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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透明 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 第一章 天下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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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透明 讓咱們先把玄武湖擱在一旁,視線稍微放遠一點,看向公元前206年的咸陽。在這一年的十月,大秦首都咸陽出了一件小事。 不,我不是說鴻門宴,它是件大事,還沒發生。 這件小事與鴻門宴相比,毫不起眼,在史書里只有簡單的幾句話,閱讀時很容易一眼滑過去。但對風起雲湧的秦末亂局乃至後世來說,它卻有著極深刻的影響。 這一年,劉邦搶在其他諸侯之前殺入關中,兵臨咸陽。秦三世子嬰手捧玉璽出降,秦帝國徹底土崩瓦解。這群沛縣窮漢進入大秦國都之後,立刻被其繁華富庶迷花了眼,紛紛衝進各處府庫去搶金帛財寶。就連劉邦自己,也賴在秦宮裡不願意出來。這裡多美好啊,有精緻滑順的帷帳,有名貴的萌犬和駿馬,有淋琅滿目的寶物,還有不計其數的美女。 在這場狂歡中,只有一個人保持著無比的冷靜。他叫蕭何。 跟那些出身市井的同僚相比,這位前沛縣官員有著豐富的行政經驗,他知道,對這個新生政權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蕭何穿過興奮的人群和堆積如山的財貨,來到大秦丞相、御史專屬的檔案庫房。這裡門庭冷落,因為裡面沒有珠寶金玉,只有天下諸郡縣的戶口版籍、土地圖冊、律令等文書,沒人對這些寫滿枯燥數字的竹簡有興趣。 蕭何下令將這些資料進行清查、分類,然後一一打包好。 沒過多久,劉邦去鴻門參加了一次酒宴。回來以後,他一臉晦氣地吩咐諸將收拾行李,準備退出關中。緊接著,項羽大搖大擺地聞進咸陽,他趾高氣揚地告訴劉邦:「你去漢中當個漢王吧。」然後把三個秦軍降將章邯、董翳、司馬欣封在秦嶺北邊,牢牢地鎮在漢中與中原之間。 劉邦大怒,漢中又小又窮,道路險峻,再加上這麼三道枷鎖,明擺著不打算讓自己翻身啊!他心想,乾脆賭一把,帶兵去跟項羽拼一場算了。周勃、灌嬰、樊噲幾名部下輪番相勸不果,這時蕭何站了出來,問他:「去漢中稱王,跟死相比哪個慘?」劉邦說:「廢話,當然是死更慘。」蕭何說:「現在咱們跟項羽打,鐵定是百戰百敗,純屬作死;您何妨學學商湯和周武,先去漢中隱忍一陣再說。」 劉邦看著蕭何,覺得他話還沒說完。 隨即蕭何講出一段詳細規劃:「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 估計劉邦聽完這話,肯定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憑什麼?」 你的戰略規劃聽著很棒,但具體怎麼落地?憑什麼「養其民」,憑什麼「收用巴、蜀」,又憑什麼定三秦、圖天下? 蕭何微微一笑,就憑我從咸陽帶出來的那些戶籍檔案。 可不要小看這些其貌不揚的簡牘,它們蘊含的力量,比名將精兵更加可怕。 戶籍的雛形,早在商代「唯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時就已經出現了,春秋時代亦有書社制度。但真正把它建成一個完整體系的,是赳赳老秦。 【注釋】 唯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語出《書·多士》。西周初,成王年幼,武王的弟弟周公旦攝政,決定在洛邑建立新都,即後來的東都。但殷商遺民不願隨遷,周公便告誡他們,「你們殷人的祖先,是有冊書典籍的,記載著成湯革夏命的道理(如今周也革了殷的命)」。由此可知,殷商時期已經有了官方檔案冊典,惜尚未知其具體形式。我國有據可查的最早文字為甲骨文,《英國所藏甲骨集》說「貞登人乎涿」(在涿這個地方登記人口),可見,在殷商時期,已經有了嚴密的人口登記制度,登記造冊,以實行管理,成為後世統治者效法的榜樣。 自商鞅以來,秦國的行政管理一向以綿密細緻而著稱,特別熱衷於大數據。《商君書》里列舉了國家興盛需要掌握的十三類數據:官營糧倉、金庫、壯年男子、女子、老人、兒童、官吏、土、縱橫家、商人、馬匹、牛,以及牲口草料。其中對於百姓數據的搜集,必須倚重戶籍的建設與管理。 到了秦始皇時代,郡縣制推行於全國。從一郡、一縣到一鄉、一里乃至每一戶,官府都有詳盡記錄。你家裡幾口人,年紀多大,什麼戶籍類別,多高的爵位,何年何地遷來,何年傅籍,養幾匹馬、幾頭牛,耕種的地在哪兒、多大,種的什麼作物,稅要交多少,等等,記錄得清清楚楚。 而且相關檔案每年還要進行更新,由專門的上計人員送到咸陽留存,以便中央隨時掌握地方情況。這套制度,在秦始皇時期一直保持著高效運轉,到了秦二世時期,各地官府出於慣性也一直在執行。蕭何在官府里當過主吏掾,對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 【注釋】 主吏掾:秦朝縣令的屬吏,漢朝改為功曹,主管衙署內所有吏員,有考核、裁汰之大權,故有主吏之稱。掾,原為佐助之意,後為副官或官署屬員的通稱。蕭何曾任秦沛縣(今徐州沛縣)主更掾,能經常接觸各種不同的業績數據,每種數據幹什麼用的,各種數據背後是什麼情況,他都一清二楚。 當蕭何把它們獻給劉邦時,一瞬間,整個天下都變得透明。 無論是南海郡的柘漿種植面積、成都的蜀錦產量,還是琅玡郡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壯丁總數,翻闖一下,一目了然。想知道整個河東地區的牲畜總數?想看看關中有多少鐵匠作坊?翻閱一下,探囊取物。 劉邦手持竹卷,足不出漢中,便可以閱盡天下虛實。 如《里耶秦簡》編號K17,一家人的姓名、排行、關係非常清晰。 表四·2《里耶秦簡》編號K17簡表 對於一位志在天下的王者,這實在太重要了。 知道了壯丁數量,可以算出能動員的士兵和民夫;了解了牲畜多寡,可以合理分配運力;查閱了作物產量,便對糧草的徵發心中有數;掌握了地形圖冊,也就明確了對該地區的用兵方略。哪個郡有鐵礦,可以冶煉軍器;哪個縣有草藥,可以平伏疫病;哪個鄉可以提供獸筋膏脂,多長時間送到哪裡,道路狀況如何…..種種信息,都隱藏在這一片片簡牘之中。 要知道,戰爭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後勤表現。後勤最重視的並非武勇,而是精準統籌。精準統籌的前提,則是翔實豐富的數據。可以這麼說,在戰略層面的對局中,拼的不再是韜略,而是資源利用率。誰的數據掌握更精準、誰的物資調配更有效率,誰就是最後的勝利者,即所謂「大勢」。 蕭何從咸陽運走的簡牘檔案,正是戰略對決中必不可少的。 劉邦偶爾犯渾,但大事上絕不糊塗。他立刻領悟到這些簡牘蘊藏的威力,心下大定。《漢書》記載,他聽完蕭何的勸說後,就回了一個字:「善。」幾百年後,劉備聽完諸葛亮的《中對》,也只回了同樣一個字,他的內心,未必不是在效仿高祖。 劉邦不再執著於跟項羽爭霸,收拾行李高高興興出發了。抵達漢中之後,他拜蕭何為丞相,主抓內政,坐鎮後方。沒過幾年,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揭開了楚漢相爭的序幕。 在漫長的中原爭霸期間,項羽就像是一尊浮在空中的無敵戰神,每一次揮動武器,都把劉邦 都把劉邦伸過來的 藤蔓砸得粉碎。可這些藤蔓的根部緊緊吸附於大地,源源不斷地從土壤里榨取營養,一次又一次重新生長,伸展,糾纏,韌勁十足。 慢慢地,戰神開始疲憊,藤蔓的數量卻有增無減。它們被打斷了無數次,可總能捲土重來。戰神想落在地上喘息片刻,卻驚訝地發現早已無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滿…..接下來的故事,人人皆知。 如果說那些名將是藤蔓的枝,那麼蕭何就是藤蔓的根。 「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這是劉邦給蕭何做的工作總結。這些工作沒有衝鋒陷陣那麼華麗激烈,也沒有運籌帷幄那麼驚艷燒腦,只是無休止地和數字搏鬥的瑣碎。它沒法保證漢軍在戰場之上連戰連捷,但可以讓漢軍在戰場之外始終不敗。 【注釋】 據《華陽國志》所載,劉邦「自漢中出三秦伐楚」之時,「蕭何發蜀漢米萬船而給助軍糧」。蕭何這位同志不僅負責了信息搜集工作,還擼起袖子把收稅、後勤的活都給幹了,打仗的錢也都是他弄來的。所以最後,劉邦說他是首功之臣。 於是項羽百勝而後一敗,劉邦百敗而後一勝,江山遂告易手。 劉邦對這一切,看得非常透徹。他稱帝之後,論功行賞,把負責後勤工作的蕭何排在了首功。 若沒有蕭何當初從咸陽果斷運出的那一大批無人問津的檔案,這種奇蹟般的運營效率簡直無法想像。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些不顯山不露水的戶口版籍,才是真正的第一功臣。司馬遷為蕭何這個行為做了總結:「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 當然,這些咸陽老檔也並非萬能。 秦末戰亂時間太長,以致中原凋敝不堪。劉邦在自己下的詔書里承認:「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這個「名數」,顏師古解釋說是「戶籍」。「不書名數」,是說老百姓都跑光了,戶籍管理體系已然崩潰。 【注釋】 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語出《漢書·高帝紀》。古之為盜者,多保據山澤,佔山為王,漢儒賈山曾言,秦「群盜滿山」。漢高祖劉邦十分清楚,之前戰亂年代,百姓多離家逃難,聚集在山澤之間,沒有戶籍,不受管控。據《漢書·嚴安傳》所載,秦朝末年,連年戰亂導致人力缺乏,真的是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牛馬使。死個把男人不要緊,我們還有女人呢!運輸隊裡面都是女的。又據《漢書·食貨志》所載,經過戰亂。許多大城名都的在籍人口,只有原來的十分之二三。不但普通百姓的生活沒有保障,天子的日用也無法滿足,出趟門連四匹純色的馬都湊不齊! 咸陽老檔可以提供一些歷史數據以為參考,卻沒辦法繼續更新數據。但不更新又不行。 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維持一個國家,比佔領一個國家更難。 新生的漢家王朝想要延續下去,得先搞清楚人口數量,把流民趕回到田地里去,固定稅基;有了稅賦徭役,政權機器才能運轉,實行有效統治。想做到這些,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戶籍制度和配套法律是絕對不行的。 這個難題,劉邦自然而然地交給蕭何去解決。 漢高祖四年(公元前203年),蕭何便迫不及待地動手進行了一次全國人口大普查,「初為算賦」,然後以此為基礎,搞出了一套叫作《九章律》的法典。 這個法典是以秦六法為基礎,在《盜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之外,又補充了《律》《興律》《律》三部法律。這其中的《戶律》,正是以法律條文的形式架構出的一套戶箱制度。 【注釋】 《戶律》裡面規定,每個人都必須自覺上報自己的年齡。如果歲數太小,又沒有父母或其他監護人,那麼就要當地的官員估個數,替他上報。如果報年齡的時候,虛報達到三歲以上,就要罰錢。制定這條法律,是因為經驗豐富的蕭何事先就考慮到,有些人會虛報自己的年齡,不願意被登記為「丁」,以逃避賦稅和徭役。後來,曹參繼承了蕭何的職位,就隨便混混日子,天天喝個小酒什麼的。人家問曹參你幹活怎麼這麼不積極明?曹參說蕭何制定的規矩太好了,我還要費什麼腦子呢?後來這成了一個成語,叫「蕭規曹隨」。 這套體系展開來說,是個非常大的話題。簡單來講,漢戶律「計家為戶,計人為口」,以一戶作為基本單位。戶籍要開列戶主以及家庭成員的箱貫、爵位、年齡、性別、相貌膚色、健康狀況等。還要對家庭財產進行登記,一戶有多少田畝、多少奴婢、多少牲畜,一一寫明。 該戶的賦役數額和戶口級別,皆據此而定。 每年八月,老百姓還要向當地官府主動申報戶口變動情況,謂之「案比」。每隔三年,各級官府就要把手中的人口數量、年齡、墾田、稅收、官吏數量做一個統計,鄉里交縣裡,縣裡交郡國,最終匯總成「計簿」,再派專人遞交中樞。 中央這邊接到「計簿」,由御史先審核一輪,確認數字沒問題,再提交給丞相。有了這些數據,朝廷可以保證稅收,也可以藉此控制民眾流轉,進一步增強中央集權。 這都是秦法搭建起來的運作框架,由漢律來落地實行。 確定了田地數量,稅賦就有了出處;確定了人口數量,徭役就有了來源。這兩樣掌握住,政權就穩了。用《大學》里的話說:「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 這套體系不光讓西漢渡過了初期的難關,逐步走向強盛,還深刻地影響到了後世。 自漢以後,隨著社會生產力發展,每一個朝代都演化出自己獨特的戶籍管理體系。比如東晉分本土黃籍和僑民白籍;唐分天下戶口為九等,三年一團貌;宋代分有常產主戶和無常產的客戶,又分坊郭(城市)戶和鄉村戶,等等。但萬變不離其宗,無論細節如何變遷,其運作的基本邏輯,始終不曾偏離蕭何的《律》精神,總結下來就八個字—收稅有據,束民有方。 【注釋】 東晉的戶籍制度:西晉因著八王之亂、永嘉之禍而亡國,琅玡王司馬睿在南渡過江的中原士族與江南士族的擁護下稱帝,國號仍然為晉,史稱東晉。東晉政權偏安江南,中原之地陷入被胡人分裂的混戰之中。北方世家大族、百姓紛紛渡江南遷,稱為僑人,散居在僑立的郡縣中。據《隋書·食貨志》所載,本來戶籍無黃、白之別,皆是黃籍,但南渡而來的僑人被允許攜帶其北方原來的籍貫,故產生了白籍。持白籍者可以不向官府納稅服役。僑人越來越多,必然加重江南土著居民的負擔,影響國家的財政收入,造成嚴重的社會經濟問題,故出現了旨在把僑人變為南方土著人戶的土斷,努力恢復戶籍無黃、白之分的舊狀,擴大徵稅、服役人群。 唐代的戶籍制度:據《舊唐書·食貨志》所載,唐高祖年間,凡天下戶口,量其資產,定為九等,每三年編造一次。編造戶籍時,地方官吏必須親自檢閱人丁的形貌,將結果記錄在冊。因各地常集合五黨或三黨為一團進行,故稱為團貌。團貌要耗費相當可觀的人力,所以,在戶籍編製正常的情況下,貌閱的重點對象為與賦稅制度密切相關的五個年齡段的男子,以及可以免除賦役的三種不同程度的殘疾人。 宋代的戶籍制度:宋代戶籍有主戶、客戶之分。主戶,又稱稅戶,指有田產、稅錢或家業錢的民戶,根據地域、田產的不同,分為五等,使之在負擔差役、雜稅等方面有所區別。上戶承擔重難差役,中下戶承擔較輕的差役。客戶,也稱佃客,指沒有土地、常居主人之家、為人佣耕的佃農。官府出於徵發勞役的需要,將客戶也登記在冊。坊郭戶和鄉村戶大約始於宋朝初年,其實就是城鎮戶口和鄉村戶口。兩種人交的稅不一樣,城鎮戶口又有錢的,就要交更多稅。不管是城鎮戶口還是鄉村戶口,都有主戶和客戶之分。主戶是城市裡的有房一族,客戶則是租人家房子、店面的那些人。 一個政權掌握的戶籍數據越詳細,天下就越透明,統治也越穩定。 因此我們會看到,歷代王朝肇造,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統計天下,修造版籍。這事搞不定,啥也幹不了。 不過建戶籍這事吧,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戶籍檔案有一定的繼承性。如果你前頭趕上一個靠譜政權,規則設計完備,資料保存完整,能省不少事。比如劉邦,有現成的秦法可以參考,又有蕭何保留下來的秦檔,很快便能進入狀態;司馬炎運氣更好,魏、蜀、吳三國皆襲用漢制,三分歸晉之後,三家戶檔可以直接合併;大唐之前,有隋朝幫它「大索貌閱」,收拾流民和隱藏戶口:大宋之前,後周已把基層建設得差不多了,趙匡胤黃袍加身,照單全收便是。 跟這些幸運兒相比,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可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因為他要面對的,是奇葩前任留下來的一個大爛攤子。 元代是一個非常奇葩的朝代,它的戶籍體系叫作「諸色戶計」,以繁複而著稱。有按職業分的,如軍戶、民戶、匠戶、鹽戶、窯戶、儒戶、打捕戶、樂戶、織戶、採珠等等;有按貢賦內容分的,如姜戶、藤花戶、葡萄戶;有按照僧、道、也里可溫、答失蠻等宗教信仰分的;還有為了服務於貴族而設立的投下戶、怯憐口戶;再往下細分,還能分成草原兀魯思封戶、五戶絲食邑戶、投下私屬戶、投下種田戶等等;甚至還會細分到負責侍奉貴族老年生活的養老戶,負責供養皇親國戚的江南鈔戶,給公主和王妃當嫁妝的從嫁民戶,隸屬於寺院的永業戶;等等。 順便一說,同一類戶籍下面,還按財產數量分為九個級別。 圖四·2某站戶同時向不同部門交稅示意圖 再順便一提,不同類別的戶籍,歸屬不同的管理機構,沒有統一的協調機制。比如探馬赤軍戶歸奧魯官管理,匠戶歸戶部管理,僧道戶歸宣政院管理,投下戶則是不同的宗王貴戚私有之物,江南鈔戶名義上歸戶部管,稅收卻要上交諸王與駙馬們。 在沒發明電腦的年代,想把如此錯綜複雜的戶籍體系理清楚,就是一百個耶律楚材也沒辦法!忽必烈在中統元年(1260年)曾經試看搶救了一下,立了十路宣撫司,定戶籍科差條例。可這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這次「閱實天下」的目的沒有實現,反而弄得更亂了。 跟繁複的戶籍體系相對應的,元代的戶籍管理也極其簡單粗暴。 馬可·波羅在遊記第二卷里,講過一段他在杭州的見聞:「每家的父親或家長必須將全家人的名字,不論男女,都寫好貼在門口,馬匹的數目也一樣要載明。如有人死亡或離開住所,就將他們的名字勾去,如遇添丁,就加在名單上。」 雖然他是以讚賞的口氣來描述的,但讓秦漢唐宋的戶籍官吏看到這個場面,能吐出一口血:這管事的得多懶多糙,才會這麼干啊! 這還是在一線城市杭州,其他地方更不敢想像了。所以元代的戶籍管理,其實算得上放養。 如此破爛粗放的一部機器,一直磕磕碰碰地運轉了百年。元末戰亂一起,它便徹底趴窩崩潰。用史書上的話說就是:「元季喪亂,版籍多亡,田賦無准。」 【注釋】 元季喪亂,版籍多亡,田賦無准:據明史·食貨志》所載,元朝末年時局動蕩,多死傷禍亂之事,官方的戶籍和田畝賬冊多有亡佚,賦稅徵收沒有根據。據明實錄》所載,直至洪武十四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朝廷才統計出全國人口的數字。 蒙古人拍拍屁股,跑回北方草原放牧去了。前來接盤的朱元璋,可發了愁。他望著那一堆冒著狼煙的機器殘骸,蹲在地上嘆了口氣:這飯啊,夾生了。 元代戶籍實在太亂,大明根本不可能全盤繼承;可徹底拋開另起爐灶,難度也極大。廢棄不是,繼承也不是,朱元璋面對這個複雜局面,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一步一步試探著來。 早在洪武元年(1368年),他在南直隸諸府和江西三府搞過一個叫作「均工夫」的試點制度。規則很簡單,按田地數量征賦役:每一頃地,出一個壯丁,農閑至京城服三十天徭役。如果田不夠一頃,可以幾家合出一丁;如果田多人少,也可以出錢雇佃農去服役。 這是一個無奈的折中做法。因為那時老百姓跑得到處都是,沒有戶籍來制約。官府幹脆不按人頭徵稅,而是把賦稅折到田裡。你人可以跑掉,但土地總跑不了吧? 除此之外,朱元璋在洪武元年還發布詔書說:「戶口版籍應用典故文字,已令總兵官收拾,其或迷失散在軍民之間者,許令官司送納。」這是在向民間徵集散落的元代戶籍殘本。緊接著,第二年,朱元璋又宣布:「許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 【注釋】 戶口版籍應用典故文字,已令總兵官收拾,其或迷失散在軍民之間者,許令官司送納:戶籍賬冊還是有根有據為好,朕已下令總兵官注意徵收元時戶籍殘本,或者它們已經失散於軍、民之間,如果能找到的話,允許地方官府送交上來。 許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每個人的戶籍必須以原先的戶籍為準,不得擅自改變。萬曆年間,《大明會典》重申,所有軍人、農民、驛站工作人員、鹽場工人、醫生、天文星象觀察者、工匠、樂工,都不可以擅自轉行。如果偷偷改變戶籍記載的職業,想換輕鬆工作的,抓住你就要打八十杖。 你在元代是什麼戶籍,現在還是什麼戶籍,別自己亂改。在新戶籍建起來之前,權且用舊戶籍管著,先把人攏住了再說。 無論是「均工夫」還是「原報抄籍」,都只能臨時救個急。真正想讓大明長治久安,還得儘快把新的戶籍體系建起來才行。朱元璋手下有一位大臣叫葉伯巨,他把這個道理說得特別直白:「夫有戶口而後田野辟,田野辟而後賦稅增。」 為此朱元璋輾轉反側,到處開會調研,最後還真讓他尋到一個辦法。 寧國府有個叫陳灌的知府,在當地搞了一個戶帖法,成效斐然。朱元璋深入研究了一下,覺得這個建戶籍的法子特別好,又是經過實踐檢驗的,完全可以作為樣本在全國推行。他決定拿來先用用看。 時間很快推移到了洪武三年。 洪武三年對大明來說是個特別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朝廷相繼出台了各種政策,重修了官員殿陛禮法,制定了王府官制、五等勛爵,明確了明代科舉的框架。一個新生政權,正緩緩走上正軌。 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元璋頒布了一道聖旨,鄭重宣布戶帖制在全國推廣上線。 「戶帖」這個詞不是明代原創的,它最早見於南齊,在南北朝至唐宋的史料里時常可見,是一種催稅到戶的術語。不過在明代,這個「戶帖」的內涵卻變得很不一樣。 不光內涵不一樣,連口氣都變了。 朱元璋的這道聖旨,在中國的皇家文件里極有特色。要知道,一般的聖旨正文,在皇帝形成意見之後,都會交給專家潤色一番,使之駢四儷六、辭藻雅馴,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而朱元璋的這份「戶帖諭」,卻是一篇原汁原味的「口諭」。 聖旨是這麼說的: 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只)是戶口不明白俚(哩)。教中書省置下天下戶口的勘合文薄戶帖,你每(們)戶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將他所管的應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寫著他家人口多少,寫得真著,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著,繞地里去點戶比勘合,比著的便是好百姓,比不著的,便拿來做(作)軍。比到其間,有司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們)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拿來做(作)軍。欽此。 真不愧是平民出身的皇帝,聖旨寫得近乎純大白話,讀起來特別寒磣。 這個文風,其實不是朱元璋首創,乃是脫胎於元代。元代皇帝都是蒙古人,發布命令多用蒙語,會有專門的譯員逐字逐句直翻成漢文,再交給文學之士進行文言修飾。有時候事起倉促,省略最後一道程序,便形成一種特別生硬的口語話文牘—硬譯公文。比如泰定帝即位的時候,詔書就是這種風格:「(我)從若眾人的心,九月初四日,於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眾百姓每心安的上頭,赦書行有。」 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正統臨戎錄》,裡面用硬譯體記錄了大量蒙古人的對話,特別有趣。說回正題。 朱元璋為啥要用這麼奇怪的白話文?不是因為朝中無人,而是因為他受夠了那些文縐縐的套話空話。有一位刑部主事茹太素給朱元璋上奏疏,前後一萬七千字。朱元璋讓人念,一直念到六千多字,還沒進入正題。朱元璋大怒,把茹太素叫過來痛罵一頓。這位皇帝態度倒真認真,罵完了大臣,晚上叫人接著念,念到一萬六千五百字,才聽見乾貨。 茹太素用最後五百字說了五件事,件件見解都很精到。朱元璋感慨說:「今朕厭聽繁文而駁問忠臣,是朕之過。有臣如此,可謂之忠矣。嗚呼!為臣之不易,至斯而見。」 後來朱元璋為了防止忠臣被誤傷,特意把公文要求寫在《大明律》里:「陳言事理並要直言簡易,每事各開前件,不許虛飾繁文。」 在國家級的政策文件上使用大白話,也算朱元璋身體力行做的一個表率。 回過頭來繼續看朱元璋這份聖旨,拋開文風不說,它的內容相當務實。裡面沒任何虛頭巴腦的廢話,條分縷析,每一句都是乾貨,把戶帖制的核心思想表述得很清楚。 那麼,戶帖制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運作?咱們不妨把整個執行流程走上一遍,就明白了。 圖四·3「戶帖制」執行流程示意圖 第一步,當然是皇帝下發一道大白話聖旨到戶部,給政策定下基調。第二步,戶部根據文件精神,設計出標準戶籍格式尺寸,叫作戶帖式。 戶部規定:「戶帖」的用紙長一尺三寸,寬一尺二寸,邊緣還綴有一國花卉裝飾。這個尺寸,可不是隨便定的。 早在晉代,朝廷製作戶籍時已有規定,要求用一尺三寸札。因為當時沒有線裝書,而是捲軸裝。紙與紙之間左右相連,形成一條長幅,因此寬度不限,只需要規定長度即可。 到了明代,裝幀方式已和現代無異,頁頁相疊,因此需要把長、寬都規定出來。將長度定為「一尺三寸」,也算是一種從古。 看完尺寸,咱們再來看正文格式部分。 正文分成左、中、右三塊。在最右邊,印製洪武皇帝剛才那段白話聖旨,前面添加一句「戶部洪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欽奉聖旨」字樣。一來申明此乃皇命;二來警告百姓要如實申報,否則要充軍;三來提醒經手官員,如果他們違法徇私,也要處斬。 中間部分,是戶帖主要內容,要寫明該戶的鄉貫、男子丁口、女子口、名歲、與戶主關係、戶種、事產、住址等信息。 最左邊,是留給官員簽字之用。朱元璋對這次推行極為重視,要求每一級都要有經手官員的籤押,以便追溯責任。所以每一份戶帖的簽字,都是從戶部尚書鄧德開始簽起,接著是副手左侍郎程進誠—當然,這兩位的籤押都是提前印製好的,否則他們也甭干別的事了;隨著戶帖一級級下發,會有侍郎某、郎中某、員外郎某、主事某依次簽在後頭。 這是中央部門簽發部分。在戶帖背後沿邊還留有空白,以便地方執行官員簽下花押:從知縣、縣丞、司吏、典更到書手、里保,一個都不能少。 調閱任何一份戶帖,都能查到從中樞到執行小吏這一整條文件流轉的路線。哪一環節出問題了,抓起責任人來十分方便。 每一份戶帖,都要一式兩聯。首一聯叫作籍聯,次一聯叫作戶聯。前者交給官府留底,後者給百姓家裡留底。在籍、戶二聯之間的騎縫處,要印有字型大小以作為堪合之用,還要蓋上一個戶部騎縫章,每聯恰好各留半個印。這樣一來,官、民各有一份,最大程度防止偽造。 從一份戶帖式上的設計可以看出,大明朝廷著實下了一番苦心。逐級簽字,騎縫用印、編號堪合,箱戶二聯,儘可能堵上可能存在的疏漏。僅此一點,就比前朝不知要高到哪裡去了。 第三步,戶部把設計好的戶帖式下發給官辦印坊,依照樣本批量印製,然後分發到各地州縣,並規定了繳還時間。 第四步,各地州縣接到空白戶帖之後,必須由正印官員擔任提調官—這個提調,是臨時差遭頭銜,和後來負責教育的行政職務不一樣。他的工作是張貼文告,曉諭百姓,讓他們早做準備,還要對屬下官吏進行培訓。 接下來,提調官成立工作小組,親自坐鎮監督,下級官吏帶著空白戶帖,分赴各地基層去執行落地。第五步,衙門小吏和當地里正逐家去敲門送帖。百姓大多不識字,需要口頭申報,小吏當場填寫資料,並由熟悉內情的里正審核、作保。三方確認無誤,小吏會撕下其中的箱聯部分,帶回衙門,與其他籍聯匯總;剩下的戶聯部分,交還百姓自家留底,叫作戶帖。 這個制度之所以叫戶帖制,就是從戶聯這兒來的。 第六步,所有填好的籍聯,在衙門匯總統計,要算明戶口、人口、丁口、田產幾項數字的總額,連同原始資料一起遞交給上級,自己複製一份留底。這麼一層一層磨算,逐級匯總到戶部。戶部呈遞到朱元璋手裡的,就是一份全國總戶口、總人口、總適齡壯丁以及總耕種田畝數的概算報告。 有了這個東西,天下在朱元璋面前,便不存任何秘密了,透明可見。他可以隨時看到一個地區的總數據,如果願意,也可以深入查到任何一戶的情況。 但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嗎? 老朱對官僚一向不大放心,總怕有人從中舞弊徇私。他對老百姓更不放心,民間隱瞞人口和田地的事太普遍了,如果放任不管,等於白乾。 因此他特意設計了一個制約舞弊的手段。 第七步,朱元璋動員了一大批軍隊系統的文書人員,分散到各地去審核抽查,術語叫作「駁查」。用聖旨里的話說就是:「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著,繞地里去點戶比勘合。」 這些大頭兵和地方不是一個系統,相互包庇的概率不高。如果軍隊駁查出戶帖數字與實情不符,哪一級出了問題,就要哪一級官員的腦袋。如果查出百姓自己隱瞞,那就發配去充軍。 第八步,軍隊駁查完畢,也提交一份報告給皇帝,和戶部報告並讀。大功告成。說了這麼多,那麼這個戶帖到底什麼樣子? 讓我們拿一份保存至今的戶帖實物,看看都填寫了什麼吧。 從圖上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在最右側,是朱元璋的大白話聖旨,佔了將近一半的紙幅。在聖旨結尾還有一行字:「除欽遵外,今給半印堪合戶帖付本戶收執者。」 這是在宣讀戶主的權利和義務,提醒他有權收到一份戶籍副本,上面還有一半官印可以驗證真偽。 圖四·4戶帖實物圖(出自崇禎《嘉興縣誌》) 聖旨之後進入正文: 一戶,林榮一。 嘉興府嘉興縣零宿鄉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戶。計家五口。 男子二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九歲;不成丁一口,男阿壽,年五歲。婦女三口:妻章一娘,年四十歲;女阿換,年十二歲;次女阿周,年八歲。事產:屋,一間一披;田,自巳民田地,六畝三分五毫。 從這些信息可以看出,這是個典型的小自耕農家庭,一家五口,一間房子幾畝田地,勉強糊口度日,家庭地址在嘉興府下轄的某一個鄉村裡。 再往左邊看,是兩行字:「右戶帖付民戶林榮一收執,准此。洪武四年月日」。說明這份文件是戶聯,給戶主留底。 在「洪武四年」的左邊,有一排殘字,只余左半邊:「加字壹佰玖拾號」。這個是騎縫字型大小,另外一半字在箱聯上面,已被扯去交官。萬一起了糾紛,官府就會調來籍聯和戶聯對比,騎縫字型大小能對齊,說明是真的。 而在年月日的斜下方,還有負責官員的花押,一共有六個。不過具體是哪些官員的手筆,非得穿越回去才能知道了…… 在左上角,還能看到一個「部」字。另外一個字是「戶」,留在了籍聯上。具體操作手法是,把第一聯捲起來,讓「戶」字和下一聯的「部」字恰好平齊,蓋上騎縫大印。如此操作,兩聯各留一半鈐記,功能和字型大小一樣,還兼具認證功能。 這樣一來,官府和民眾各執一份。不光官府可以用它來管理,民眾若碰到家產糾紛,也可以以此為證據,去調官府的原始記錄,最大限度地杜絕了偽造、篡改的情況。 這份戶帖,可以說設計得相當同詳了。 不過細心的朋友可能會覺察到,這個戶帖里有兩個不太容易發現但事關政策成敗的小問題。大家不妨停在這裡,想上五分鐘,再繼續讀下去。 戶籍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什麼?是徵收賦稅。而中國古代的賦稅依據除了人丁之外,還要看田地的多寡。 不,這個說法還不夠準確。 稅賦依據,不只要看田地多寡,還要看田地質量。 河邊的田地和山坡上的鹽鹼地,即使面積相同,土地肥瘠程度肯定不一樣,產出大不相同;麥田和桑田,即使面積相同,收稅種類也要有區別。如果不加區別,只以面積來收稅,小則造成紛擾,大則激起民變。 早在春秋時代,楚國令尹子木整頓田制時,就注意到要考慮田地肥瘠不同,要「量入修賦」。王安石變法時,有一項方田均稅法,將土地按肥沃程度分成五等,每等稅負各不相同,多佔良田者多繳,少佔貧田者少繳。 將田地分級,是土地管理實踐中的重要一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證稅賦公平,減輕貧民負擔。 可在剛才那份戶帖里我們可以看到,林榮一家裡那六畝三分五毫的田地,只是簡單地登記成「自已民田地」。這塊土地種的什麼作物、肥沃程度如何,戶帖里一概沒寫,甚至連所在位置和形狀都沒提。這讓朝廷以後怎麼收稅? 也許會有人指出:土地資料都是單獨編成魚鱗圖冊,你在戶帖里當然看不到。 圖四·5《明萬曆九年歙縣十五都八圖丈量魚鱗清冊》(藏於徽州稅文化博物館) 魚鱗圖冊是一種土地登記簿,裡面會將所有者的田、地、山、塘一一標明,繪成圖形。一片一片的地圖狀如魚鱗,故而得名。它始見於宋代婺州,在元代開始流行於兩浙經濟發達地區,是國家釐定稅賦的重要參考。 但問題是,朝廷開始大規模修造魚鱗圖冊,是洪武十四年之後的事。在洪武三年、洪武四年推廣戶帖的過程中,看不到官方有任何清查田地的意圖。 這太奇怪了,元末的狀況明明是「版籍多亡,田賦無准」,說明戶籍和田籍都散失了。朱元璋既然已經搞了全國人口大普查,為什麼不摟草打兔子,順便把田地也捋一捋呢?幹嗎拖到洪武十四年之後才做? 其實,這不是疏漏,反而是大明朝廷的務實穩重之處。朱元璋想搞土地清查嗎?想!他做夢都想。 拜元末弊政所賜,明初的田地管理一攤爛賬,基層瞞報土地的情況十分嚴重。像湯和、李善長這種級別的功臣,都曾因為族人藏匿土地之事受過申斥,可想而知當時的風氣。 隱田藏匿得多,稅賦就交得少。稅賦交得少,新生的大明政權就要出問題。朱元璋當然希望儘快把天下的土地都清查一遍。早在洪武元年,他已動過清查土地的心思,要求戶部「核實天下土田」。 但具體到執行層面,從皇帝到戶部尚書都在發愁。太缺人才了。 清點人口比較簡單,執行人員懂得加減乘除就夠了;清丈田地卻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因為田地不可能全是規整的方形,經常會有圭、邪、箕、圓、宛、弧之類的田地形狀,執行人員得精通方田之術,才能精確測量出面積。 何況它還是個情商活。地方上的勢力盤根錯節,互相包庇,執行人得足夠精明,才能從狡黠的地方豪強嘴裡挖出隱田來。 國初百廢待興,朱元璋手裡暫時還沒有那麼多人才儲備。 洪武初年的大明朝廷缺人缺到什麼程度呢?有一次,朝廷決定要整頓浙西的土地,勉強湊了周鑄等一百六十四人前往核田,這還是因為浙西是賦稅重鎮的緣故。至於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只能「分遭監生並秀才丈勘北方田地」,瞧瞧,連國子學的人都抽調出去了。至於其他地區,中央連使者都派不過去,只能發一紙聖旨,讓各個地方自行「擇邑從事之賢者」「新具圖籍」。 上頭的窘境,各地都看在眼裡。好,你顧不過來,那我就慢慢拖唄。比如蘇州府,洪武元年的核田任務,他們交齊全府魚鱗圖冊的時間,是在洪武二十年(1387年)。 即使是派了督查員的浙西地區,朝廷的推行也是困難重重。 浙西乃是膏腴之地,那麼多田地,利益關係牽涉極深。當年元廷屢次想在這裡清丈土地,結果「緣以為厲民,至有竊弄兵戈子草間者,上下憂之,遂不克竟」,愣是被當地人給攪黃了。後來官府和當地豪強達成一個默契,你好好配合我建土地冊籍,準不準另說,我不深究你隱報的土地,各自賣個面子,相安無事。 這麼個複雜的地方,朝廷卻只派了一百六十四人,撒下去連個水花都瞧不見。 史書上記載周鑄他們事情辦得還不錯,說「父老咸喜其清明果決,竿尺有準,版帳(賬)不欺」。還有湊趣文人寫了首詩:「天子龍飛定兩都,山川草木盡昭蘇。三吳履畝難為籍,四海均田喜有圖。」 【】 父老咸喜其清明果決,竿尺有準,版帳(賬)不欺:語出名土楊維楨《送經理官成教授還京序》。成教授,即前濟寧郡教授成彥明,此次與周鑄同行,前往浙西核田。當地有名望的老年人都十分喜歡這些督查員,覺得他們辦事清明、果斷,丈量田地時很有規範,編繪的魚鱗圖冊也十分準確,與實際田畝相符。 天子龍飛定兩都,山川草木盡昭蘇。三吳履畝難為籍,四海均田喜有圖:此乃楊維楨采民謠整理成詩,名為《送經理官黃侯還京序》,黃侯,乃黃萬里,也在此次前往浙西核田之列。楊維楨為元末明初之人,詩中洋溢著對新朝治土有方、編繪出魚鱗圖冊的欣喜之情。大明天子龍飛九五之尊,定下南北兩都,山川草木都恢復了生機;三吳本是難以實地考察、丈量之地,田由難有籍冊,如今,經過這次大規模測量,四海之田畝都能有圖有據啦! 至於實際效果嘛,周鑄有一個同行者叫成彥明,他留下了一段工作記錄:他負責松江一府下的三十八都、二百一十五圖。一個人要兼顧這麼多地方,其核田清丈的成色,怎麼可能靠譜。 尺有準"云云,無非是跟當地達成某種默契罷了。你自己報上來,我給你寫下來,大家都別深可見「竿尺有準」云云,無 究。 這還是在大明統治的核心地帶,至於外圍各地,更是鞭長莫及。 事實上,無論在技術上還是形勢上,洪武初年的朝廷沒法徹底清丈全國土地,更別說給土地分級了。對此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里特意強調過:「國初定賦,初但據一時一地之荒熟起科,未嘗有所厚薄於其間。」 當然,朱元璋手裡還有軍隊,如果要強行清田,也未嘗不能。但一村一縣可以鎮壓,總不能每村每縣都要靠暴力解決。天下初定,民心未附,這麼硬搞,必然激起大面積變亂。 作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朱元璋表現出了相當大的彈性:既然做不成,就先退一步唄。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十年不晚。 所以在洪武三年開始的戶帖大登記中,他決定只專心普查人口,不去碰「清田」這根高壓線。只讓百姓把手裡的田地面積寫清楚,官府做個賬面統計,就得了。 可是不清丈土地,又怎麼知道它們的面積和產出呢?就算讓百姓自行申報,也得有個參考吧? 朝廷用了一個巧妙的民間土法來估算。這法子原來在金華地區盛行,以產量來估田畝。割麥子的時候,三捻為一把,每二百四十捻或八十把折為一石。每六十束稻草,則為一擔谷。拿這個經驗公式推算,肥田每畝收谷四擔,瘠田兩擔,可以從產量粗略推算出土地面積。 這個經驗公式適用於江南地區,北方物候不同,演算法也有所不同。比如說有一個姓王的秀才在山東諸城推行的叫折畝法:具體做法是設定一個基準單位,叫作稅畝,好地一畝頂一稅畝,次一點的地,兩畝頂一稅畝,再次的地,三畝才折一畝。通過這種做法,盡量讓稅賦公平一點。後來到了明中後期,折畝法被發揚光大,通行全國,不過那就是後話了。 無論是金華的經驗公式,還是諸城的折畝法,都是折中之舉。朝廷無法核田,又要保證稅收正常運作,只好採取這種粗疏的權宜之計。 朱元璋退的這一步,非常重要。 不清丈土地,百姓的抵觸情緒會減輕很多。朱元璋抓大放小,先把戶帖給推行下去。他甚至還主動下詔,鼓勵墾荒,說新開發的土地不予起科。 百姓一聽,好啊!舊田地官府現在不追究,新田地還不用徵稅,那還不多干點?元末拋荒的大量田地,在這個時期被重新墾殖,生產力迅速恢復。 至於戶帖,官府說什麼咱能填什麼,反正是免費的。 老百姓覺得自己佔了大便宜,卻不知道朱元璋的算計更長遠。 他們不明白,戶帖的真正功能,是把居民禁錮在原地。只要人鎖住了,朝廷想挖出藏匿的田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他們現在開墾的隱田越多,未來朝廷可以徵稅的田地就越多。 比如到了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下旨宣布:「陝西、河南、山東、北平等布政司及鳳陽、淮安、揚州、廬州等府民間田土許儘力開墾,有司毋得起科。」聽起來不錯,從洪武十三年開始墾荒的土地可以不用交稅。但再仔細一想,不對明,很多人從洪武四年開始就開墾土地了,洪武四年到洪武十三年期間的新田,可就這麼被國家算進賦稅了。 緩行一步的好處還不止於此。 經過戶帖推廣這一場全國大普查的洗禮,朱元璋鍛鍊出了一大批精通計算又深諳基層內情的官吏。他們具備了清丈土地的能力以及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技術層面不存在障礙。 朱元璋這一招以退為進,既緩解了基層情緒,又推行了政策,還鍛煉了隊伍,為以後埋下伏筆,可謂前後勾連,一舉數得。這般手段,真是面面俱到。 等到洪武十四年—恰好是戶帖推行十周年,國家捲土重來,百姓們驚訝地發現,他們身負戶帖之枷,面對虎狼之吏,已經沒辦法像洪武元年那樣再玩小動作了。 真應了那句話,稅收可能會遲到,但從不缺席。咱們再說回那份戶帖里的第二個問題。 林榮一的家庭地址,是嘉興府嘉興縣零宿鄉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戶。 注意這個「民」字,指的是林榮一全家的戶籍類型,是「民戶」。在其他幾份流傳下來的戶帖里,我們還能看到「軍戶」「匠戶」等分類。 等一等,匠戶、軍戶那些亂七八糟的,不是元代的職業戶制嗎?大明洪武二年確實搞過一個「原報抄籍」,但那不過是維穩的權宜之計,怎麼洪武四年的新戶籍里,還有這種鬼東西? 元代的這個職業戶制,是一種歷史大倒退。本來在宋代,因為經濟發展迅猛,戶口設計趨向於寬鬆流動。比如「客戶」是沒有常產的戶籍,但如果一個佃農賺到錢買了田產,就可以「復造」戶籍,從「客戶」轉為有常產的「主戶」。 元代可不敢這麼干,統治者最擔心的是統治被顛覆,所以他們設計戶籍的思路是往死了限制,限制得越緊越好。職業戶制下的民眾,世世代代只能從事一種職業,不可變易。 放若宋的好東西不學,幹嗎學壞的? 朱元璋選擇保留元代的職業戶制,原因很複雜。 一方面,明初有大量人口是舊職業戶出身,牽涉複雜,已形成一套固定生態。貿然廢除職業戶,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亂。明初百廢待興,朱元璋不想在這個上面節外生枝。所以他在洪武二年,利用能搜集到的前朝舊檔,申明效力,讓職業戶各安其位——先穩住再說。 而一項國家政策是有延續性的,一來二去,職業戶便從權宜演變成常例了。 另一方面,朱元璋自己搞了一個衛所制。龐大的軍隊不再退役,以衛所為單位,直接落地變成軍戶。閑時屯田自給,戰時赴戎。而軍人的子弟,世世代代都是軍人。朱元璋對這個設計很得意,自誇說我朝不用徵兵,也不用征餉,軍隊自給自足,不驚擾百姓分毫。 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軍戶」。 不過朱元璋總算沒太糊塗。他只把戶籍分為四類:民戶、軍戶、匠戶、灶戶。民戶歸戶部管,軍戶歸兵部,匠戶、灶戶歸工部。還有一些細分小戶種,但總算不像元代那麼奇葩。 在具體的政策落實上,他也表現出了務實的靈活性。比如在這次洪武三年開始的戶帖大登記中,有一個特別的要求:「不分戶種,就地入籍。」 「不分戶種」是說無論民、軍還是匠戶,都要登記,沒有例外,這是全國一盤棋;「就地入籍」是說,當時天下流民逃戶太多,朝廷要求他們返回籍貫所在地,但如果有人不願意回去,也沒關係,可以在本地落籍,一樣可以授田登記。 不過,無論是權宣之計還是規劃衛所,都只是表面原因。其實朱元璋沿用職戶制,歸根到底是因為他的控制欲太強了。 這種制度弊端多多,但特別適合維持穩定,而穩定是新生朱明王朝最重視的。在朱元璋心裡,老百姓最好老老實實待在土地上,別到處溜達生事。 不光朱元璋這麼想,明清兩代對職業戶制,也頗多正面評價。比如萬曆年間有一位禮部官員晏文輝讚譽說:「洪武舊本,由(猶)木之根、水之源也,木有千條萬干,總出一根;水有千支萬派,總出一源。人有千門萬戶,總出於軍民匠灶之一籍。」清代的學者朱奇齡更是進一步分析說:「既有常業,有令世守之。則父兄所以教其子弟,子弟所以拳其父兄者,無非各事其事,童而習之,其心安焉,不見異而遷焉。」 朱奇齡的分析,真正是切中肯綮:你一生下來,職業就註定了,不會有別的想法,自然不會瞎折騰—此所謂「其心安焉,不見異而遷焉」。官府方便管理,社會也能少鬧點矛盾。 換句話說,為了保證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朝廷並不在乎犧牲掉社會活力和個人自由。 這個職業戶制度是特殊歷史時期的妥協產物,在穩定明初局面方面有它的意義。沒想到朱元璋試用了一下,覺得太好使了,乾脆把它當成一個常規,一代代傳了下去。 不清田,職業戶,從上述兩處細節可知,設計者在一份薄薄的戶帖里埋藏的用意,實在深若淵海。 這一次戶帖大登記,從洪武三年年底一直持續到洪武四年年底,前後整整一年。因為策略務實、設計周詳,加上最高領導人的高度重視,很快全國大部分地區都順利完成任務。 雖然這次普查的原始記錄並沒留下來,但根據種種記載推測,總註冊人口數在五千五百萬以上。 這五千五百萬人,是已經安定下來的生產人口,而且處於官府控制之下。只要朝廷願意,可以追查到具體任何一戶的狀況,掌控力遠超從前。自宋未至元末一百多年,這是中央政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天下人口多寡。 這對新生的大明政權來說,意義重大。 正當諸多官吏長舒一口氣,覺得大功告成之時,大明朝廷又宣布了:戶帖統計是一項長期性的工作,人口會增長,田地會變化,從此以後,每年地方上都要進行更新,每十年要重新造冊。 原來這一切,都只是鋪墊罷了。真正的大戲,要等到十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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