女中只有她一個人可以陪侍皇后彈琴下棋,讀書寫字,花間①聯句,月下吟詩,所以皇后決不肯將她放出宮去,她只好準備再陪伴皇后九年,到了三十歲,懇求娘娘恩准她在宮中作女道士,伴著黃卷青燈,虛度此生,修得下輩子托生男身。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國,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眾,今晚「召幸」。她雖然二十一歲,但她是在規矩森嚴的慈慶宮中長大,在守寡的皇后身邊長大,她從來沒有想過有被「召幸」的事,沒有想過男女之事。進了武英門往裡走,她感到兩腿更軟,臉頰更熱,心頭更加狂跳。每走一步,從腰間垂下的緞帶上的小銀鈴和烏紗帽上金步搖的小金鈴同時發出悅耳的聲音,使女伴們聽不清她的心跳聲音。其實,當走近仁智殿時,她自己覺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嚨眼兒了。
①花間——明代慈慶宮院中的小花園。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迎接。竇美儀雖然同王瑞芬沒有交情,但是早已認識,她看見王瑞芬笑臉相迎,略覺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舊友,幾乎要滾出眼淚。王瑞芬握著她的一隻手,感到她的手稍發涼,趕快湊近她的耳根悄悄說道:
「別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吩咐六個提燈籠的宮女都在殿外休息,單獨帶著竇美儀走進仁智殿的西暖閣,也就是李自成的臨時寢宮。東西暖閣都是兩間,召見竇美儀的地方是在外間。
竇美儀是一個被封建禮教和慈慶宮特殊環境陶冶出來的守身如玉的處女,剛才還在為初次被「召幸」的事滿臉通紅,心慌意亂,一走進仁智殿就忽然變為恐懼。幾年來她在深宮中熟聞李自成是一個流賊首領,到處攻城破寨,殺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國,被帶到這位反叛逆賊的面前了。她的臉上的赧顏,頓然間變為蒼白。
走在前邊的王瑞芬在離李自成七八尺遠的地方站住,躬身說道:「啟奏皇上,竇美儀奉旨來到!」隨即她向旁閃開一步,讓竇氏上前行禮。只聽銀鈴聲響,竇美儀用小步向前走了兩步,跪下叩頭,用緊張得打顫的聲音說道:
「奴婢竇美儀,向皇上叩頭!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竇氏隨著王瑞芬進來時,原是低著頭,不敢仰視,所以李自成看不清她的全部面孔,只覺得她的美與費珍娥不同,也與王瑞芬不同,而是儀態大方,雍榮華貴,確實是后妃之選。
「你不要怕,抬起頭來!」
當竇氏遵旨抬起頭來以後,李自成突然一驚,定睛向竇氏的臉上打量。他的吃驚,不是因為竇氏的容貌確實很美,而是因為他好像曾經見過。奇怪,竇氏生長於深宮之中,他怎麼會似曾見過呢?但他馬上停止了胡思亂想,向竇氏含笑問道:
「聽說你在張皇后身邊每日讀書寫字,也會吟詩,與一般宮女不同。孤要問你,大明有將近三百年的江山,為何亡國?」
竇美儀看見面前新皇帝的相貌並不兇惡,倒是濃眉大眼,隆準廣額,是一個不凡的創業英雄人物。而且他說話時面帶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讀了書是否明白道理。她已經不再恐懼,略一思忖,便用嬌嫩悅耳的聲音說道:
「奴婢深居宮中,對外事一概不知,宮中也不許打聽。偶爾聽懿安娘娘私下感嘆:自萬曆皇爺以來,朝政一年坏於一年,到天啟朝更加朝綱不振,民心思亂。古人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說:『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崇禎皇帝不是個昏庸之主,終於失去江山,實因大明自萬曆以來,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願陛下時時以民心為重……」
李自成截斷她的話,笑著說:「不意你深居宮中,還能夠明白這樣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難得,你願孤以民心為重,此話正合孤意,不過天下興亡,還有一個氣數。明朝氣數已盡,非人力可以挽回。崇禎何嘗不想勵精圖治,成為中興之主?無奈天命已改,崇禎縱然拚命掙扎,無力回天。孤起兵至今,身經百戰,艱苦備嘗,救民水火,故所到之處,民心歸服。還有一層,孤之得天下,名在圖讖,天意早定。你在深宮之中,大概不知。孤以水德應運,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記。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么?」
竇美儀大膽地回答說:「奴婢當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說過:『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望陛下與京帥臣民約法三章,廢除前朝苛政,使萬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說誠服。」
李自成想不到這個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這般見識,心中有點吃驚,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來,這個竇美儀的身材高低,面孔白嫩、眼神聰明,很像在西安見到的鄧太妙,不過要比鄧太妙小一兩歲!想到這裡,他又看了竇美儀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納竇美儀為妃的心思。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禎皇帝不同。崇禎遵守祖宗家法,為防止外戚干政,不許后妃們對朝政說一句話,也不許隨便打聽。他李自成出身民間,而民間貧寒夫妻,遇事商量,憂患同擔。在起義以後,高桂英一直陪伴他過戎馬生涯,艱危共嘗。他此刻不僅滿意竇氏的美貌,也滿意竇氏的才學,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將竇氏納為妃子,定能給他難得的內助。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識見聚於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見,不枉孤親來北京!他忍不住打量竇氏,恰與竇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為動心,幾乎使他不能自持,轉看王瑞芬一眼,幾乎要說出來要竇美儀今夜留宿寢宮的話。然而他終於將快要衝出喉嚨的這一句話咽下去了。他用平常人的親切口吻向竇氏問道:
「你生長深宮,不問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國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載,每日以讀書、寫字。吟詩、下棋與澆花消磨時間。她喜讀史鑒,命奴婢陪侍讀書,遇有心得,或掩卷嘆息,或與奴婢談論幾句。奴婢雖甚愚鈍,但日久天長,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膽妄言,請恕奴婢死罪。」
「你說得好,說得好。懿安喜讀史鑒?」
「她在天啟朝身為正宮娘娘,受制於客、魏奸黨,每日鬱鬱寡歡,惟以讀書為事。尤喜讀各種史鑒,以明歷代治亂興衰之理。常聽年長的太監們說,天啟末年,魏忠賢殘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啟皇爺來到坤寧宮中閑坐,問皇后在讀何書。張娘娘回答說:『臣妾正在讀《史記·趙高傳》,皇上萬幾之暇,不妨一讀。』天啟皇爺知道她的用意,並不生氣,稍坐一陣,默然而去。」
李自成不覺說道:「啊,懿安原來是這樣的一位皇后!」
他明白竇美儀不愧是在懿安皇后身邊熏陶出來的人,與一般美人不同。他曾與西安的鄧太妙談過兩次話,讚許鄧氏有才學,擅長詩文,但鄧氏不像竇氏的留意治國之理。他在心中稱讚說「難得!難得!」隨即他望著王瑞芬吩咐:
「賞賜竇美儀兩樣首飾,送她暫回慈慶宮去,等候再次召見!」
「遵旨!」
李自成路過太原時,從晉王宮中沒收了很多金銀珠寶。首飾、文玩和綾羅綢緞,路過大同時又從代王宮中沒收很多財物,這些財物大部分運回長安,一小部分帶在身邊,備隨時賞賜之用。昨日李過和吳汝義清宮的時候,雖然尚未仔細抄沒各宮財寶,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寶。這些東西都將登入清冊,分別裝箱,不日將運往西安。為著李自成賞賜需要,又有一部分送來寢宮。所有備作賞賜用的貴重東西,都分門別類,開列詳細清單,暫時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趕快取一張黃紙清單,雙手放到御案上,用纖纖的右手食指指了指兩個地方。李自成輕輕點頭,王瑞芬捧著黃紙清單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竇氏的身材如何,輕聲說:「竇美儀平身!」
竇美儀叩頭起身,退立一邊。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身材,然後又打量她的容貌。竇氏第一次被男人用異乎尋常的眼神細看,又一次兩頰鮮紅,羞怯地低下頭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這寢宮中點的是什麼香?在慈慶宮中從來沒有聞過!她又想道,新皇上剛才對王瑞芬說要我暫回慈慶宮,這「暫回」二字是什麼意思?……
王瑞芬重新出現,身後跟隨著兩個宮女:前邊的宮女身材頎長,穿一條桃紅長裙,捧著一個用鈿螺和碧玉葉嵌成梅竹圖的長方盤,上放一個雕漆圓盒;後邊的宮女年紀略小,身材略矮,穿一條蔥綠長裙,捧著一個朱漆描金梅花盤。王瑞芬走到李自成的身旁,先接過長方盤放在案上,打開盤上放的雕漆圓盒,聲音溫柔地說:
「恩賞竇美儀的一對七寶鏤花赤金鐲,請陛下過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輕輕點頭,又向竇美儀望去。可惜竇氏低著頭,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將長方盤交還給紅裙宮女,然後接過朱漆描金梅花盤放在案上,打開另一個雕漆圓盒,小聲說道:
「這是一隻嵌貓兒眼的赤金戒指,請陛下過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輕輕點頭。
王瑞芬走到拜墊旁邊站定,兩個捧首飾盒的宮女緊跟在她的背後。她向竇美儀叫道:
「竇美儀跪下接賞!」
竇美儀趕快跪下,低首等待,心頭狂跳。王瑞芬親自將梅竹長方盤端到竇美儀面前,讓她看看,隨即說道:
「這是皇上賜你的一雙七寶鏤花赤金鐲,趕快叩頭謝恩!」
竇美儀俯地叩頭,顫聲叫道:「奴婢敬謝皇恩!」
王瑞芬將長方盤交給紅裙宮女,又從綠裙宮女手中接過來描金朱漆梅花盤,她正要叫竇美儀觀看首飾接賞,忽然聽見新皇上對竇氏說了一句口諭:
「從今後你不要自稱奴婢,你不再是宮女身份了!」
竇美儀心上一震,明白這兩件首飾就是新皇上所賜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竇美議叩頭謝恩,忽然李雙喜來到窗外,在窗外奏道:
「兒臣有一事啟奏父皇!」
李自成不禁愕然,向窗外問道:「何事?」
「張皇親府中家人到軍師府稟報: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後決意殉國,不進飲食,惟有哭泣。張皇親全家苦勸無效,皇后已經於今日晚膳前趁身邊無人時自縊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說:「命張國紀將懿安皇后好生裝殮。俟局勢平定之後,由我朝禮政府派官員將皇后棺材葬人天啟陵中。」
「領旨!」
竇美儀聽到懿安皇后已經自縊殉國,又是震驚,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李自成面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聲痛哭。此時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淚只能往肚裡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后自縊身亡的事情時,王瑞芬將朱漆描金梅花盤端到她的面前,讓她看一下已經打開的雕漆圓盒中的貓兒眼赤金戒指,隨即又將梅花盤交給身後的綠裙宮女,又向竇美儀說道:
「竇美儀叩頭謝恩!」
剛才竇美儀用模糊的淚眼向小盒中的寶石戒指望了一下,也未看清,但明白這恩賞的重大意義。現在經瑞芬提醒,趕快機械地伏地叩頭,哽咽地說出來「謝恩」二字。王瑞芬到李自成的身邊躬身問道:
「皇爺,還有什麼吩咐?」
李自成已經看見了竇氏的淚眼,低聲說道:「你們送竇美儀暫回慈慶宮去,兩三天內等候恩詔。」
王瑞芬轉身向竇氏說道:「今晚的召見已經完畢,聖上有旨:竇美儀暫回慈慶宮去,等候恩詔。從現在起,竇美儀在皇上面前不要再自稱奴婢……趕快叩頭謝恩!」
竇美儀帶著哽咽說:「臣妾竇美儀原是亡國奴婢,生逢聖朝,得沐皇恩,粉身難報!」她伏地連叩三個頭,然後說道:「願陛下江山永固,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瑞芬柔聲呼叫:「平身!」
竇美儀一方面得到新皇帝的恩寵,一方面又知道懿安皇后已經自縊身亡,幸福與悲痛同時來到,一時間心情迷亂,六神無主。當她從拜墊上站起時,不覺踉蹌一步,腰身一閃,裙帶上的小銀鈴和金步搖上的小金鈴同時猛然間一陣叮咚。在這剎那之間,李自成的因準備說話而半張開的嘴唇忽然收攏。站在三尺外侍候的兩個宮女駭得一跳。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將她扶住,跟著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
「可以退出了。」
竇美儀站穩之後,向新皇帝拜了一拜,體態輕盈地向外轉身。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新皇上的左眼下是不是有傷疤。但這只是迅速地回眸一望,仍然沒有看清楚,就由王瑞芬陪伴著走出寢宮。李自成在竇氏抬頭回眸一望的時候,又看見了她的美貌,看見了她的似乎含有淚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雙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動。他目送著竇美儀出了寢宮,從丹墀上傳來金銀小鈴的優雅而悅耳的響聲。
王瑞芬命兩個宮女捧著首飾,親自率領一大群宮女送竇美儀走出武英門,過了金水橋,又送出歸極門,到了皇極門和午門之間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經是承乾宮田皇貴妃身邊的管事宮女,細心周到,熟悉宮中禮儀。她小聲向兩個宮女吩咐一句話,那兩個宮女趕快提著宮燈走了。然後,她望著竇美儀,含著溫柔的微笑說:
「賢妹,我今晚還稱呼你賢妹,以後就不敢這樣稱呼了。新皇上已經看中了你。你的對答也使皇上滿意。皇上賞賜你的首飾就是定情之物。你的身份已經不同往日,你今晚暫回慈慶宮,宮女姐兒們和太監們理應站立在慈慶宮門口迎接。」
竇美儀的臉頰紅了,眼眶裡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淚花,但是低著頭沒有說話。是感激皇恩的淚花還是悲痛懿安皇后殉國的淚花?她沒有對王瑞芬說出一個字兒。
王瑞芬想著去慈慶宮報信的兩個宮女應該到慈慶宮了,才讓竇美儀繼續往前走。竇美儀來的時候是前後跟隨六個宮女,這時又多了兩個捧首飾小盒的宮女。倘若在民間,這兩個小首飾盒可以交一個丫鬟捧著,或乾脆交給一個提燈籠的姑娘帶去。然而這是宮廷的規矩。御賞之物,每一件必須由一個宮女雙手恭捧而行。所以竇美儀回慈慶宮就有八個宮女前後相隨,珠圍翠繞,環佩叮咚,脂粉飄香,儼然是貴人氣派。
遲遲出來的下弦月開始在帶有流雲的五風樓頭徘徊,照著皇極門的巍峨海潮龍脊和鴟吻高翅的觚稜①,但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王瑞芬一直目送竇美儀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中出了會極門向北轉,連燈光也看不見了,才帶著兩個宮女和一盞宮燈返回武英門去。昨晚,她照料費珍娥在寢宮叩見新皇上,分明是已蒙受皇上垂愛;今晚又照料竇美儀受皇上召見,分明是這位慈慶宮的美人兒更受到皇上喜愛,當面賞賜了貴重首飾(小費沒受到賞賜!),還面諭她以後在皇上前要自稱臣妾,不要再稱奴婢,被選為妃嬪的榮幸已經定了。不管誰被新皇上選為妃子,她都不嫉妒,認為這是她的命不好,八字生錯了,只求以後天下太平,能夠被放出深宮。但是她對於費珍娥能不能也被新皇上選中,與竇美儀一同選進大順宮中,很是關心。雖然所有宮女都是皇家的家奴,但費珍娥是崇禎皇帝這一邊的宮女,她不知怎的,在感情上比她同天啟皇后那一邊的竇美儀熱乎多了。當她暗暗為竇美儀的被選中而慶幸的時候,不由得想到費珍娥,在心中說道:
①觚稜——宮殿屋脊的轉角處。
「論人品,論文才,珍娥在宮中也是人尖子,難道就不能也選進大順朝的宮中?」
當王瑞芬回到仁智殿西暖閣時,夢仙香的香氣已經散盡。李自成坐在御案邊批閱文書,但心中卻在想著竇美儀和費珍娥,不能靜心,不斷自問:「是不是可以將她們兩個都選在身邊?」王瑞芬帶著淡淡的脂粉香來到他的身邊,溫柔地躬身奏道:
「皇爺,竇美儀已經由八個宮女護送回慈慶宮了。」
李自成望一望王瑞芬,含笑說道:「你不愧是田皇貴妃的身邊人,很會辦事。明日,你替孤挑選一件首飾,差人送往壽寧宮,賞賜費珍娥。」
王瑞芬猛然一喜,躬身回答:「奴婢遵旨!」
李自成對費珍娥和竇美儀的才貌都十分滿意,而竇美儀的神態很像西安的鄧大妙,談吐尤覺中意。在分別召見費珍娥和竇美儀的時候,都曾使他心旌搖蕩,幾乎想將她們留在寢宮門只是他用理智壓制了常人的情慾,不願落一個貪色之名。特別是在召見竇美儀的時候,他知道王瑞芬差宮人去慈慶宮傳旨的時候誤稱「召幸」,所以他真想作為「召幸」將竇美儀留下,但是後來還是遏止了一時的情慾,賞賜竇氏兩樣首飾,命她「暫回慈慶宮,等候恩詔」他想使臣民知道他決非淫亂貪色之輩,在選妃這事上要按照新擬定的《大順禮制》去辦:第一步,他要使牛金星示意禮政府,奏請在京城從速選取身家清白、德容兼備女子充實後宮。第二步,他在禮政府的奏疏上批示說:「孤應天順人,率大軍初至幽州行在,萬事叢脞①,民心未安,倘急於選取妃嬪,恐滋驚擾。可由勝朝宮女中選取一二人,不必擾及民間。欽此!」第三步,禮政府奏稱已選得慈慶宮女官竇氏,壽寧宮宮女費氏德容兼備,文才出眾,堪膺後宮之選,謹乞聖裁。第四步,他批示禮政府:「俯允所請,即準備對竇氏與費氏行冊封之禮。」第五步,擇定吉日,對竇美儀和費珍娥進行冊封……
①從脞——意思是龐雜、繁瑣
李自成命吳汝義將他的這些想法密諭大學士牛金星。牛金星向吳汝義詢問了皇上分別召見費珍娥、竇美儀的情況,含笑點頭,說道:「此事好辦,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了。」
他隨即進宮,向李自成奏道:
「陛下所諭,原是平日選取妃嬪之禮,足見陛下志在開國垂統,為萬世帝王楷模。然今日初到幽州,萬幾待理,朝廷最大急務為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從今日起,文武臣分批在文華殿認真演禮,最後齊集太和門演禮。除演禮之外,文臣們要在三、六、九日上表勸進,禮政府與文諭院里僚們要趕擬群臣為皇上登極上的賀表,代皇上草擬郊天①用的昭告天地表文,登極日昭告天下臣民語書,大赦恩詔,以及諭江南舊明文武官員招降詔書等等。目前距登極日期漸近,不可以選妃事分散臣民心志,然而行在後宮也不可無人主持,故應該有一二妃嬪主持後宮諸事,亦是刻不容緩。以臣愚見,請陛下即日傳旨,召竇氏或費氏住進寢宮,居妃嬪之位,主持後宮之事,宮中稱為娘娘,但不行冊封之禮。總之,應使舉朝文武之心,行在萬姓視聽,咸集於新皇帝登極大典一事,其他均非目前要務。」
①郊天——皇帝去京師近郊(一般是南郊)行祭天禮。
李自成頻頻點頭,問道:「竇氏與費氏均是才貌兼備,舉止嫻雅,非尋常女子可比。俟登極大典之後,總得行冊封之禮,以正名號,是吧?」
金星說:「歷代帝王,選美人充實後宮,原是常事。其中許多女子是先蒙『召幸』,事後再賜封號。有的是生了皇子皇女之後,再加冊封。有的原來名分甚低,後來因受了特殊恩寵或誕生皇子,逐次晉封。陛下為天下之主,對妃嬪冊封遲早,均是雨露之恩。」
聽了這話,李自成大為高興,又一次對牛金星頻頻點頭,在心中稱讚說:
「處事有經有權,深合孤意,果然是宰相之才!」
當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竇美儀。從此就叫竇氏住在寢宮,宮女們和太監們都呼為竇娘娘,以妃嬪之禮相待。李自成多年中為經營天下而殫精竭慮,不貪女色,硬是將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壓制下去。他的這種在當時農民起義領袖中的獨特行事,常為張獻忠和羅汝才所嘲笑,而為他的敵人所稱許。如今採納牛金星的意見,很簡單地處理了選妃之事,使他十分愉快。他狂熱地喜愛竇美儀的出眾才貌,幾乎使他改變了多年來黎明即起的習慣。
雖然李自成將北京視為行在,只打算短期駐蹕,但是他能夠忙裡偷閒,恢復了他的讀書習慣。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以後,他於閱覽賀表和批閱各種文書之暇,又開始每日讀《資治通鑒》。竇妃見他帶來北京的是一部較好的坊間刻本,便命兩個宮女去慈慶宮將懿安皇后平日閱讀的元刊本《資治通鑒》取來;又命一宮女去將慈慶宮的一隻白鸚鵡取來,將籠子掛在仁智殿的前檐下,晚上移至殿內。
北京南郊的丰台一帶,特別是丰台附近有一個叫做草橋的地方,有十幾家專門培養花木的花農,一代代傳下來巧妙的養花技藝,可以將暮春才開的花卉提前在早春開放,或春天開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開放。花農們四時將鮮花送進北京城內,也賣給宮中。慈慶宮院內不但有一個小花園,還有一個小暖房,這暖房不但向陽,冬天還可以燃燒地火,由兩個太監學習草橋花農的養花技藝,提早一兩個月使張皇后看見鮮艷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藥和牡丹。竇美儀差宮女前去傳諭,命慈慶宮的養花太監將二十幾盆正開放的名貴鮮花送到仁智殿來,然後又吩咐宮女們,有的擺在正殿,有的擺在東西暖閣。頓然間寢宮中即處處是鮮花綠葉,充滿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這樣的生活環境,有時他望望鮮花,冉望望竇妃,一言不發,禁不住露出微笑。
他知道竇氏在慈慶宮常陪著懿安皇后閱讀史鑒,所以休息的時候就命竇氏隨意挑選《資治通鑒》中的精彩段落讀給他聽,竇美儀巴不得李自成能做一個像唐太宗那樣的千古英主,所以特別注意從貞觀元年起到貞觀二十二年的這七卷書中挑那些最精彩的紀事讀給新皇上。從此,李自成的身邊又多了竇妃的溫柔悅耳的讀書聲。
白鸚鵡能夠背誦許多首唐人的五七言絕句和幾首膾炙人口的律詩。每逢風清日暖,竇妃宮中無事,便逗引鸚鵡讀詩,而李自成對此很感興趣,往往側首望著竇妃,含笑而聽。
仁智殿的西暖閣作為大順皇帝駐蹕幽州行在的寢宮,而東暖閣作為竇妃娘娘的寢宮。實際上,竇美儀每夜都住在西暖閣,東暖閣雖設有富麗的床帳,卻不曾睡,只是將東暖閣用做梳妝打扮的地方。
今年的陰曆三月是小月。今天是四川初三。竇美儀來到仁智殿,稱為竇娘娘,已經十天了,上月二十八日遵照新皇的聖旨,有兩千多宮女分賞大順軍的有功將校。囚為宮女不能全走,不得不從皇親。官宦、豪門府中徵集了一部分丫鬟僕婢分賞將士。紫禁城中比較幸運的是慈慶宮、承乾宮和壽寧宮,這三座宮院中的宮女們倖免於分賞將校。壽寧宮是個小宮院,因為李自成想著費珍娥需要宮女們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宮女。慈慶宮和承乾宮,都是由於竇美儀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面前乞恩,得免此劫,並蒙皇恩特准,等北京局面太平以後,將這三座宮院中的宮女們全數放出宮去,與父母家人團聚,憑媒婚配。竇美儀知道皇上的心裡總在想著費珍娥,只是新皇上正在像一團火似的寵愛著她,不願意使她不高興,才將要納費珍娥為妃的事往後拖了。竇美儀雖然不希望費珍娥也來到皇上身邊受到寵愛,但是她認為自己在后妃中應該做一個很有「婦德」的賢妃,決不在後宮中爭寵嫉妒。因為她有這樣「賢妃」的品德,所以曾經兩次差遣身邊的宮女去壽寧宮向費珍娥問寒問暖,告訴費珍娥新皇上仍在惦記著她。
像往日一樣,今日當宮中樹梢上的宿鴉開始啼叫,南窗上剛有點蒙蒙亮時,竇美儀悄悄地掙脫了皇上的摟抱,從皇上的左邊胳膊上抬起頭來,輕輕地下床,輕輕地走往東暖閣。立刻有三四個宮女輕輕進來,服侍她梳洗打扮。當她梳洗更衣,打扮完畢,王瑞芬也已經打扮得花枝一般,體態輕盈地掀簾進來,向娘娘獻上一杯香茶,然後在博山爐添了檀香。竇美儀見屋中沒有別的宮女,望著王瑞芬輕輕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一驚,立刻跪下,小聲說:「奴婢不敢!請娘娘再不要這樣叫我!」
竇氏微微一笑,拉她起來,悄聲說道:「你我原來都是前朝宮人,都是皇家奴婢。我們原是姊妹行,同命相憐。如今我一旦蒙恩……」
王瑞芬截住說:「這是娘娘的命好,一朝飛上梧桐枝頭,變為鳳凰,眾多宮女姊妹們不過是雞鴨一群,怎敢與娘娘攀比!」
竇氏說:「快不要這樣說!論容貌你並不比我差多少,論年紀你比我大一二個月,論做事能力你曾是田皇貴妃身邊的『管家婆』,如今你率領眾宮女姊妹服侍新皇上,也盡心盡意地服侍我。我心中常覺不安,所以因身邊沒人,喚你一聲瑞芬姐……我有一句話想問你……」竇美儀的臉色突然紅了,將要問的話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聲問道:「娘娘,這東暖閣中只有你我二人,不知要問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問你,可是又忍不住要問清楚。」
「娘娘,對宮中諸事,凡是不明白的儘管垂問,奴婢不敢隱瞞。」
竇美儀又忍了忍,終於問道:「你每晚在皇上寢宮中點的什麼香?」
王瑞芬的臉紅了,神秘地笑著問道:「娘娘可聞出來那香氣不同於一般御香?」
「我生長於懿安皇后的慈慶宮中,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奇怪的香氣,聞了後擾亂……人心(她迴避說『春心』二字)。我不願問你這是什麼香,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你以後在晚上不用再點這種香了。新皇上還不到四十歲,春秋鼎盛,但願他能夠做一位開國英主,勤政愛民,孜孜求治,從諫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萬莫要一得天下便貪戀女色,誤了國事。」
王瑞芬肅然動容,躬身說道:「娘娘所言極是,奴婢今後不再點那種香了。」
聽見李自成已經醒來,王瑞芬趕快往西暖閣去。等候在正殿門外的四個宮女也馬上跟在王瑞芬的背後進西暖閣了。
初夏夜短,當李自成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頭、漱洗和穿好衣服以後,溫和的陽光射到仁智殿的窗紗上和正殿門內的方磚上。盆中的鮮花上。有幾隻小鳥在宮院中的樹上鳴叫。李自成剛在西暖閣的龍椅上坐定,端起一盞香茶,忽然聽見殿門外有誰念了四句唐詩: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他含笑問道:「是竇妃在吟詩?」
王瑞芬躬身回答:「竇娘娘正在東暖閣中讀書,這是白鸚鵡在前檐背誦唐詩。」
李自成「啊」了一聲,不覺微笑。
由竇妃陪伴,用過早膳以後,李自成由美人相陪,在西暖間又坐了片刻,喝了半杯熱茶。因為要召見重要大臣,商量數日內舉行登極大典的事,他便起身往武英殿去了。竇妃率領宮女們在仁智殿的丹墀上躬身送駕。白鸚鵡在籠子里叫道:
「皇上萬歲!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