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三章
「敬帥上月破了鄖西之後,饑民和土寇紛紛響應,本來局面很好,正可大有作為,不料連吃敗仗,落到全軍潰散的下場,實在可惜!」
吉珪說:「為我們曹營計,利於群雄並存,互相牽制,而不利於統一在一個人的旗號之下。敬帥是否從此敗亡,還很難說。我們要派一些人去信陽和確山一帶山中探聽消息,倘能救他,必須火速相救。只要有敬帥這個人在,他的西營就滅不了,不難重振旗鼓。」
汝才點頭說:「對,對。我已經命中軍多派人打探消息,還可以加派些人。可惜咱們在此地只有三四天的時間,一旦離開這裡,軍情變化不定,想同敬軒互通消息就多些困難啦。」
關於闖、曹大軍將開往新蔡和汝寧一帶同官軍作戰的事,是前天夜間在闖王老營中會議決定的,但是只向重要將領中傳了大元帥的軍令,下邊頭目們尚不知道。據確實探報:新任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和保定總督楊文岳準備在汝寧附近會師。闖王決定親自同汝才前去,一舉將這數萬官軍殲滅,然後去進攻開封。吉珪聽了汝才的話,想了一下,說:
「估量傅宗龍同楊文岳在汝寧會師是在九月初間,所以闖王決定我們的出征大軍將在西平和遂平之間休息數日,然後向汝寧官軍進攻。遂平與確山相鄰。倘若敬帥逃在信陽和確山之間山中,只要我們探明真實下落,到遂平以後設法救他,反較容易。如果他聽說我們曹營到了遂平境內,也會前來尋找麾下,或者差人暗將他的消息告知。我看,敬帥儘管有脾氣粗暴和盛氣凌人的短處,但平日對部下恩情甚深,他那四個養子和白文選、馬元利諸將斷不會全部陣亡,不陣亡就必會始終相隨。只要這一群親信將領仍在,敬帥的事業就不會完。目前群雄紛爭,四面八方都有戰亂,而闖王聲勢日盛,最為朝廷所注目,丁啟睿和左良玉斷不會死死地窮追不放。敬帥倘得喘息機會,重振旗鼓將是指顧間事。麾下在敬帥困難時援他一把,他必將終身感激不忘。闖王縱然用心深沉,為當今梟雄,也不敢奈何麾下。」
汝才連連點頭,同吉珪相視而笑。忽然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闖王的中軍吳汝義來了。隨即吳汝義進來,恭敬地向汝才行禮,又向吉珪行禮,然後對汝才說:
「大元帥命我來向曹帥稟報一件小事。另外,請曹帥同吉先生駕臨得勝寨議事。闖王現在老營等候。」
汝才說:「坐下,坐下。一件什麼小事,小吳?」
吳汝義說:「昨晚得到探報,張敬帥在鄖陽西邊吃了敗仗,西營有八哨人馬潰散在淅川邊境一帶,準備投降官軍。大元帥來不及同曹帥商量,連夜差人飛馬前往鎮平境內,命穀子傑速往淅川去將這八哨人馬招來。倘若他們不肯來,就將他剿滅乾淨,決不許他們投降官軍,也不准他們打著張敬帥的西營旗號擾害百姓,在張帥的臉上抹灰。」
汝才雖然心中不悅,卻趕快笑著說:「闖王如此迅速決定很好。像這等事拖延不得,遲則生變。我昨夜才同闖王商定了去汝寧作戰的事,今天又有什麼重要大事兒商議?」
汝義說;「要商議什麼大事,闖王沒有言明。得勝寨老營中每天都有各處細作和探馬稟報軍情。大概軍情上有了新的變化,所以闖王請曹帥同吉先生即速駕臨得勝寨老營議事。」
汝才問:「是不是張敬軒那裡有了什麼重要消息?」
「也有探馬回報了張帥的兵敗消息和丁啟睿、左良玉的行蹤,但不知闖王請曹帥去是不是商議張帥方面的事。」
「好吧。你先回去,我同吉先生隨後就到。」汝才掩藏著心中的一團疑雲,又笑著說,「你得告訴你們的老營司務,替老子準備點好酒好菜。你們闖王是儉樸慣了,我可是不打算虧待自己!」
吳汝義笑著回答:「請曹帥放心,除缺少女樂之外,老營司務會用心準備曹帥愛吃的好酒好萊。」
等吳汝義走後,羅汝才吩咐親兵備馬,臉上登時收起了笑容,露出來煩惱神色,望著沉默的吉珪說:
「敬軒的手下有八哨潰到淅川邊境,大約有兩萬人馬。群龍無首,誰給糧草就會歸誰。遇到這樣機會,自成連向我打個招呼也不肯,連夜派人去了。如此日久天長,只有闖營增添人馬的機會,沒有咱曹營增添人馬的時候!」
吉珪點頭,轉動眼珠,右眉上邊的那個黑痣和幾根長毛動了幾動,微微冷笑說:「這並不出我們所料。像這樣事,以後還會再有。我們既奉闖王為首,就不能明的與他去爭,也不可露出二話。天下事原無一定之規,貴在隨機應變。把戲是假的,看誰玩得出色。難道咱就只會呆坐不動,看著他闖營不斷地增添人馬?」
「咱們曹營當然也要不斷地增添人馬。」
「對啦,闖王並沒有捆住咱們的手腳!有此一件小事,正好提醒我們。麾下何必心中不快?」
「倘若我們也不斷增添人馬,難免不招自成之忌。」
「我們當然要盡量做得不招闖王之忌,但也不要十分害怕。將來他會不會吃掉我們,關鍵不在一個忌字上,倒要看咱曹營是一塊軟肉呢,還是一塊硬骨頭。倘若咱曹營是一塊硬骨頭,闖王縱然想吃,也沒法吞下肚裡。倘若咱曹營兵強馬壯,外結西營與回、革五營為援,李闖王縱慾火併,豈奈我何?」
汝才笑著說:「你我都想在一個路子上!」停一下,他向吉珪問,「自從咱們遵奉自成為盟主,自成的聲威日隆,羽翼更為豐滿,儼然是救世之主。闖營上下,到處宣揚李闖王如何仁義,又宣揚宋孩兒獻的讖記,很能蠱惑人心。子玉,請你說老實話,大明三百年江山真會滅亡在闖王和咱們的手中么?」
吉珪輕輕搖頭,說道:「雖然自古無不亡之國,但大明既有三百年江山,縱然國運艱難,也不會驟然而亡。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萬里江山?大帥難道也信李闖王能得天下么?」
汝才說:「我是想知道大明的氣數是否已盡,好為咱曹營決定何去何從。倘若大明氣數果真已盡,李闖王合當有天下之分,我不妨早日死心塌地,擁戴他成就大事,以後不愁無功名富貴可享。子玉,你是有學問的人,又懂風角六壬一類名堂,是個好軍師。你說我的想法可是么?」
吉珪連連搖頭,說:「大帥之言差矣。我常常夜觀天象,雖有時熒惑犯紫微垣,帝星不甚明亮,狼星芒角動,其色赤,均是天下大亂之徵,尚非改朝換代之兆。且大明開國於金陵,目今東南王氣方盛,可見大明氣運尚非全衰。何況麾下原是曹營主帥,聲威原在李帥之上,目前雖奉李帥為盟主,實與張、李共成鼎足之勢。今後如萬一李帥稱帝,眾將領可以在李帥前三跪九叩,以頭觸地,匍匐稱臣,麾下能甘心為之乎?即令勉強能行,李帥怎能放心?故若李帥能得天下,眾將領可以在新朝隨班拜舞,安享功名富貴,而麾下雖欲如今日擁兵自衛,歌舞飲酒,橫行中原,不可得矣。」
羅汝才的心中猛然一驚,微笑點頭,說:「子玉,嗨!你真是我的良師益友!」
吉珪用陰沉的目光望著曹操,好像逼著他認真想想,停了片刻,接著說:「再說,莫看眼下李帥聲勢日盛,自命為『奉天倡義』,好像來日的江山定然歸他為主。他還在大元帥的稱號上加『文武』二字。大帥可知道這『文武』二字什麼意思?」
曹操隨口回答:「這『文』么,指他平時喜歡讀書,識文斷字,並非粗人;這『武』么,指他能打仗,會治軍,胸有計謀。」
吉珪捻須一笑,說:「非也,非也。這『文』啊,是指他能救民水火,治理天下;這『武』啊,是指他能夠戰勝明朝,削平群雄,統一江山。《書經》上稱頌帝堯是『乃聖乃神,乃武乃文』。他李帥儼然以半個帝堯自居!哼,我就不服!」
曹操心情沉重,說:「張敬軒、老回回、左金王賀一龍都不會心中點頭。」
「大帥,你呢?」
「我?無可無不可,隨大流,等著瞧。」
「大帥等著瞧也是良策,但須得時有所備,善於應付方好。其實,大明氣數未盡,莫說他進不了北京,縱然他打進了北京也是枉然。赤眉賊樊崇立劉盆子為帝,打進長安,終被漢光武除滅,仍是漢家天下。黃巢入長安,建國大齊,改元金統,不久也被除滅,過了十幾年才改朝換代。怎見得大明會忽然亡國?又怎見得會亡在李帥手裡?」
曹操輕輕點頭:「說的是,說的是……不過這北方到處義軍蜂起,又有胡人南侵,崇禎的江山能坐得長么?」
「請大帥不要忘記崇禎另外還有一個家。」
「你說的可是南京?」
「是的。劉曜入長安,晉愍帝被擄,可是司馬睿即位建康①,使晉朝國脈又延續了一百多年。北宋徽、欽被擄,高宗泥馬渡江②,使趙氏江山又延續了一百五十年。何況南京本是大明留都,設有中央各衙門和文武百官,基礎甚固。鐘山為太祖陵寢所在,鬱郁蒼蒼,依然如昔。萬一北京不能固守,尚有南京龍盤虎踞,江南財富充盈,必能延續半壁河山。長江天塹,豈投鞭可以斷流③?」
①司馬睿即位建康——建康即明朝的南京所在地。司馬睿即晉元帝,為東晉第一代皇帝。
②泥馬渡江——宋朝的康王趙構,即後來的南宋高宗,聽說金兵將至,從揚州逃到南京,不久做了皇帝。隨後編造一個故事,說他倉皇中騎著廟中一匹泥塑的神馬渡過了長江。
③投鞭斷流——荷堅欲興兵取江南,自以兵馬眾多,渡過長江不難,說:「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結果為晉兵所敗。
曹操心中滿意,但仍想有更多把握,又問道:「雖然從天文和人事看,大明三百年江山未必迅速會亡,你可否再卜一卦看看?」
吉珪說:「往日已經卜卦一次,今日不妨測字一觀。請大帥隨便說出一字。」
曹操抬頭看見門框上貼的舊對聯,上句是「有書真富貴」,便說:「我就說個『有』字吧。」吉珪輕捻短須,用右手中指在桌上畫著,沉吟片刻,忽然嘴角含笑,頻頻點頭,隨即說道:
「對,對,果然不差!大帥你看,」他用中指在桌上邊畫邊說,「這『有』字上邊是個『大』字缺了一捺,下邊是個『明』字缺半邊『日』字。對么?」
曹操點頭。
吉珪接著說:「麾下問大明以後國運如何,是么?」
曹操又點頭。
吉珪說:「大明雖在殘破之後,仍將留有一半天下,決不會亡!」
曹操略想一下,說道:「子玉,今後如何行事,我完全拿定主意啦,決不更有所疑!」
吉珪說:「深望麾下能夠善處嫌疑之間,調和群雄之中,與李帥不粘不脫,不即不離,明哲自保,蓄養力量,以觀大勢演變。」
曹操點頭:「這正是我的主意。」
吉珪問道:「闖王叫我們有什麼緊急事兒商議?是不是已經得到了敬軒的確實消息?」
「也許是,但又不像是。」
親兵來稟:馬匹已經備好。羅汝才同吉珪起身,一邊低聲談著話,一邊向外走去。
李自成在今天早晨得到了老營探報:傅宗龍和楊文岳兩支敵軍將在九月初五左右到汝寧境內會師,然後沿上蔡和沈丘之間北上,防備李自成去攻開封。根據這新的情況,李自成請羅汝才來得勝寨商議,去打傅宗龍等的東徵人馬提前在明日拔營,要趕在八月底開到西平和遂平之間的指定地方,等候戰機。
從闖營中抽出的五萬人馬和從曹營抽出的三萬人馬,組成一支作戰大軍,還有幾千專管運送糧秣的輜重兵,於第二天黎明分三路出發了。
八月二十八日,這八萬多人馬到達了遂平附近匯合。李自成的行轅駐紮在玉山寨中,而羅汝才的行轅駐紮在與玉山相離十里左右的一座小寨中。八月三十日夜間,汝才突然被一個親將叫醒,隔著帳子告他說八大王來了。汝才正在探聽張獻忠的下落,沒有料到獻忠會忽然來到,不免吃了一驚,睡意全消。他趕快問道:
「敬帥現在哪裡?」
「正在前院客房休息。」
「他帶來了多少人馬?」
「他帶來了不到一千人馬,暫駐寨外。他進寨來只隨身帶了二三十名親兵,還有徐以顯和張定國隨他同來。」
汝才將身邊的愛妾一推,霍地坐起,一邊穿衣服一邊下床。在這突然之間,他暗暗慶幸張獻忠平安,還剩有少數人馬,同時也感到獻忠的親自來到,反使他不好處理。他深知李自成和他的將領們對獻忠的成見很深。特別是去年四月間,自成僥倖從獻忠的手中逃脫,這件很不愉快的事在大家的心中記憶猶新。但羅汝才又想著既然張獻忠親自來到,他不能讓獻忠躲避起來,致招自成疑忌。不管闖王如何恨獻忠,他要盡自己的力量使獻忠平安離開,再圖恢復。他一面結扣子一面趕快往外走,一腳踏進客房門就掩飾了心中的擔憂,裝作驚喜過望地說:
「啊呀敬軒,我的好兄弟,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張獻忠從椅子上跳起來,迎上去先拱拱手,隨即拉住他的手,哈哈大笑,說:「你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我來到這裡見你吧?這就叫天不轉路轉,好朋友有散有聚!要不是你同自成來到這兒停留,我老張兵敗後暫住確山境內,相距不到兩百里,咱弟兄倆還沒有機緣會面哩。曹哥,分手後你幹得好啊?」
曹操注意到他的右腿還有點瘸,問道:「敬軒,聽說你中了箭傷很重,還沒有好?」
「小事,小事。再過幾天就可以完全好啦。我來見你是要商量今後大事,也想同自成見見面。只要我老張的老本兒在,我還會把天戳塌,吃幾次敗仗算得屁事!」
汝才大笑,說:「好,不愧是你西營八大王的英雄本色!」他轉向站在獻忠背後的徐以顯,拱手說:「失迎!失迎!彰甫,我的好朋友,看見你這位智多星平安無事,真是高興!一點兒彩也沒掛?」
徐以顯笑著說:「托曹帥的福,在戰場上衝殺數日,幸未挂彩。我也自覺奇怪,看來是天留我徐以顯繼續為敬帥效犬馬之勞。」
「有意思,有意思。有福人神靈保佑。」他轉向張定國,拍拍定國的肩膀,問:「寧宇,你沒有挂彩吧?我倒是常常挂念著你!」
定國說:「多謝伯父掛心!小侄只是左臂上掛點彩,是刀傷,已經好啦。」
獻忠說:「這孩子是好樣的,在緊急時很能得力。在信陽西南,我給左良玉們率領的四萬人包圍起來。有些是你房、均九營的老朋友,在夔東投了官軍,完全黑了心,在左良玉指揮下圍攻老子。這些龜兒子們打起仗來像一群瘋狗,比官軍勇猛十倍。這一天,我因箭創潰爛,疼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又加上過分勞累,渾身發燒,連坐在陣前指揮也不能。我叫可旺代替我指揮全營同左良玉死戰,把定國留在身邊。官軍的人數比咱多幾倍,又有那些降將肯賣命,咱的人馬被截成幾段,陷於一場混戰。大約有兩千官軍向我駐紮的小村子衝來,十分兇猛。定國勸我上馬速走。我想,敵人攻勢正盛,咱的軍心已經有點動搖,我身邊只有四百人,一離開村子必被沖潰,何況我縱然被左右扶到馬上,也不能賓士,如何能走脫?我對定國說:『你是老子的養子,是在老子身邊長大的,知道老子脾氣。老子決不逃。你瞧著辦,要怕死就離開我投降官軍;要不怕死,就去將龜兒子們趕遠一點,別打擾老子睡覺!』我說完這話就翻身臉朝里,閉起眼睛,故意扯起鼾聲。定國二話沒說,走出去飛身上馬,留下一百騎兵守住我,帶著三百騎兵向敵人衝去。這小子,很不錯,沒有丟我張敬軒的人。他一出小村子就箭無虛發,迎面前來的敵兵紛紛中箭倒下。他還射死了一員敵將,使敵人登時亂了陣勢。定國將寶劍一揚,大喊一聲,向敵人衝去。他手下的三百騎兵一個個勇氣百倍,像一群猛虎一樣跟隨定國衝殺。定國左臂上中了一刀,不重,來不及包紮,沖向前去,一劍將一員敵將劈下馬去,又一劍刺死了敵人旗手,奪得了大旗。敵軍開始潰退,爭路逃命,騎兵衝倒步兵,步兵只怨恨娘老子沒有替他們多生兩條腿。定國回來,天已黃昏啦,我從床上坐起來,說:『咱們走吧,我斷定龜兒子們不敢來追。』我又派人到兩軍混戰的熱鬧地方,給可旺他們傳令,連夜往確山境內退兵。曹哥,這一仗打的真兇。定國雖是殺敗了那兩千敵兵,他身邊的三百騎兵也折了大半!」
汝才說:「幸而你那時不離開村子走,一走就完啦。」
獻忠說:「我知道定國這孩子能夠殺退敵軍,所以才那麼沉著。打仗嘛,不擔點風險叫什麼打仗?不管做什麼事,都得有一股頂勁。咱們在川東時候,要是沒有一股頂勁,也不會打敗楊嗣昌,破襄陽,逼得他龜兒子在沙市自盡。打仗,往往誰能多頂片刻誰就勝利。連天塌下來也敢頂,這才是英雄好漢。」
汝才問:「茂堂①他們現在哪裡?」
①茂堂——張可旺字茂堂。
獻忠說:「他們都同人馬留在寨外,我只帶徐軍師和定國進寨。可惜,我的得力愛將有許多人戰死啦,最叫我傷心的是馬元利也死啦。」
汝才頓腳說:「嗨!嗨!可惜!可惜!」他又望著定國說:「寧宇,我在兩三年前就看出來你會成為一員虎將,從川東射殺張令到現在,證明了我的眼力不差!」
定國說:「小侄是初生之犢,只有一點傻膽,以後還得多聽仁伯教導,學點智謀才行。」
汝才讚賞地點頭說:「你立了大功不驕傲,好,好!你想學我這個假曹操?這不難。你識字,好辦。你找一部《三國演義》,細心讀一讀,不但要學學曹操的謀略,也學學諸葛孔明。要學,你學真曹操,學我中什麼用?」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
定國趁汝才高興,笑著問:「仁伯,小侄心中藏了一句話,敢問么?」
「什麼話?你只管問,怕什麼?」
「我看過《三國演義》,又看過三國戲,聽過說三國故事,都罵曹操是個大奸臣。仁伯偏拿曹操作諢號,難道不知道曹操是奸臣么?」
獻忠在座上捻著長須大笑,說:「曹哥,你起義後以曹操作諢號,有些不知道你的人都想著你是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的人,只有跟你共事日久的朋友們深知你不是三國曹操那號貨,倒十分講義氣,肯救朋友之難,聽了幾句好話就心軟,只有足智多謀有時像三國的真曹操。」
汝才也笑起來,說:「寧宇侄呀,你這個後生,我看你是個十分聰明人,卻沒想到你看《三國》還缺少一個心竅。難道漢朝姓劉的坐天下就該永遠坐下去,不應該改朝換代?那舊朝廷混蛋透頂,氣數已盡,民心已失,還不許別人去建立新朝?要是都不許換新朝代,為什麼幾千年來換了那麼多朝代?為什麼誰去改舊朝,換新朝,就是奸賊?要是這道理說得通,為什麼不把朱元璋稱為賊?不把趙匡胤稱為奸臣?要是只許舊朝無道,暗無天日,不許江山易手,改天換地,咱們何必提著頭顱起義?」
定國回答:「咱們是起義,是義師。」
汝才接著說:「對啦,對啦。咱們革朱家朝廷的命不是賊,曹操革劉家朝廷的命也不是奸臣。何況曹操自己沒有篡位,始終向漢獻帝稱臣,對劉家也算是仁至義盡。讀書,看戲,聽說書,你的耳朵要分辨真偽,切莫上當。曹操是真有本領,比劉備和孫權高明十倍,比袁紹和劉表高明百倍。至於說曹操的一些壞話,一定有些是誤傳,有些是偏見。寫書和編戲曲的人誰沒偏見?他們有許多話是對的,還有許多話是瞎嚼蛆。遇到瞎嚼蛆的話不要相信!」
大家聽汝才說的有道理,哄堂大笑。羅汝才吩咐親兵去催促老營行廚趕快預備酒飯,又吩咐中軍去傳知總管在天明前為駐紮寨外的西營將士送去幾天的柴草、糧食、油鹽、酒肉,務要豐富,而今夜先由曹營為客營一千將士火速備辦夜飯。隨後他又接著同獻忠和徐以顯閑談,有時談些破襄陽以後半年以來的舊事,有時談些目前各處官軍的情況,有時也談些回、革五營的消息。由於羅汝才平日待人態度隨和,獻忠的親兵們都坐在門口聽他們閑談,有幾個還蹲在門內地上。汝才老營中幾個親信將領聽說張獻忠到來,都跑來看他,也留下陪著閑談。獻忠雖然新敗,損失慘重,大腿上的箭創仍未十分痊癒,卻像平日一樣談笑風生,毫無頹喪情緒。曹操並不問獻忠來找他有什麼打算,而獻忠也不露任何口風。
吃過酒飯以後,已經四更了。曹操老營中已經替張獻忠、徐以顯、張定國和隨來的親兵們安排了睡覺地方。汝才拉著徐以顯的手離開眾人,到院中一棵樹下站定,小聲問:
「彰甫,你們來有何打算?」
「曹帥,對真人不說假話。我明白李闖王很生我們敬帥的氣,他的左右將領也恨我們,可是我們沒有辦法,一再盤算,還是決定前來找你。你心中斟酌:倘若自成能夠容我們敬帥,我們就跟著你一起混兩三個月到半年,使將士們養養傷,休養士氣,把潰散出去的招集回來;倘若自成不能容我們敬帥,請你借給我們一點人馬,我們只休息到黎明便走,也不必去見李帥啦。」
汝才早已思慮成熟,立即回答說:「你們既然來了,不要急著走,一定要見見李帥。你們既信得過我,現在你們就安心睡覺,我替你們安排以後,帶你們去同李帥見面。至於可否留下,等見過李帥以後,看情形再說。我,為朋友兩肋插刀,你們放心睡覺吧,明早晚點起來。」
徐以顯擔心羅汝才有時候慮事粗疏,又說道:「曹帥,我們此次來見你,不一定非見李帥不可。如果他與劉捷軒等人不忘前嫌,心懷舊怨,倒不如不見為好。敬帥一身系西營存亡,何必輕入危地?」
「你們既然來了,怎能不去見他?」
「我們敬帥說要見李帥,實是硬著頭皮,為著解救西營的困難甘冒風險。我作為他的軍師,士為知己者死,自己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義無反顧。可是,除非計出萬全,我不能讓敬帥以佛身入虎牢。」
曹操一邊在心中嘲笑說:「佛我個屁!」一邊又被徐以顯的一片忠心所感動,輕輕點頭,沉吟片刻,小聲問道:
「老徐,你的意下如何?」
徐以顯說:「以我的愚見,敬帥可以不必去見李帥。正因為我們不打算一定去見李帥,所以夤夜到此,避免招搖。倘若曹帥肯借給我們數百騎兵,給西營添一點重振旗鼓的本錢,我們今夜就走。此策最為安全,請賜斟酌,迅速決斷,庶不走漏風聲。」
曹操機敏地向徐以顯的充滿疑慮而陰沉神情的臉上瞅一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此是下策,下策。蠓蟲飛過都有影,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今夜來我曹營一趟,如何能瞞住闖王?你為敬帥打算很盡心,獨不為我曹操打算!」
徐以顯忽然驚悟,趕快說:「啊,啊,請曹帥原諒我心思慌亂,計慮不周,幾乎為麾下惹出後患。」
汝才微微一笑,說:「彰甫,這就是俗話說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停一停,他接著說:「你同敬軒既然來了,就得聽我的安排,不必過慮,請歇息去吧。」
安置張獻忠和徐以顯睡下以後,羅汝才立刻差一親將騎馬往玉山闖王老營,向闖王稟報張獻忠來到,並說他天明後去見闖王。隨後他去到吉珪住的地方,將他叫醒,將獻忠來到的事向他說了。吉珪聽了以後,說:
「唉,張敬帥不該前來!」
「可是他已經來了。」
吉珪又沉默片刻,說:「目前能使敬帥平安無事,不久重振旗鼓,對我們曹營有利。敬帥亡,曹營孤立,孤立則危。敬帥既然來到,請麾下務必盡一切力量使他平安離去。在闖王面前,你估計力量,能確保敬帥平安么?」
「日子久了不敢說。我想在天明時候先見闖王,勸他不念舊怨,同敬軒見面,幫敬軒一些人馬,使敬軒到湖廣別作良圖。如果他和捷軒等都仍然深恨敬軒,我也不勉強他們同敬軒見面,等我回來後就打發敬軒趕快離開。早飯前我不能回來。敬軒起來後,你代我陪他,告他說我一早就去見闖王,午前一準回來。」
吉珪說:「麾下今日『賦得』的是個難題,限的韻也是險韻,但望能順利做好這個題目。」
汝才笑笑說:「題目雖難,總得在午前交卷。」
羅汝才回去稍作休息,趁天色微明便帶著一大群親兵騎馬出發。
李自成四更三刻就起床了。漱洗一畢,走到院中,在雞鳴聲中舞了一陣花馬劍,然後坐在燈下讀了一陣書,天色黎明的時候,走出屋子,準備出寨觀操。正在這時,親兵報說羅汝才派的親將來了。他叫親兵將汝才的親將帶到面前,聽了他的稟報,掩蓋著胸中陡起的殺意,面露微笑,說:
「你回稟大將軍,就說我聽到張敬帥來到的消息很高興。要為西營將士安排好駐的地方,讓他們好生休息。所需糧秣,可來向行轅總管領取,我這裡也派人前往照料。請張帥休息之後,早來相見。」
這時宋獻策已經來到闖王面前,準備隨闖王出寨看操。等羅汝才派來的親將走後,他向闖王問道:
「張敬軒兵敗前來,元帥將如何安置?」
「此事我正想找你商議,今早我們不去看操了吧。」
李自成同宋獻策回到屋中,派人去將牛金星請來。李岩昨夜來老營議事,因有事未完,留下未走,也被請來。劉宗敏、高一功和李過都住在玉山寨中,自成索性派人把他們都請來了。自成屏退閑人和窗外親兵,對大家說:
「今日已是九月初一,我們初三夜間向汝寧開拔,在此只有兩天停留。沒料到敬軒兵敗前來,夜間到了汝才營中,今天要來見我。敬軒的為人你們清楚,去年春天我們從商洛山中出來,到房、竹山中找他。那時他在瑪瑙山吃了敗仗不久,咱們的力量也很弱。我原想同他合兵一起,並肩作戰,對兩家都有好處。不料他要乘我們兵少力弱,一口吃掉我們,用計十分毒辣。要不是王吉元拚死回營報信,我們的老八隊今日已不存在,我同捷軒、一功等也早死了。請你們各位商量商量,對敬軒怎麼辦?」
劉宗敏首先說:「不殺敬軒,必將成為後患;趁此殺掉,會使曹操離心。殺與不殺,各有利弊。」
李過說:「總哨說得很是,殺不殺各有利弊。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我們老將士至今仍舊痛恨在心。有人提起此事就說:此仇不報,死不瞑目。現在如趁機將敬軒除掉,井非沒有罪款。古話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他確實有罪。至於怕殺了他會使曹操寒心,那也不然。曹操本來同我們就不一心,早晚不是一條路上人,彼此心中清楚。目前他來相就,對他有利;離開我們,獨樹一幟,會給官軍消滅。殺掉敬軒,可以使他失去外援,少存二心,老實地跟著我們。敬軒夜間到此,先見曹操,足見他二人結交之深。誰知他們密談些什麼話?」
高一功見李自成望他一眼,沉吟說:「如今就除掉敬軒,未免嫌早。」
李自成問:「牛先生和軍師有何主見?」
牛金星說;「張敬軒不是肯屈居人下的人,他的左右也隱然對他以帝王相期。我曾在吉子玉那裡看見潘獨鰲和徐以顯等寫的幾首詩,十分清楚。徐以顯以敬軒手下的國士自詡,死心相從,為他出些陰險毒辣的壞點子,名之曰『六字真言』;潘獨鰲被俘未死,破襄陽後又回到西營,仍為張帥的親信謀士。聽說張可旺等人眼中只有張帥一人,願效死力。所以不惟張帥自己不肯屈居人下,他的左右親信也不會讓他屈居人下。倘若大元帥不欲得天下則已,如欲得天下,請不要以小仁小義而遺後患。倘若大元帥認為殺敬軒尚非其時,暫時將他和張可旺等留在行轅,優禮相待,不使他們離去,也是一個辦法。敬軒眼下創傷未愈,人馬損傷殆盡,大概願意暫時留下,但是不過數月,必將離開。他離開時候,不是私自逃走,便是玩弄陰謀詭計,甚至會勾引曹操一道離開。到那時,申其罪而殺之,連他的死黨也一網打盡,不惟永除後患,且使各義軍首領無話可說。曹孟德既知劉備是天下英雄,卻放他走掉,使後來多一個爭奪江山的對手,後悔無及。曹孟德之失策,可為殷鑒。張敬帥一時英雄失勢,如鷙鳥鎩羽,不能奮飛,忙中失算,來找曹操。趁此不除,更待何時?請大元帥切勿放他走掉。」
宋獻策稱讚說:「啟東為元帥籌劃,實在是老謀深算,十分高明。愚意既然敬軒失敗來投,不論其打算如何,都必須叫他奉闖王為主,為闖王麾下一員大將,這上下名分必須清楚。儘管闖王對他以優禮相待,但是在名分上他是部屬,而非客人。」
宗敏問:「敬軒他肯么?」
獻策說:「他為人狡詐,能屈能伸。像在谷城偽降,向朝廷和熊文燦總理衙門遍行賄賂,對林銘球卑躬屈節,這些事別人未必做得出來,他卻做得出來。如今他兵敗眾潰,他自己和留在身邊的將士多數負傷未愈,處境十分困難。我料他心中決不肯做闖王麾下部屬,但表面上會奉闖王為主。這就是張敬軒的狡詐之處,而曹操也會慫恿他佯奉闖王為主,等待時機,另謀別圖。」
李過說:「既然明知他陰一套,陽一套,以狡詐待我,何不趁早將他除掉,反要養虎為患?」
獻策笑著說:「補之將軍差矣。張敬軒原是闖王朋友,如今兵敗來投,將他殺掉,縱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畢竟難使回、革諸人心服,別人也會說闖王器量不廣。倘若張敬軒一旦奉闖王為主,他如要陰謀離去,便以背叛之罪殺之,名正言順,別人也無話可說。」
闖王望著李岩問:「林泉覺得如何才好?」
李岩欠身說:「這是一件大事,我正在想。」
牛金星說:「我看,軍師之言甚是。張敬軒既來相投,必須奉闖王為主,如曹操一樣……」
忽然闖王的一個親兵到門口稟報:「大將軍來到!」牛金星只得將未說完的話停住,用小聲對自成說:
「請照軍師之言行事,不可失此良機。」
卻說張獻忠雖然十分疲乏,但因為心中有事,到吃早飯時就起床了。知道曹操一早就去玉山見李自成,他一直在心中嘀咕,猜不透自成是不是會能容他。早飯由吉珪和曹操老營的幾位重要將領相陪。從表面看,他大吃大喝,在談話中嘲笑已死的楊嗣昌和熊文燦,時常發出爽朗的大笑,但是他準備一有不利消息,便率領他的殘部逃往深山。他密囑徐以顯留心觀察曹營動靜,又暗對張定國說:「你吩咐將咱們的馬匹備好,駐紮在寨外的全營將士都將馬備好等候,隨時聽闖王招呼,前往玉山,片刻不許耽誤!」張定國從他的眼色中完全明白他的真實意思,立刻將他的話暗傳下去。吉珪和曹操的幾個親信將領暗中交換眼色,在心中稱讚獻忠機警。吉珪也暗中命人探看玉山闖營方面的動靜,稍有風吹草動,隨時飛報。
約摸巳時過後,羅汝才從玉山回來了。正在心中狐疑不安的張獻忠和徐以顯都從椅子上跳起來,迎上前去。本來他想趕快知道汝才見自成談話的結果,但是他不願在曹營的將領面前露出他的急迫心情,故意說:
「曹哥,我正想往玉山去見自成,你回來啦。你告訴他我夜間來到了么?」
汝才笑著說:「自成聽說你來到了,十分高興。他在玉山老營中等著見你,命李雙喜和吳汝義前來迎接,一會兒就到。他要我陪你和彰甫去,中午在他的老營中替你們洗塵。捷軒和一功、補之們也都很高興能夠在這搭兒同你見面。」
獻忠的心中很嘀咕劉宗敏和李過,但是他快活地叫道:「乖乖兒,真是天不轉路轉,老熟人們又碰到一起啦!」
羅汝才拉著張獻忠的手,又向吉珪和徐以顯望了一眼,一起到了後宅,在他的一個愛妾房中坐下,屏退閑人,說:
「我們趕快談幾句話,雙喜快要到了。」
獻忠問:「據你看,自成對咱老張是否有相容之意?」
曹操說:「自成這個人,你也清楚,平時深沉不露,有什麼主張不輕易說出。一旦行事,果斷異常。他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裡。但此人處事冷靜,思慮深遠,沒有浮躁行事的毛病,不因一時喜怒而輕舉妄動。因他有這一長處,使我容易同他相處。我同他談你兵敗前來,想要見他。他說他十分高興,極盼同你見面,並說巴望你留下共事,一起建立大業。他還命老神仙在玉山老營等你,替你醫治箭創。你今天必須見他,不要再同他生出隔閡。倘若他不能容你,那是將來的事,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有我曹操在,保你無事。什麼時候你該走,我會替你打算。」
獻忠感激地說:「曹哥,你真是我老張難得的患難朋友!捷軒和補之對我如何?」
「在自成身邊,捷軒、補之、一功這三個人向來最為親信,遇事密議而定。去冬來河南不久又添了牛舉人和宋矮子,好像他身邊來了陳平和張良。跟著又來了一位李公子,名岩字林泉,也受自成信任,參與密議,但不如牛、宋二人與自成關係最密。眼下我所顧慮的是他們這些人。他們只能替自成打算,不會替別人打算。今日你見了他們,對他們要善於應付,切不要當面頂撞。他們有意勸你留下來,奉自成為主,取消西營旗號。你要佯為答應……」
獻忠不等曹操說完,罵道:「放他們娘的屁!咱老張雖然一時兵敗,豈能是屈居人下的人?當我牽著楊嗣昌的鼻子,打得十幾萬官軍五零四散的時候,天下人誰知道還有個李自成?老子拿竿子打棗樹,他彎腰拾個蹦蹦棗,破了洛陽。他破了洛陽,咱隨即也破了襄陽,戳了楊嗣昌的老窩,比他搞的還出色。老子是西營八大王,在十三家中也算得赫赫有名。平日咱兵馬眾多,也曾經說句話像打炸雷,一跺腳山搖地動,哈口氣滿天烏雲,這,這,你曹帥是知道的。咱老張只是一時兵敗,憑什麼要我做李闖王的部下?我答應,我手下的大小頭目也不會答應。他們都是鐵脊梁骨的硬漢子,一百個不會答應!」
羅汝才微笑著,等他說完以後,神情嚴肅地說:「敬軒,我就猜到你會說出這些傻話。你要知道,我只是勸你假裝答應,另作計較,決沒意叫你真的留下來做自成的部將。我老曹並無大志,尚且不肯真做自成手下部將,如何能勸你做他的部將?你聽我的話,決不會吃虧。如今你既然來了,就得同自成見面。見面之後,他自己不會說出要你奉他為主的話,可是他的左右人會提出來的。他們提出來,你將怎樣回答?你能當面說個『不行』?你能罵他們幾句?」他轉向徐以顯問:「彰甫,你看如何?你說吧,敬軒對你是言聽計從。」
徐以顯說:「此事我也在心中想過,請敬帥務持冷靜,萬勿急躁。天下事,往往小不忍則亂大謀,故韓信甘受胯下之辱……」
吉珪點頭插言:「舌以柔則存,齒以剛才亡。」
徐以顯接著說:「我曾想過,萬一大帥被闖王暫時強留,如何應付。」
獻忠忙問:「你想過如何應付?」
徐說:「我想過。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真英雄。人行矮檐下,怎好不低頭?越王勾踐兵敗會稽,卑躬屈節以事吳王夫差。夫差有病,勾踐嘗了夫差的糞便,對夫差說他的病不重,快要好了。夫差深為感動,將他釋放回國。他回去之後,十年生聚,十年教養,國富兵強,終滅吳國,報了會稽之恥。我想,倘若大帥萬一被強留在闖營中,應以越王勾踐為師,自可逢凶化吉。」
獻忠一眼半閉,一眼圓睜,斜望著他,大有瞧不起他的神氣,使汝才和吉珪都擔心他不肯接受,不肯在闖王前低頭服軟,不料他忽然嘲諷地一笑,說:
「龍還有困在淺水的時候,虎也有被犬欺的時候。好!大丈夫不爭一時之氣,咱倆見機行事吧。」
汝才的心中一寬,說道:「敬軒,你剛才說的那些不服氣的話,我全想過。近三年來,朝廷差不多竭盡全力對付你張敬軒,誰重視他李自成?在大家的眼睛中,他確實不能同你相比。可是,夥計,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局勢有變化,英雄有屈伸,自古如此。人生處世,誰個盡走直路?該轉彎時且轉彎,不要一頭碰在南牆上。你只管答應他們願意奉自成為主,以下的文章由我來做。」
吉珪從旁說:「請敬帥不必猶豫,免招兇險。敬帥雖敗,威望猶存,故在當今群雄中舉足輕重。曹帥與敬帥唇亡齒寒,利害與共,豈肯真的使敬帥屈居於闖王麾下?倘敬帥應付不當,露出本心,那便連古時候的越王勾踐也不如了。」
張獻忠經大家勸說,又想起來徐以顯的「六字真言」,將大鬍子一甩,果斷地說:「好,咱老張再低一次頭!可是,我的曹哥……」
忽然,羅汝才的一個親兵帶著李雙喜和吳汝義走進二門,一聲稟報,將獻忠的話打斷。因為雙喜和汝義常來曹操這裡,已經比較隨便,所以不必等候傳見便跟著走了進來。他們向獻忠和汝才施禮。張獻忠從椅子上跳起來,走上前去,一隻手抓住一個,高興地大聲說:
「好小子們,你們來了!我正要動身去玉山,你們可來啦,怕我跑了不成?」
吳汝義說:「末將奉大元帥之命,特來迎接張帥。今午在玉山老營中備有薄酒,為張帥、徐軍師和西營各位將領接風。並請大將軍與吉先生前去作陪。」
雙喜接著說:「我父帥聽說仁叔腿上箭傷尚未痊癒,十分挂念,已囑老神仙在行轅等候,為仁叔儘快治好。另差一位外科大夫隨小侄前來,為西營將士治傷,他到這裡後已由寧宇哥派人帶他往西營駐地去了。我父帥因有緊急軍務,不能親來相迎,與眾位文武大員都在玉寨行轅敬候仁叔大駕光臨。」
獻忠說:「我馬上去,馬上去。你們不來請,我也要馬上同曹帥去哩。」
吳汝義說:「大元帥吩咐末將,請西營各位文武,一同光臨玉寨。」
獻忠的心中發疑:是不是要來個一網打盡?同時看見曹操用眼色暗示他不要全去。他對吳汝義和雙喜說:
「闖王賜宴,本當全體頭領都去,只是有的挂彩沒好,有的近幾日實在疲勞,還有幾位得趕往確山、信陽一帶山中招集潰散將士,實實不能如命。我看,就我和徐軍師帶著定國去吧,其餘的就不去啦。」
吳汝義在心中微笑,想道:果然不出闖王所料,張敬軒留下一手。遵照闖王吩咐,吳汝義不作勉強邀請,笑著說:
「既然張帥不肯賞光,要留他們在此休息,我也不敢勉強,橫豎等著闖王責備我不會辦事好了。闖王也猜到貴營將領不會全去,已命行轅總管派人送來酒肉,慰勞貴營全體將士。另外,明日中午,在曹營這裡置辦酒席,為貴營將領洗塵。張帥,聽說你的帳下有一位潘先生,我還沒有見過,闖王說務必請潘先生賞光,同張帥一道駕臨玉山一晤。」
獻忠立即向一個親兵吩咐:「快去寨外請潘先生馬上來,同去拜見闖王。」
過了一會兒,潘獨鰲騎馬來了。於是張獻忠偕同徐以顯、張定國和潘獨鰲,由羅汝才、吉珪、李雙喜和吳汝義陪著,往玉山去了。在路上,潘獨鰲的心中十分忐忑不安,故意將韁繩一勒,等候走在最後的吉珪,同他並馬而行,小聲問道:
「子玉,比鴻門宴如何?」
吉珪怕李雙喜和吳汝義疑心,輕輕搖頭作答,隨即策馬向前,向大家大聲說:
「今天的天氣真好!」
李自成率領親信文武,在轅門外迎接張獻忠。他沒有出寨迎接,是有意將禮節壓低一等。獻忠在乍然間稍有不快,心中說道:「唉,我老張今日竟來求他!」但這種心情一閃就過去了,仍像平日一樣熱情豪放,大說大笑。在軍帳中坐下以後,他對自成說:
「李哥,你兄弟在信陽打了個敗仗,正想往伏牛山投奔寶帳,不料李哥與曹哥率領大軍到此,真是天賜良緣,得能早日見面!」
自成說:「承蒙敬軒不棄,前來相見,使我說不出的高興。至於打個敗仗,算得屁事。常言道:『勝敗兵家之常』。咱們誰沒有打過幾次敗仗?崇禎十一年冬天,我在潼關南原吃敗仗比你更甚。只要吃了敗仗不泄氣,吃一塹就會長一智。敬軒,你不要見外,就住在我這裡吧,等你的將士們養好了傷,休息好啦,再找左良玉算賬不遲。」
「對,左良玉這筆賬非算不行。只要李哥肯作我老張的靠山,左良玉這龜兒子不難收拾。」
大家在大帳中談了一陣,氣氛十分融洽,看不出張獻忠和李自成之間的交情曾有過嚴重傷痕。但羅汝才完全明白這只是一種表面上的融洽,很擔心劉宗敏等人會拿言語諷刺獻忠,或提起從前的事,獻忠受不了,引起新的不快,事情就會糟了。他原希望張獻忠一見李自成就說出來奉自成為主的話,但獻忠竟然沒說,這顯然是獻忠對說這句話尚不甘心。他感到很不放心,就在自成的耳邊咕噥幾句。自成點點頭,隨即對劉宗敏、牛金星和李岩等說:
「我同敬軒到後帳去談一陣,你們陪著徐軍師、吉先生和潘先生在這裡坐坐。雙喜,你帶著定國……」他忽然偏轉頭去,笑向定國問:「啊,好像你的字是叫寧宇吧?」
獻忠說:「定國這孩子在你的面前是小侄兒,別叫他的字兒,折罪了他!」
自成笑著說:「雖然他到你身邊時是個半樁娃兒,我看著他在戰場上滾大,可是他如今已經是你的得力愛將,立了不少功勞,就應該稱他的字兒了。」他接著對雙喜說:「你跟寧宇是小弟兄,帶他出去玩玩吧,免得坐在這裡不隨便。張鼐的營里正在操演火器,帶他瞧瞧去。敬軒,咱們同老曹到後帳談談。獻策,你也來。」
這大帳是李自成處理軍務和議事的地方,從後門出去,一丈外就是他住的軍帳,小得多了。這作為大元帥住的軍帳中,只有一張用單扇門板搭的小床,一張小的破方桌,幾把白木小椅。坐下以後,獻忠笑著說:
「李哥,你如今是大元帥,手下有幾十萬人馬,還是這樣過苦日子?」
自成含笑說:「如今在行軍打仗,能夠用門板搭個床鋪,還有張小桌子和幾把椅子,已經滿不錯啦,還要什麼?」
獻忠哈哈一笑,說:「你已經有這麼大的事業,真是自找苦吃!」
羅汝才也笑起來,對獻忠說:「這就是咱們李哥不同於你我之處,在當今群雄中確實是出類拔萃。」
獻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麼也對自成稱起哥來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罵道:「真聰明,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們三個人差不多同時起義,」汝才接著說,「論交情我同李哥是拜身,同敬軒也是拜身。這位獻策兄,是李哥的軍師,同我也是極好的朋友,無話不談。我們有些私話,在大帳中不便當著眾人說,在這裡無話不可出口。話,要說清楚。咱們三個人說清楚之後,就可以免除上下文武的猜測和議論。敬軒,李哥名在讖記,必得天下;幾個月前,眾將士推尊咱們李哥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些事兒,你也聽到,不用細說。如今你兵敗來投,理應奉李哥為主。今後你同我必須實心實意幫助李哥打江山。對於這事,你得當著大元帥的面說清楚。我想李哥是胸懷似海的人,決不會計較往日芥蒂。」
獻忠趕快說:「曹哥說的是,說的是。我這次來,就是要奉李哥為主,實心實意幫助李哥打江山。剛才在大帳中,因見人多,我怕說出來李哥萬一不肯收留我反而不美,所以沒有敢直說出口。」
自成說:「你我是老弟兄,同心協力推倒明朝江山,用不著說奉我為主。只要敬軒肯留下共事,不管怎麼說都好。遇著軍國大事,你們的主見對,我就聽你們的,不必說奉誰為主。」
汝才說:「雖然李哥這樣謙遜,但是大家奉你為主,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讓敬軒留下,這話就不用說了;既然讓他留下,今後他就是在你的大旗之下,依你的旗號做事。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咱們的大軍中也是如此。」
宋獻策趕快附和說:「大將軍所言極是。請元帥不必過多謙讓。我想敬軒將軍這次前來會師,也必是決心相投,甘作部下。你不肯讓他奉你為主,他怎麼好留下做事?西營將士既來會師,就應當與大軍成為一體。如果不能成為一體,豈不是軍中有軍,各自為謀,各行自己號令?」
獻忠心中一驚,暗中瞟了曹操一眼,卻見曹操滿面春風,頻頻點頭。他又看見李自成也是面帶微笑,分明是他授意宋獻策說出來這樣的話。他在心中罵道:
「他媽的,這是明明白白地要吞掉我的西營!」
宋獻策又接著說:「況且,大家共擁闖王為主,並非為的闖王一人私利,而是上應天心,下順民意。獻策向闖王獻讖記的事,大將軍十分清楚,想敬軒將軍也必有所聞。古本讖記上寫的明白:『十八子當主神器』。目前莫看天下擾攘,群雄紛起,應看到天心民意都在闖王一人。今日敬軒將軍來此會師,願奉闖王為主,正是知天命,識時務,將來富貴尊榮,自不待言。」
張獻忠聽著宋獻策的話,心中極不舒服,幾乎要露出嘲笑。但是想著「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頭」的那句俗話,同時又想到「六字真言」,就忍耐住了。他在心中罵道:「媽的,江湖術士,造謠惑眾!」等宋獻策說完以後,他看見羅汝才在望他,便哈哈大笑,說:
「宋軍師,你真行,你把話都說到我老張的心眼兒里啦!你向我闖王哥獻讖記的事,我也風聞。即令沒有這回事兒,我也明白李闖王在我們一群人中是真正英雄。不真心實意奉他為主,我來此做啥?雖然打了敗仗,可是天寬地廣,難道我非要來闖王大旗下躲風避雨不行?我老張來,就是為著幫我李哥打江山!」
羅汝才說:「敬軒說的好,完全是一片誠心。」
李自成高興地說:「我對敬軒信得過,信得過。」他轉頭向帳外侍立的親兵吩咐:「請老神仙來!」
老神仙尚炯就在附近帳中等候,立刻來了。獻忠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連晃幾下,大聲說:
「啊呀,子明!可看見你啦!你剛才不曉得我來了么?」
尚炯笑著說:「曉得,曉得。敬帥來是件大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天明不久,我就知道啦,心中可真高興!」
「瞎說!你若真高興,為什麼不早來見面?」
「如今和往日不同。往日老八隊的人馬不多,局面小,所以我經常在闖王身邊,像家人一樣。如今他手下有幾十萬人馬,文臣武將眾多,軍中事情也多,和從前大不相同。我雖系老八隊的舊人,關係非同一般,但畢竟是一個外科醫生,不管軍國大事,所以闖王不叫我,我很少到闖王身邊。敬帥來,有闖王帶著文臣武將相迎,我這個外科醫生不在其位,故未上前恭迎,然心中確實高興。」
獻忠哈哈大笑,用力拍一下醫生的肩膀,說:「老神仙,說的有道理,我不怪你。快給我瞧瞧箭創,念著咱們的老交情,將你的神葯妙丹拿出來,可別在闖王面前給我上爛葯!」
大家聽了獻忠的話,都不覺大笑,同時也聽出來獻忠的最後一句話是雙關語。尚炯開始替獻忠醫治箭創,看見傷口正在癒合,尚有餘膿未凈。他用手指按摩傷口周圍,迫使余膿流出,然後用柔和的白綿紙捻成捻兒,蘸了紅色葯面,探進傷口,直到深處。他看見獻忠的眉頭微皺,問道:
「有點兒疼吧?」
獻忠笑著罵道:「扯淡!你動刀子我也不會叫疼!」
在這片刻,李自成、曹操和宋獻策都停止談話,看老神仙替獻忠治傷,所以小帳中顯得很靜。忽然大帳中的閑話聲傳了過來,十分清楚。
劉宗敏的聲音:「說來也十分可笑,在北京城什麼離奇荒唐的瞎話兒都編得出來!近來有一個探事人從北京回來,我們才知道北京的茶館中盛傳我們李闖王在去年冬天如何進入河南的故事。」
潘獨鰲的聲音:「這故事是如何說的?」
宗敏的聲音:「他們說,我們李闖王的人馬被圍困在巴東的什麼魚復諸山中,糧食輜重隔斷在赤甲山和寒山。我們的人馬絕糧,將士紛紛出降。闖王沒辦法,兩次到樹林中上吊,都幸而被雙喜兒看見,勸住啦。說闖王同我一起出帳去走走,只有張鼐一個跟著。看見路邊有一個野廟,闖王嘆口氣說:『往日人們都說我當有天下,何不到廟中打卦問問?倘若打卦不吉,就是我不當有天下。捷軒,你砍掉我的頭,投降官軍去吧!』我說:『好,打卦問問!』我們就在神前跪下……」
袁宗第的聲音:「劉哥,你忘啦,還說你把雙刀往腰間一插,就同闖王去打卦。說得活龍活現!」
眾人一陣笑聲。笑聲一停,劉宗敏的聲音又接著說:「我們用筊子連打三卦,都是吉卦。我從地上跳起來,對闖王說:『李哥,我任死也要跟著你干!』我跑回帳中,先殺了自己的兩個老婆。將士們聽說了,也都紛紛地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們放火燒了營寨,殺出重圍,直奔河南。哈哈!可笑,操他娘的,我劉宗敏什麼時候殺過老婆呀?難道我劉宗敏非打了吉卦才肯下狠心跟隨闖王打江山么?難道咱們李闖王竟是那樣軟弱沒出息,動不動就要上吊?」
牛金星的聲音:「我同宋軍師和林泉兄找到了一部夔州府志,又問了幾個到過夔州府的人,知道魚復山就在夔州府東邊十來里處,白帝城也是魚復山的一部分,根本不在巴東,那裡也沒有一個寒山。」
潘獨鰲的聲音:「北京離四川甚遠,人們說的『巴東』也許是『巴西』之訛?」
李岩的聲音:「這也不然。閬中古稱巴西,在川東是沒有巴西之稱的。」
又是潘獨鰲的聲音:「湖廣既有巴東縣,夔府以東不可稱為巴西么?」
牛金星的聲音:「不然,不然。巴東縣是因境內有小巴山而得名,所以川東一帶不能稱為巴西。我同林泉、獻策都喜歡搞點雜學,對方域地誌之學略有知識,故知所謂『巴東魚復諸山』實在不通,換作『巴西』也是不通。」
宗敏接著說:「我們去年只有千把人,一個魚復山也佔據不了,還說什麼魚復諸山?我們糧食輜重很少,都帶在身邊,怎麼會被隔斷別處?何況包圍我們的是陝西官軍,是陝西哪個將領?賀人龍和李國奇兩個陝軍大將的人馬都沒有到過夔東,他們去年七月間在開縣鼓噪之後,就奔往川陝交界一帶了。這些,都沒蹤影,順嘴編造!」
大帳中的談話暫時停頓,分明是劉宗敏的話引起人們深思。張獻忠箭創已經貼上膏藥,他一面結好褲帶一面笑著說:
「李哥,我還不知道北京城中替你編出來這麼一個故事,真是有趣。」
自成說:「朝廷上下,門戶之爭很兇。攻擊楊嗣昌的人很多,有些人在他死後也不肯放過他。造謠說我是從四川來到河南,正是為加重他的罪責。」
「啊,原來如此!」
突然,從大帳中又傳過來袁宗第的聲音:「編造這個故事的人們全不想想,我們那時候只有千把人,並沒有發瘋,為什麼要跑到夔州府城外?那地方大軍雲集,十分熱鬧,我們有什麼便宜可揀?我們既怕被楊嗣昌吃掉,也怕被敬軒吃掉,所以才躲在鄖陽大山中。假若真的去到那個熱鬧地方,我們早完事了,如何有今天這個局面?」
袁宗第說完話就發出來爽朗的大笑,許多人都大笑起來。張獻忠有點兒感到尷尬,笑著搖搖頭,說:
「漢舉是個直爽性子,話如其人。可是,李哥,我敢對天發誓,在房、竹山中,我確實無意害你。不知怎麼你聽到謠言,起了疑心,突然拉走了。我派旺兒和元利去半路迎接你,也被你們誤會。為這事,我心中一直難受。李哥,倘若我心中有鬼,今日也不敢前來投你!」
自成笑起來,說:「過去誰是誰非,都不要記在心上。只要敬軒今日不棄,願來共事,過去縱有天大的誤會也一風吹了。漢舉有嘴無心,只是當笑話說的。其實,他心中對你也是滿尊敬的。」隨即向帳外吩咐:「快擺酒宴!」
他拉著獻忠的手往大帳走去,對獻忠和汝才說,酒宴以後還要同你們二位繼續深談,並說為著每天見面方便,已經替敬軒安排了幾座軍帳,就在寨內,以後敬軒同定國就不用再往曹營去了,西營將士也要移駐他的行轅近處。獻忠和汝才都心中大驚,但不能說別的話。獻忠心裡說:「完了!落進他的手心啦!」他向羅汝才使個眼色,但汝才彷彿並不理會,對自成說:
「這樣很好,很好。我就猜到,敬軒非等閑朋友,必會受到你的特別優待。」
獻忠的心中冒出一串疑問:「難道咱老子被曹操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