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慧梅再也不好意思說別的話,也不敢看高夫人,心裡七上八下,呼吸急促起來。高夫人停了一會兒,終於說道:
「如今有一個袁時中前來投順,年紀二十五六歲,人品長得也不錯。聽說早飯後他曾到健婦營去看操,想來你也見過。這個人現在還沒有正室妻子。闖王的意思是把你許配給他,讓我來給你說一下。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出發去攻打開封,這親事就算定了,馬上就要換庚帖,送彩禮,兩三天內你就要出嫁了。」
慧梅一聽說袁時中這個名字,就好像一悶棍打在頭頂,一瓢冷水澆在脊樑上。她萬萬沒有料到闖王會把她許配給這個姓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狠狠地咬著下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過了片刻,她忽然雙膝跪在高夫人面前,頭俯在高夫人懷裡,哭著說:
「媽,我沒有別的心愿,只願跟在你身邊,永遠也不嫁人,不管是什麼樣的將領我都不嫁,死也不嫁!」
高夫人早已料到慧梅會不肯嫁給姓袁的,她自己心中也很痛苦,撫摩著慧梅的肩膀,勉強忍住自己的眼淚,耐心地勸說慧梅。但不論她說什麼話,慧梅都聽不進,只說自己不願出嫁,一面說一面哭泣。高夫人越發難過,明曉得這件事是牛、宋二人出的壞點子,闖王決斷得太倉促,不該一言為定,但是木已成舟,又有什麼法兒呢?看著慧梅越發哭得傷心,她恨不得告訴闖王,換一個姑娘嫁給姓袁的。但回心一想,萬萬不可。闖王已經當著袁時中的兩位軍師的面親口許下這一親事,都知道是慧梅,袁很滿意,怎麼能隨便更換?自古都不興許親昧親的事!高夫人一時沒有辦法,只好把慧英叫來,讓慧英帶慧梅出去散散心,解勸慧梅,同時她派人去請紅娘子來。
當房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回想著自己在大元帥行轅同闖王的一番談話。當時她抱怨說:
「你決定得太快了,為什麼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自成回答說:「袁將軍不能在這裡多留。這是一件大事,我同牛先生、宋軍師商量後,覺得應該這麼辦,所以就決定了。為了我們成就大事,許了這親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慧梅的心事你難道不知道?她起小就跟小鼐子在一起,如今都長大成人了,雖然不言,但是彼此有意,瞞不過大家的眼睛。我昨兒也跟你說過,打下開封后讓他們配成一對,年紀相當,又互相知心知性,有情有義。現在你呀,唉,忽然把她許給袁時中,這不是給她一個晴天霹靂?小點子也會大大傷心的。」
「兒女的親事哪能隨他們自己的意?只有大人做主才能算數。我今天已經做了主了,你回去告訴她說,她不會不聽從。」
「萬一她不聽從,我怎麼辦呢?」
「不聽從也得聽從。如今我們打天下要緊。既是袁時中願意結這個親,我們又何樂而不為?何況已經同男家說明了,怎好翻悔?你盡量勸勸慧梅,曉以大義,還要她明白親事要聽父母主張的大道理,自古如此!你還要告訴她,我們會陪送得十分光彩,不辱沒她是我的養女。在我們義軍中,養女就同親生女兒一般。」
這會兒,高夫人覺得闖王的這幾句斬釘截鐵的活兒仍然在耳邊響著。她因知此事萬難挽回,越發將雙眉緊鎖,不覺落下熱淚。
不久,紅娘子進房來了。高夫人將闖王的決定告訴她。紅娘子也替慧梅難過。她素知慧梅和張鼐之間的感情,沒想到這麼美滿的天設良緣,原來是命中多磨,有情的人兒不能成眷屬。既然這是闖王的決定,已經對男方說了,便無法可以更改。同時她也想到自己同慧梅的友情。如果慧梅同張鼐結親,仍然可以在健婦營做副首領。如果慧梅嫁給袁時中,她就從此失去了一個得力的膀臂。高夫人見紅娘子眼有淚光,默默無言,向她問道:
「慧梅走後,你看誰能接替她做你的膀臂?」
紅娘子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目前別的姑娘都不如慧梅那樣能幹,不得已只好勉強讓紅霞來挑起這副擔子。可惜紅霞不能識文斷字,是個缺點。我想請夫人將慧瓊給我,做健婦營的第二副首領,不知夫人肯不肯。」
高夫人點頭說:「你想的還算周到。紅霞很可以。你一起義,她就跟著你,人比較忠誠,看起來做事情也還老練,在健婦營眾姐妹間有人望,說話挺響。至於慧瓊,我身邊也需要她。……好吧,給你使用吧。慧梅一走,你的困難比我大,將慧瓊給你吧!」
高夫人忽然止不住滾下熱淚。紅娘子也趕快用袖頭揩淚。過了一陣,高夫人又說:
「平日慧梅對你最尊敬。不管什麼事,你說一句,她沒有不聽的。你去勸勸她吧。如今一瓢水已經潑到地上,想收也收不起來。女孩兒家一說跟誰定了親,就不好再變了呀!」
紅娘子嘆口氣說:「我勸是要功的,但不管怎麼勸,慧梅這心上的傷痛是治不好的。要想治好,除非是她同袁時中結婚後,夫妻和睦,日久天長,慢慢地會把從前的心事忘記。要是萬一跟袁時中過得不那麼順心,以後就會痛苦一輩子。」停一停,她接著說:「張鼐兄弟是男子漢,不會哭哭啼啼,甚至會裝得像沒事人兒一樣,可是我猜他一定必然也很傷心。他一向嘴裡不說明,心裡愛慧梅,人盡皆知。他萬沒料到他同慧梅的姻緣忽地成空。真的,只因為來了個素不相識的袁時中,宋軍師和牛先生不顧小張鼐和慧梅二人自幼以來的生死恩情,硬作月老,亂點鴛鴦,使慧梅終身有恨,使小張鼐心上的人兒登時成了水中月,鏡中花,笊籬打水一場空!你想,這樣的傷心事他一輩子如何能忘?夫人,闖王和軍師們只想著眼下袁時中是個有用的人,全不管這一對在你們身邊長大的年輕人自幼在一起,一道兒血戰沙場,出生人死,早結下海似恩情!唉,有什麼法子呢?自古以來,女兒家的婚事都不能由自己的心愿做主啊!」
高夫人沒有因紅娘子批評闖王而心中生氣,反而頻頻點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天中午,在老營中擺了三四桌酒席,該到的家屬、女兵都到了。但慧梅卻躺在慧英的鋪上,蒙頭哭泣,不肯起來吃飯。紅娘子和慧英在一旁勸了半天,最後說:「這定親的事且不談,今天闖王和夫人認你做義女,這酒席是為你做義女才吃的,客人都到了,你應當出來當眾給夫人磕兩個頭,否則你把闖王和夫人置於何地呢?」慧梅這才勉強起來,略為梳洗,依然紅腫著雙眼,走了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她向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因闖王不在這裡,她也說出了向闖王磕頭的話。一面說,一面心裡又想著闖王不該把她許配給姓袁的,不覺心中像刀割一樣,感到疼痛。
在簡單的筵席上,大家都不談慧梅定親的事,這是因為高夫人預先打了招呼,不要再使慧梅傷心哭泣。大家開始只談闖王和高夫人認慧梅做義女的事,後來又談起打開封的事來。人人都認為這第三次進攻開封是勢在必得,而開封是北宋建都的地方,城池很大,人口眾多,非常富有,進了開封,闖王打天下就前進了一大步,局面就大大地不同了。說著說著,大家的酒喝得多了,談話也更熱鬧了,喜氣洋洋,充滿了整個大廳。只有慧梅,聽了這些高興的話,反而更加難過。眼看著闖王就要打下開封,進而平定天下,而她卻不能跟張鼐結親,永遠跟隨在闖王和高夫人身邊,倒反要嫁到別的營里去,這個袁時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並不知道!
酒席散後,客人紛紛離去。高夫人把慧梅、紅娘子和高一功、李過、劉宗敏三家的夫人留下。當著紅娘子等人的面,高夫人又一次問慧梅,到底怎樣向闖王回話,因為三天之後人馬就要出發去商丘,袁時中在這裡也只能停留兩三天,這事不能再拖下去。慧梅聽罷,在高夫人面前雙膝跪下,哭道:
「媽媽,你既然把我當作女兒,我求你救女兒一命。我死也不離開你,跟誰也不結親,永遠永遠不出嫁。媽媽你救救我吧!」說罷,放聲痛哭。
紅娘子和三家至親好友夫人,還有慧英、慧瓊和在場的姑娘們見此情景,都忍不住欷歔起來。高夫人也跟著流淚。過了一陣,她揩揩眼淚,嘆了口氣,哽咽著對慧梅說:
「慧梅,為這事你飯不進口,水不沾唇,哭得像淚人兒一樣。我就是鐵石人也會心碎!何況,我,我不是鐵石心腸!你孤苦伶仃,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骨肉至親。這些年來,我把你當成女兒看待,比親女兒蘭芝看得還重。你也立過不少功,為保護我流過鮮血,幾乎死去。你如今這樣傷心,我做義母的如何不心碎!好,我再去行轅跑一趟,找闖王再商量商量,為你求情,盡我的力量為你求情。成不成我不知道。萬一闖王堅持要你同袁將軍結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女兒家的婚事得由大人做主,自古以來哪有自己做主的呢?說到頭來,婚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說了以後,她就叫慧梅依舊到慧英的鋪上去休息。然後她吩咐備馬,帶著慧英等幾個姑娘,往闖王的住地奔去。
王長順正率領著一群馬夫在場地上馴馬,忽然一抬頭望見高夫人帶著幾個女兵騎馬奔來。她趕緊拋下眾人和一百多匹戰馬,跑到高夫人面前,迎著高夫人的馬頭說:
「我一直說要到老營去看望夫人,可是總是分不開身,又知道你很忙,輕易也不敢去打擾。今天夫人有什麼事來行轅啊?聽說闖王把慧梅認作義女了,這可是一件真正喜事兒,我要喝一杯喜酒呢!」
「唉!老王,你不知道內情,哪有什麼十全十美的喜事!今日喜事成了煩惱,你咋會想到?」
「煩惱?這事情還有什麼煩惱呢?」
「不瞞你說,慧梅也是在你眼皮下長大的,這孩子柔中有剛,你別只看她在我的面前百依百順,實際上彆扭起來,用八隻水牛也拉不回頭。正因為她柔中有剛,所以對姐妹們溫柔體貼,惹得人人喜愛,可是一旦打起仗來,她就像一隻猛虎一樣,刀砍到鼻尖上連眼皮也不眨。」
「這我知道。這孩子是個好姑娘,在你面前什麼話都聽從,可是在敵人面前,哪怕是刀山她也敢上。可是這跟認她做乾女兒有什麼關係呢?」
「認乾女兒是一層。還有一層,咱們的闖王把她許配給新來的一位袁時中將軍啦。慧梅為這事心裡不願意,你叫我怎麼辦啊?」
「唉!這姑娘也真是奇怪了。這個新來的袁將軍,我也看見了,一表人才,年紀又不大,配慧梅蠻配得上,還有什麼不好呢?何況是闖王親口說出來的。現在作為闖王的義女嫁出去,多光彩啊!她還有啥不願意呢?」
「一言難盡哪!」高夫人不願說出張鼐的事,只得說道,「孩子們大了,總有自己的心事,我們有時也考慮不周。」
王長順恍然大悟,說道:「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這也是有道理的。本來好端端的一對鴛鴦,偏偏不能相配,要去配一個素不相識、毫不知情的人,自然她心裡不願。可是,這也沒有辦法。闖王話已出口,婚姻事總得父母做主,她怎能不聽?反正,姑娘們一嫁出去就好了。」
「長順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我看這姑娘的話很難說。常言道:話是開心斧。可在這件事上,她的心堅如金石。我對她什麼話都說啦,就沒有辦法剖開她的心。我已經派人找老神仙去了。要是找到他,請他說幾句話,慧梅也許能聽進去。再說,闖王這邊,老神仙也可以說話。」
王長順搖頭說:「夫人,你不清楚。尚神仙雖然是慧梅的乾爸,救過慧梅的命,可是像這件事情,他也只能說一說,聽不聽還在姑娘本身。至於闖王那邊,老神仙原來什麼話都可以說,但如今闖王身邊人才濟濟,戰將如雲,事大業大,樣樣事情都要分他的心,所以小事情大家都不再願意去見他說了。即便是請老神仙,我看他只會在心裡替慧梅難過,未必願意去多管這種事情。」
高夫人因急於去見闖王,便說:「你忙吧,我還要到行轅里去。」隨即一提韁繩,馬繼續往前走去。到了行轅,才知道李自成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往曹營議事去了,留下雙喜在行轅照料。
高夫人只好坐下去等候闖王回來。她把雙喜叫到面前,輕聲問道:
「這件事小騾子知道了么?」
「哪一件事?」
「我說的是慧梅跟袁時中定親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這件事還沒有人告訴他,恐怕他還不知道。」
「雙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從小來到我們面前。雖然你已經是我們的養子,小鼐子沒有作為養子,但在看待上都是一樣。我常說,你們這兩個孩子,在我和闖王面前,手掌手背都是肉,厚薄一樣看待。你們的婚事也好,別的事也好,總在掛著我的心。我原來有意在打下開封后讓你們各自結一門如意的婚事,也同闖王商量過,他也點了頭。沒想到憑空來了個袁將軍,闖王沒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許配給他,如今木已成舟。你看這事兒叫我多作難啊!」
雙喜瞪著眼,不知說什麼好。慧梅和張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們難過,但話已經由闖王口中說出,還有什麼辦法呢?
高夫人見雙喜無話,便又說道:「現在既要說服慧梅,也要對小鼐子說幾句話二不過男孩子在這樣事上總是話好說,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這姑娘就難辦了。拿話開導她,全沒用;又怕說重了,她會尋無常。平時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沒想到竟是這樣鍾情。她一直哭到現在。中午擺的酒宴,她連一滴水都沒有喝!」
雙喜說:「媽媽要見父帥,是不是想把這門親事打消?要是那樣的話,怕辦不到。」
「我也知道,常言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來,我怎不心疼?我要見你父帥講講!」
雙喜搖頭說:「媽,父帥的脾氣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決定以前,什麼話都好說,誰都可以說出主張,請他斟酌採擇;一旦決定以後,話就很難再說了。」
「雖然如此,我也得儘儘我的心,看能不能改變一下,換一個姑娘許配袁時中。咱們老營里長得俊的姑娘還有幾個。萬一不行,也要請你父帥親自給慧梅說幾句話。」
正說著,李自成帶著牛、宋、李岩和高一功進來了。宋獻策一見高夫人在這裡,趕緊拱手作揖,連聲說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雙喜臨門,實在可賀!」
高夫人故意問道:「軍師,我有什麼雙喜臨門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道:「既收了義女,又有了佳婿,豈不是雙喜;臨門?」
高夫人說:「都是你跟牛先生攛掇的好事,讓我作死了難!」
牛金星一聽這話里有對他抱怨和責備的意思,忙問:「怎麼?夫人何以作難?」
「慧梅不願出嫁,如今還在哭。這女孩子的心事你們怎麼能知道?她高低不出嫁,寧死要跟著我為闖王打天下,跟在我身邊。只說:什麼時候沒有打好江山,什麼時候決不出嫁,發誓賭咒不離開我。你看我有什麼辦法!」
李自成擔心高夫人說話過於使牛、宋面子上難堪,問道:「你現在來就是為這件事兒?」
「是啊!常言道:解鈴還待系鈴人。事情是你們決定的,讓我作難。這又不是別的事情,別的事情我說了別人不敢不聽,這事怎能那樣呢?她死不肯出嫁,我總不能將她繩捆索綁扔進花轎!我不管。我不管。你們說咋辦就咋辦吧。」
闖王說:「我已經同時中說定了。時中的彩禮已經送往老營去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這門親事,時中那方面非常情願,我們不能再有二話。況且我們馬上要去商丘,打下商丘以後就要圍攻開封,趁收麥之前把開封圍起來,讓他一點麥子都收不到,只能坐困投降。圍開封,人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時中前來隨順,平添了幾萬人馬。把慧梅嫁出去,對她來說也是姑娘家定了終身大事。婚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願嫁誰就不嫁誰,這哪還有個在家從父母道理?」
高夫人說:「難道牛不飲水能強接頭?你勉強她嫁出去,萬一夫妻兩個沒緣法,以後怎麼好?」
「什麼緣法不緣法!做姑娘的,『出嫁從夫』,過些時候,生了兒,養了女,夫妻間自然就有緣法了。」
高夫人頂撞他說:「你們為著打開封,八字沒一撇,先白丟一個好姑娘,說不定還要丟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真是女流之見!自古公主還要下嫁,還要到外國和親,何況慧梅?你回去告訴她,就說這婚事已經決定了,不能再更改。她只是嫁到小袁營,比到外國和親強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經定了,就是後天。喜事辦完後,她就同時中回到他們的人馬中去,帶著他們的人馬同我們大軍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中再委屈了,以後隨時想回來,還可以回來。將來只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們也是開國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決不會虧待他們。」
高夫人聽畢,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忍著一肚子氣,只好罷休。她又望了牛、宋一眼,傷心地冷然一笑,說:
「你們早同我通點風聲,事情也不至於到此地步!」
宋獻策趕緊賠笑說:「我們沒有想到慧梅這姑娘會不願意這門親事,沒有事前同夫人商量,確實疏忽。」
高夫人又轉向李岩:「李公子,我請你同我到老營去一趟,把闖王的意思跟慧梅講一講。平時雖然你跟她見面不多,但是大家談起來對你都是很敬重的。」
李岩知道這事情難辦,趕快推辭說:「我看有內子在夫人身邊,就讓她多勸勸吧。」
「邢大姐也說了,只是無效。唉,這事兒叫我怎麼處啊!」
李岩又說:「最好請一功將軍到老營功一勸慧梅。慧梅也是他眼前長大的姑娘,再說他如今又是舅父了。他說話比我要方便得多,說不定慧梅會聽他的勸說。」
高夫人知道李岩不願多管閑事,也就不再勉強,說道:「那好吧,就讓一功同我去勸勸試試,不知道行不行。」
高夫人和高一功剛準備離去,宋獻策又說道:「聽說大元帥和夫人過去曾有意把慧梅許給張鼐,雖未說明,但張鼐心裡怕也知道。我看還得請一功將軍跟張鼐順便說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際,說一下使他心裡免去了疙瘩,對行軍作戰也有好處。」
「你剛才不是還說沒想到慧梅會不願意么?」高夫人心裡問道,但沒有說出來。
李自成沉默了一陣,說:「好吧,都讓一功看著辦吧。」
雙喜插言說:「我剛才看見小子已經來了,可能有什麼事情。現在把他叫進來,由父帥當面同他說一下,豈不省事。」
闖王說:「也好,叫他來吧。」
隨即雙喜把張鼐叫了進來。高夫人望望張鼐,覺得他不像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闖王問道:
「你來有什麼事?」
張鼐恭敬地回答說:「我是來找總管的。火器營有許多大炮,可是騾子不夠,我來問問,能不能再派給我們一批騾子。不知大元帥有何吩咐?」
闖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說道:「張鼐啊,你現在執掌火器營,獨當一面,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還合得來,本來有意再過一年半載,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們定親。可是現在袁時中前來投順,他提出了婚姻之事。我同軍師、牛先生合計了一下,決定把慧梅許配給他。這親事已經說定了,今天就要換庚帖,別的話就不用說了。這事情我只是說說,讓你知道。你心裡沒有疙瘩就好,如有疙瘩,也應該解開。等我們打下開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會給你挑選一門合意的親事。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把兒女情放在心上!」
張鼐脊背發涼,臉頰發紅又發白,驀然像是一悶棍打在頭上。但是他竭力掩蓋著內心的失望和痛苦,說道:「大元帥,夫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親事不親事的閑事兒,只想著趕快為闖王打下江山。你們不用替我操心,過幾年再提這事也不遲。」說罷,扭頭便走。
高夫人望望張鼐的背影,心裡想道:「男孩子到底心寬,不像慧梅那樣。」她感到一絲安慰。隨即她同高一功一起離開闖王,先到高一功住的屋子裡商量一下。
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了一陣,把如何勸說慧梅、如何進行陪送等事都商量妥了。高一功又單獨返回闖王面前,向闖王稟報一番。闖王點頭同意,說:
「這樣辦很好。只要她能夠快快活活地出嫁就好了。」
「這也只是叫她能夠出嫁,出嫁以後不要抱怨,快活還談不上。」
高一功回到住處,就同姐姐帶著少數親兵往老營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對慧英說:
「你到健婦營去一次,命慧梅的親兵們把她的東西都檢視檢視,帶到老營。另外,你告訴慧劍,要她挑選二百名健婦,明天一早就來老營,護送慧梅出嫁。該準備的戰馬、武器,都要挑選最好的。你在健婦營也不要多停,辦完這些事就回來。」
慧英聽畢,立即策馬從岔道向健婦營奔去。跑著,跑著,她忽然發現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帶到老營去的四個女兵中的兩個,都騎著馬,另外還牽著一匹白馬,正在往火器營的方向走去。「哦!」她頓時明白了,趕緊加了一鞭,追趕上去,把她們叫住,問道:
「你們往哪兒去?」
「慧梅姐姐叫我們把東西送到火器營,還給小張爺。」
「白馬是小張爺的,另外還有什麼?」
一個女兵將自己背著的紅綢包裹打開,裡面包著一把寶劍和一個笛子。慧英見了心裡一痛,低頭想了一下,說:
「馬,你們送去。寶劍和笛子都是小張爺送給你們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經送了多年,不必還他,交給我吧,由我處置。」
女兵們把寶劍和笛子交給慧英後,繼續前進。慧英望著那匹被牽走的白馬,心裡又一陣難過。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的處境下,雖然暫時還不曉得高夫人去行轅見闖王的結果,但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不能同張鼐結為夫妻。如果被逼不過,只好出嫁,她當然不願讓張鼐再記掛她徒自煩惱。慧英還想,慧梅如此決絕,所有心愛之物都歸還張鼐,也許有尋死之意?想到這裡,慧英不覺長長地嘆了口氣,催馬往健婦營馳去。
當慧英同兩個女兵說話的時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經回到老營。坐下以後,高夫人馬上就問留在老營的女親兵:
「慧梅這半天有什麼情況?」
女兵們告訴她,慧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痛哭,可是不吃飯,也不說話,隨你說什麼,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時還要流淚。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說:「一功,你看,這都是軍師和牛先生乾的好事!這孩子多苦啊!」
「姐,如今說這話已經晚了,我們還是把慧梅叫來,把話向她說明吧。」
高夫人點點頭,吩咐女兵把慧梅叫來。慧梅經這大半天的折騰,頭髮蓬亂,淚痕滿腮,面容也頓時變得憔悴。高夫人見此情形,越發不忍,皺著眉頭把慧梅仔細打量。慧梅勉強對高一功行了禮,叫聲「舅舅」。才說完兩個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高一功覺得心中不忍,只得說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特意來看看你,也想同你說幾句話兒。」
慧梅勉強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高一功向周圍掃了一眼,女兵們一個個退了出去。高一功又望著慧梅說道:
「我今天來,一則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闖王和夫人認做義女,我就是你的舅父了。二則闖王要為你辦終身大事了,我這個當舅父的也要跟你說幾句話。」
慧梅聽到「終身大事」幾個字,又禁不住渾身一哆嗦,但沒有說什麼。高一功望了她一眼,繼續說下去:
「我也知道你心裡很難過。儘管我從未問過你的心事,也沒有人告訴過我,但我並不是個糊塗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剛才闖王同我說了一些話。我現在既是來看你,也是來傳闖王的話。為什麼要把你嫁出去,這道理你已經聽說了。袁時中來投順我們,提出要結親。宋軍師和牛先生合計了一下,說這也是好事,這樣以後袁時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擁戴闖王,不會生出二心。可是蘭芝還小,不到出閣年紀。在高夫人身邊的姑娘裡頭,你是個尖子,不管人品、武藝,都比別人要好一些。再說,你這幾年磨練得很懂事兒,所以紅娘子特地挑你去做她的膀臂。倘若你出嫁之後,能夠同袁時中和睦相處,擁戴闖王,建功立業,那就不負了大家對你的一片期望。若是換了一個軟弱的、臨事沒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只是嫁出去了,在節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來挑去,還是選中了你。雖然這不是你的心愿,可是你要從大處著想,為著我們打江山,不能不結這個親。這可不是一般的結親,這是對咱們打江山大有干係的結親。」
慧梅聽著,低頭不語。她剛才曾希望高一功會救她一把,忽然落空了。
高夫人說:「現在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你舅舅跟我。我有幾句話說出來,你放在心上,不管對誰都不要露出一絲口風。」略停一停,她接著小聲說:「我們如今內外都不是那麼如意。明朝雖說不能把我們怎樣,可是他還有兵啊。像河南這種地方,自古是打天下必爭之地,可我們到如今還沒有佔領開封,即使不久能佔領開封,官兵也不會善罷甘休。他會調集各省人馬,來同我們糾纏。另外啊,」她把聲音放得更低,「曹操跟我們面和心不和,同床異夢。這個人反覆無常,萬一他離開我們,投降朝廷,我們就勢孤了。我們如今一切不管,得把他拉住不放。正因為內外都不是太順手,所以袁時中這次來投,闖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時中能死心塌地擁戴闖王,我們就平添了幾萬人馬。再說,他在東邊一帶,人地都熟,不像我們是生疏的。如果他降了朝廷,我們就多樹了一個勁敵。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會想得那麼深。我現在向你說明了,你就知道闖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說完後,仔細地觀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沒有特別表情,但看來對這番道理已經明白。
高一功說:「不管怎麼,你畢竟是個姑娘,婚姻事要聽父母之命。有些姑娘還沒生下來,由父母指腹為婚,她長大後不管女婿長得黑麻丑怪,不也是照樣嫁出?這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認命。如今闖王將你許配出去,是名正言順的。你心裡縱然有一百個不如意,也只能聽從。難道你能不聽闖王的話?你不能吧?」
慧梅含著眼淚,低頭不語。高夫人露出一絲勉強笑意,勸解說:
「慧梅這丫頭起小跟著我,我知道她是個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現在我說,慧梅,你也不要再難過,也不要再說不出嫁的話了。你不能永遠跟著我,我也不會讓你永遠跟著我,說那話都是空的。至於張鼐那方面……」
慧梅的臉一紅,趕快說:「媽,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說不出嫁不是為別的什麼人……」慧梅說到這裡,卻不由得哽咽起來。
高夫人繼續說:「不管你的心中是不是有那個疙瘩,我現在說明了也沒有什麼壞處。張鼐跟我自己的義子差不多,我也常常想著他的婚事。等打下開封后,我就給他定親。你走後,你們這些姑娘中,慧瓊算是最出眾的了,我就把慧瓊許配給張鼐。這話我暫時只對你一個人說,讓你放心。總之,我希望你的心中不要再有疙瘩。」
慧梅沒有說話,也不知她心中怎麼想。高一功趁機會對高夫人說:
「姐,我看慧梅確是個明白人。我們將闖王的心意一說,她的心中就豁亮了。叫姑娘們把袁家送來的納彩禮物拿出來,咱們都看一看吧。聽劉玉尺說,因置備不及,十分寒倫;明日將送來正式聘禮。」
高夫人馬上命女兵們把袁家的禮物拿出來,一看之下,確實排場,有各種綾羅綢緞、各種珠寶首飾,還有四錠元寶。但對這些東西,慧梅連看也不看。不管大家怎麼稱讚,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動一動。而且她明白,有些人的稱讚話是故意叫她聽的。高夫人也不勉強,向慧梅身邊一個比較懂事的女親兵說:
「你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吧,以後都另外裝一口皮箱里。」
慧梅始終沒有表情。有一個定在今夜悄悄自盡的念頭一直在她的心上纏繞,所以袁時中送來的各種彩禮全不放在眼裡,好像與她全然無干。
高夫人和高一功,見慧梅對一切無動於衷,使他們的心中凄然沉重。高一功因為還有別的事,不能在此久坐,同高夫人談了幾句關於如何辦喜宴的話,便要趕回行轅。臨走時,他對慧梅說:
「你放寬心吧,只管聽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完了你的終身大事。出閣以後,過些日子,我們還要在一起行軍打仗。你隨時想回來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你是闖王的養女,又是健婦營的副首領。闖王吩咐從健婦營中挑二百名健婦,再從行轅標營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還有管炊事的、管輜重的、管騾馬的,合起來將有五百之眾,隨你到小袁營,算作你的親軍。這樣,你也不會太寂寞,閑的時候還可帶著男女兵士練武、打獵,同沒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樣。」
慧梅一邊聽高一功的勸說,一邊在左思右想,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同時她也想到她如果自盡,一則對闖王的聲望有損二則還會招惹別人猜疑她曾經在暗中將自己許給了張鼐。不管損害闖王的聲望,或是別人對自己的清白瞎猜,她都不願。可是活下去,同張鼐的恩情一刀兩斷,嫁給姓袁的,她也不願。這真是生死兩難!
高一功走後,高夫人接著說:「你舅舅剛才說陪送男女親兵的話,是在行轅中同闖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婦要交給慧劍率領。慧劍同你感情好,很聽你的話。男兵就交給王大牛帶領。這四百人選的都是精銳,戰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後在戰場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則你既有身份,也有親信護衛,袁家的人決不敢輕看你。慧梅,日後蘭芝出嫁,也不會這般風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說:「洛陽的邵時信,這一年來在你舅舅手下做事,掌管一部分軍資糧炯,又細心,又正派。他的妻子兒女也都隨營,你是認識的。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請他派邵時信跟你去一年半載,做你的親軍總管。等你在小袁營人緣熟了,有了另外牢靠可用的人,再放他回來。你看行么?」
慧梅被高夫人的慈母般的感情深深感動,又忍不住哽咽起來。雖然她的心中還沒有完全排除夜間自盡的念頭,但是她不忍見高夫人為她的婚事過於難過。她忽然決定佯裝不再拒絕出嫁,使高夫人暫時寬心,也算她做女兒應該有的孝意,至於自盡不自盡,今夜再定。於是她噙著眼淚說:
「媽,我跟著你們多年,自幼受你們撫育之恩,一身難報。如今讓我出閣,我實在捨不得離開你們。但既然是闖王吩咐,無可挽回,我只好聽從。這四百名男女親軍,我一定盡量地對他們好。」
高夫人走過來撫摩著慧梅的肩頭,含著熱淚說:「你今天還沒有吃一點東西,這樣下去身體會壞了,晚飯時無論如何要吃一點。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當天晚上,老營中以高夫人為首,忙著為慧梅準備嫁妝,一直忙到深夜。慧英一面忙著,一面又想起下午的事:那時她在健婦營辦完了事情,到火器營去送白馬的兩個女兵也回來了。
「你們可曾看見小張爺?」慧英問道。
「看見了,他正在率領將士們操練。」
「你們把白馬送去,他可說什麼話了?」
「他沒說什麼話,只隨便告他的騎兵說:『把馬拉去拴在樹上。』仍舊忙他的操練。」
想到這裡,慧英不覺嘆道:「唉!男人多無情啊!慧梅哭得這樣傷心,他卻像沒有什麼事情似的!」
夜深了,別人都已睡去,慧英還在幫助高夫人準備。她也認為慧梅這次被迫出嫁,必須在陪送方面搞得好些,才能使慧梅心中的難過減輕一些。當然,在軍中一切都要輕便,所以嫁妝也無非是許多珠寶細軟,外加壓箱的幾百兩雪花紋銀。
終於,一切都準備完了,慧英輕手輕腳地回到房裡,深恐驚醒了慧梅。進得房來,卻見桌上還點著一支蠟燭,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見她進來,眼睜睜地望著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想說話,可是慧梅的眼淚「刷」一下子流出來了。她不知說什麼好,只得催勸慧梅脫了外衣,她自己也脫了外衣,兩個人睡在一起。過了半天,她才突然說了一句:
「女孩兒家,總得有這一天哪,人人都免不了,也不過你先出嫁罷了。」
常言說:「嫁姑娘不是容易的,姑娘一天不上轎,一天準備不完。」慧梅雖然在軍中出嫁,嫁妝中也沒有木器、瓷器。銅器、錫器等不易攜帶的東西,但高夫人忙了一夜後,第二天又整整忙了一天,只恐怕這樣東西不如慧梅的意,那樣東西會臨時忘了。使她的心中稍覺寬慰的,是經過昨晚慧英的繼續勸解,慧梅懂得以闖王的大業為重,今日再不提「死不出嫁」的話,開始進食。慧梅經過一夜思前想後,也確實放棄了自盡的念頭,只盼出嫁後能夠使女婿永遠地效忠闖王。
各家重要將領、老營中較重要文職人員,都有禮物送給慧梅,或是綢緞,或是金、銀、玉、翠首飾,或僅送銀子,自二兩起至十兩不等,用紅紙封好。這種向出嫁姑娘送禮物在河南俗話中叫做添箱,文雅的說法是贈送「奩儀」,都得收下。牛金星和宋獻策、高一功、李過、劉宗敏、李岩夫妻六家的奩儀特別重,都是除綾羅綢緞和金銀首飾四色禮品外,又各送紋銀百兩。尚炯因在二十里外一處兵營中看病,得到消息,昨晚趕了回來。但是他知道慧梅的婚事已成定局,在闖王前無話可說,一直在心中深為嘆息,也不想見慧梅用空話勸慰。今天他仍不願看見慧梅,怕徒然心中難過,只派兩名親兵送來四錠元寶、四匹上等綢緞、一個百寶藥箱,還有一個朱漆小匣,裡邊用錦緞一層層包著一個暗黑色的箭頭。慧梅打開小匣一看,知是老醫生珍重保存了三年的毒箭頭,以紀念她的忠心,不禁痛哭起來。高夫人看了後萬感交集,也忍不住哽咽流淚。
王長順也有禮物。論地位他只是一個馬夫頭兒,但是論情誼,他是闖王手下的老夥計,是馬夫中的元老,在慧梅的眼中也是父輩。他親自送來了收藏了將近兩年的一根雕花玉柄馬鞭,一對鍍金銅鐙。他本來打算等雙喜成婚時送給雙喜,不料如今慧梅先出閣,心中有許多說不出的辛酸,所以他就將這兩件珍貴物品送來添箱。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愛這位老馬夫,收到他的添箱禮物後,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在他的面前磕了一個頭。王長順對她說: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別難過,是姑娘總得出門。那袁將軍不知道我是老幾,幾次看見我,都沒有跟我搭腔說話。可是我不見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我王長順是闖王旗下的一個元老!慧梅,你別害臊,我對你說實話:這位嬌客,論年歲不大,論人品不賴,論名聲也不小。你以後要幫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擁戴闖王。他要是日後忘恩負義。」
高夫人趕快笑著說:「長順,你今天多喝了幾口酒,別多說啦!」
王長順忽然醒悟,改口說:「啊,說滑了嘴。我是說,我看他日後絕不會忘恩負義!」
大門外鼓樂聲起,又有人前來添箱。隨即,大家看見是張鼐的親兵頭目王新牽著昨日借給慧梅騎過的白馬,前來添箱。這白馬渾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潔凈,換了嶄新雕鞍錦贍,白銅馬鐙,新的轡頭帶著銀飾,閃光鍍金項鈴,猩紅的新馬纓,雪白的馬尾根上邊不遠處,還結著一個紅綢繡球。王新到院中將馬韁繩交給隨來的一個弟兄,走進上房,向高夫人磕頭賀喜,站起來後又向慧梅行叉手禮,然後恭敬說道:
「我們小張爺命我來啟稟夫人,他沒有別的寶貴禮物,只有這匹西番戰馬①是不久前奪得的汪喬年的坐騎,曾經獻給闖王,闖王說我們小張爺攻襄城有功,賜給了小張爺。這馬,一身純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穩快,特意送來為慧梅姑娘添箱,務請笑納。」
①西番戰馬——指青海省西部出產的戰馬。
高夫人笑著說:「喲,這添箱禮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這娃兒什麼時候學得這麼會說話?」
王新笑著說:「實話回夫人,這幾句言語是我現買現賣的。小張鼐爺臨時教我幾句學幾句,好則還沒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格格地笑起來,說:「你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時你是只小老虎,還不知道在平時你是只巧嘴八哥,真會學話!」
看見來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將出嫁的姑娘一樣羞羞答答,不聞不問。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抬起頭來說:
「王新兄弟,這白馬我不要,你牽回去吧。小張爺在戰場上很需要這樣好馬。你牽回去吧,就說我心領了。」
高夫人趕快說:「世界上哪有逢喜慶送禮不收的道理!王新,將白馬拴在柳樹上,你們領了紅封子,出去休息吧。」
各家送添箱禮,如是派僕人或親兵送來,都有賞錢,名叫封子,紅紙中或封碎銀,或封選好的銅錢。如是銀子,少則二錢,多則一兩。慧英在王新牽馬進來時想著慧梅的心情,趕快取二兩銀子封好,這時交給王新,說:
「王新兄弟,你們到外邊休息,中午吃了喜酒回去。」
慧英的話剛落地,從村外傳來了鼓樂聲音,自遠而近。大門外的兩班吹鼓手也奏起樂來。過了片刻,擔任老營知客的兩名小校將男家送禮的一行人迎了進來。各種禮品都裝在或圓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牽一匹高大的甘草黃騙馬,轡頭鞍鐙俱全,一色嶄新。慧梅迴避到高夫人睡覺的裡間,對於兩個送禮人如何進來向高夫人行禮,如何說話,她全然不看不聽。她仍在想著張鼐用她平日喜愛的白馬添箱,心中刺痛,不覺流出眼淚。隨後聽見高夫人和眾人紛紛觀看袁時中送來的甘草黃駿馬,交口稱讚,她才忍不住抬起頭來,隔著窗紙的一個破洞向那馬張望張望,看出來確是好馬,但是她對自己發誓說:
「千好萬好,我永遠也不騎它!」
這句話儘管說得聲音極小,卻被正走進來取賞封的慧英聽見了。慧英的心中一動,但裝作沒聽見,只在心中暗道: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沒有嫁了她的心,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啊!」
午宴席散以後,高夫人仍然為明日慧梅出嫁的事操不完的心,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起來,高夫人又將各樣事檢視一遍,深怕有什麼疏忽,使慧梅增加傷心。早飯以後,她將慧劍叫到面前,反覆叮嚀:
「你要好好照料慧梅姐姐。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縱然在兩軍陣上殺得難分難解,你總不要離開慧梅姐姐身邊,不能單獨跑去衝殺,要緊的時候更要寸步不離。你比她小兩三歲,要多聽她的話。有時即令她責備你幾句,你也不要放在心裡。慧劍,你也是沒有一個親人,你就同她親妹妹一樣!」
一番話說得慧劍這姑娘也感到難過,同時想起來在第二次攻開封時陣亡的黑虎星哥哥,噙滿眼淚,輕輕點頭,哽咽回答:「我記在心裡了。」
高夫人又說:「你對健婦營要把話說清楚,半年,頂多一年,等慧梅在那兒跟袁姑爺和好相處了,一切都能叫我放心了,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所以,你們在那裡一定要安心,你們自己的事情暫時不用操心。」說到這裡,慧劍忽然臉紅起來,回過頭去不好意思聽。但高夫人繼續說下去:「你們都是姑娘,到了該出門的時候了,你也不能長留你們在健婦營中。等你們回來後,該怎麼安排自然由我和你紅姐姐替你們操心。你們在那裡不要想自己的事,要專心把慧梅姐姐照料好。還有袁營中情況我不清楚,不管怎麼,他不像我們闖營人馬紀律嚴明。要是有人到你們的駐地胡鬧,或調戲姑娘們,你們要立刻報告慧梅姐姐,輕則由慧梅姐姐處分,重則稟報袁姑爺,軍法從事。決不要給人家落下一點把柄,讓人家說你們姑娘家的閑話,連闖王和我的臉也丟了。這話你要好生記在心上!」
「我都記住了。要是我們的姑娘家做出些下流事,我一定稟明慧梅姐姐,該殺的殺,該打的打。要是袁營的兵將跑來調戲姑娘們,也要同樣嚴辦。夫人請放心好了。」
慧劍走後,她又把王大牛找來,說:「大牛,你也是在我們闖營長大的,原來是孩兒兵,後來就做了頭目。你也受過傷,立過功。這次讓你帶二百標營親兵,護送慧梅出嫁,有些話昨天已跟你說過了。今天我再囑咐你幾句話。」接著,她把對慧劍說過的有些話也照樣叮囑了王大牛一遍。王大牛說:「是,夫人,我一定遵命。」正要退出,高夫人又把他叫住,說道:「還有,在慧梅那裡,要同在我們老營一樣,天天練武,不能放鬆。武藝練好了,一個人可以頂十個人用;武藝不好,十個人不頂一個人。再說,你們都是年輕孩子,頂大的不過二十歲、二十一歲,好像二十二歲的都沒有,有的武藝不錯,有的武藝並不精,得趁年輕時好好練一練。天天練武,也就不會弔兒郎當、到處閑逛,軍紀也就嚴整了。如果你們在那裡不像個樣子,人家不是說你們鬆懈了,人家會說闖王的人馬原來就不行,都是瞎吹的。」
「夫人放心,我決不會放鬆操練,決不會給闖營丟人。」
高夫人又將邵時信叫來,將應該囑咐的話囑咐一遍,然後吩咐四百名男女騎兵先走,以便早到袁時中的駐地紮營。幾十匹騾子馱著帳篷和各種軍資,分別有專人掌管,隨著騎兵出發。另有幾匹騾子馱著皮箱,內裝陪嫁的各種東西和金銀,也有專人掌管,作為第二批出發,老營另派二十名騎兵護送。將這兩批人馬打發走後,估計花轎快要來到,高夫人將一位被大家喚做呂二嫂的,約摸四十齣頭年紀的婦女叫到面前,對她說道:
「呂二嫂,你的年紀比較大,我才叫你跟隨著慧梅到袁營去。你一直在健婦營照料這些姑娘們,同她們很熟。你又當過呂維棋家的粗使奴僕,見過些世面。慧梅是個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練。說到家務事,她就不大懂,別的姑娘也差不多。所以這些地方你得留心著點,該告訴慧梅的告訴慧梅,該告訴慧劍的告訴慧劍,有困難就問邵時信。今後每到一個地方,慧梅和袁姑爺自然住在一起,別的姑娘不好進去,你就可以進去,方便得多。好則你身子骨還硬朗,辦事也麻利,這一年多來又學會騎馬。這次跟著她們去當然要辛苦一些,將來我再把你接回來。你的兒子在我們這裡已當上了小頭目,今後只要他立了功,我們會慢慢提拔他,不會讓他吃虧的。」
「夫人,你看,你不說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給呂家做奴僕的,是家生奴才。要不是闖王的人馬打進洛陽,我們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現在到了闖王這裡,不論是將領們,還是弟兄們,再不把我們當奴才看待。我和我的孩子,一生一世也感不盡闖王的大恩。現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隨去,我一定盡心照料,決不讓夫人為她操心。」
高夫人點頭說:「我就知道你比別人會辦事兒,以後你多操心就是了。」
呂二嫂又說:「慧梅姑娘已經打扮好了,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這姑娘一直在軍中,總在練兵啊,行軍啊,打仗啊。說是姑娘,長得也俊,可就是從來沒像姑娘那樣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輩子只這一次,才讓你們給她打扮起來。走,我們看看去。」
從昨天開始,老營的人們一面忙著給慧梅準備嫁妝,一面就在商量如何打扮慧梅了。有人說,慧梅是一員女將,出嫁時應該戎裝打扮,身穿箭衣,腰系戰裙,騎上駿馬。可是高夫人和紅娘子都不同意。高夫人說:「自來姑娘出嫁,都要哭著去,有的姑娘一路哭去,要哭十里二十里,甚至哭到婆家村子外邊才不哭。這是千年以來的老規矩,慧梅出嫁自然也是要哭的,何況她心裡有疙瘩。讓一員女將騎在戰馬上,哭哭啼啼,一路不停,這不成了笑話?」紅娘子也說:「我在洛陽出嫁的時候,也有人勸我騎馬,她們不曉得女孩兒家的心事。自古以來出嫁都要坐花轎,所以坐花轎就是出嫁,出嫁就是坐花轎。要是姑娘出嫁不坐花轎,會一輩子感到窩囊,感到太輕率。慧梅出嫁當然也要坐花轎。」
於是今天早飯後,在呂二嫂和幾個有經驗的嬸嬸、嫂嫂照料下,就按照世世代代的老風俗習慣,給慧梅紅裝打扮起來。慧梅的頭髮本來又多又黑,現在梳了頭,臉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雲鬢堆漆,桃臉照人。可惜一雙眼睛平時明如秋水,而現在卻紅腫著,分明帶著哭過的痕迹。大家又幫她穿上紅緞繡花襖,繫上紅緞繡花百摺裙,戴上鳳冠,肩披霞帔。惟一使她顯得與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間系了一口寶劍。
當高夫人進來時,她已靜靜地坐在床邊,低著頭默默不語。她心裡十分難過,但到了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們隨著高夫人一起進來,一見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議論起來:
「慧梅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樣!」
「天仙算什麼,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寶劍。可咱們慧梅處處都比得上嫦娥,偏偏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寶劍,使她顯得英氣勃勃,不同於一般美人。」
「聽說袁姑爺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見過,騎在馬上可英俊啦,年紀又輕。」
「這真是天生的一對呀,打燈籠也難找。」
「這還用找?千里姻緣一線牽,早就有月老用紅線把他倆拴住了;不用找,姑爺就來了。」
大家七嘴八舌說個不停,慧梅聽了就像刀割一樣。後來,呂二嫂進來說:「闖王回老營來了,老神仙和高將爺也來了。請慧梅姑娘到上房給長輩們磕頭去。」
大家聽了,這才紛紛離開。高夫人由女兵們簇擁著,也往上房走去。屋裡就剩下慧英和幾個姐妹在面前,慧梅拉著慧英的手哽咽說:「英姐姐,以後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慧英噙著眼淚說:「慧梅,你真是傻丫頭,我怎會忘記你呀?」
「常言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我不是闖王和夫人的親生女兒。」
「你放心,一則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二則小袁營也歸了我們闖王,以後見面的時候多著呢。」
慧梅站起來向上房走去。馬上有兩個姑娘在左右攙扶她。雖然慧梅平時可以健步如飛,但這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老規矩,新娘子必須由人攙扶著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闖王夫婦已經坐著等候。呂二嫂趕快說:「姑娘,給闖王和夫人磕頭。」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她想說什麼話,但喉頭被一股湧出的熱淚堵塞著,說不出來。高夫人也覺得難過。倒是闖王面帶微笑,說道:
「慧梅,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難過。」
慧梅說:「我跟隨著養父養母多年,生死不離。現在雖然打發女兒出了門,可是我身在袁營,心在闖營,變成鬼魂也不會離開養父養母!」
慧梅說罷,泣不成聲。闖王聽到慧梅說出來不吉利的話,微微皺了皺眉頭,也沒有再說什麼。
慧梅又噙著淚給高一功和尚神仙磕頭。老醫生的心中發酸,拱手還禮。
隨即從遠處傳來了鼓樂聲,知道花轎快到了。慧梅迴避到東廂房中,坐在慧英的床上。過了一陣,鼓樂聲進了村中,放了三眼鏡,又開始放鞭炮。鼓樂聲和鞭炮聲直響到老營的大門外。
各地迎親,風俗不一,有的是新郎自己迎親,有的是男家派別人迎親,新郎在公館等候拜天地。今天袁時中採用他家鄉風俗,請劉玉尺代他迎親。一般風俗:花轎到了女家大門外,女家將大門緊閉,等迎親的人遞進封子,女家方打開大門,放新娘出門上轎。今天高夫人革掉這種俗禮,將老營大門大開,由李雙喜迎接劉玉尺到上房向闖王和高夫人行了禮,稍坐片刻,恭敬告辭,上馬先走。
慧梅被人用一方紅緞蒙了頭,由兩個姑娘左右攙扶,在鼓樂和鞭炮聲中向外走去。她哭得很痛心。偶爾聽見自己身上的環佩丁咚聲,頭上鳳冠的銀鈴搖動的情韻,她越發哭得傷心。婦女們將她扶進轎中,又用紅線將轎門縫了幾針,免得在路上被風吹開。三眼鏡響了。花轎被抬起來了。慧梅知道四個人抬著花轎開始走了,她恨不得用頭碰花轎。她不知道張鼐如今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在背著人哭。她放聲痛哭,同時在心中哭道:
「唉唉,誰知道我這心啊!我這心啊!」
高夫人率領眾家夫人和紅娘子,還有慧英和姐妹們,都到大門外送慧梅上轎。她們有人平日同慧梅感情好,捨不得慧梅走,有人同情慧梅,更擔心慧梅嫁給袁時中可能苦惱終身,都不免落淚,紅娘子和姑娘們更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慧梅的女親兵騎在馬上,走在花轎左右,聽著轎中哭聲,個個心碎,強忍著汪汪眼淚。
雙喜是送親的人,率領二十名親兵騎馬走在轎後。他替慧梅難過,也替張鼐難過,雙眉緊皺,默無一言。
轎前鼓樂,轎後騎兵,轎中哭聲,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