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遊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醫生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舉人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越走人越擠,生意越熱鬧,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麼好。有時他想站在一個店鋪前仔細看看,但正在看著,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於好奇,進去隨便觀賞。這個店裡的廣東老闆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只聽那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說:「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只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后里邊採辦珠寶,只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麼都有啦。」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①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①宗主爺——明朝太監們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得搖搖腦袋。看見太監向他掃一眼,他趕快一轉身退出了珠寶商店。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他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閑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頗覺意外,又驚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隻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裡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衚衕里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了幾個彎子,來到了東長安街。牛金星急於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說:「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鄉。」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衚衕。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价①,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衙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載闊別,常懷雲樹之思②;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裡哈哈地大笑起來。自從離開商洛山中以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們說話時故意文制制的。
①價——僕人。
②雲樹之思——從前知識分子口頭上和書信中常用的話,指朋友闊別後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渭北指杜甫所在地,江東指李白所在地。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只是鬢上已有二毛③了。」
「唉,光陰茬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
③二毛——黑髮雜有白髮,古人稱做二毛。
「仁壽堂離此不遠,請到敝寓暢談。」
「好,甚願一傾積愫。」
尚炯下榻的仁壽堂是一個有名的老藥鋪,兼營參、茸、銀、燕等貴重藥品的批發生意。尚炯路過西安找當鋪辦理匯款的時候,那個同李自成部隊有秘密聯繫的當鋪夥計拜託管賬先生給尚炯寫了一封書信,介紹他到京後在仁壽堂落腳。他扮做販賣貴重藥材的行商,從西安來的時候帶來許多真正的藏紅花、四川銀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時帶一些高麗參和燕窩之類。仁壽堂原來只把他當做一位有錢的客官,殷勤招待。後來一位鄰家婦女上吊,大家認為已經死了,經尚炯扎了一針,灌下去一劑猛葯,過了兩個時辰,竟然活轉。又有兩次外科難症,別人認為不可救藥,經他著手回春。從此仁壽堂的人們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醫生,對他更加尊敬。
當尚炯問牛金星來到仁壽堂藥鋪時,梁掌柜趕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著說:
「常先生,剛才派兩個夥計去燈市上找您,倒是大駕自己回來啦。」
「何事如此火急?」
「剛才王給事中王老爺親自駕臨,請台駕去替兵部楊老爺治病。楊老爺長了一個搭背,群醫束手,十分危險,務懇台駕費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止在猶豫,牛金星忙問:「是哪位楊老爺?」
梁掌柜說:「聽說是兵部職方司主事楊老爺,兩月前奉派赴盧總督軍前贊畫。新近不知為何事貶往外省做個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這病。也是這位楊老爺性情耿直,一時看不開,窩了悶氣,所以病勢日漸沉重,還聽說,他的公館裡連他的後事都準備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時心中一動,交換了一個眼色。雖然他們同楊廷麟並不認識,但是他們對於楊廷麟是怎樣一個人卻都清楚,特別是彈劾楊嗣昌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師哄傳一時,他們都能夠背得出「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的名句。
「趕快去,常兄,義不容辭!」牛金星慫恿說。
「可是你我好容易見了面,還沒有談幾句話哩。」
「聽說楊主事住在舍飯寺,離敝寓不遠。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說:「常先生務必費神一去,一則聽說這位楊老爺在朝中頗有風骨,眾所仰慕,二則是王給事中親自來請,十分誠懇。至於這位先生,在下尚未請教,請留在敝號便飯,等候台駕回來。這樣如何?」
尚炯介紹說:「這位是河南舉人牛啟東牛先生,愚弟少年時同窗好友,多年不見,不期在燈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話說的『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尚未一敘闊別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個應急題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轉望著金星問:「啟翁,你留在這裡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聽說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舉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禮,留得越發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願相擾。他想趁這時往正陽門內一位朋友處談一件事,再到西長安街一位同鄉家裡取點東西,堅決不肯留下,告辭先走,約好中午在他的寓處等候尚炯。尚炯到後邊打開皮箱,取出兩樣藥品和刀子、鑷子、鉗子,騎上仁壽堂替他雇好的腳驢往舍飯寺去。
牛金星在同鄉和朋友處沒有多停留,匆匆地趕回下處,等候尚炯。午時過去很久,還不見尚炯來到,雖然他明白尚炯去給楊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們的談心要緊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楊公館必然要耽擱很久,被留下吃午飯也說不定,但是因為他急於想知道尚炯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饑似渴,巴不得這位不尋常的老朋友趕快來到,特別是由於他近幾年抑鬱無聊,對世事不滿,受人欺負,來京城碰了釘子,看透了朝廷的腐敗和「亡國」徵象,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談話中多知道一些關於「流賊」方面的情形。至於這些「流賊」日後會同他發生什麼關係,他倒不曾想過。
平時一回到屋裡,他就手不釋卷地讀書。近幾天,他正在讀《貞觀政要》和《諸葛武侯集》,現在趁著等人時候,他又攤開來《貞觀政要》。但是讀了幾頁,他的思想就從書本上離開了。他把書掩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想著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來讚賞的微笑。
他還不能想像尚炯在農民起義部隊中如何生活,有些什麼活動,所以只能用一個「奇」字評論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讀司馬遷的《遊俠列傳》,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遊俠精神,但是他覺得尚炯比《遊俠列傳》中的人物更進一步,竟是跟著「流賊」造反。特別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來到北京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來,決計從此洗手,改名換姓,要做個藥材商人過一輩子?……
一大串問題在金星的心上盤繞。想著想著,他又覺得尚炯是一個危險人物,同這樣的人不可來往太多,最好今天見面之後,以後不要多來往。他有點害怕,萬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來常光甫就是投「賊」多年的尚炯,牽連了他,會惹出滔天大禍。這樣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來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後悔,不該約尚炯來他這裡。
約摸在未初時候,尚炯匆匆來了。牛金星看見他滿面喜色,忙問:
「如何?幸遇你這位高手,想來可以痊癒吧?」
「看情形好像不礙事啦。幸而我帶有兩種葯,一種是內服的,一種是外用的,對這種毒瘡很有奇效。不過,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說有沒有十分把握。」
「這種病,恐怕心境好壞很關重要。」
「正是此話。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願楊贊畫能把心境放寬一點,藥物才能夠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問了問楊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動刀,以後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這幾年在「流賊」中醫術大進,大力驚異,特別是當聽到尚炯說他用了一種秘傳丹藥,叫病人溫酒服下,過了一刻工夫,割治時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雖古之名醫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傳》①而毫無愧色!」
①《方技列傳》——我國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傳》,其中有最著名醫生的傳記。
「過獎,過獎,其實三國時候華倫為關公刮骨療毒,即知使用蒙汗藥,名曰『麻沸湯』,不過著《三國演義》者為要將關公寫成神人,不肯寫出華倫曾用麻藥罷了。」
「對!對!弟讀書數十年,不求甚解。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不覺茅塞頓開!」
牛金星縱聲大笑,驚得卧在房檐下曬太陽的幾隻雞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喚著,撲撲嚕嚕地飛往院里。尚炯也跟著大笑起來,同時,牛金星青年時代的影子浮現在他的眼前,心裡說:「雖然他的鬢髮斑白了,笑聲可沒有改變,倜儻豪邁的風度依舊!」
「子明兄……你看,叫慣了,一失口又叫出你從前的台甫!」金星揭開門帘向外望一眼,接著說:「我這裡不方便,沒有什麼款待你,略備幾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輩總角之交,想兄不會以簡慢見怪。」
「啟翁,你這話太見外了。我方才被楊公館堅留,已經吃得酒足飯飽。俗話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今日能夠見到老兄,暢快談心,比吃龍肝鳳膽還要快意。這裡談話可清靜么?」
「院里倒還清靜,有些話可以小點聲談。」金星望著外邊叫:「王德,快拿酒來!」
僕人工德用托盤端上來幾樣熱菜和一壺白乾,喝過一杯酒以後,牛金星不好先問醫生的詭秘行蹤,隨便問道:
「光甫,你到楊公館治療,覺得楊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說:「楊先生病勢沉重,精神委頓,呻吟病榻,不能多談。他的學問、風骨,弟來京後頗有所聞,人人稱道。只是我同他略談數語,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讀書人一樣,看事半明半暗;有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金星不禁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醫生笑一笑,說:「他知道我是從西安來的,不免問到陝西局面,跟著就大罵流賊禍國,說道倘若不是流賊鬧了十多年,國家何至於陷到今日地步,聽任虜騎深入,蹂躪畿輔、山東。啟翁,你說,這不是一隅之見么?」
「怎麼是一隅之見?」
「你難道也不明白?」
「願聞高論。」
「啟翁,百姓倘能安居樂業,斷然不會造反。許多人只是因為吃紂王俸祿,不肯說紂王無道,將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誅,而誰逼百姓造反倒不問了。」
「你對楊贊畫怎麼說?」
「我對他說:自大啟未年以來,各地百姓造反,勢如狂瀾,致使目今朝廷焦頭爛額,國步十分艱難。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麼說?」
「他一陣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談了。」
牛金星又問:「後來談到盧總督殉國的事么?」
「後來,他疼痛稍輕,又同我閑談起來,自然談到了盧總督的殉國上去。我也沒多說別的,只說盧總督處此時勢,實在不得不死,但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說:「盧九台曾任剿賊總理,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所以皇上原來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對東虜主和,這就使盧公只能一死殉國。你在楊伯祥面前談論盧公之死,似乎對他的平生含有貶意。楊伯祥可說什麼?」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問:何謂『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對他說:盧公前幾年帶兵剿『賊』,實亦無大功效。戰場上奏報不實,虛飾戰功,久成風氣,雖盧公亦非例外。至於殺良冒功,擾害百姓,所有官軍皆然,盧公對他的麾下將土也只能睜隻眼,合隻眼。倘若盧公繼續作剿『賊』總理,日子久了,『流賊』難滅,未必有好的結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後恨罵而已,所以抵禦虜騎入犯,為國捐軀,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說出這番話來,楊贊畫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談下去了。」
金星笑著搖搖頭,說:「老兄年逾不惑,說話反而比年輕時還要直爽。在楊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評論盧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著說:「常言道,『無欲志則剛』。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違背自己良心,說些假話?」
金星說:「此是輦毅之下,縱然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也要小心會因一時言語不慎,惹出禍來。」
醫生說:「我想,楊翰林雖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斷不會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東廠和錦衣衛的打事件番子,這樣人大概不會在他的病榻前邊竊聽。我何懼哉?」
老朋友二人舉杯相望,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都明白剛才所談的都是些題外的話,需要趕快轉入正題。醫生喝下去半杯酒,望著金星問道:
「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談起來話長,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盤肥肉片上點著說:「請,請。這是缸瓦市砂鍋居的白肉,近幾年在京城裡也算有名。肉雖然很肥,可是吃到嘴裡不膩,請嘗嘗。」
「好,好。」尚炯見金星故意不談官司,愈想快點知道,遂停住筷子說:「啟翁,自從我聽說你來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這樣襟懷開朗的人,怎麼會與人官司糾纏?你既不會倚勢欺人,難道還有誰欺負到你舉人頭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
「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點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為心,以四海為家,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里路。」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拯危濟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於……」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風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後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蕩,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
「說得好,再於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並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著胸中的複雜感情,用著關心的口吻打聽:
「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並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一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裡曾傳聞他已經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任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領,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是在商洛山中。」
「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麼說。要說現有人馬,我個們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邊的還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動不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萬。弟在義軍數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餘,加上天災,糧食困難。十八子一則不願加重百姓負擔,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於集合多的人馬。現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誰不揭竿而起?」
僕人端進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酒,他看著尚炯雖然身在「賊伙」,卻揚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談老兄的近況,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裡覺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鬱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說:「我實在不願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復何言?惟有搔首問天而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於墨吏、豪紳、衙蠢、獄卒之手!」
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嘆口氣說,「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氣』這四個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婚?」
「正是佳兒。」
「既是愛好作親,又是門當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閑居在家,勾結官府,又與祥符①進士王士俊聯了宗,成為一方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面責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丑,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①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縣就是開封縣。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於『使酒負氣』了。我們在年輕時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們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惟觸怒縣令,且為一班好貪肯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面奔走,鄉閻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造罪款,上稟巡方御史。按院根據片面之辭,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人獄中。弟負屈含冤,百口莫辯。」
「後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但只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並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①梁御史幫忙……」
①蘭陽——後來改稱蘭封縣。解放後與考城合併,改稱蘭考縣。
「是梁雲構梁御史么?」
「正是梁雲構,弟同他是鄉試①同年。」
①鄉試——每三年各省舉行一次考試,稱做鄉試,考中者為舉人。
「他可幫忙?」
「哼,谷話說得好:『官官相衛。』弟未到京,他已接王進卜一封書子,豈肯幫我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嘆口氣說:「沒想到兄台滿腹經綸,抱負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後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就動身回去!」
「日內就走?」
「走。決計離京!」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以兄台正在壯年,處此亂世,倘遇機緣,不難一展所學,建功立業,使萬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凌?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他們都是河南同鄉,一位是不入流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在西城兵馬司王老爺家中坐館②,等候下次會試。他們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露出馬腳,同來客隨便應酬幾句,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
①不入流——明代官階最低的是從九品,從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②坐館——在家塾或私塾中當教書先生。
「明天早飯後我要到楊公館看病,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
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但又願意同這位熱腸的、遭際不凡的老朋友多見一面,趕快說:
「我這裡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裡有單房間,談話方便。」
「好。我作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候,金星曾說了一句話:「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裡一動。他想到素來不事生產、也非素豐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喪事,又遭到官司糾纏,手頭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梁掌柜派夥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他同金星的會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幾天內就要走了。他又想時機未至,像牛啟東這樣有些田產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輕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後,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騰著不小的波浪。兩位同鄉走後,他獨坐在火盆邊胡思亂想。他想著自己這樣一個滿腹經綸的人,卻遭逢未世,不得揚眉吐氣,反受貪官豪強欺凌,身人囹圄,過年節也不能一家團圓,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暢。正在他越想越感慨萬端的當兒,仁壽堂的夥計把銀子送到。金星看了醫生的信上寫得十分誠懇,也不怎麼推辭,把銀子收下。為著籌措回去的路費,他前天忍痛賣去了他所心愛的宋版《史記》。但是因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債,回家的路費仍不寬裕。尚炯的銀子正像是雪裡送炭,來得恰是時候。他是一個看慣了世態炎涼的人,到北京這幾個月更覺得人情比紙還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覺得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講究義氣。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卻喜歡像尚炯這樣的人,並喜歡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
「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只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萊和一個拼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拼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問:
「楊贊畫的病情如何?」
醫生笑著說:「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膽說句話:用不著再為他的性命擔憂了。」
金星也大為高興,說:「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這樣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為朝廷保存一點正氣!」
「不過,朝廷如此無道,別說留得一個楊伯祥,即令有十個楊伯祥,有何作為?何況他也只是在反對與滿韃子議和這一點上較有骨頭,在其他軍國大事上未必是一個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國勢一天比一天……」
金星趕快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里聽聽,隨即又揭開帘子一邊向院里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只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鬍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一樣,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嘆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吃驚,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鬍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並且自認為對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禁眉飛色舞。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關於自成的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面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里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乾。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只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佔據了文屏山和風凰嶺,老營扎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泄不通,城裡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裡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乾一杯酒,接著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饑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污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大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十一杯!」同尚炯對飲了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么?」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賑濟城中饑民。從此以後,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苦百姓愛戴他,讓眾多的清寒士於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著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只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連連點頭說:
「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姦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志,非赤眉、銅馬①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①赤眉、銅馬——王莽的新朝末年,兩支重要的農民起義。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值提著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兔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用,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帘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寧有種乎?雖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裡,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寢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致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①!哈哈哈哈……」
①下走——即奴僕,古代士大大對朋友的自謙之詞。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這一笑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現在決計要試一試,勸說牛金星參加起義,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這種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傾心談話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裡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裡,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不惟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只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①而已,更有何用!」
①屈子、賈生——屈原和賈誼,因前者做過《天問》,故有「屈子問天」的話。後者是西漢文帝時人,常感慨時事,嘆息流涕。在他給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可為痛哭流涕者也」這樣的句子。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只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①,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①佐命之才——輔佐開國皇帝打江山的人才。「命」是天命,封建皇帝都認為自己的得天下是受有天命。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展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鬍鬚。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凌,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只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躊躇,只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人伙,只同他談一些別的閑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今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僕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只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里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說:「可是住在這裡沒有要緊事,家裡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僕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①。
①《草廬對》——陳壽在《三國志·計劃諸葛亮傳》中記敘了劉備到隆中三顧草廬,向諸葛亮請教大計。諸葛亮的一段答話很有名,後人把這段答話題做《草廬對》或《隆中對》。
他像那個時代的一般讀書人一樣,一遇到心情興奮或鬱悒時總愛朗誦熟記的古文或詩、詞,算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朗讀的調子很好聽,就像是歌唱一樣,所以也是借著唱歌來抒發感情,但是這時牛金星的心中是興奮呢還是鬱悒?是不是在朦朧的意識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顧的孔明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朗誦畢《草廬對》之後,他的心仍不能平靜下來。過了很久,蠟燭熄了,木炭卻著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臉色通紅,他心中慷慨,加上幾分酒意,拿起鐵筷子鏗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飛進,隨即朗誦出曹孟德的著名詩句。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朗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他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給楊廷麟看病以後,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只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存出來時,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門口掛著花燈,放著鞭炮,有的人家還放著煙火。尚炯和牛金星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裡,只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佔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但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懷著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圍繞棋盤街的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裡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外掛著一排很大的朱紅紗燈,垂著穗子。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裡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士①寫的對聯:
①解學士——解縉,明初人,官翰林學士,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子,民間流傳許多解學士的故事。coc2『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沒敢做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時彎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陽門洞走去。他們隨著摸釘的婦女們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牛金星笑著說:
「北京風俗,說是元宵節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這些婦道人家都要擠著過橋。咱們今晚一過,也可以一年無病了。」
尚炯說:「幸而有很多懶人和忙人不來過正陽橋,不然,北京城的醫生只好抄著手喝西北風了。」
二人哈哈大笑,繼續往南走去。正陽門大街十分熱鬧,有玩獅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蹺的、放煙火的、耍龍燈的、猜燈謎的,看了幾個地方,牛金星拉著尚炯的袖子擠進一處猜燈謎的人堆中,隨便一望,立刻指著一個燈謎向尚炯咕噥說:
「這一個謎面是『挑燈閑看牡丹亭』,用的是錢塘妓女馮小青的詩句,謎底我已經猜到了,很巧,也很雅。」於是他指著謎紙向主人大聲問:「這個謎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閣序》上的一句:『光照臨川之筆』?」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著說,趕快撕下謎紙,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紙摺疊扇交給金星。
周圍的人們用欣喜和羨慕的眼光望著金星和扇子,有幾個人稱讚他猜得好,也稱讚燈謎出得好。金星拉著醫生走出人堆,笑著說:
「這把扇子雖然眼下沒有用,可是這是一個吉利。走吧,我們進崇文門逛燈市去。」
尚炯愉快他說:「但願你今年百事順利。」
他們在崇文門內吃了湯圓,歇歇腳,繼續往燈市走去。愈近燈市,人愈擁擠。等到了東單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簡直無法前進。他們用力擠了一陣,看看不容易擠到燈市口,便從金魚衚衕穿過來,在八面槽和東安門大街看了看,從皇城南夾道轉到東長安街。儘管所謂「九衢燈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熱鬧的部分沒有看,但尚炯已經為那些竟奇鬥勝的彩燈驚嘆不止,在東長安街上走著時候,他聽見走在前邊的兩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談話。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中的中年人問:
「聽說因為萬歲爺聖情寡歡,宮中今年的燈節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確否?」
「我也聽說如此。」戴方巾的嘆口氣,感慨他說:「在往年,每逢燈節,宮眷①與太監都穿燈景補子②蟒衣,並於乾清宮丹陛上安放牌坊燈,於壽皇殿安放方、圓鰲山燈。崇禎元年,宮中的燈節特別講究,牌坊高至七層,鰲山高至十三層。目今國步維艱,當然不能像往年那樣了。」
①宮眷——妃嬪和宮女統稱宮眷。
②補子——綴在蟒衣前後心的方形絲織品,上邊按照品級綉首不同的圖案。燈景補子只在燈節時用。
老者也感慨說:「國家愈來愈窮,自然是今非昔比。聽說在崇禎初年,宮中有珍珠燈,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顆珍珠有一分多重;華蓋和飄帶皆用眾寶綴成,帶下復綴以小珠流蘇。一尺多高的珍珠燈,據說一共有四十九盞。官中各殿都有極貴重之彩燈數盞,殿陛甬道,迴旋數里,全有白玉石欄,石欄外邊每隔數尺遠有雕刻精緻的龍頭伸出,頜下鑿有小孔,專為懸插彩燈之用。無殿陛石欄處,立有蓮樁,每樁懸掛琉璃燈一盞。紫禁城中各處所懸各色花燈,共有數萬盞。遇宮女成群嬉耍,碰落幾盞,頃刻間就有太監拿新的換上。如此太平豪華景象,轉眼間己成陳跡!」
尚炯用時彎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腳步,小聲說:「不要說宮中的珍珠燈,就以前天我在燈市上看見鋪子里賣的那些燈,有一百兩一架的,有數十兩一盞的,一燈之費,可活數口之家。真不愧繁華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說:「玩燈的人們只知安富尊榮,何嘗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長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時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談了一陣。他苦勸金星暫留京師,將來同他一起動身;如金星怕家中懸念,可派僕人王德先回,川資不須金星費心,金星感於老友的深情厚意,只得同意。兩人並商定二月下旬離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醫生談過宋獻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從北京趕往太原去經紀一位朋友的喪事,他們路過太原時也許能同他遇見。醫生正想替闖王物色天下人才,對此更加高興。
金星回到寓所,已經三更過了;雖然腿腳很困,卻沒有一星睡意。想著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變,李自成的種種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勸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靜。像一般孔門的讀書人一樣,他相信《易經》的卜卦,自己會文王課,也會邵康節①的梅花數。每逢遇到重大問題時,他往往自己起個卦,以決疑難或預卜吉凶,現在夜靜無事,他洗洗手,坐在桌邊,用三個銅錢佔了一課,得「飛龍在大,利見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陣,彷彿預感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快要來到,隨即興緻勃勃地攤開猜燈謎得到的白紙摺疊扇,揮筆寫道:
大火流金②,
天地為爐;
汝於是時,
伊、周大儒③。
北風其涼,
雨雪載途;
汝於是時,
夷、齊餓夫④。
噫!
「用之則行,
舍之則藏,
惟我與爾有是夫!」⑤
①邵康節——北宋人,邵雍字堯夫,門人謚為康節先生,在哲學上是一
個主觀唯心主義者,編造了一種叫做梅花數的占卦方法。
②大火流金——意思是太陽毒熱,把金屬曬得熔化。
③伊、周大儒——伊尹和周公。
④夷、齊餓夫——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
⑤用之……是夫——孔丘的話。
寫畢,他念了一遍,認為方孝儒的這首《扇子銘》很能夠說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並且想道,他今後怕要成為伊、周,要像孟子所說的「兼濟天下」了。他從抽屜里取出八寶印泥,在題款下邊蓋了一顆小印,又在銘文前邊蓋一顆閑章,刻著「淡泊以明志」①五個篆字。等到墨幹了,他把扇子合起來,放進箱里,然後熄燈就寢。但是過了很久,直到聽見雞叫,他還在胡思亂想,不能入睡。
②淡泊以明志——諸葛亮有兩句有名的話:「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二月下旬,他們從北京動身了。因為娘子關和倒馬關兩條入晉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騷擾,他們乾脆出居庸關,走陽和、大同入晉。路程雖遠,倒是比較平穩。一路上雖然風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氣晴朗,遇馬騎馬,遇驢騎驢,遇駱駝騎駱駝,倒很方便。金星因為這條路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道和邊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遠近,關山形勢,一一記了下來。每到一個重要地方,他總是用鞭子指著蒼茫的山川,雄偉的長城,古老的城堡,告訴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這裡發生過什麼戰爭,經過的情形怎樣。尤其是關於時蒙古也先的戰爭,土木之變①,他談得特別詳細,好像親自參加了戰爭一樣,並時時流露出不勝憤慨的情緒。這些談話使尚炯在心中十分驚佩,簡直不明白一個長期住在內地的人竟然對邊塞情形如此留心,這般熟悉。
①土木之變——公元1449年秋天,明英宗「親征」蒙占,在土木堡兵潰被俘,歷史上稱做土木之變。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說。「我要想盡辦法勸他同闖王一晤!」
不過月,他們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腳上塵上,洗過臉,就一起去找宋獻策,在太原府城隍廟前住著一位醫生名叫袁潛齋,是河南開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貢分發山西候缺,後來見天下大亂,無意在官場浮沉,遂以行醫糊口,在晉省頗為有名。這位袁醫生也精於六壬、遁甲,並善看相,深得柳庄①三昧,但是並不以這些數術小道賣錢,更不輕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結交了不少江湖豪傑,同早期陝西農民義軍領袖王嘉胤也有過關係,宋獻策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這次來太原就是為經紀他的喪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問到府城隍廟,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門樓,果然石見門框上還釘著一塊朱漆木牌,上寫著「大梁袁寓」,兩扇門關得很嚴。敲敲門,沒人答應。詢問鄰居,回答說正月間從北京來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喪事,已於三月初送袁先生的靈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勝悵惘,嘆息而回。
①柳庄——袁琪字廷玉,號柳庄,明初鄞縣人,以相法著名,受成祖所重。後代所說的柳庄相法就是他父子傳下來的。
他們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勝古迹,遊了晉祠,繼續趕路。等他們到了平陽,金星的僕人王德已經從家鄉回來在那裡等候兩天了。他向主人報告說,自從金星往北京去後,王舉人有點心虛,害怕把事情鬧大,經周拔貢和朋友們從中調停,答應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僕人說,「把大相公叫回寶豐,忍氣吞聲,同他和了。」
「怎個和法?」
「少不得治席請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舉人面前低低頭,賠個不是。另外賣了一處莊子,拿出八十兩銀子打掃衙門①。」
①打掃衙門——官司結束時,輸的王方或被告拿出錢來送給衙門中的官吏和衙役,並治席請客。叫做打掃衙門。
金星把桌子一拍,罵道:「混賬!沒想到小畜生這樣骨頭軟,沒有出息!」
「這全是奶奶的主張,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寧折不彎,同王舉人一拼到底。」
金星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事情既然是出於娘子的主張,他不能再罵兒子牛佺。過了半天,他又問:
「另外呢?關於那個死的?」
「叫咱家重新請了一百個和尚、道上,做了七天道場,替死的人念經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嘆兩聲,低下頭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但是當他重新抬起頭時,看見王德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出口,就問:
「還有什麼事沒有說出來?」
「奶奶不叫我告訴你老人家,怕你生氣。」
「快說出來。」
僕人吞吞吐吐他說:「王舉人一心要訛去咱家的那隻宣德爐①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著既然他存心訛咱,如今人家有錢有勢,刀把兒攥在手裡,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個禍根,不如給他,從此心凈,奶奶氣得流著淚,心一狠,牙一咬,說:『把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他!咱以後永遠離開寶豐,少受欺負!』」
①宣德爐——明朝宣德年間(1426——1435)宮中製造的銅香爐,十分名貴。
金星氣得臉色發紫,兩手打顫,抓起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罵,但是他叫不出來,呼哧呼哧喘氣,在屋裡來回走著,腳踏得鋪磚地通通響。尚炯聽見他摔茶杯子,從院里走進來,看見他如此氣惱,連忙問:
「啟翁,莫生氣。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他說:「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訛我的這兩樣東西!」
尚炯摸不著頭腦,又問:「到底為著何事?」
「我現在氣得說不出來,隨後談吧。唉,光甫,我,受盡欺負,簡直要把肚皮氣炸!」
「天色還早,咱們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沒有回答,又來回走了幾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後站在僕人面前,怒氣沖沖地問:
「家裡還有別的事情么?」
僕人說,他來的時候,全家已經搬回盧氏了,寶豐只留下一個老夥計看房子,照管莊子。金星點著頭小聲說:
「搬得對,搬得對。」
「奶奶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早就該搬回伏牛山裡。」
金星不再問家裡事情,轉向尚炯說:「走,光甫,咱們到外邊走走,散散心去。」
他們走出平陽西門,信步來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難民,扶老攜幼,瘦得皮包骨頭。岸上的莊稼長得很不好,麥苗已經打苞,可是又黃,又低,稈兒又細,並且很稀。豌豆還沒結莢,可是官路兩旁有不少豌豆苗兒已經給災民吃光了。在渡口旁邊的河岸上坐下以後,尚炯見牛金星的臉色仍很難看,勸解說: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經過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聽說有個宣德爐給王舉人訛去了,雖說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為這點事氣壞身體實在不值。將來有報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聲補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須你牛啟東動動小指頭,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腳下求饒。到那時,你願意怎樣報仇就怎樣報仇。這樣的日子,我看不遠。」
金星不覺小聲問:「不遠?」
「等麥後我們來到河南,我包管你能報仇。眼下讓他們橫行去,『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①,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何況只用等幾個月?氣壞了身體可不值!」
①多行……待之——這是引用春秋時鄭莊公的話,見《左傳》隱公元年。
「光甫,你不知道,這口氣實在難忍。起初先嚴作寶豐教諭,為著伏牛山中過於閉塞,決定在寶豐落戶。可是寒舍在寶豐住了幾十年,到底是漂來戶,強龍不壓地頭蛇,王舉人倚勢欺人,言之令人髮指。如今弟才明白,原來他處心積慮想訛走舍下所藏的兩件東西!其實,弟平日對古董並不看重,只是這兩件東西是先父遺物,弟雖不肖,何能將先父遺物拱手送人!王舉人趁弟不在家,賤內怕事,訛詐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報,弟將無面目見先嚴於地下!」
「一件是宣德爐,還有一把什麼扇子?」
「扇子是萬曆初年先嚴在北京候選①時在古董鋪中買的,為馬勛②所制,上有文待詔③的書畫,先嚴甚是寶愛,目前文待詔的書畫不難見到,馬勛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
心的是,扇子上有幾行跋語是先嚴手澤!」
①候選——明代舉人、貢生在京候吏部選授官職,叫做「候選」。
②馬勛——明朝永樂年間,摺疊扇才開始流行,在宣德和弘治年間(1426——1505)出現了幾位以制扇出名的民間工藝美術家,馬勛是其中之一。
③文待詔——文徵明(1461—1559),明朝常州人,大書畫家兼詩人,曾做翰林院待詔的官。
「請放心,不要多久,這兩件東西定會完璧歸趙。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報,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遷回故鄉,兄心情如此鬱悒,何不同弟入陝一游?」
牛金星沒有回答,這時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又擔心萬一將來大事不成,身敗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顧茅廬」,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禮聘,而僅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終覺心上有個疙瘩。但是他又想著自己已經快四十五歲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鬱悶以終?他望著奔流的河水,忽然不勝感慨地嘆口氣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①同時他想著不惟半生抱負落空,反而丟掉了舉人,斷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貽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發分恨聲。
①逝者……晝夜——這是孔丘的話,把光陰比做逝水,晝夜不停地奔流而去。
尚炯問:「老兄為何不語?」
「我還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決定。」金星慢吞吞他說,自己也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多大道理。
「貴价剛回,府上情形,兄已盡知。如怕令嫂夫人懸念,可差貴价明日回府,就說足下安抵平陽,順便往西安訪友,不日返家。這樣,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語,心中盤算:「怎麼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對去商洛山中仍有猶豫,弟不敢勉強。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時機,前往一游,豈不比悶居深山為佳?」
看一看關中名勝,長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願。但是他明白尚炯勸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勝古迹,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著說:
「光甫,我們少年時同窗數載,你跟我一樣都是讀孔孟之書,受師長之教,真沒料到,你今日變成了這樣人物!」
「你說我變在何處?」
「自從咱倆在北京見面,你的心時時刻刻都在為十八子經營的買賣著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幫他做生意,同他那個商號的人們變成了一家人,已經是水乳交融。光甫,你入他們的伙只有幾年工夫,變化如此,令我為之欣羨,更為之吃驚。」
醫生笑著說:「啟東,你說欣羨是假,吃驚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風吹動著他的三絡長須,有一綹散亂地飄飛肩上。醫生捋一捋長須,然後接著說:「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吃驚的。你我雖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讀孔孟之書,同受師長之教,可是從根子上說,你我畢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醫生說:「府上在盧氏與寶豐兩地都有田產,雖非富有,也有三百多畝土地,兩三處宅子,令尊大人為盧氏名拔貢,受地方大吏①保薦,由吏部選授寶豐教諭,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鄉下行醫,既非富裕,也無功名。這就是足下與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處。」
①地方大吏——指省一級的地方長官。
牛金星輕輕點頭,沒有做聲,等醫生再往下說。
「自幼讀書,老兄受師長父母之教,一心想從科舉仕途上飛黃騰達,只是後來會試不第,老兄才淡於功名富貴,留心經世致用之學。弟在少年時候,雖不如足下那樣富有才華,但在鄉里兒童中也有穎悟之稱。只是,我從沒有想到讀書做官,功名富貴。先王父①與先嚴都盼望我繼承家風,長大後做一個好的醫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讀書,指望在塾中讀書時打個好根基,日後讀古人醫書不難。咱們那裡的鄉下內科大夫往往只會背熟《湯頭歌》,連《本草綱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於所謂城裡名醫,真正能看懂《黃帝素問》、《靈樞經》、《金匾要略》與《傷寒論》等書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讀書,就是為此。在許多醉心舉業的同學眼中,我是素無大志,卑卑無足道也。啟東,我幼年學做八股文的笑話你忘了沒有?」
①先王父——死了的祖父。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他故意說他已經記不清了。尚炯回憶幼年生活,越發興緻勃勃,趣味風生地接著說:
「我十二歲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書題是『三十而立』,叫咱們學做破題①。你跟大同學們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對你做的破題特別誇獎,說你日後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厲聲問我:『尚炯!你寫的這兩句是什麼意思?說!』啟東,你還記得我是怎麼寫的?」
①破題——八股文的開頭二句,點明題目意思,叫做破題,聲調有一定格式,常用「焉」字落尾。學童學做八股文,要從學做破題入手。
金星笑著點頭:「記得,記得。你寫的是『兩過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說畢,縱聲大笑,笑聲壓倒了頭頂飛過的一陣雁聲。
醫生接著說:「我原是故意鬧彆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經地對先生說:『我這個破題做得很恰切,沒有做錯。』我隨即解釋說:『兩過十五之年』就是三十歲,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將醒木一拍,大喝一聲:『跪下!』我是一個秉性倔強的孩子,硬不肯跪。無奈先生叫大學長①將我按倒在板凳上,扒開我的褲子,由先生狠打一頓板子,打得我屁股紅腫。打過之後,先生問我:『尚炯,你以後還敢不用心學做八股么?』我哭著說:『先生,常言道讀書人如不能為良相,當為良醫。這話你也對我們說過。我不像牛金星他們有大志氣,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長大了做個良醫,替人治病。做八股對我沒有用,請你以後莫逼我做破題吧!』後來先生看出我確不是那種『學而優則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勵我在舉業上爭取上進,把我學做八股的一課免了。」
①大學長——私塾中老師指派年紀較長和他信得過的學生幫他管理學生,俗稱大學長。
牛金星感慨他說:「少年時想從舉業上飛黃騰達的同學們都飽嘗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喪氣,更莫望能為良相,你倒果然成為良醫了。」
尚炯說:「且不說我是不是成了良醫,再接著談我走的道路如何與別人不同。我十八歲跟著先嚴在鄉下行醫,一年四季同窮百姓打交道。咱那兒行醫,照例沒人給錢,每年麥收和秋收之後,到各村去向病家收點糧食。多的給三升五升,少的給一升半升,實在日子艱難的就一粒糧食不給。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比你做舉人老爺的清楚得多,和窮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為著替窮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與富豪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個有家難歸的走方郎中。後來遇到了高闖王率大軍自秦入晉,路過平陽一帶,我一狠心投入義軍,成為十八子帳下醫生,義軍中優待識字的人,尤其優待會點兒醫道的人。在家鄉為豐糊口,也為著百姓的病很雜,我原是內科、婦科、兒科的病部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較拿手,有些祖傳的外科手藝和比方,只傳長子,我這手外科本領,在義軍中頗有用處,大家對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發財,就有點喜歡俠義,所以投入義軍以後,同大家一混熟,如魚得水,所好的是先嚴、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荊也在弟去山西後不久病故了,故鄉中別無牽掛。」
牛金星說:「你遇到像十八子這樣英雄,待為知己,肝膽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醫生說:「其實自古為良相的並不是都從舉業出身,一靠自己確實有經濟之才,二靠風雲際遇耳。啟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後,我陪你玩幾天,看一看名勝古迹,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後,足下暫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聽說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駕臨山中。你們見過之後,弟親自送兄回盧氏,決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說,心上的疙瘩解開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於商洛之行,到西安後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