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這是卑職剛才寫的一首七絕,敬請大人指教。」
孫傳庭接過來斗方看了一眼,見詩題是《戰場口占,仍用前韻,恭呈孫撫台》,隨即慢聲吟誦:
疆臣豹略妙如神,
三載功高百戰身。
今夜渠魁齊授首,
君王從此不憂秦。
這位幕僚今天連這首詩已經寫了四首七言絕句,歌頌孫傳庭的戰功,都是用十一真韻,頗得孫傳庭的稱賞。看了這首詩,孫傳庭更加高興,以手擊案,連聲叫好。其餘的幕僚們跟著叫好,搖頭擺腦地評論著這後一句寫得如何恰切和得體。孫傳庭把這首詩重吟一遍,說道:
「如此好詩,真可浮一大白!」
左右的隨從們都熟知他的脾氣,立刻拿出來一壺新豐名酒和一隻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並替他斟滿杯子。孫傳庭也不讓人,甚至連那位獻詩的人也不睬,端起酒杯子一口喝乾。
「拿奏稿來!」他輕輕地說了一句。
立刻,一位幕僚把早已擬好的奏稿呈到他的面前。這份奏稿前邊說賴皇上威靈,將士用命,以及總督臣洪承疇指揮有方,得以次第殲滅各股「流賊」,使「闖賊」流竄計窮,陷於絕地。跟著大肆渲染一天來的戰績,把李自成方面死傷的人數誇大為「不下數萬」。最後一段有幾句空起來,準備等明天早晨謄清以前填上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領何人被擒,何人陣斬,何人投降。奏稿的結尾是:「所有立功將弁及出力人員,容後查明奏報」,他對於這個奏稿還算滿意,只提筆把「所獲甲仗無算」一句改為「賊伏屍遍野,遺棄甲仗山積,誠十年來未有之大捷」,然後他把筆向案上一扔,用威嚴的低聲說:
「拿塘報來!」
當孫傳庭閱讀塘報的時候,說過奉承話的幕僚們踮著腳尖兒魚貫退出,留下的少數人都肅靜無聲,注意著撫台大人的臉上表情。孫傳庭對這些人們是退出去還是留下來並不注意。幕僚們很細心,總是把好的塘報放在上邊,免得他先看見壞塘報,心中一厭煩,連別的塘報都不看不打緊,還說不定大發脾氣。他先看的一份塘報是報告張獻忠在谷城保境安民,似是實心投降。看畢這份塘報,他輕輕點點頭,把塘報往地上一扔,舉起酒杯子一飲而盡,又拿起第二份塘報。一個幕僚趕快彎下身子把扔在地上的塘報恭敬地拾了起來。一個親兵同時又把杯子斟滿。孫傳庭心中實在暢快,不自覺地站起來,把右腳蹬在桌撐上。另一個年紀小的親兵立刻替他掌著蠟燭。他看的這第二份塘報是報告羅汝才自從被他孫巡撫在潼關外殺敗之後,率領九家「流賊」逃到房縣和均州一帶,向朝廷投降,願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糧餉。看了這份塘報,從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驕傲而得意的微笑,左手將塘報往地上一扔,右手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正在他低頭拿第三份塘報時,不知道是由於他自己沒注意,還是由於掌燭的小親兵實在太睏倦,打個盹兒,燭火燃燒了他的鬢髮。他用手掌在鬢邊一抓,將火撲滅,沒有燒著幾根。那個惹禍的小親兵嚇得面無人色,放下蠟燭,雙膝跪下,渾身簌簌打顫。孫傳庭向他看了一眼,立刻有兩個親兵過來,將小親兵從地上拖起,推出大帳。左右幕僚們相顧失色,沒人敢吭一股氣兒。過了片刻,孫傳庭已經坐下去閱完第三份塘報,中軍劉仁達走進軍帳,躬身問他對剛才的那個親兵應如何發落。他沒有抬頭,沒有向中軍看一眼,也沒有稍微躊躇,低聲說出來兩個字:
「斬了!」
劉仁達跪下去說:「求大人恩典!姑念他整日作戰,不曾休息,致有此失,饒他一死!」
孫傳庭抬起頭來,狠狠地向中軍看了一眼,說:「不要啰嗦,快斬!」
「是!」劉仁達不敢再求,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邊慢慢退出,一邊向幕僚們遞著懇求的眼色。
幕僚們互相觀望,隨後都用眼色要求那位因善於作詩受到巡撫另眼看待的同僚出來講情。他走到巡撫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說:
「請老公祖息怒。方才這個親兵雖然罪不容誅,但請老公祖姑念他過度疲倦,實出無心,法外施仁,饒他一條小命。今日我軍空前大勝,眼看闖賊全部就殲,舉國歡慶,請勿以細故斬人,致成美中不足。況古語云:『大火流金』。按五行,火能克金。金者兵象,又指西方。今晚燭火燒了大人鬢髮,正應在經此一戰,大功告成,兵氣銷盡,朝廷從此無西顧之憂,與拙詩中『君王從此不憂秦』之句不期相合。此是大大的吉兆,老公祖何必動怒?」
這位幕僚的幾句話使孫傳庭的心中感到舒服,拈著鬍鬚,沉吟不語。全體幕僚一見這事情有些轉機,紛紛求情。孫傳庭向立在旁邊的一個親兵一擺頭,說:
「打他兩百皮鞭!」隨即又加了兩個字:「狠打!」
這個命令從孫傳庭口中輕聲他說出來,卻被傳令官用大聲傳了出去,而帳外一呼百應地向遠外傳去,真是威風凜凜,殺氣森森,說句話山搖地動。
孫傳庭繼續閱讀塘報。這一份塘報是報告革、左等股「流賊」在大別山中潛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沒有看完,把塘報扔到地上。外邊打人聲和哭叫聲傳進帳來,但他好像並沒注意,又看第五份塘報,是詳細報告河南各處大災,「土寇」蜂起。他看完後扔到地上,去看第六份。這一份塘報說淮、泗一帶「土寇」蜂起。他不自覺地把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把塘報扔到地上。第七份塘報是說清兵深入,高起潛在盧溝橋失利。他搖搖頭,扔到地上。劉仁達走了進來,躬身稟道:
「稟大人,已經打過了。」
他沒抬頭,沒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聲。劉仁達躡腳躡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報是說清兵繼續深入,已經到了易州和涿縣一帶。他把塘報往地上一扔,還有兩份不再看了,嘆口氣說:
「滿韃子已經深入畿輔!」
替他從地上拾塘報的那位幕僚把一疊塘報放在桌上,說:「大人不必過慮。今夜一戰將闖賊消滅,大人即可與制台大人前去勤王。大軍一到,京畿一帶就馬上轉危為安了。」
孫傳庭沒有回答,舉杯在手,默默地飲了半杯,把杯子拋在案上,又把下巴一擺。那個親兵會意,把酒壺和酒杯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將校一聽說要去同清兵作戰就心驚膽戰,談虎變色,加上他認為自己雖然對「剿賊」有豐富閱歷,但對清兵作戰從無一點把握,何況清兵的銳勢正盛!但是他不願將這話當眾說出,只好默不做聲。
從大帳外傳進來一聲吆喝:「總督大人駕到!」跟著,中軍匆匆進來,對他說:
「稟大人,總督大人已經來到帳外。」
沒等孫傳庭來得及出帳恭迎,洪承疇已經走了進來。孫傳庭率幕僚們在大帳門裡躬身迎接,說:
「恭迎恩師大人!」
洪承疇很隨便地向大家拱拱手,說:「戰場之上不用多禮。你們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孫傳庭同幕僚們趕快回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疇和孫傳庭坐下以後,幕僚們除一兩位最親信的、經常參與軍事密議的人留下之外,其餘的都退了出去。孫傳庭欠身說:
「大人連日鞍馬辛勞,不在通洛川大營休息,親來敝營,不知有何訓示?」
洪承疇用帶有福建土音的藍青官話說:「幾日來我們連奉數道聖旨,要我們速將闖賊蕩平,星夜率師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氣,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萬火急檄文,催促勤王。萬一逆賊漏網,不惟皇上見罪,也使我們數年心血,功虧一簣。」
「恩師放心。依門生看來,闖賊經過今日整日大戰,只剩下兩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婦女、兒童和傷號,能夠打仗的不過一千多人,且均疲憊萬分。如今被我軍重重包圍,糧草斷絕,水源亦無,只得殺馬而食。他們己是飛走路絕,恰似釜底游魚,或降或死,別無他途。」
洪承疇拈著鬍鬚,成算在胸地微微一笑,說:「白谷兄,你未免把情況看得太容易了。」
孫傳庭不覺一驚:「門生看得容易?……請大人詳示。」
洪承疇說:「困獸猶鬥,何況是李自成與劉宗敏等?以學生看來,今夜三更,他們必然要突圍出走。萬一堵截不住,豈非功虧一簣,遺患無窮?」
「恩師不必過慮。門生已經準備好一封諭降書,正要請恩師過目之後,派人送往賊營。倘彼等束手就降,則我軍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惡巨寇。如其不降,我軍即於五更進攻,四面截擊,必能一鼓殲滅,不使一賊漏網。」
洪承疇搖搖頭:「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從前李自成冥頑不靈,不肯投降。如今情況不同,彼必肯降。」
「未必,未必。」
「流賊中以張獻忠與羅汝才人數最多,作亂亦較闖賊為早。今張、羅二賊先後就撫,朝廷免於誅戮,前例俱在。闖賊失去呼應,以孤立無援之賊抗數省精銳官軍,勢窮力竭,陷入絕地,逃死無門。情況如此,故門生料其必降。在今日陣上,闖賊已露出降意了。」
「已露出降意了?」洪承疇仍然不信,注視著傳庭的眼睛問。
「當時闖賊願意投降,但求率領賊眾抵禦東虜。門生恐其行緩兵之計,重弄欺騙官軍逃出車廂峽故智①,不準所請。我想,如今彼已知我們非陳奇瑜可比,倘派人前去諭降,赦以不死,定然自縛來歸。」
①車廂峽故智——崇禎七年五六月間,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和張獻忠等各路起義的部隊在陝西省興安縣境誤入車廂峽,四面山如刀削,只有一個口子被官軍堵死。十幾萬人馬被圍困在這個絕地,糧草斷絕,無法出去,又下了一個多月連陰雨,弓弦都脫了。自成用計賄賂總督陳奇瑜及其左右,偽言投降,騙陳奇瑜放他們的大軍出峽,軍勢復振。
洪承疇又笑了一笑,說:「白谷兄既然料賊必降,不妨試試。倘彼等願意投誠,也免得我軍將士再有死傷。」
孫傳庭向親信幕僚們瞟一眼,說:「拿諭降書來!」
一個親信幕僚趕快把準備好的諭降書呈給巡撫,巡撫義轉呈總督。洪承疇看了諭降書後,望著孫傳庭狡猾地拈鬚微笑說:
「白谷兄,我看還是以你巡撫的口氣諭降為好。」
「恩師以宮保部院之尊,久任總督,德高望重,威名赫震,流賊聞之喪膽,故請用恩師名義諭降,更易成功。」
洪承疇推諉說:「可是我的印不曾帶在身邊。」
「門生立刻派人把諭降書送往大營用印。」
洪承疇見不好再推,點頭說:「也罷,就送到學生的大營去用印,但須要派一個得力的人前去諭降才好。」
「學生打算派降賊大天王高見隨中軍參將劉仁達同去,恩師你看如何?」
洪承疇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故意表示詫異。因為孫傳庭好勝心強,他常用大智若愚的態度對他;倘若傳庭在某些問題上虛心向他請示,他就拿出來老成練達的真面目,對傳庭所疑慮的問題分析入微,獨具卓見。現在他看見傳庭過分自信,驕氣橫溢,就暫時裝著糊塗,問道:
「為什麼要派大天王?萬一闖賊不降,恐怕連他也回不來了。」
「大天王投降以後,尚未為朝廷立功。派他前去勸降,正是給他立功機會。這種人反覆無常,留下未必可靠,萬一回不來,亦不可惜。」
洪承疇不再說話,只是拈鬚微笑。孫傳庭向帳外叫:
「傳中軍劉參將同高見迸帳!」
只聽帳外一聲傳呼,隨即大天王跟在中軍參將劉仁達的背後走了進來。他們向總督和巡撫行了禮,肅立候令。孫傳庭把諭降書交給劉仁達,吩咐說:
「你同高見拿著這封諭降書立刻到總督大人的行轅用印,然後去到賊營,面見闖賊,將諭降書給他,並要曉之以大義,動之以利害,叫他們立刻投降。速去,不得有誤!」
中軍參將劉仁達說了聲「遵令!」正要退出,不料大天王高見撲通一聲跪到巡撫面前,慌亂地說:
「求撫台大人恩典,小的實在不能前去,不能前去。」
「這正是你立功的好機會,為何不去?」
「李賊向來對投降朝廷的人最恨不過。如今大人叫小的前去勸降,不惟無效,恐怕小的一落入他的手中就活不成了。」
「胡說!他現在無計求生,豈敢殺害你么?本撫院倘無十分把握,決不會令你前去。你何必如此膽怯?」
「不是小的怕死,是小的深知李自成的為人……」
孫傳庭的臉色一變,大喝道:「本撫院軍令如山,你敢抗命不前去么?」
高見在地上叩著響頭,連說:「小的不敢。」他想著若是不去,被孫傳庭治以違令之罪,拉出砍頭,倒不如硬著頭皮前去,也許有一絲活路。於是他哀求說:
「小的此去,凶多吉少。倘若不幸被闖賊殺害,懇大人可憐我的老婆孩子,給他們一點撫恤,免得飢餓流離,小的在九泉之下也永感大德。」
「你放心去吧。」
高見又磕了一個響頭,才隨著劉仁達退出大帳。
「凡是投降的賊,都是怕死的沒出息貨!」孫傳庭十分蔑視地罵了一句。洪承疇收斂了臉上的狡猾微笑,說:「以學生看來,諭降書未必有效,還是以布置軍事要緊。」
「請恩師指示。」
「白谷兄,據你看,倘若逆賊突圍,將從何處衝出?」
「倘若逆賊突圍,必從西南與東南兩路。」
「何以見得?」
「逆賊經此一戰,知大人親率大軍在北,必不敢自投死路。曹變蛟勁旅在南,倚險紮營,闖賊也不敢向南突圍。西有華山,東北有潼關,正東駐有重兵把守,連飛鳥也難越過。西南為賀人龍把守,兵力較弱;東南為左光先把守,今日損兵折將很多。門生料他如想突圍,必定選擇這兩條路衝出。」
洪承疇含笑點頭:「白谷兄久歷戎行,果然料敵不差。有兄在此,學生何憂!軍事上將如何布置?」
「請恩師下令。」
「由你巡撫下令也是一樣。」
「恩師代天子總督諸軍,親蒞戰陣,豈有門生下令之理。」
「既然我兄如此過謙,學生就不再推辭了。可惜來不及傳諭幾位總兵前來,面授機宜,只好派人口傳軍令了。
洪承疇正在沉吟,一個孫傳庭的親信幕僚走前一步,躬身說:「方才聽說幾位總兵與副將大人都來向撫台大人請示機宜,因見制台大人正在與撫台大人談話,不敢進來,仍在外邊恭候。」
「啊?這就好了!」洪承疇高興地說。「傳馬科、左光先、賀人龍三位將軍進帳!」
只聽一聲傳呼,三位大將快步迸帳,向總督和巡撫參見以後,肅立聽令。洪承疇先說了幾句慰勉的話,然後說明了今夜李自成如不投降,必會從西南或東南衝出。他命令賀人龍速將所部人馬秘密地移到東南角上,與左光先協力堵截東南一路;命令馬科將所部人馬移到西南角上,設好埋伏,不得稍有疏忽。他因為斷定李自成向西南衝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一再說這一路特別要緊,叫孫傳庭親自率領巡撫標營精銳移駐西南角上的險要去處。最後他站立起來,說:
「諸位深受國恩,務望努力殺賊,以報皇上。倘能將李自成與劉宗敏等巨賊捉到,獻俘闕下,上釋九重之憂,下振軍民之氣,國家當不吝封侯之賞。如敢作戰不力,致有一賊漏網,本總督有尚方劍在,決不寬容!」
三位大將同聲回答:「甘當軍令!」
三位大將正要退出,忽然被總督叫住。洪承疇在他們的臉上掃了一眼,看見他們的神氣都充滿著信心,心中欣慰,但是他叮囑說:
「各位不要因為今天我軍大勝,闖賊殘餘無幾,就有點驕傲大意。李自成智勇出眾,且得部下死力,不同於其他流賊,望諸位千萬要多加小心!」
「一定小心!」三將同聲回答。
「還有,我聽說李自成之妻高氏雖不熟悉武藝,但是為人也是智勇兼備,剛毅果決,深得眾賊愛戴。諸位倘遇高氏,務必將其生擒,一同獻俘闕下。」
「遵令!」
三將退出以後,孫傳庭恭敬地說:「門生此刻就率領標營移駐西南角上,請大人在此休息,等候闖賊投降迴音。」
「好吧,白谷兄多辛苦了。學生在此稍候一時,如闖賊拒不投降,學生也要親去兄處督戰。」
「請恩師不必勞神。門生定不使一賊漏網。」
「但願兄馬到成功。」洪承疇把孫傳庭送到帳外,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白谷兄,皇上三下嚴詔,再賜尚方劍,其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今夜如不能全殲逆賊,將李自成等陣斬或生擒,不要說影響我們勤王大事,也難免不惹皇上見責。闖賊既悍且狡,不可大意。」
「門生知道。」
洪承疇沒有立刻回到帳中,站在寒風中,望著人馬在蒼茫的月色下匆匆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