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章
③中國古人卜卦有各種方法,宋獻策現在所用的卜卦辦法是按照於支推算事情的吉凶禍福和變化,即所謂「掐指一算」。這裡是從陰曆三月十六日至十九日的干支。
李自成面露喜色,說道:「看來這天氣不會馬上轉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諸事好啦。我朝定都長安,北京只是行在,事定後將改稱幽州府,這事在長安時已經商定。孤在北京行在,進紫禁城後將居住何宮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獻策的意思,李岩當然也知道,但他們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對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獻策決定大計,此時見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著他問道:
「牛先生先說,孤在紫禁城中應居住何宮!」
牛金星近來竭力養成雍容沉著的宰相氣度,既不與同僚爭功,也要一切重大決策都歸自皇上乾斷①,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①乾斷——封建社會,以乾卦代表男、天、君主,以坤卦代表女、地、皇后。事由君主決斷叫做乾斷。
「今晚奉召前來御前議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禎朝出入宮廷,對禁城中主要宮殿所知較多者,請他們為陛下各陳所見,再請宋軍師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謀,然後請陛下斟酌可否,斷自宸衷①,必將萬無一失。」
①宸衷——宸,北極星所在之處,後借指帝王的居所,又代稱帝王。宸衷即指帝王的心意。
李自成點點頭,對新降的文臣們說道:「丞相說的很是,你們可以各抒己見,不必顧忌。」
那班從襄陽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內投降的,被認為是識時務的,知道「天命攸歸」的降臣,如今被說成是大順開國的「從龍之臣」,遇此進言機會,恰是個可以錦上添花的好題目,誰肯落後?多數人都認為新朝皇上到北京後理所當然地應該入居乾清宮,無庸討論。禮政府尚書鞏焴站起來說道:
「陛下應運龍興,弔民伐罪,天與人歸,成此鴻業,德比堯舜,功邁湯武。攻克北京,誠如軍師所料,只是指顧間事。臣以為,陛下進城之後,當入居乾清宮,名正言順,不必更擇別處。」
李自成問道:「孤常聽說乾清宮之名,究競在紫禁城什麼地方?這宮可是很大?」
鞏焴回答:「紫禁城中,宮殿甚多,外臣很難詳知。臣自釋褐①以後,十年間先為工部給事中,隨後供職禮部與翰林院,數同其他朝臣蒙崇禎皇帝召對,其召對之處,或為平台,或為文華殿,或為乾清宮,故臣幸有機會去乾清宮兩次。紫禁城中宮殿建置,分為前朝後宮,這是就中間主要布局而言。所謂前朝,是指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而言,統稱為三大殿-②。後宮乾清、坤寧二宮之間,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義。陛下進入紫禁城之後,當然應居住乾清宮中,處理國事。明朝自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餘年,只有正德與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歡居住乾清宮,不足為訓。陛下應運而興,以水德代火德③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宮何以表大順得天下之正?」
①釋褐——褐是普通平民所穿的粗布衣服,所以讀書人中了進土,開始做官,稱為釋褐。
②三大殿——清代改名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③以水德代火德——適應古人大一統政治哲學思想的發展成熟,在戰國末期到秦漢之際,產生了以五行生剋解釋朝代嬗遞的道理,稱為「五德終始」。所謂「應運而興」,就是五行之運。
李自成覺得鞏焴的這番話頗有道理,但看宋獻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沒有贊成表示,便心中產生懷疑,遂向別的文臣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文諭院學士顧君恩說道:「《易經》上說『大哉乾元』,又說乾為天,為君,坤為地,為後。故明朝修建皇宮,皇帝所居之宮取名為乾清宮,皇后所居取名為坤寧宮。『清』與『寧』均是平安亨通之義,故兩宮之間為交泰殿,蓋取《易經》泰①卦之義,象②曰:『天地交,泰。』剛才鞏尚書建議陛下入居乾清宮,頗合正理。然而臣別有擔心,不妨另考慮一處宮殿。」
①泰——《易經》中的一個卦名,稱為泰卦。
②象——《易經》的所謂「十翼」之一。十翼都是解釋卦理的,是《易經》一書的重要組成部分,相傳為孔子所作。科舉時代,《易經》為知識分子必讀書,對「十翼」多能背誦,所以文臣們能夠隨口引用。
李自成問:「你擔心什麼?」
顧君恩說:「以臣看來,崇禎雖是亡國之君,然與歷代亡國之君不同。崇禎性情剛烈,人所盡知。城破之時,他既不肯投降,也不願被俘受辱,必將自盡於乾清宮中,或自縊,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會將后妃們都召到乾清宮中,一起死於火中,轟轟烈烈殉國。所以臣請陛下考慮另一座宮殿為駐蹕之處,方免臨時忙亂。」
李自成不覺動容,輕輕點頭,向群臣問道:
「還有什麼宮殿可以駐蹕?」
兵政府尚書喻上猷回答說:「臣在明朝,曾備位言官①,除參與早朝之外,又數蒙召對,或在平台,或在文華殿,故對文華殿略知一二。文華殿為紫禁城內一處重要宮殿,在左順門之東,東華門內不遠。文華殿……」
①言官——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御史都是言官。喻上猷在崇禎朝曾任兵科給事中。
李自成點頭:「這文華殿很有名氣,孤也常聽人說起。你說下去,說下去。」
喻上猷接著說:「文華殿建於永樂年間,原來不常臨御。嘉靖踐祚,將文華殿重新修建,換成黃瓦,此後為春秋經筵①所在地,也往往在此處召見大臣。殿之正中設有臣工朝見的寶座,宮中習稱金台②,一般召見是在東西暖閣。殿中橫懸一匾,上寫「學二帝三王③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個字,為神宗御筆。這文華殿和後邊的謹身殿,加上文華門及其他房屋,成為一個完整的宮院,十分嚴密。而且文華殿與內閣很近。內閣在午門內向東拐,是從文淵閣划出來的幾間房屋,為輔臣們值班之地。我大順朝雖然恢復唐宋以來的宰相制,稱為天佑閣大學士,不用輔臣五至七人,以首輔為主,共襄國事,組成內閣制。但是丞相府人員眾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內。午門內向東的內閣仍將為牛丞相在紫禁城內的值房,便於皇上隨時召見,商議軍國大事。倘若陛下以文華殿為宮中臨時駐蹕之處,則內閣可以說近在咫尺。故微臣無知,冒昧建議,請陛下進紫禁城後駐蹕文華殿,不必考慮其他。」
①經筵——春秋兩季,由講官(侍講、侍讀、展卷等)在文華殿為皇帝講書,講後賞賜簡單酒食,稱為經筵。
②金台——乾清宮、文華殿、武英殿中都設有皇帝受朝拜的寶座,俗稱金台。
③二帝三王——二帝指堯、舜,三王指三代開國帝王,即夏禹、商湯、周文王和武王。
李自成含笑點頭,在心中稱讚喻上猷說得有道理,但沒有馬上說話,等候別的文臣各抒所見。
文臣們看見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勵大家說話,所以繼續圍繞著這個題目發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幾乎都說話了。但人們並沒有新的建議,只是就乾清宮和文華殿發表意見,一般意見是如崇禎不焚毀乾清宮,也不在乾清宮中自盡,李自成就理所當然入居乾清宮,否則就駐蹕文華殿。文臣們看著李自成的臉色,對主張文華殿的建議錦上添花,例如有人說倘若皇上進東華門,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人所說的「紫氣東來」之義,而紫氣就是祥瑞之氣。又
有人想趁機會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說道:
「陛下,我朝雖然定鼎長安①,北京將改稱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長可短。駐蹕數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見,皇上駐蹕文華殿之後,丞相以內閣為值房,不妨將文淵閣改名天佑閣,名正言順,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辦,只是換一新匾而已。」
①定鼎長安——定鼎就是建都。崇禎十六年秋,李自成進西安後,牛金星親自在華陰主持科學考試,有一試題是《定鼎長安賦》。
李自成見群臣已經沒有更重要的意見,又望著牛、宋和李岩三人問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張?」
牛金星說道:「關於此事,臣與宋、李二位軍師因忝列陛下近臣,參預密勿①,自然要私下商議,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聞,斷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議論此事,就請獻策面奏臣等所議,謹供皇上乾斷。」
①密勿——古人常用詞兒,本有二義,此處作機密解。
李自成在心中說:「啊,原來你們已經討論過!」他望著宋軍師問道:「獻策精通陰陽五行,必有高見,你快說吧。」
參加御前會議的全體大臣都將眼光集中在宋獻策的臉上,等待他說出主張。
好像為著表示鄭重,宋獻策恭敬地站起身來。
「陛下,微臣認為明日聖駕就要到北京城下,臨時駐蹕何處,必須今晚決定,以便作妥當準備。」
李自成說:「是呀,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駐蹕何處為宜?這事要趕快商定!」
「陛下,」宋獻策說,「雖未舉行登極大典,但在長安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故陛下實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衝鋒決戰時可比。竊以為聖駕到北京城下之後,臨時駐蹕何處,破城之後,聖駕由何處進城,何時啟駕進城;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凡此請項大事,皆關國運。小民搬家、動土、上樑,樣樣事都不能馬虎從事,何況聖駕初到北京,一切行止,豈能悖於五行望氣之理。微臣雖有管見,但仍須諸臣討論,斷自聖衷。且眼下急待決定的是城外駐蹕何處為宜,深望大家詳議。」
李自成含笑說:「你是正軍師,在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張也是應該的。」
宋獻策接著說:「當大軍距居庸關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關守將唐通與監軍內臣杜勛二人降表,我軍將不戰而至北京城下之勢已定。當日陛下在馬上向臣垂詢:『到達北京城下之日,應以駐蹕何處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請陛下稍候。唐通偕杜勛出居庸關三十里來迎聖駕,已經望見旌旗,等唐通等來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見,供陛下聖衷裁奪。』可見,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惟恐思慮不周,貿然建言,貽誤戎機。其實,關於陛下到北京城外應駐蹕何處,早在兩天前,臣之愚見已與啟東、林泉二位談過,頗得他們同意,只是在見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況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過早耳。」
李自成問:「為何必須見了唐通之後才敢說出你的建議?」
宋獻策說:「過宣府後,即聞吳三桂已奉崇禎密詔,舍寧遠人關勤王,但不知關寧兵已到何處。倘我軍到達北京城下之日,吳三桂已過永平西來,行軍甚速,陛下當駐蹕東郊,一方面督促義軍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擊吳三桂勤王之師,一舉將其消滅,至少將其擊潰,迫其投降。迨見到唐通之後,知吳三桂因攜來遼東百姓甚多,不能輕裝勤王,尚在山海關一帶。所以當日陛下又一次在馬上向臣垂詢,臣即迅速回答,聖駕以駐蹕城西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宜,蓋不必擔心吳三桂來救北京了。」
喻上猷問道:「軍師除洞悉兵法戰陣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諳奇門、遁甲、風角、六壬之術,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為何選擇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皇上在城外駐蹕之地,請說明其中奧妙之理,以開茅塞。」
李自成同劉宗敏都知道宋獻策選擇釣魚台的道理,十分同意,並已命令有關將領火速去駐蹕地作妥善準備,但是他此時聽了喻上猷的話,向軍師點點頭說:
「獻策,你講出這個道理讓大家聽聽。」
宋獻策說:「遵旨!」又轉向眾位部院同僚,接著說道:「往年獻策未遇真主,混跡江湖,賣卜京師。偶於春秋佳日,雲淡風清,偕一書童,策蹇①出遊,或近至釣魚台一帶,遠至玉泉山與西山,如卧佛寺、碧雲寺、香山紅葉,均曾飽覽勝境,與方外之交②品茗閑話。以獻策看來,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結穴,故西山鬱郁蒼蒼,王氣很盛,特明朝國運已盡,不能守此天賜王氣耳。我皇上奉天承運,龍興西土,故《讖記》云:『十八孩兒兌上坐』。如今定鼎長安,不僅是因為陝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險固,亦應了『兌上坐』之讖。釣魚台與玉淵潭地理相連,恰在京師的兌方,聖駕駐蹕此處,亦是『兌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氣甚盛,明朝運衰,不能享有,而大順義師自西而來,此鬱郁蒼蒼之西山王氣遂歸我大順所有。」
①策蹇——意為騎驢。蹇是跛驢,謙詞。
②方外之交——意為世外之交,指僧人道士朋友,但此處專指和尚。
在御前議事的從龍之臣,一個個在恭敬謹慎中面露微笑,紛紛點頭。
李自成滿面春風,頻頻點頭,遍顧群臣,共享快樂。不料就在他十分高興時刻,無意中看出來,惟有李岩,雖然也面帶微笑,但笑中又帶著勉強,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來四個月前,在西安商議向北京進兵的決策時,雖然主張從緩興師北伐,不同意馬上就遠征幽燕的文武大臣並非李岩一人,但是當時李岩的諫阻最為堅決,曾經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國時不肯將李岩重用,不任用他為兵政府尚書,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軍師府擔任宋獻策的副職。此刻他的腦海中像閃電般地又想起來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說道:
「奇怪!我大順軍一路勝利,已經到了北京城外,滿朝文武歡騰,為什麼惟獨你李岩一個人另有心思,不高興我早日登極!」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絲毫沒有將心中對李岩的不高興流露出來,隨即望著軍師說:
「獻策,你的好意見還沒有說完哩,再說下去,說下去。」
宋獻策接著說道:「況且,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不僅有泉水從地下湧出,故名玉淵,還有玉泉山和來自別處的水也匯流於此,碧波蕩漾,草木豐茂,為近城處所少有。我朝以水德應運①,聖駕駐蹕此地,最為合宜。」
①水德應運——戰國末年,適應中國大一統的歷史要求,出現了以騶衍為代表的以五行生剋論證朝代興替的道理。五德就是五行之德。按照這一迷信,李自成是水德,明朝是火德。
李自成又點點頭,向李岩含笑問道:「林泉,你有何意見?」
李岩雖然像當時講究經世之學的讀書人一樣,也略懂陰陽五行之理,但是他並不深信,也不願談術數①小道,所以他同宋獻策雖是好友,往往在重大問題上見識相同,但所學道路各異,處世態度也不盡同。大概由於這種不同,他們同在李自成身邊,宋獻策愈來愈受信任,而他卻不能受同樣信任。他正在思考進北京後的幾樁大事,而宋獻策勸他暫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歡快中他獨有不少憂慮。聽見皇上詢問,他趕快欠身回答:
①術數——用陰陽與五行生剋學說推演吉凶禍福,古人稱為術數,為《易經》之學的一個支流,起於秦漢之際,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盛行不衰。
「宋軍師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駐蹕釣魚台地方為宜,臣十分贊同。獻策說,釣魚台在阜成門外,駐蹕釣魚台有三利:一是迎來西山王氣,二是符合『兌上坐』之讖,三是正合水德之運。所論都甚精闢,敬請陛下採納。臣從駐軍方便著想,亦覺御營駐在此地最好不過。」
李自成問:「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說:「御營騎兵三千,加上馱運輜重什物,又有五百騾馬。中央各衙門合起來有一千二百騾馬。臣聞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不單地方空曠,而且水草豐茂,將近五千騾馬在此駐紮,最為方便。」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你補充的這一條也很重要!我們今晚還有許多事情要討論,駐蹕釣魚台的事不用再議了。」他轉向大家,接著說道:「剛才得到稟報,崇禎派襄城伯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數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圖阻我大軍前進。兩個時辰前,三大營兵望見我義軍前隊旗幟,不戰自潰,多數逃散,也有的舉著白旗投降。那個李國楨,一看軍心瓦解,不可收拾,趕快帶著一群親兵和奴僕奔回北京了。哈哈,畢競是常說的紈袴子弟,真是勛臣①!勛臣!」
①勛臣——此處是嘲笑意思。明代有功武將獲得公、侯、伯等封爵的稱做勛臣。勛臣子孫可以世襲封爵,成了「紈袴子弟」,毫無實際本領。至今南陽一帶口語中仍稱空有其表的人物為「勛臣」。
李自成不覺笑了起來,是出自內心的真正喜悅,同時也想著此系「天命攸歸」,他進北京就在眼前了。在眾新降文臣的頌揚聲中,他忽然望著汝候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要趕快去指揮大軍,今夜一定要包圍北京。孤只問你,獻策主張駐蹕在釣魚台這個地方,你有何意見?」
劉宗敏說:「陛下,我只管統兵打仗,什麼陰陽五行,觀星望氣,我是外行。宋軍師的話我相信,沒錯,就照他說的辦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說:「你順便告訴吳汝義和李強,命他們率領兩千御營親軍隨你前去,在釣魚台一帶布置行宮,小心警戒,準備明日迎駕。」
劉宗敏匆匆走後,李自成因滿意宋獻策的這次建議,向他微笑點頭,隨即想起來另一個問題,趕快問道:
「獻策,剛才談孤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為宜,有人主張皇帝居住乾清宮是理所當然,有人建議居住在東華門內的文華殿,應紫氣東來之兆,你有何主張?」
剛才宋獻策故意撇開了聖駕進紫禁城後居住乾清宮或文華殿的問題,直接建議聖駕到北京城下時應駐蹕釣魚台。其實,不但皇上在宮中應住何處,連進城時應從哪座城門進城,選擇什麼路線,他都根據陰陽術數之理已經想過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認為這樣的事情不必在御前會議討論,落一個發言盈庭,各持一端,耽誤時間,不如皇上只詢問軍師和丞相二三大臣,斷自宸衷,然後以欽諭行事。此刻皇上問起,他恭敬地站起來說:
「陛下,皇上與群臣鞍馬勞頓,今日只決定聖駕到北京城下後應駐蹕何處,聖上與大家可以早點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啟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黃昏前可到釣魚台行宮休息。預計明日下午,我軍可以將北京內外城合圍。聖駕駐蹕釣魚台行宮之後,將有許多軍國大事等待皇上處理。至於皇上如何進城,進紫禁城後居住何官,微臣將於另外時間與丞相研究後詳細奏聞。」
李自成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
今天是崇禎十七年(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駐蹕北京阜成門外釣魚台的日子。
早膳以後,李雙喜率領一千御營騎兵帶著馱運輜重什物的大隊騾馬向北京進發。中央各衙門大小官員及隨從人員接著出發。李自成因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三人扈駕,鳴炮啟程,鼓樂儀仗前導。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前邊是一柄黃傘,銀鞍金鐙閃光。他在馬上左手攬著杏黃絲韁,右手用馬鞭對牛、宋指點山川,談論著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滿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軍和駐營完全不同於往日。何時啟駕,何時駐蹕,都由宋獻策望氣和卜卦決定,趨吉避凶。因為今天不需要他親自指揮攻戰,所以按照軍師意見,他應於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然後轉路,於酉時稍過到達阜成門外。至於在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方圓三里之內,如何清掃行宮,如何嚴密警蹕,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門臨時駐地,已經有吳汝義和李強前去安排,不但用不著他操心,連動動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扈駕的御營停下休息,打尖之後,繼續緩轡前進。等隱約望見北京城頭時,他回頭望一眼在身後扈從的正副軍師,欲有所言,但沒有說出。他看見副軍師李岩仍舊像昨晚一樣懷著什麼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對李岩說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為何在此文武歡呼勝利之時你偏不高興?你在西安時堅主持重,諫阻孤率師北征。幸而孤不聽諫阻,銳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順應運龍興,天與人歸,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順利到達北京城下。倘若聽了你的諫阻,豈不誤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現一帶土丘,中間有一豁口,貫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煙雲繚繞,氣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馬上遙望,忽見許多兵將簇擁一員大將策馬出了豁口,在幾通高大石碑處下馬,列隊大道兩旁。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
「此是何地?」
宋獻策恭敬回答:「此處俗稱全城關①,為元朝大都的北門。距德勝門數里之遙。陛下請看,是汝侯率領眾將領前來恭迎聖駕!」
①土城關——北京在元朝稱為大都,東西城牆與明清兩代的城牆地址相同,但南城牆在今東西長安大街,北城向北退後八里。正對明清德勝門的是元大都的建德門,明朝改建北京後,將大都的北城牆拆去,土城關就是建德門的遺址。清代將土城關作為京師八景之一,美稱為「薊門煙樹」。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覺「啊」了一聲。
劉宗敏的駐地在阜成門外,他不斷地派將校奔往沙河路上,探聽聖駕消息,以便恭迎。後來得到稟報,知道聖駕離土城關只有幾里遠了,他立刻率領駐紮在西直門、德勝門和安定門以外的果毅將軍以上的將領,在土城關外,列隊道旁。因為是在作戰時候,免去大禮,武將們只隨著劉宗敏在馬上躬身抱拳,齊聲說道:
「恭迎聖駕!」
李自成向劉宗敏問到包圍北京的情況,劉宗敏回答說:
「北京內外城有數十里,內城最為重要。我軍已將內外城的東、西、北面包圍,不使崇禎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將外城的各城門派兵包圍,另外派騎兵不斷巡邏,使外城與外地斷絕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經架設齊備,所需登城雲梯,統限今夜準備停當。」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說道:「大家辛苦幾天,破了北京之後,將士們都為國立了大功,孤不吝從優升賞。」
眾將領在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齊聲說道:「恭謝陛下鴻恩!」
隨即,劉宗敏率領一批武將護衛聖駕前進。駐德勝門和安定門外的將領們恭送皇上啟駕後,分路馳回駐地。
李自成的御營騎兵進土城關以後約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轉,數里後遇大道再向南轉,然後從西直門外萬駙馬別墅①白石橋附近繼續向南,向釣魚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們望見城外走過的兩千多軍容整齊的騎兵,中間有一柄黃傘和簡單的儀仗,還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騎馬追隨在黃傘的後邊,猜到必是李自成來到了北京城外。許多守城的太監和市井百姓從城垛的缺口問露出頭來,紛紛觀看。儘管城頭上架設有許多大炮,特別是在西直門到阜成門的幾處敵台上架設著威力很大的紅衣大炮,但是沒有人敢對李自成和他的御營騎兵開放一炮。守城的太監和百姓都認為明朝的大勢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闖王,城破之後會遭到屠戮。當然,劉宗敏不是一個粗心人,他命張鼐駐紮在阜成門外月壇內,從西直門的北邊到阜成門的南邊,面對城牆,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頭上敢放一炮,張鼐就將紅旗一揮,馬上會有許多大炮接連向城上打去。
①萬駙馬別墅——在今白石橋和動物園一帶。
正在這時,分明是烏龍駒也明白北京已經到了,興奮地蕭蕭長嘶。李自成駐馬西望,但見夕陽街山,西山一帶山勢重疊,鬱郁蒼蒼,確如宋獻策所言,西山王氣很盛。他含笑點頭,在心中說道:「佔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隨即勒住馬韁,停止前進。他一停止,他身後的隊伍全停止了,而在前邊的扈從親軍也立刻由李雙喜傳令停止了。他回頭一望,對身邊的傳宣官輕聲說:「請丞相和兩位軍師!」一個傳宣官向後大聲傳呼:
「丞相和軍師們見駕!」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聽到傳呼,立即將絲韁一提,趕到聖駕旁邊,聽候諭旨。李自成面帶躊躇滿志的微笑,說道:
「一年前,我們此時正在襄陽,那時還沒料到如今能夠來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說:「可見陛下今日奪取明朝天下既是順天應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問道:「獻策,你昨夜曾說,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現在天氣似乎要晴,倘若明日無雨,破城還得數日,還需要一次惡戰么?」
「以臣看來,只等城內有變,不需流血強攻。」
李自成望望城頭,說道:「今晚要做好攻城準備,能夠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馬上躬身說:「今日在沙河鎮休息時,杜勛曾對臣言,他願意明日縋入城去,面見崇禎,苦功崇禎讓位,但請陛下對崇禎及其宮眷一人不殺,優禮相待。」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此事軍師知道么?」
宋獻策說:「丞相對臣說過,臣當時也問了杜勛,看杜勛確實是出於為新朝立功獻忠之心,並無欺騙陛下之意。」
「崇禎會不會將他殺掉?」
「臣也以此為慮,但杜勛說他願冒殺身之禍,也要進宮去苦功崇禎讓位。」
「啟東,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為不妨一試。如杜勛被殺,不過死一個投順太監耳,於我無損。如杜勛見崇禎勸說成功,則陛下能於成功之後,以禪讓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勛今夜見我!」
李自成將鞭子輕輕一揚,同時將左手中的杏黃絲韁輕輕一提,烏龍駒緩緩前進。不需他說出一句話,整個扈駕的官員、騎兵、黃傘和儀仗,都在斜陽的照射下,肅靜地向釣魚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軍民用吃驚的眼光向城外觀望,不敢放炮,不敢叫罵,甚至沒有喧嘩之聲。
自從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長安宣布建立大順朝,改元永昌,將在襄陽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實之後,雖然他還沒有正式登極,為著表示謙遜,暫時自稱為「孤」,不肯稱「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實際上都把他當皇上看待。現在他暫時落腳在阜成門外釣魚台這個地方,等候進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業」。他手下的舊人,大家記憶猶新:最初他不管在什麼地方暫時停留,都稱做「盤」,是豫陝一帶杆子口頭稱「盤駐」一詞的省略,後來人馬眾多,稱做駐紮或駐兵。從西安建國以後,他自己暫駐的地方不再叫做駐紮,而稱做駐蹕。從前他同高夫人和親兵們駐紮的院落叫做老營,部下將領們和相隨日久的老兵可以較隨便地出入老營;後來稱了大元帥,老營的戒備嚴了許多;稱了新順王,居住的地方戒備更嚴了,並且將襄王府改為新順王府,不再稱老營了。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改新順為大順,以秦王府為大順王宮,一般將領想進王宮見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順皇帝身份離開西安,向北京進兵,一路之上,駐的房屋稱做行宮,軍帳稱做御帳,而駐紮叫做「駐蹕」,對他的特殊警衛工作叫做「警蹕」。雖然這「駐蹕」和「警蹕」兩個詞兒都是從上古傳下來的,在當今人們的口頭上,「蹕」字早已沒人使用,大順將士們在說到這兩個詞兒時都不習慣,然而這是國家禮制攸關的事,不能不命令將士們逐漸遵行。
如今以釣魚台和玉淵潭為中。東以三里河西岸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為界,在大約方圓三四里內,都成了大順皇上駐蹕的禁地,將許多居民強行趕往別處,實在無處可去的人都不許隨便出門,還必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門額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邊的人家,還得在門口擺一張方桌,桌上供一個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牌位前放著香爐。御營有三千騎兵,跟隨御營一起的一部分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文武官員(一部分留在長安),以及眾多的親兵。奴僕和廝役之類,步騎合計約有五千人之眾。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的房屋遠不夠用,所以李強和吳汝義率前隊騎兵和騾馱子來到以後,除立刻派將士們佔領公私房舍,驅趕居民和閑人,進行清掃之外,又在較空曠的地方搭起了許多軍帳,清掃和整治了通往行宮的道路。凡是要緊的路口和「行宮」的周圍,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順皇帝的行宮,其餘一處較好的宅子,作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員們的駐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處叫做李皇親花園的地方,作為正副軍師和軍師府官員們的駐地。
李自成來到了釣魚台「駐蹕」的地方,吳汝義同李強跪在道旁恭迎。然後,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官員們都由吳汝義派人分別帶到各自駐地休息,只留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護送李自成進入行宮。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來遊玩釣魚的地方,金亡後此地荒廢。到了元朝中葉,被一姓丁的達官買去,重加修繕,增加了許多亭台樓閣,曲徑迴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塢,成為有名的丁家花園,所以又名花園村。明朝兩百多年中,此地幾次更換主人,丁家花園的舊名依然保存。經過兩進院落,到了第三進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間大廳,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間東廡和西廡,大廳正中安設有臨時御座,是一張雕花檀木太師椅,上蒙黃緞繡花椅披。前有一張八仙桌,掛黃緞圍幛。稍前一點,左右擺著兩行較小的太師椅,帶有藍緞繡花椅墊和椅披,以備文武重臣在御前會議時使用。因為按「五德終始」學說,大順是「水德王」,色尚藍,所以除黃色為皇家專用服色之外,官民應該以藍色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後,牛金星等正要叩頭行禮,被他用手勢攔住。他命大家坐下,隨即向吳汝義問道:
「杜勛在哪裡?」
吳汝義躬身回答:「臣為他準備了五座軍帳,在會城門①那個方向,離此不過三里多路,旁邊有一小街,還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馬,也可避風。文諭院諸臣也暫時在那兒宿營。」
①會城門——金朝遷都北京,改稱中都。金主亮擴大城垣,周75里,大部分在元、明、清北京的西南。會城門是金中都三座北門之一,今留下一個街道名稱,位於復興門外大街西面。
「速命人前去,叫杜勛趕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見他有話要問!」
「遵旨!」
李自成又望著牛金星等人說:「諸位今日整日鞍馬勞累,風塵滿身,現在各回駐地休息。既然杜勛願意進城去勸說崇禎讓位,孤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試。你們先回駐地,等候孤在一更後傳諭你們前來,商議大事。」
牛金星等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由隨駕奴僕替他打去身上塵土,濯洗梳頭,然後用膳。晚膳後,他在雙喜和一群親將的護衛下,在行宮大院中各處走走。他走上行宮西南角的釣魚台,向開闊的荒池①中望了一陣。月亮已在東邊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這正是北京一帶青蛙出土後開始求偶繁殖的季節。不論是池中池邊,到處蛙鳴不斷,互相應答;不時還有魚在水面潑刺一跳,同時白光一閃。李自成命雙喜差幾個傳宣官分頭傳諭幾位重要大臣速來議事,同時也傳諭杜勛前來。對雙喜吩咐之後,他在心中興奮地說道:
①荒池——釣魚台和玉淵潭地萬,到清朝乾隆年間才受到皇家重視,利用它的水源充足,將港汊紛亂的荒池浚為小湖,增加了建築。
「到北京城下『駐蹕』在這個好地方,果然是『水德』應運,並非偶然!」
將到二更時候,李自成知道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已經來到,正在行宮前院的東廡等候召見,他吩咐雙喜派人宣召社勛前來,隨即回到行宮大廳(此時稱為行宮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劉宗敏等魚貫進殿,向他行叩頭禮。他命他們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劉宗敏直接往一張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卻恭敬地躬身謝座之後,才敢落座。李自成問道:
「杜勛說他願意進城勸崇禎……」
李自成的話未說完,忽然從阜成門附近的城頭上傳來一連三響大炮聲音。大家不覺詫異,側耳諦聽一陣,卻又寂然。宋獻策笑著說道:
「這是三響空炮,只裝火藥,不裝炮彈。」
李自成問道:「城上知道孤的御營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劉宗敏向簾外叫道:「來人!」立刻有一將領掀簾而人,到他的面前垂手肅立,等候吩咐。劉宗敏說:
「速去三里河東岸,向我軍炮兵傳令:要回敬城上三炮,著實地打,叫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嘗一嘗我們的炮兵厲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軍師問道:「獻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監看見有大官奉旨來阜成門一帶巡城,太監們故意施放三響空炮,以為敷衍,並非實意守城,也不敢與我為敵,惟恐傷了城外義軍。」
牛金星也站起來說:「古人說,國家存亡,視乎民心。崇禎到了今日,不僅民心失盡,連他豢養的家奴①也變心了。自從我義師過了大同,沿途重鎮的守將②和監軍太監無不望風迎降。方才守城太監放空炮三響,實是守城太監已經變心,有了獻城之兆。」
①家奴——明朝皇帝和藩王都有太監,視太監為家奴。
②鎮——明代的軍事名詞,駐重兵防守的地方叫做鎮,略如現代的所謂軍區。一鎮的軍事長官一般是總兵或副總兵(又稱副將),稱為鎮將。
李自成笑著說:「原來也想到北伐幽燕,必會馬到成功,卻沒有料到奪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說:「此所謂天命攸歸。倘不戰而克北京,聲威所及,江南定可傳檄而定。」
李自成點頭說:「你說的是。據孤看來,破了北京之後,江南定可傳檄而定,雖有戰爭,但可以不煩血戰。」他停一停,忽然問道:「杜勛進宮去向崇禎勸降,倘若所謀不成,會遭殺身之禍,連他一家人也將被斬。他為何要冒這樣大險?」
牛金星回答說:「也許他算計崇禎不會殺他。」
說話之間,架設在三里河東岸的大炮響了。大家諦聽,每隔片刻一炮,連續放了三炮,不但聲震大地,而且炮彈聲在天空隆隆地向遠處響去。
宋獻策笑著說:「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彈越過城頭,落入城內很遠,足以震懾敵膽。」
李雙喜進來,跪下向皇上稟奏:「杜勛已經來到,等候召見。」李自成點點頭,輕聲吩咐:
「傳他立刻進殿!」
李雙喜到門口對侍衛吩咐一句,隨即有兩個傳宣官齊聲高呼:「傳社勛進殿!」過了片刻,杜勛小心翼翼地躬身進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個頭,尖聲說道:
「奴婢臣杜勛叩見皇上!」
明朝太監在皇帝面前本來都是自稱奴婢,但今天杜勛對李自成自稱「奴婢臣」,加了一個「臣」字,事前在心中費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鎮的監軍身份迎降,又寫信勸居庸關鎮守太監杜之秩出關迎降,對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將來理應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後加以「臣」字,如果大順皇上默然同意,以後就會使大太監們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對杜勛的這種細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個要緊問題上他並不含糊。他沒有叫杜勛平身,也沒有叫他坐下,更沒有親切地稱他一個「卿」字。他問道:
「杜勛,孤剛才聽牛丞相說,你願意進宮去面勸崇禎讓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爺。如若崇禎願意讓位,一則皇爺有揖讓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則京師臣民可以免遭戰火之苦。」
「你看崇禎願意讓位么?如他情願讓位,孤不惟將保其不死,還將優禮相待,仍然世世富貴。你想他能夠讓位么?」
「如今崇禎困守空城,孤立無援,朝野上下無一可用之人,不讓位則有亡國滅族之禍,讓位則雖然亡國,卻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貴。奴婢臣原是崇禎皇帝的親信內臣,只要能夠進宮,面見舊主,痛陳利害,流涕苦勸,使崇禎皇爺知陛下神武寬仁,四海歸心。他能聽勸說很好,如不聽從,也不誤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進城一趟,還可以對守城太監說知情況,動之以禍福,勸他們開門獻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裡想道:「這廝真會說話!」隨即又望著杜勛問道:
「孤聽說崇禎平生剛愎自用,性情暴烈,隨意誅戮大臣。你去勸他讓位,不害怕他會殺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兒全家在京居住。崇禎皇爺一怒之下,不僅會將奴婢臣殺死,而且會殺奴婢臣全家十口。不過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成陛下得天下於揖讓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與全家誅戮之禍,在所不辭。」
「你打算何時進城?」
「明日上午巳時進宮,不論勸說結果如何,下午一定回來。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沒有消息,必是被崇禎皇爺殺了,請陛下大舉攻城。」
「好吧,你進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話。」
杜勛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對杜勛為何如此甘冒殺身之禍,心中終覺納罕,便向牛、宋等人問道:
「明月杜勛進宮去勸說崇禎讓位,有幾分成功希望?」
宋獻策回答說:「以微臣看來,崇禎不是個軟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無路恢復江山,他必會以自盡身殉社稷,斷無怕死讓位之理。」
李自成又問:「崇禎的秉性脾氣,杜勛完全知道。他獻出冒死入宮勸降之計,用意何在?」
宋獻策沒有回答,李岩也沒有做聲。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說道:
「杜勛為何甘冒殺身之禍,臣亦不得其解。然我軍一二日內必克北京,杜勛入宮不成,無礙大計,我們明日只準備好進城諸事可矣。」
李自成又說:「捷軒,北京無人肯替崇禎守城,眾心已散,破城後應行諸事,你可準備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內城,進城後各營分駐何處,都得事先決定,免得臨時紛擾。還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員,嚴厲追贓,你也得準備好啊!」
劉宗敏還不習慣在李自成面前每次說話都趕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聲說道:
「請皇上放心。臣已經與軍師準備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內城。幾個月前我軍已有許多細作進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販,小手藝的,釘盤子釘碗的,骨路鍋的①」,他們同城內的窮苦百姓多有暗中接頭,同住在廣寧門②內的回回也有串連,原來已經說就,只等大軍圍城,住在廣寧門內的窮人們就打開城門,放我們大軍入城。先破外城,內城人人膽寒,守城的太監們也會獻出城門。杜勛願意去勸說崇禎讓位,讓他去吧,其實,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①骨路鍋的——專業補鐵鍋的手藝人。用焊接法補鍋。在豫陝一帶叫做骨路鍋。宋時的江南一帶也有這個詞兒,(見陸遊的《老學庵筆記》)大概是從中原傳去的。「骨路」作為兩個音素,反切就是「錮」字。
②廣寧門——北京的外城修建於明代中葉,西門稱廣寧門。清代中葉後,改名廣安門。
李自成哈哈大笑,幾位大臣也陪著他綻開笑顏,但是除劉宗敏外,大臣們都沒有敢笑出聲來。劉宗敏突然說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門外軍營,就聽將領們稟報,廣寧門的守城軍民前兩天已經同我們的細作接頭,有意等大軍圍城之後開門迎降。」
李自成問:「何時開門迎降?」
「只說十八日開門迎降,時間未定。昨天城門已閉,內外不通,沒有繼續接頭。」
李自成沉吟說:「獻策原來佔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後,十九日黎明可破內城。要設法催促守城軍民早點開門迎降才好,獻策,有辦法么?」
宋獻策回答說:「數月以來我軍進入北京的各色各樣細作,均由劉體純親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廣寧門內,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們的人,以賣羊肉串兒為幌子,已經有半年多了。只因滿洲和山海關兩方面情況不明,使臣與林泉放心不下,已經命劉體純率他小劉營前往通州,刺探滿洲和山海關消息。臣馬上差飛騎迫劉體純回來,*他連夜商量,必須想辦法與城內互通聲氣,催促廣寧門守城軍民,務必在明日打開城門,放我大軍進城。」
劉宗敏忽然大聲說:「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來,我有辦法叫廣寧門的守城軍民人心瓦解,趕快開門迎降,不勞我軍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軒你有何辦法?」
「我自然有辦法,暫不說出。」劉宗敏轉望兩位軍師,說道:「獻策、林果,走,跟我到廣寧門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看過之後,連夜準備,明天一早進宮向你稟奏!」
宋獻策吃驚地問道:「捷軒,你有好計,先在御前說出來,商量一下不好么?」
「眼下快三更了,我們到廣寧門外看了地勢,連夜火速準備,片刻也不能耽誤。快走,把李強和吳汝義都帶去!」
劉宗敏不容遲疑,叫宋獻策和李岩隨著離開行宮。李自成心中奇怪,望著劉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後對群臣們說:
「捷軒這個人,明軍只知他作戰勇猛,所向無敵。其實,在緊急時候,他很能拿出智謀,確有大將之才。他此去廣寧門外察看地勢和城上守御情況,一定又有了新鮮主意!」
牛金星說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請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點頭,隨即命群臣各回駐地休息。當大家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走到院里,向城上望了一陣,但見城頭上燈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沒有守城人們的吆喝聲,只從幾處傳來孤孤單單的梆子聲。他想著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極也在眼前,臉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輕輕地說:
「大順萬世江山從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雖然連日來李自成十分勞累,但今日很早就起來了。五更以前,他已經醒來,將養子雙喜叫到榻前,詢問昨夜劉宗敏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察看後商定了什麼計謀,夜間如何準備。雙喜將昨夜的事情詳細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後,點頭微笑,輕聲說:
「此計可行!」
等他在奴僕們服侍下梳洗之後,宋獻策進宮來了。他詳細向他奏明一夜的準備工作,今日上午請皇上駕臨彰義門外,坐在御帳前,曉諭守城軍民速降。李自成問道:
「不是廣寧門?怎麼又成了彰義門①了?」
①彰義門——北京在金朝稱為中都,城周七十五平。中都西城有三門,中間一門名彰義,大體上在廣寧門正西,相距約十里,明朝習慣上沿襲金朝稱廣寧門為彰義門。
宋獻策說:「雖然北京外城的西門名叫廣寧門,可北京人習慣上叫它彰義門,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賣卜京師,住在宣武門外,距廣寧門較近,所以也叫慣彰義門了。」
「御帳距城多遠?」
「遠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御帳距城門只有一里多路,好使守城軍民得瞻皇上風采與御營軍容。」
「離城門只有一里遠,不擔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軒在彰義門看了地勢,說出這一建議時,臣與林泉也擔心城上打炮。但我們仔細研究,連夜作了部署,認為守城軍民瞻望聖駕,必將更加奪氣,決不敢向御營開放一炮。昨日下午,聖駕過西直門南來,離城不過二里,儀仗黃傘前導,百官扈從,御營部伍整齊,按轡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駐馬,東望北京城頭,西望西山王氣,揚鞭指點,何其從容!此時城上軍民,偷偷觀望,寂然無聲,竟無人敢放一炮,也無人敢高聲叫罵,足證人心離散,不敢與我為敵。昨日情況已經如此,何況從昨夜以來,內外城完全合圍,攻城準備就緒,守城軍民更加解體,但求各保性命,誰肯惹事生非?再說,經過臣等連夜部署,使守城軍民更加膽戰心驚。所以汝侯出的這個主意,乍然看好似一著險棋,實際毫無險情,只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內百姓從速開門投降耳。」
李自成笑著問道:「孤將幾時前去?」
「以臣推算,定於辰時二刻自行宮啟駕最吉,過橋後繞白雲觀大門前向東,已時一刻聖駕至彰義門外,在御帳升入御座,明朝秦晉二王①坐於左右地上,扈駕大臣侍立御座兩側。隨後有一聲間洪亮武將對城上軍民宣示皇上欽諭,曉以大義,促其從速開門投降,迎接大軍進城,秋毫無犯。陛下只在彰義門外停留兩刻,啟駕返回行宮。」
①秦晉二王——明朝宗室,封在西安的秦王、封在太原的晉王。
李自成問道:「杜勛何時進宮去勸說崇禎讓出江山?」
「皇上駕幸彰義門時,杜勛恃立一側,使守城軍民看見。俟陛下啟駕返回行宮,杜勛就可以從彰義門縋進城去。」
李自成對宋獻策的陳奏點頭同意,隨即命軍師回駐地休息,又命傳宣官分頭傳諭劉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門大臣,以及投降太監杜勛等,務於卯時三刻前來行宮早朝,扈駕去彰義門外。
早朝以後,按照宋獻策推算的吉利時刻,李自成由雙喜率領的兩百名御營親軍嚴密保護,從釣魚台行宮啟駕,黃傘前導,一部分文武大臣扈從。李強指揮眾多御營親軍除在彰義門外保衛御帳之外,還有一部分沿路警蹕,嚴禁閑雜人闖入御道。李自成一隊人馬在人聲肅靜中出釣魚台向南行走大約兩里,在曠野的大路上轉向東行,又走了兩里之遙,從一座石橋上過了小河,向南走一陣又轉向東行,不久便進入一片茂盛的松柏林,走到一座道觀的山門前邊。白須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領全體兩百多老少道眾,面帶驚恐之色,跪在山門外邊迎接,伏地叩頭,然後抬起頭來說道:
「白雲觀全體道眾,恭迎永昌皇爺聖駕!」
李自成向方丈輕輕點頭,隨即將眼光轉向山門,看見山門上邊有一青石匾額,上刻「敕建白雲觀」五個大字,不覺面露微笑,在心中說道:
「聽說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觀,從前邱處機①在此修鍊!」
①邱處機——元時山東棲霞人,宇通密,號長春子,金元時道教北派首領,曾被成吉思汗派人迎至西域軍中,後放還,居白雲觀以終。
一過白雲觀,便看見了彰義門和離城濠一里多遠、連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黃色氈帳,上有黃銅寶頂,閃著金光。這一在西安為他特別製作的軍帳,稱為行軍御帳,也稱帳殿。御帳東南角樹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懸綉龍藍旗,中有用紅絨縫上的「大順」二字;御帳前,面向城門,設有御座,上有綉龍黃緞椅披。御帳左右,各築成兩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紅衣大炮。另外,還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設在紅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紅綢炮衣都已卸掉,並且有掌炮軍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後邊站立十名炮手,穿著藍色的過膝襔襠,前後心上各縫有一塊圓形白布,上寫一個「炮」字。
城頭上的守城軍民,以為大順軍馬上要開炮攻城,一個個驚慌得心頭狂跳,兩腿癱軟,臉無血色,向天叩頭。有的人準備滾下城去逃命……
當李自成尚未走到白雲觀山門前時,有一位年輕將領,騎著一匹白馬,疾馳而來,背後跟隨著十幾個騎馬的隨從,他們一直到城濠岸邊勒馬,向城頭上放一響箭,然後用自然合韻的語言向城頭高聲曉諭:
守城的軍民人等聽清!我大順軍兵將如雲,大炮千尊,已經將京城團團圍定,水泄不通。進城之後,只殺貪官,不傷百姓,平買平賣,四民①安生。我永昌萬歲爺馬上駕到,觀看外城。明朝的秦晉二王,已經投降,左右陪從。爾等不許放箭,不許打炮,不許出聲。倘若放箭打炮,驚動聖駕,我城下眾炮齊鳴,必將爾等嚴懲,決不寬容!
①四民——明、清時代,人們習慣於將社會人群分為士、農、工、商四類,稱為四民。這種分類方法一直延續到民國年間。
當立馬於城濠邊的大順將領向城上高聲曉諭的時候,守城的太監和百姓紛紛地從城垛間站起來,向城下觀看。他們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點,相誡千萬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當城下的大順將領向城頭高聲曉諭之後,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們的眼光被白雲觀山門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們紛紛地向白雲觀的山門外指著,驚奇地小聲說:
「看!看!那是幹什麼的?」
「看!有兩個道士在山門前擺了香案!」
「方丈帶著全觀中的老少道士都出來了!都出來了!」
「啊,啊,來了!來了!」
人們看見,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漢,由一柄黃傘前導,騎在一匹黃轡頭、黃鞍韉的深灰色馬上,氈笠,縹衣①,氣宇不凡。事前人們已經將御座移於帳前,並在御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擺好兩個矮凳,上有紅色坐墊。李自成來到以後,在小松林外下馬,由官員照料,大踏步來到御帳前邊,昂然在御座坐下,舉目向城頭觀看。秦、晉二王在御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尚書和左右侍郎、文諭院學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御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員也立在左右的後排。杜勛也站在後排。吳汝義和李雙喜因為要隨時聽皇上呼喚,站在御座背後。李強率領五百神箭手,站在城濠外邊,對城頭控弦引矢。倘若城頭上有打算向御帳放炮的可疑動作或發出叫罵惡言,只要李強一聲令下,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間,將連續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們沒法抬頭,而站在一處土丘上的張鼐手中的紅旗一揮,所有的北從西便門南到天寧寺的、對準城頭的各種大炮將都跟著一齊點燃藥線,頃刻之間將使城樓和雉堞多處崩塌。當時各種大炮尤其是紅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現在彰義門外,秦、晉二王坐於李自成腳下這件事使守城軍民十分驚駭,而且大順軍在夜間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監和軍民望之心跳腿軟,面如土色。此時,城上太監中已經有人認出來杜勛站立在李自成右邊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點,只敢悄悄地互相告訴。杜勛的出現,使守城太監們的精神更加瓦解。
①縹衣——縹(iǎo)是淡青色,即藍色。按照五行思想,大順是水德王,服色尚藍,所以李自成稱帝後,不穿黃袍,但用黃個表示他的皇位。
宋獻策按照昨夜與劉宗敏等商定的計劃,抬頭向東南望一望藏在微雲中的太陽,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時大概有已時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劉爺的奉旨曉諭了。」
李自成點點頭。
一切都準備得十分周密。隨即那位騎自馬的將領又來到城濠邊上,先向城頭上空放一響箭,然後收弓在臂,雙手捧著劉宗敏的一張文告,用濃重的關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聲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諭:
謹奉永昌皇帝聖旨,曉諭城上軍民與內臣。明朝氣數已盡,爾等均我臣民。義師進入北京,定在今日黃昏。只聽炮聲一響,爾等速開城門。大軍弔民代罪,紀律一向嚴明。入城之後,百業照舊,市井無驚;布新除舊,共享太平。倘敢閉門抗拒,不肯立即獻城,定遭屠戮,以示嚴懲。切切此諭,務須凜遵!
劉宗敏的這一通文告,由聲音洪亮的將領重複宣讀三遍,城頭上鴉雀無聲。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從下離開御帳,仍從白雲觀山門前返回行宮。到白雲觀山門外時,李自成下旨劉宗敏同文武官員們都回駐地休息,他一時高興,留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同他進白雲觀中看看。下馬以後,李自成環顧不見了杜勛,想起了杜勛要進宮去勸崇禎讓位的事,向宋獻策問道:
「杜勛哪兒去了?」
宋獻策躬身回答:「剛才杜勛請微臣轉奏陛下,他已經往平則門①去,想從平則門縋上城,進宮去勸說崇禎。」
①平則門——阜成門在元朝叫平則門,明朝人習稱它的舊名。
「為什麼他不叫守彰義門的太監縋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陽門都已關閉,內外城已經不通,所以決定從平則門縋上城去。」
「崇禎不是一般亡國之君,秉性剛烈,動輒誅戮大臣,何況太監是他的家奴!你說,杜勛能夠活著回來么?」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雲觀是全國聞名的道觀,所以李自成回頭經過白雲觀時,叫御林親軍停留在山門以外,只讓丞相、軍師、李岩三位大臣跟隨,由方文引路,進到觀內,各處看看。本來吳汝義和李雙喜按照定製,請他暫緩入內,要率領二百御營親軍先進入觀中警蹕,但被李自成阻止,對他們笑著說:
「不用那樣。吳汝義你留在山門外等候,雙喜帶幾名親兵跟著侍候就行啦。」
這座道觀,創建於金朝,元朝改稱太極宮,後來改名長春宮,經過重建,又改名白雲觀。雖然經過兩次較大火災,兩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樹都是金元舊物,所以進入院內,但見許多蒼松翠柏,虯枝相接,綠蔭森森。大順君臣剛走到「玉曆長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頭一望,烏雲不重,雨點落在臉上,頗覺清涼。他高興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說: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著說:「已應吉兆,可喜可賀!」
李岩接著說:「果然可賀,軍師卜卦如神!」
老方文看見李自成君臣為大降微雨竟然如此高興,趕快躬身說道;
「皇上見幾點微雨即喜形於色,君臣盛稱可賀,足見陛下關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堯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隨便問道:「北京一帶旱情如何?」
方丈說道:「回奏萬歲,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時正是麥苗要雨時候,如無甘霖普降,必將夏糧無望,餓殍載道。」
李自成繼續想著杜勛入宮的結果和即將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並未做聲。方丈見李自成面有笑容,趕快跪下,接著說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聖主,願冒死為民請命。懇皇上於底定幽燕之後,早日駕幸白雲觀為萬民祈雨,或於白雲觀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國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於回行宮商量大事,無心再聽方丈說話,便向宋獻策使個眼色。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說道:
「請陛下駕返行宮,與群臣商議入城大事要緊。」
「好,回行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