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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東家,我和你簽這契約!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康七!」喬鶴年一聲喚,跨轅的聽差康七將頭探進車帷。 「你去找帶兵的史管帶,把這張銀票交給他,就說本官給弟兄們發賞。」喬鶴年吩咐道。 康七接過一看,暗自吐了吐舌頭,好傢夥,這可是一萬兩啊。五百個軍卒,一人二十兩銀子,頂得上三四個月的餉銀了。 出銀子的另有其人。昨天從總督衙門辦了事回家,李萬堂就派人將喬鶴年請了去。喬鶴年亦是驚詫李萬堂消息如此靈通,等見了面,李萬堂十分親熱,擺了上好的檯面,邀請江寧城中幾個以詩文見稱的大名士,推喬鶴年坐了首座,推杯換盞間卻隻字不提請他到了鹽城為李家開脫,只是盡歡而散時,給他封了一個紅包,是說因為自家的事,累喬鶴年跑一趟,權當車馬之資。 這一筆車馬費可是不少,兩萬兩銀子之外,還有離著總督衙門不遠的一處精緻小院的房契,按價來算也得萬八千銀子。 不多時史管帶親自前來道謝,說是給的賞實在太多了,無功受祿確實慚愧。喬鶴年知道他必是落了一大筆到自家口袋,但是無所謂,出手大方,就是要買史管帶和手下軍隊一個依令行事。 「史管帶,原定是直趨鹽城,我現在要繞路走,順便辦些公事。」 「大人請吩咐。」 等到喬鶴年將手一一指向他要去的地方,史管帶把眉毛擰成了一個大疙瘩,這分明是繞了不止一個圈子,沿途經過六七個府縣,而且七繞八繞把本來是三天可到的路,變成要十天才能趕過去。這是十萬火急的公事,喬道台卻一點都不急,倒像是閑著沒事去各地巡視一樣,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他剛想開口問,轉念一想,管他呢,反正差事是他辦,自己不過是承擔一個保護的職責,只要保住此人一條命,將來辦砸了差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再說拿了人家的銀子,總不能不給面子。 聽著史管帶在外面大聲指揮車馬折而向東,喬鶴年滿意地點點頭,將目光放到了眼前的幾大冊文書上,這都是他剛剛從臬司衙門借出來的案由簿子。 十日之後,喬鶴年帶著人馬來到南通時,古平原早已望眼欲穿。他按照事前安排,帶著劉黑塔提前一步到了南通,將李家備齊的賑災糧物與自己花錢捐的衣物等一併裝車,就等喬鶴年來,會合之後好一併前往鹽城,結果按理說早就該到了,卻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把古平原等得心急火燎。 好不容易把人盼來了,古平原向後一看,忍不住就問:「這幾十輛囚車裡裝的都是什麼人?」 「是發過海捕文書,通省皆知,如今被羈押在各縣的強盜土匪,打頭第一個就是前年傳得沸沸揚揚,弟奪兄產,掐死侄兒的案犯。」 每一輛囚車裡面都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犯人,手和頭都被卡在車頂的木板上,有許多人依舊是凶頑成性,不住喝罵,也有一些昏昏沉沉,低頭不語。 古平原心中默數,從第一輛囚車到最後,不多不少整整三十輛。他悚然一驚:「喬大人,你是想……」 「噤聲!」喬鶴年用目光止住他,低聲道:「你猜得不錯,不過不能說出來,否則這些囚犯鬧將起來,會壞了大事。」古平原見這些人渾然不知死期將至,面露不忍之色,喬鶴年看出來了,勸道:「你不要婦人之仁。我查過臬台衙門的案卷,這些人身上至少有一兩條人命,有不少還是待勾決的犯人,死得不冤。另外一些雖然是永遠監禁,關在大獄裡也是活受罪,倒不如舍了性命幫兩江百姓換個太平,也算是一場功德。」 亂世多冤情。想想自己當初,難保這些人中就沒有含冤受屈之輩,可是眼下再要一一甄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兒。再說喬鶴年想到的這個辦法,已是無法之法,不這麼辦還能怎麼辦。古平原心裡惻然一嘆,只有無奈地點了點頭。 「請問南通的張老爺、齊老爺……」喬鶴年撇開他,走到人群中,揚聲喊了七八個名字,這都是本地有名的鄉紳,為鄰縣捐錢捐物辦賑濟當然少不了他們,今日也都在場,聽官府喚名,紛紛站出來拱手施禮,眼中卻都露著迷茫。 喬鶴年笑呵呵地,見人齊了,沖著他們道:「諸位縉紳老爺,本官奉兩江總督曾大人之命,特來平息民怨,重築海塘。這雖然是鄰縣鹽城的事情,可是大災一起,總要有不少災民湧入南通,對地方上也是不小的牽累。」 張老爺一向是縉紳中首先發言的:「大人說得不差,所以本地鄉紳湊了一筆錢,買回了賑災之物,已經交給了古東家,請他一併帶往鹽城,也算是盡了綿薄之力。「 「好!等到災情過去,本官一定向曾總督為諸位請求封賞。」喬鶴年拊掌稱善,目光卻是一閃,笑道:「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要請諸位幫個小忙。」 張老爺一愣,趕緊道:「大人儘管吩咐。」 「除了東西之外,我還想請你們幾位隨著一同到鹽城,跟災民見上一面。」 聽這一說,幾位鄉紳嚇得一哆嗦。鄰縣亂在肘腋,他們當然耳目清楚,這些暴民搶了糧庫,燒了縣衙,連洋人都被打死一個,已經是殺紅了眼,這時候跑到鹽城去,那不是送死嘛。 「這……」張老爺左右看看,剛要借詞推脫,忽見不知何時,身邊已經悄無聲息站了兩個如狼似虎的官兵,兩雙眼睛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 分明是一言不合,就要令官兵押送的架勢。張老爺又氣又急,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這不講理的官兒,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質問於他。 古平原與這些南通鄉紳一向處得不錯,見狀剛要說情,喬鶴年已經踏前一步開了口:「你們放心,此去鹽城不過是讓你們當眾做證,證明面前這個人確實是為南通修海塘的古東家,而他此來就是為鹽城修塘。話說完了,也就沒你們的事兒了。本官得總督授權便宜行事,還望諸位多多海涵。」 這最後一句任誰都聽得明白。張老爺目瞪口呆之餘,只得僵硬地點了點頭。 喬鶴年這才算是萬事俱備,當下再不耽擱,命人馬晝夜趕路加速前行,一日之後來到鹽城。進縣城倒沒受什麼阻礙,只見滿大街橫七豎八躺滿了人,聽到車馬聲,有的還勉強睜睜眼睛,大部分都已是奄奄一息。街上發出陣陣惡臭,熏得人直想作嘔。 「太慘了。」古平原也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大災,逃到縣城裡的災民尚且如此,靠近海塘的村莊更是可想而知。 「史管帶,你派個機靈點的人去打聽,問問那洋女人死在什麼地方?」 洋人的照會上指明要在兇案現場當法場,以告慰在天之靈。喬鶴年隨後帶著人馬和車隊進了縣衙。縣衙里如今空空蕩蕩,看樣子除了燒掉大門的那把火之外,後來還被搶了幾次,連窗框都被拆了燒火。 「看看,朝廷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喬鶴年看了一眼身著便服,在旁畏畏縮縮的鹽城縣令,怒斥一聲。 「大人,天色不早了,是今晚就動手,還是等到明天一早?」 「明天!」喬鶴年毫不猶豫地道:「派人到各鄉各鎮去喊話,就說朝廷已經派了專差來辦賑濟,明日還要當場處置暴民案犯,請各鄉各鎮的耆老鄉紳都來。」「是!」史管帶很痛快地答應一聲,下去分派人手。 一夜無話,眾人就在縣衙安歇,等到天快亮時,史管帶派在門口守夜的士兵忽然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稟告說昨晚被派去的官兵已經回來了。等把人叫上來一看,喬鶴年等人都吃了一驚,就見這些士兵個個被揍得鼻青臉腫,臉上卻都有慶幸之色。 「標下帶人好不容易逃了性命,有幾個弟兄被打得人事不知,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帶隊的是個哨長,說著說著號啕大哭。 「真是反了!」史管帶勃然大怒,「動手的有多少人?」 「不知道,到處都是人。」那哨長咽了口唾沫,「他們還說要到縣城裡來,搞不好已經來了。」 史管帶皺了皺眉,這才聽見耳邊遙遙有一片暴喝怒吼之聲,他的臉色率先變了,他叫人架了梯子,爬上屋脊,拿過「千里目」向四周看了一看,手立時一哆嗦,向下叫道:「快,快封門!」 劉黑塔見官兵還在懵懂,幾步衝到門口,眼前已是一片喊打喊殺的人海,桑叉、菜刀、斧頭、鐮、鍘、鋤、鎬舉得樹林一樣!縣衙大門已經被燒掉了,根本擋不住這些人,劉黑塔怒吼一聲,拽出九節鞭,左掄右劈阻擋著,回頭大喊道:「快些給老子想辦法!」 史管帶趕緊指揮人去幫著堵門,回身道:「大人,沒想到局勢會如此,看樣子這些人是鐵了心要作亂,咱們趕緊撤出縣城,請總督衙門加派人馬來洗剿。」 「你說什麼,洗剿?這都是朝廷治下的子民,你真當他們是土匪,要一個不留全數剿殺?」喬鶴年呵斥道。 他隨即轉臉瞪著鹽城縣令,陰沉著臉道:「我也做過縣官,百姓如此憤怒,可見你平日作威作福,才讓他們忍無可忍。你的應得之罪,自有朝廷按律處置,可是今日為了給災民出氣,本官不能不辱你,得罪了!」 說完,他一揮手,兩邊過來幾個士卒,不由分說把鹽城縣令衣服全部扒掉。 「留一半人護住賑災糧物,另一半把囚車推來當圍擋,跟隨我衝出縣衙!」 「去哪兒啊?」史管帶急急問。 「法場!」 等衝出縣衙,往四面街上一看,真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邊,人們眼睛都紅了,街上到處都是喊著要「殺貪官污吏」的老百姓。 幸虧曾國藩派來的這幾百士兵很得力,史管帶也是老湘軍了,打過幾場硬仗,起初一陣慌亂過後,見喬鶴年一個文官都臨危不懼,當然也壯了膽氣,指揮士兵以囚車作為掩護,將喬鶴年、古平原和一干鄉紳護在中間,慢慢向著那洋女人被殺的地方而來。 一路走著,不斷有士兵被兩旁的百姓拽出去,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鋤頭鎬頭紛紛落下,剛開始還聽得嘶聲慘呼,很快就沒了聲息。喬鶴年與古平原互相看看,都覺得手心裡攥了一把冷汗。 還好不算太遠,走了兩條街便到了地方。史管帶命人將囚車圍成一圈,短刀在前,長槍在後,布了一個陣勢,然而百姓見他們停下腳步,更是不要命地往前沖,眼看這陣只能抵擋一時,史管帶急得額頭熱汗直冒。劉黑塔圓睜二目,握緊了九節鞭,擋在古平原身前,別的人他不管,自己的妹夫說什麼也要救出去。 「張老爺,張老爺!」喬鶴年一把拉過他,厲聲喊著。 「啊,啊!」張老爺哪見過這陣勢,一路過來腿都嚇軟了,其餘鄉紳也是兩股戰戰,面無人色。「大人,我、我可嚇丟魂了。」張老爺哭喪著臉道。 「你把魂兒給我叫回來。去喊,扯著嗓子大聲喊,就說修海塘的古東家來了!」喬鶴年一擺頭,向著那些鄉紳命令道:「你們也喊!」 這些人苦著臉,戰戰兢兢喊了兩句,在嘈雜的人群中誰都沒聽見,就是聽見了也沒人理會。 喬鶴年真的急了,見士兵都在奮力抵抗,實在是一個人手都抽不出來,他把為防身而帶的那口劍拽了出來,來到一輛囚車旁,讓康七趴在地上給他墊腳,沖著那犯人被卡在囚車裡的脖子猛一劍揮去。 劍到人頭落!那血噴起來一尺多高,人頭骨碌碌滾到地上,人群嚇得全都往外一退。喬鶴年一不做二不休,連著砍了五個人的腦袋,有一個脖子甚硬,足足剁了三下才將人頭砍落,血濺得喬鶴年滿身滿臉,就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閃著陰寒的殺氣。 不知什麼時候,人群已經靜下來了。人們雖然憤怒,想要你一拳我一腳,打死幾個官兵出出氣,可是乍然見到一個身著官服的人,接二連三地砍下人頭,還是都看傻了眼。 何止他們傻眼,喬鶴年帶來的這些人,史管帶和那些官兵,古平原加上十個鄉紳,全都呆若木雞,震驚地看著渾身浴血,好似地獄裡鑽出來的活鬼一般的喬鶴年。 喬鶴年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惡狠狠地用劍一指張老爺:「繼續喊!」 「哎!」張老爺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 張老爺等人把話齊聲喊了三遍,古平原爬上囚車,向著四面八方一拱手:「我就是給南通修塘的古東家,大家也看見,我修的塘別說垮塌,就是一塊石頭都沒掉下來。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把人也押在這兒,不把鹽城的海塘修好了,我絕不離開此地。」 「各位鄉親父老,南通和鹽城離著不遠,我們幾個大家想必都認得吧。」張老爺四面做著羅圈揖,涕淚橫流:「我以身家性命作保,這位古東家說到做到,各位就信了吧。」其餘眾鄉紳也不住地打著躬,好言好語央求著。 人們彷彿從瘋狂中慢慢清醒過來,彼此交換著眼神,雖然依然是緊緊圍著,可是手中的鋤鎬斧子卻都放了下來。 「朝廷賑濟已到,只要你們回家去等,本官保證,一日之內就讓你們吃飽穿暖。」喬鶴年丟下寶劍,也爬到囚車上,大聲宣布,「這次的事兒是有人煽動良善 與官府作對,爾等都是朝廷的順民,一時受了蒙蔽不要緊,本官代表朝廷承諾,絕不追究。今天大家既然來了,正好看一看真正的兇徒是如何被朝廷正法的。」 亂了這一氣兒,老百姓恢復理智,這才看向囚車裡的犯人,卻都不認得,別說不是煽動搶糧燒縣衙的人,壓根就不是本地人。 喬鶴年卻不管那些,叫過幾個膀大腰圓的士兵,指著那些囚車讓他們只管去砍,不多時,剩下的二十幾個人頭也都落地,地上的血積得跟小潭彷彿,那股血腥氣瀰漫在全城的大街小巷。 這一番大殺大砍,人們都被震住了,獃獃地望著喬鶴年,不知他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喬鶴年回身讓人把被扒光衣服的鹽城縣令押過來跪在地上,此時他已是嚇得瑟瑟發抖,只差沒癱在地上。 「這不是縣大老爺嗎?」有眼尖的一眼認出這個光著屁股的人,正是曾經冠冕堂皇坐在縣衙大堂上,終日作威作福的知縣大老爺。 「來,把他架到囚車上去。」喬鶴年吩咐一聲。 「別,別!」鹽城縣令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喬大人,念在同朝為官,您給我稍留體面吧。」 「哼!」喬鶴年冷冷一笑,湊近了低聲道,「你別怨喬某,你自己也看到了,不如此拿你作伐,怎麼讓百姓解氣。」 他又站直身大聲道:「是你自己不給自己體面,既然你是衣冠禽獸,索性就讓你脫了衣冠當禽獸!」 官兵又是好笑又是驚訝,誰都沒辦過這個差,最後還是史管帶指揮人,七手八腳把赤裸裸一絲不掛,臉漲得豬肝似的鹽城縣令在囚車上捆成一個大字。 「朝廷派我來安撫百姓,我想了又想,怎麼能安撫大家,最後想到一個法子,那就是讓大家出出氣,解解恨!」喬鶴年指著鹽城縣令,「當然,此人犯了國法,最終難逃一死,可是就讓他這麼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像他這種『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虛偽小人就要狠狠剝他的麵皮,掃他的臉面。所以我如此處置他,就是讓大家出出心頭的一口惡氣。鹽城鄉親們,你們如今可解氣了嗎?」喬鶴年大聲問道。 「解氣!」百姓同聲大呼,離得近的一口口唾沫吐向那縣令。 「本官如此處置,大家可還滿意?」 「滿意!」「謝大人公平處置!」一片片喊聲震天動地,原本的殺氣轉瞬之間已成歡呼,史管帶與那些士兵握緊刀槍的手也不知不覺放鬆了下來。 喬鶴年全靠一口氣頂著,此刻驟然放鬆下來,差點癱倒在地。他硬是挺直腰板,用汗巾擦了擦臉,含笑道:「既然如此,古東家要帶人去趕修海塘,本官也要去分發賑濟,你們都攔在街上堵得水泄不通,我們如何辦事呢?」 喬鶴年演的這出大戲,看得古平原驚心動魄,等到百姓都散了,他才來到近前,看著一身是血的喬鶴年,不知如何開口。 「平原兄,你看我手段如何?倘若早為官幾年,這李鴻章、左宗棠的位子還指不定誰來坐呢。」說罷,喬鶴年哈哈大笑。 古平原卻笑不出來,怔怔地望著喬鶴年,彷彿在看一個從不認識的人。 血色燦然,印在一紙文書上,這文書拿在李萬堂手中,輕輕晃著,彷彿是在嘲諷對面那個人。 「王大掌柜。契約是你親手所簽,這上面的手印是你用指血按上去的。你看清楚了,是不是這一張?」 依舊還是在李萬堂的書房裡,只不過上次趾高氣揚的王天貴,現在卻面如死灰,微微喘著氣,眼神像一隻被逼入絕境的狼。 「你不說話,那也沒關係。這契約在衙門戶書那兒記了檔,去查查不就知道真假了。」李萬堂看著王天貴那灰敗的臉色,嘴角露出譏諷的笑意。 王天貴像是沒聽見一樣,從他正式接掌鹽店,到昨天為止,正好是一個月。可是鹽店的收益還不如上個月的四成,比契約中規定的六成底數還差了一大截。早在半個月前,王天貴就已經慌了神,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鹽店,到了自己手上偏偏就賣不出貨,彷彿兩江百姓一夜之間都成了茹素淡食的佛門居士。 王天貴起初還認為是店裡那些京商的老夥計受了李萬堂的指使,不肯賣力,於是換了一批人,可買賣還是依舊不開張,有時候一爿鹽店,從天不亮就摘板做生意,直到日上三竿連一兩鹽都賣不出去。 王天貴急了眼,乾脆降價,先是把鹽價降到八成,一看還是賣不動,又降到七成、六成,最後甚至是五成半價,可依舊是門可羅雀。 兩江人都不吃鹽了?還是說,我賣的鹽與李萬堂賣的鹽味道不同?當然絕無此事。王天貴日思夜想,可就是想不明白,眼看月末結賬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天貴發覺自己就如被縛待宰的生豬,只能一步步看著屠夫走近,卻毫無辦法。 如今屠夫亮出了尖刀,而這把刀居然還是當初自己千方百計塞到人家手上的。王天貴恨不得搶下那一紙契約,撕碎了咽到肚子里。可是如李萬堂所說,官府還存有記檔,就算是契約沒了,當初定下的事情也依然有效。 「這不過才第一個月而已。」王天貴勉強說道。 「喔。莫不是我眼花了沒看到,難道說這契約上規定了,要滿兩個月,還是三個月甚至更久不成?真要這樣,可真得給王大掌柜賠不是了。更要向四位大掌柜說聲抱歉,累你們往返徒勞,實在是對不住。」 說著,李萬堂向在書房中坐著的「四大恆」的掌柜拱了拱手。四大恆的掌柜心裡氣也不打一處來,好歹他們也是京商中的拔尖人物,卻被李萬堂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這麼遠的路接了一封信就要匆匆趕來,如此的暑熱天幾乎跑出痧子。可是沒法子,李家手裡的鹽場紅利對四大恆來說是一筆不可或缺的巨利,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人家,何況李萬堂在信上說的事情,對兩淮鹽場的股東確實是大事。 王天貴聽著這些充滿著譏誚的反話,氣得肚子鼓鼓的,忽然他眼珠轉了轉,站起身來死死盯著李萬堂。 「李東家,有件事我怎麼弄不懂了?這江寧往返京城,哪怕是驛馬送信至京,再沿陸路駕車趕來,也要一個月的時間。這麼說從簽下籤約那天開始,你就派人給四大恆的掌柜送了信,讓他們趕過來做個見證。這麼說從一個月之前,你就料定了我一定賣不出去六成利,一定會輸給你。」 他指著李萬堂的手直抖:「是你做了手腳,對不對?」 「哈哈哈。」就在大家都以為李萬堂要否認的時候,他卻大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臉色一變,冷冷望著王天貴,「你總算想明白了。這兩淮鹽場是我李家千辛萬苦結識了朝中重臣才弄到手,你拿了幾百萬兩銀子來,就想予取予求,就想挑肥揀瘦?哼!你去打聽打聽,這幾十年來,在我李萬堂面前挺腰子的買賣人,還有幾個能笑得出來。」 這才見到京商首領「李半城」的威勢,四大恆的掌柜雖然對他諸多不滿,可是卻不能不對他的手腕暗自心服。尤其他們與王天貴都是錢莊票號界的頭面人物,山西泰裕豐的大掌柜,那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不吃虧,卻一個照面就被李萬堂給制住了。 「李萬堂,你究竟耍了什麼手段,居然讓兩江人都不吃鹽了。」王天貴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問道。 「這你自己去想,真要是想不明白,就把這個問題帶到棺材裡去吧。」李萬堂聲音不高,卻聽得人打心裡發寒,「你要明白,當初找上門來非要簽這契約的人,是你不是我!」 「好,好。」王天貴怔了半晌,慘然一笑,「李東家說得對,是我自取其辱,不怨別人,更不怨李東家手腕高明。說到底是我王某人一輩子打雁卻被雁兒啄了眼,夫復何言,夫復何言!」他失魂落魄地說著,茫然望向李萬堂,「李東家,我聽你的處置。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那簡單,就按這契約上的辦。從今往後,你的錢不再是股本,而是當作存在四大恆,然後以錢莊放款的方式借給鹽場,本息逐年償還給你,直到還清為止。今天錢莊幾大掌柜都在這兒,咱們立馬就辦摺子,把這事兒辦個妥妥噹噹,從此以後,兩淮鹽場和你再沒關係了。」 王天貴這才知道,李萬堂把四大恆掌柜叫來還有這一番用意,真是算無餘策,此人謀慮心機實在令人膽寒。 「李東家什麼都替我想到了,連個緩兒都沒有,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我甘拜下風,我認輸了。」 李欽一直在角落裡坐著,李萬堂只許他看,嚴令不許他說一句話,不然他早就蹦起來拍掌叫好了。看著不可一世的王天貴像條喪家犬,李欽別提多解恨了。 「既然如此,那就別白耽誤工夫了。」李萬堂正色道,「李家與四大恆素有往來,空白摺子備了不少,我已經替王大掌柜把細目都算好了,利息就按如今市面上存銀放賬的公利。你過過目,要是不差的話,按個手印就結了。」 「也好。」王天貴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有氣無力地應道,拿過摺子來,隨便掃了兩眼,便點了點頭。 「也不必細看了,李東家既然已經直搗黃龍吃了我的老帥,想必不會再對那些小卒子感興趣了。」 李萬堂不說話,微笑地看著他,等著他按手印。 「李東家!」王天貴忽然悲號一聲,撲在地上沖著李萬堂雙膝跪倒,語音顫抖著懇求道,「您就發發善心,放我一條生路吧。我這麼大歲數了,還能有幾天活頭兒,這一次實在是我不知進退,惹怒了李東家,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放過我這一回吧。」 誰也沒想到,王天貴會來這一手,四大恆的掌柜與他都曾是錢業中人,眼見王天貴哭得滿臉是淚,居然跪在對手面前求情,無不大皺眉頭,只覺得臉上也跟著發燒,可是看他鬚髮斑白,好歹也是一把年紀的人,又曾在票號界那麼高的地位,做過山西票號的總商,如今落得個下跪求人,心中又是一陣不落忍。 「王天貴,你裝什麼死狗,你當初騙我築海塘,又來這裡硬要奪鹽店的那副嘴臉跑到哪兒去了?」李欽到底忍不住,起身喝斥。 誰知道王天貴聽了,居然像是遇上了救星,幾步跪爬到李欽面前,抱住他的腿:「李少爺,是我不對,是我冒犯了你。你幫我求求情吧,我沒齒難忘啊。」說 著他退後半步,對著李欽連連磕頭。 李欽沒想到,王天貴會當著眾人的面,給自己磕響頭。換成了是自己,就是寧可抹脖子上吊,也絕不會當眾如此示弱。 「咳。」李萬堂一直皺著眉看著王天貴的舉動,這時輕咳一聲,慢慢道,「王大掌柜,你也夠不容易的了,一把年紀居然給小犬磕頭,這倒不能生受了。你到底想怎樣啊?」 「李東家。」王天貴轉過來急切地說,「我情願退出鹽店的經營,鹽場的經營我也不敢再爭,只求李東家依舊把我的銀子留在兩淮鹽場的股賬上,讓我能分得紅利,吾願足矣,再不敢求別的了。」 「從今往後,鹽場鹽店都歸我李家經營,你和四大恆一樣,只吃紅?」 「對、對!」王天貴一疊聲道。 李萬堂沉吟半晌,問向在座的幾位錢莊掌柜:「諸位,兩淮鹽場非我一家獨有,你們看呢?」 四大恆掌柜的心思動得也很快,瞬間想到了「唇亡齒寒」的典故,資格最老的張掌柜在座中欠了欠身:「按說這王大掌柜當初也盡了不少力,不過他既然和李東家訂了契,我們不敢說什麼,一切全聽您做主。」 李萬堂一聽就明白,這還是為王天貴說話,他心念電轉,向地上瞄了一眼,嘆了口氣:「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為己甚,那就重新寫過契約,寫明王大掌柜放棄經營,只是入股分紅。這事兒啊,就這麼算了吧。」 「多謝李東家成全,多謝欽少爺包容,謝過諸位掌柜的了。」王天貴點頭哈腰,挨個行禮。 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讓四大恆的掌柜看了也覺可憐,畢竟也曾經是威名赫赫的山西三大票號的大掌柜,居然落到跪地求人的地步,於是性子最豪爽的焦掌柜拉起他,邀他去同慶樓吃酒壓驚,王天貴滿口稱謝,只是踏出書房門口的一剎那,眼光向後一瞥,流露出了無比的怨毒。 他藏得很小心,隨即便恢復常態,與四位掌柜有說有笑。但就是這電光石火的一瞬,卻落入了在廊下伺候的李安眼裡。他盯著王天貴出了門,準備走進書房,將看到的告訴李萬堂,聽到書房中李家父子正在講話,猶豫一下站住了。 「爹,你明明可以一勞永逸將王天貴逐出咱家的生意,為什麼還要讓他像癩皮狗一樣繼續留下來。」李欽一百二十個不能理解父親的做法,要是換成他,早就把王天貴罵出去了,「難道說,他那幾個響頭就讓你心軟了不成。」 李萬堂的聲音淡淡的:「磕頭賠禮只不過是為了再次冒犯而做的伏筆。」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還要放過他?」李欽睜大了眼睛。 「因為我怕!」 「怕?」李欽從小到大沒聽過李萬堂說過一個「怕」字。 「此人若是大吵大鬧,出言威脅,那沒什麼可怕的,我也早就把他趕出去了。可是他能如此屈心降志,已是讓人生畏,何況他手上還有幾百萬兩銀子。錢能通神,這可不單單是指著我們李家說的。所以我改了主意,要暫時安撫他。至於今後嘛……」李萬堂目光閃爍著,「等下一次他再來求情的時候,我不會讓他帶著一兩銀子離開兩淮。」 見李欽還是面有不服之色,李萬堂又道:「何況這一次的事情是因何而起,你總該心裡有數。」 「我知道,我不該上了那老狗的當,把咱們李家好端端一個兩淮鹽運使給弄丟了。」李欽懊惱地說。 「不是被你弄丟了,而是被我。」李萬堂輕輕一句話,便讓李欽猛一抬頭,怔怔地望著父親。 蘇紫軒當日找到李萬堂,以將王天貴驅逐出兩淮鹽場為條件,要李萬堂答應用京中人脈,促成兩淮鹽稅繳留江蘇藩司銀庫,年底一併啟運京城。李萬堂想了又想,這筆鹽稅不管繳到哪裡,數目都是一樣的,對於自己無損無益,若是因此能將自己蓄心已久的目的達到,將王天貴逐出鹽場生意,何樂而不為? 李萬堂與蘇紫軒細細商議之後,決定利用王天貴的「貪」來使出一套連環計。首先由蘇紫軒說動王天貴,用的是一套截然相反的說法。讓王天貴唆使李欽在沿海築起「竹籠塘」,待將來海塘崩潰淹了鹽田鹽場,王天貴就可以順理成章去找李萬堂談判,要求將鹽場和鹽田對換。 蘇紫軒從設計這種海塘開始,目的就是為了讓它看上去堅固耐用,實則可以輕易破壞,並不留痕迹。她讓白依梅派了十幾個漕幫中水性特別好的弟兄,潛入海中將「竹籠塘」的竹片篾片割斷,颶風一至,碎石壘成而又沒有泥灰相黏的海塘,當然應聲而倒。 王天貴打著這個旗號順利將鹽店弄到手,滿心以為要大發利市,結果恰恰中了蘇、李二人的「請君入甕」之計。李萬堂雖然按量供應鹽店,卻另外僱人將鹽場的產量提高了三成,同時加上往昔的存鹽,全都暗中交給蘇紫軒,再由白依梅發動漕幫「通海幫」的全體弟兄,在兩江三省大大小小的鄉村城鎮,以極低的價兒向外發賣。 鹽是大清嚴令管制的貨物,「私鹽」無論是販賣還是私買,都要受到重罰。老百姓相沿已久,已經習慣成自然,絕不會把自家從鹽販子手裡買鹽的事情宣之於口,王天貴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他店鋪里的鹽一降再降,卻還是比私鹽的價兒差了一大截,自然無人問津。其實時日長了,必然是紙包不住火,奈何李萬堂早就想到了這一點,速戰速決,一個月之內就讓王天貴棄子認輸。 至於說到兩淮鹽運使這個官兒,李萬堂當初與蘇紫軒定計時,真沒想到曾國藩會給自己這麼大的酬庸,等到想起海塘早晚要出事兒,這個官兒不過是鏡花水月,他也不免覺得心疼,可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再說木已成舟,也就撂開了手。而蘇紫軒提的那個要求,李萬堂已經通過管戶部的軍機大臣寶鋆,順利地為她做到了。 「現在你聽明白了吧。蘇紫軒操縱棋局,李家和王天貴,還有漕幫都是她的棋子。本來我只下棋,從不親身入局,可是這一次蘇紫軒明白見告,李家幫她贏了這局棋,就可以獨佔兩淮鹽場的經營。大利所趨,所以我答應了。」 「原來、原來這都是你們設好的套兒,王天貴來騙我的那套說辭,是蘇紫軒編的嘍?」李欽又驚又怒。 「不!是我告訴她的。知子莫如父嘛。」 李欽氣得站起身,卻不知該沖誰發火,怒沖沖瞪著眼睛,只覺得手腳發抖。 「欽兒啊。」李萬堂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什麼獨佔兩淮鹽場,什麼兩淮鹽運使,這些東西,即便此次不成事,將來我都有辦法得回來。我一心想聽到的,是蘇紫軒回來告訴我,說你不受王天貴的激,沒上她的當,她這一計從你這兒開始就不成。要真是這樣,我會比現在高興得多。」 李欽望著父親的眼睛,獃獃地不知如何回話。 「我聽說你用在塘工上剋扣下來的錢,包下了同慶樓,終日飲酒作樂?」 「那不是您說的嘛,要結交官府才能無往不利。」李欽勉強辯解道。 李萬堂失望地搖搖頭:「我本來以為,你在我身邊,看著我做事能領悟到什麼是從商之道,可惜你壓根就沒看懂。結交那班風塵俗吏頂什麼用,真正管用的是像曾國藩這樣的『天下第一臣』,可以一語定乾坤,又或者像蘇紫軒這樣的人,能夠四兩撥千斤。這才是我們要結識利用的有用之人。你什麼時候能分清是利還是餌,後面帶不帶著鉤,這我才能放心把要害生意交給你。至於今後,鹽這門生意利在鹽店,可根本在鹽場,短了任何一處都不行。我打算坐鎮鹽場,好好整頓鹽務,切實弄一套辦法出來,讓鹽的產、運、銷能如流水般運轉自如。鹽店嘛,如今已然初成規模,遍布兩江三省,需要個年富力強的人去認真經辦。本來這個鹽店總掌柜是非你莫屬,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哪。」李欽心裡怦怦直跳,總掌兩江三省的幾百家鹽店,無論走到何處都是前呼後擁,不知有多少人要看自己的臉色,這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風光嗎?聽到父親說不放心,他急著說話,卻被李萬堂一擺手止住了。 「我已經想好了,將鹽店一分為二,你負責江西和江蘇的半個省。」 「那安徽和江蘇另外半個省呢?」李欽急急問。 「我打算交給李安去辦。」 「他?他不過是奴才,憑什麼和我這個主子平分鹽店。」 「住口!」李萬堂呵斥道,「就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是李家未來的東家,我才將鹽店交給你。說句實話,是給你學做生意用的。至於真正要賺錢牟利,還得靠李安的那一半!」 李欽想不到在父親眼裡,自己竟連個奴才都不如,臉色頓時極為難看,要不是面前這個人是他一向畏懼的父親,他真恨不得把這書房砸個稀爛。 不等他再說話,李萬堂已經喚道:「李安進來。」 李安一直站在門口,屋中的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李萬堂說要分一半的鹽店讓自己經營,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方才看到王天貴眼中的恨與狠,既然只有自己看到了,那就暫且先放在自己心裡。 李萬堂喚他,李安等了一下才推開房門,垂手而立。 「老爺有事吩咐?」 「你也跟著我這麼多年了,既有功勞也有苦勞,與你一起來府里的張廣發早就是大掌柜,你卻還是我身邊的聽差,實在委屈你了。」 「小人豈敢,能在老爺身邊,無論聽到見到都是小人的福氣。」 李萬堂瞥了一眼兒子,對李安道:「我知道,你一直很用心在學。聽說,你在京里南城有間綢緞莊是不是?」 他忽然問出這句話,李安身上一顫,急忙彎腰回話:「老爺明鑒,那是我用月例銀子與人合夥開的,與李家的買賣沒有絲毫關係,我也從不敢利用李家的生意為那家綢緞鋪謀利。」 「這我當然知道,否則又豈會容你。」事情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李萬堂只不過遲遲不提,今天要放李安大用,才故意說出此事,是讓他知道,其一舉一動都在自己掌控中,不要有什麼妄念。 等到李萬堂把自己的決定說了出來,李安立時雙膝跪倒,嗚咽地說:「老爺待我天高地厚的恩情,我什麼都聽老爺的。您讓我去為李家賺錢,我就去當掌柜,您要是哪天說不用我了,那我還回來繼續隨您左右。」 「好,是個忠心的。」李萬堂誇讚了一句,緊接著雙目忽然一寒,語氣也變得陰冷,「不過嘛,我要先把那一半鹽店交給一個人,之後才輪到你。」 李安一愕,正在生氣的李欽也不由得抬眼望向父親。 兩個人同時大吃一驚地發現,這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人,眼中忽然冒出了他們從未見過的怒火。古平原整個人都累得筋疲力盡,又黑又瘦簡直脫了相,但是心裡卻十分煲貼。原因無他,連日的辛苦總算是功德圓滿,重又築起一道高大結實的海塘。 錢,都是李家出的,古平原一點也沒客氣,請朱掌柜幫著找了七八家木石商人,提出來供應海塘的石料,只能比狼山青石更好,絕不要次等工料。有錢好辦事,那些上好的石料便一車車運到工地上。古平原一絲不苟,按照南通「五縱五橫魚鱗大塘」的做法,命人在石材上打榫卯,石基下布馬牙樁和梅花樁,務求牢不可摧。 古平原眼見災情甚重,又都是李家的過錯,乾脆把那些災民家中個個補了一份海塘塘工的差事,按月支錢,這銀子可就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李家送來的塘工用銀,連著花光了三次。古平原都是連夜派人去江寧催要,李萬堂卻很是痛快,大概是心中有愧,信到即付,從不在細賬上計較。 就這樣,前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用了先前李欽所花三倍不止的銀子,總算是把海塘修好了。 竣工之日的前夜,古平原知道鄉親們要大排筵宴,請來戲班子開上三天三夜的鑼鼓戲,除了慶祝海塘完工之外,主要是為了感謝自己為地方上盡心儘力。鄉親們本來就受了災,還要花上一筆不菲的銀子,古平原心裡過意不去,更擔心讓地方上受累,便打算悄然身退。 他只告訴了劉黑塔,劉黑塔最好熱鬧,起初失望,可是聽了理由之後也欣然贊同。古平原留了一封書信,兩個人就在半夜起身,悄悄上馬迴轉江寧。 不出幾日到了江寧城邊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兩人同時發覺有些不對頭,老百姓三三兩兩腳步匆匆,都是從城外往城裡趕,卻又神情興奮,談談說說,不像是出了意外的事情,頗有些趕大集的意味。 回到順德茶莊,彭海碗帶著夥計趕緊出來迎接,常玉兒聞訊也急忙從後面出來。鹽城民亂,古平原擔心有危險,堅決不帶常玉兒去。他此行是因為白依梅而起,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妻子,在塘工上忙起來倒還罷了,此番回來離江寧越近,心裡越不好過,簡直是有些怕見常玉兒的面。 沒想到一見了面,常玉兒只是噓寒問暖,對白依梅的事兒好像全然忘記了。劉黑塔本來也在擔心,看妹子忘了,他才鬆了口氣。古平原卻知道絕無此理,越是不提,只怕心裡惦記得越深。 夫妻間都很有默契地避開一個心照不宣的話題,場面難免有些尷尬。彭海碗當然懂得這些人情世故,主動另提了個話題。 「東家、劉爺,你們方才進城時,是不是看到很多人都在往城裡趕。」 「是啊,好像有什麼熱鬧事兒似的。」 「可是大熱鬧兒呢。」彭海碗一拍巴掌。 就在今晚,京商李萬堂邀請了兩江三省數得上名字的大商人,足有四五十位,齊聚玄武湖畔的同慶樓,說是要與一位揚州鹽商攜手,共同經營兩淮鹽場。揚州鹽商當年富甲天下,自從陶澍改革鹽制,一蹶不振幾十年。沒想到李萬堂要借這塊牌子,大家都想看看是哪個鹽商能有此福氣財運。 對百姓來說,誰經營兩淮鹽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家放出話去,說是召集了數十位高手匠人,趕製了數百枚煙花,都是「滿天彩」的大花樣,要在今晚入夜時分,契約簽訂之時,命人在湖中竹排上大放異彩,以示慶賀。 這個熱鬧自是不能不看。自從江南、江北兩個大營圍了江寧城,喊殺聲十年不絕於耳,本地百姓日日提心弔膽,別說飲酒作樂,就是愁眉也難得一展。聽人說,這一場煙花,是仿照當年乾隆下江南,揚州鹽商的總商江春在瘦西湖上所放的那場令皇帝都讚不絕口的煙花大戲,許多都是平常難得一見的秘制珍品。 苦了這麼多年,誰不要湊湊這個熱鬧,開開這個眼界,倘若錯過了,只怕今後這一輩子,夜夜都要悔得拍著大腿從夢中驚醒。故此今天晚上,江寧城外幾個縣連同附近各村各鎮,足有十多萬人一起湧進這石頭城,打算好好飽一飽眼福。 這下子可不得了,兵馬司衙門擔心有人趁機鬧事,本想阻攔,可是一聽說李萬堂將曾國藩曾大人都請來赴宴,無奈之下,只得發動全城的巡營與衙差,沿路設卡,檢查百姓身上是否有兵刃兇器,然後才准予通行。 本來人就多,再加上道路不暢,通往玄武湖的路上擠得水泄不通。其中就有古平原和劉黑塔兩個人。彭海碗在茶莊講了這件事之後,誰都沒想到,愛看熱鬧的劉黑塔還沒開口,古平原卻主動提出要去看看。常玉兒怕他勞累,彭海碗也說人實在是太多了,現在去恐怕要被堵到半路上,古平原卻執意要去。 他不是要去看煙花湊熱鬧,而是心中不解。這李萬堂一向是吃獨食的,先是要一網打盡山西票號,後又要獨佔「天下第一茶」,眼見著又要做鹽業的霸盤生意,以他的脾性,怎麼會找別人一同合作,其中必有蹊蹺。李家在兩江攪風攪雨,今晚擺出的這個架勢,分明是故意營造一個大場面。事出尋常,到底意味著什麼,古平原決定親眼去看一看,也藉此對李萬堂多幾分了解,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路確實堵得太厲害,古平原卻另有辦法。他臨出門的時候讓彭海碗在柜上取了許多一、二兩的散碎銀子和五兩、十兩的銀票。 一路上只要是遇到關卡,古平原就趁人不注意,塞上塊銀角子,遇到帶兵的官長,便用銀票開路,只用了小半個時辰,便順順利利到了同慶樓下。 今晚的同慶樓處處張燈結綵,從四個檐角各扯出一根長繩,上面每隔一尺就掛一個斗大的紅燈籠,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個。整個酒樓都被京商包下了,甭說二樓雅座,就是一樓的大堂也進不去。古平原也是如法炮製,給跑堂的夥計塞了張五十兩的銀票,這頂得上一年的工錢了。夥計二話不說,將古平原和劉黑塔引到樓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這是個方桌,是供那些商人的聽差等候主人召喚的地方。桌上人卻並不多,因為樓下也開了席,這些聽差都下樓吃席去了。 「二位爺甭說話,只管悄悄看著,就是體恤小的了。」夥計小聲道。 「你放心,我們不會給你找麻煩。」古平原答應一聲。不多時夥計送來一壺熱茶,一盤點心。劉黑塔擠了半天有些餓了,狼吞虎咽不多時吃了一大半。 他吃他的,古平原卻一直在攏目四望,見二樓雅座之間隔斷的屏風都被撤走了,成為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廳中按著坎離八卦排著八張大桌,西北角有個屏風,裡面隱約可見紅裙綠襖,不用說,是各家帶來赴宴的女眷。 八張桌子中間有個很大的空間,同樣也是八人之數,正在吹拉彈唱,所使用的正是那日古平原所說的「八音聯歡」。 再往席面上看,別的七張桌,菜已經齊了,熱氣騰騰的一桌燕翅席,山珍海味,無所不包。唯有主桌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居中的座位也空著。古平原明白,這是曾國藩未到,所以不能上菜,以示尊重。別看沒上菜,可是桌上的器皿看得人眼暈,居然是王府都難得一見的整套康熙五彩窯,同慶樓哪趁這套家什,不用問,必是李萬堂帶來的。 再往兩邊的陪座看,左邊是滿面春風的李萬堂,他身邊是李欽和幾個京商掌柜。右邊緊挨著首座的人卻不認得,只見這人形容稍嫌猥瑣,瘦瘦的臉上滿是煙容,年紀與李萬堂相近,身上衣、頭上帽都是嶄新的,顯見得是為赴此宴而制。 「潘老闆,從前揚州鹽商極盛時,有八大總商,像江春江廣達、汪太太這些人,都是為人稱道的鹽商前輩,可惜李某無緣親見。聽說潘老闆家裡也是八大總商之一,雖然現今不甚如意,可是畢竟經過那段風生水起的日子,想來印象極深吧。」李萬堂端茶在手,臉上笑意盎然,對著那一身新衣的中年男子道。 這姓潘的見問,在座中哈著腰,滿面堆笑,帶著些諂媚地說道:「李東家所言不差,就是二三十年前吧,揚州鹽商雖然不如乾隆朝時那樣鼎盛,可也是家大業大,坐擁金山銀海,個個富可敵國。」 「這未免誇張了吧,就是皇帝富有四海,可也不過是內帑而已,國庫之銀也不能拿來隨便花用。」 「國庫算什麼!」潘老闆衝口而出,引來周圍一片驚詫的目光。他發覺失言,有些尷尬地笑笑。李萬堂鼓勵道:「閑談嘛,潘老闆儘管說下去,讓我等京城來的人也長長見識,聽聽當年的揚州鹽商是何等威風。」 「這不敢當。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潘老闆臉上浮現悵然,彷彿一下子想起很多往事,「那我就說一說,當是給諸位下酒。先說國庫,道光爺那會兒,國庫歲入三千萬兩銀子,可那是供天下支用的。揚州八大鹽商一年的收入是一千兩百萬,只是供他們自己花用,兩相一比,國庫當真算不得什麼。」 「這麼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李萬堂點了點頭。 潘老闆受到鼓勵,膽子也大了起來:「江春江廣達一夜間築起揚州白塔的事兒,想必諸位都聽過,這樣的大手筆在揚州鹽商不勝枚舉,我再說幾件給各位聽。揚州有位鹽商愛馬,別人喜歡馬,或者喜白,或者喜黑,又或者四蹄踏雪,又或者棗騮烏騅,唯有他不同,偏偏喜歡渾身五彩的異種,這種馬只有東海的倭國才有,要遠渡重洋才能購得,每匹都值得上百兩黃金,而這位鹽商就能買來幾百匹馬,每日雇幾百騎手驅駕,長年累月地自揚州南城出,不多時又自北城入,周而復始,看得人眼花繚亂。諸位想想,這連人帶馬一年要花多少銀子?又曾有人花費巨萬,將蘇州所產不倒翁買來幾千個,運到運河上游,傾入水中,這些不倒翁隨波逐流,幾乎將航道堵塞,沿河百姓不明所以,扶老攜幼夾道圍觀。花了這許多錢,也不過就是要給那鹽商找個樂子,這又是怎樣的手筆?別說別人,就是區區在下,當年也曾脫手萬金,請人打了幾千張金箔,拿到二十餘丈高的高旻寺天中塔上,向風揚之,頃刻即散,揚州全城轟動,百姓紛紛都趕到高旻寺旁的草叢中撿拾金箔,唯有我高高在上,看著腳下這群人笑不可抑。可惜呀,天中塔被長毛一把火燒了,但聽說現在偶爾也有牧童在石縫裡撿到當年我撒的金箔呢。」 李萬堂嘖嘖連聲:「潘老闆果然是見過大世面的。聽說當年鹽商早上所食的雞蛋,每枚價值紋銀十兩,而市面上不過三文錢而已,相差為何如此巨大。」 「嗨,李東家你有所不知。你當那下蛋的母雞是吃青草啄小蟲養大的嗎?那雞的飼料是用上好的長白山參加上白朮、黃芪等名貴的藥材拌制,尋常百姓家就是等著救命,也吃不到這麼好的葯,你說十兩一枚雞蛋貴嗎?」 「不貴,當真不貴。」 潘老闆說到得意處,渾然忘形地有些搖頭晃腦:「我還記得年少時,潘家大少爺走到街上,揚州知府也得給我請安。那時別人都用俊仆,我當然要獨樹一幟,用的僕人個個形容丑怪,嘿,還真有貪圖我給下人的賞銀多,特意毀容來給我當奴才的。我家的女眷穿的衣物,都是請蘇州織造的高手特製的,唯我潘家自用,外人想仿照也仿造不來。」他從袖中掏摸了一陣,拿出一方紅色手巾,托在手上,「比方說這膏梁紅,是我家剩下的一塊綢緞剪下的。初看極膩,可是在燈下細看去卻又極淡。這染料的方子已經失傳了,除了我家裡尚有半匹之外,尋遍大江南北的綢緞莊也再也找不出了。」 「哦,這倒要開開眼界。」李萬堂伸過手去要來那方巾,在燈下細細觀瞧,又傳給各桌上的客人看,轉了一圈才又交還給那潘老闆。 「李東家要是喜歡,我明天就把那剩下的半匹布送到府上,可惜前幾年被我內人和內人做衣料剪殘了,不得整匹。」 「我怎麼能奪人所愛呢。」李萬堂擺擺手,身邊李欽更是不屑地一哂,心想我家的奇珍異寶不知有多少,你這半匹布也敢拿出來獻寶。 古平原在角落坐著,眼睛自始至終都沒離開李萬堂和他身處的這一桌席。讓他詫異不已的是,看這潘老闆的樣子以及言談舉止,分明就是個家道中落的紈絝子弟,而且不思進取,心心念念是過去那段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這種窩囊廢就是給他一爿小店,不出一年也敗光了。以李萬堂的才智眼光,自己一眼就看得出的事兒,他怎會瞧不出來,卻為何從舊日揚州鹽商中挑了這麼個活寶來做鹽店的總掌柜,古平原真是想破頭也想不出來,只得聚精會神地注視席面變化。 「諸位,今日李某奉上的這一堂八音聯歡,光憑耳朵聽,那不過是尋常樂曲罷了,唯有親眼看看才能瞧得出妙處。」李萬堂瞥了一眼那擋著女眷的屏風,笑道:「在座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商家,販夫走卒又進不到這樓上,我看就不必弄這玄虛了。今天難得歡聚一堂,又是為了京商和揚州鹽商這兩淮鹽場一新一故的主人聯手合作的盛事,諸位嫂夫人也該盡歡同樂,不如就把這屏風撤去吧。」 做主人的如此說,其他人當然亦無反對,於是幾個俊仆撤去屏風,後面只有一桌筵席,坐的都是各個商會首腦的妻子家眷。李太太也在其中,被推為首席。她面上極為矜持,也不苟言笑,那潘老闆的妻子和女兒見狀十分不敢怠慢,正在賠笑著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 就在這時,樓下聽差噔噔跑上來稟報,說是曾總督的車馬已經到了街口。李萬堂趕緊離座,與幾位京商掌柜一同去迎。潘老闆也遲疑地站起身,想跟著卻又有些自慚形穢,到底還是留在席面上。 不多時,如眾星捧月般,曾國藩帶著江寧知府、首縣縣令以及手下的一干幕僚上得樓來,滿座起而相迎,紛紛躬身施禮。李萬堂打前站侍候,將曾國藩引入首席首座。在座的雖然都是大商人,但是官民異途,能和兩江總督在一起吃頓飯,那真是平生第一次,同時也無不驚詫於這個從北面京城來的李萬堂,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單憑這一件事兒,李萬堂就已經把江南商人給鎮住了。 曾國藩入座後,偌大的同慶樓上再沒人敢出聲,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他見狀隨和地笑了笑,揚了揚手道:「諸位東家、掌柜,本督今日到此是應京商李東家所請,來親眼看看這江南商界的一大盛事。你們卻不言、不語、不動,本督還以為進了天王殿,對著一班木雕泥塑呢。」 總督開過這句玩笑,席面上這才活泛了許多,李萬堂趕緊命人撤去茶水換上酒菜。等到菜上齊了,他對曾國藩道:「大人,除了這首桌之外,其餘席面都是同慶樓的拿手燕翅席。」 「照你這麼說,本督所坐的首桌並非同慶樓的拿手菜嘍。」曾國藩知道李萬堂如此說必然是有後話,笑呵呵問道。 「這首桌上的菜,是卑職特意請來了當年揚州鹽商的家廚,所做的菜都是他們為鹽商特製的私房秘制,都是心思獨到的菜肴,不少還是鹽商所請的清客絞盡腦汁琢磨出來的,外間從無與聞,更無口福一享。今日是京商與揚州鹽商聯手的好日子,卑職想著這酒菜也得應應景不是。」 「喔,你這一說,我倒也想看看了。」 「是。」李萬堂答應著,依次為曾國藩報著菜名:「吳一山炒豆腐、田雁門走炸雞、江鄭堂十樣豬頭、汪南溪拌鱘鰉、施胖子梨絲炒肉、張四回子全羊、汪銀山沒骨魚、汪文蜜蛼螯餅、管大山骨董湯、孔訒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馬鞍橋……」 各個菜前都帶著人名,有的是鹽商的名字,有的是家庖之名,至於菜式菜樣真的是奇巧無比,香氣滿樓,刀工、火候,用料無一不精,都是坊間的絕技。 曾國藩雖然貴為總督,但是衣食簡樸,乍見這些巧奪天工的菜樣,也不免嘖嘖稱奇,然後卻又搖頭道:「造化忌滿,揚州鹽商當年窮奢極欲,一物唯恐不精,一事唯恐不大,後來物極必反,也是天意。」 李萬堂指著下垂首的兩桌道:「大人,這兩桌的商人有的是揚州鹽商、有的是鹽商後人,現在雖然不再經營鹽業,可也都做著些生意。」曾國藩舉目下望,發覺這兩桌的商人,比起其他桌的各行各業龍頭首腦來說,不但氣勢全無,衣著也不甚光鮮,有些甚至面有菜色。揚州鹽商當年富甲天下,不過二十年功夫,居然一敗如廝,他熟讀史書,興亡之事盡在心頭,心中不免慨嘆,不其然就想起了孔尚任的那部《桃花扇》。 「薛師爺,那『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你可記得全嗎?」 薛福成亦是清客,詞曲無一不通,恰是那八音聯歡樂曲悠揚,他就以箸擊盅,曼聲唱道: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桃花扇》講的是明亡清興的凄涼往事,正是在江南金陵發生的故事,眼下揚州鹽商在座,這一段凄凄惶惶的詞兒,簡直就像是孔尚任百年前預知了鹽商將要盛極而衰,指著他們做出來似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鈍刀在割肉,那班鹽商哪裡受得了,心像被針扎一般。有幾個也曾經盛極一時的人物,看看在座的南北同行,又想想這十幾年敗落得賣宅子賣地,從鐘鳴鼎食到揭不開鍋,從廣廈園林到破屋陋室。債主登門討要,年三十尚且不敢歸家。這種種凄慘形狀,真好比從天堂一腳蹬空直落地獄一般,一時難過竟有嗚嗚咽咽當場掩面放了聲的。 曾國藩見狀一嘆:「聽說早前的兩江總督陶澍陶大人改革鹽制,妨了鹽商們的財路,鹽商就請來戲班子,編了一出新劇,講的是兩個樵夫上山砍柴,偶見桃樹成精,便用兩把斧子將其砍為兩截。借用『桃樹』與『陶澍』的諧音,咒其身首異處,早早便死。還有鹽商出錢,將江南流行的牌戲改了,將其中一張牌畫上一個官家小姐的模樣,稱之為陶小姐,以之影射陶總督的家中女眷。又規定摸到『陶小姐』後,整副牌便算是全輸,於是凡摸到這張牌的人,無不喃喃咒罵,極盡侮辱之能事,稱之為『通省皆罵陶小姐!』這詛咒朝廷大員,辱罵其家眷,其心何其毒也,手段何其辣也。由此可以想見揚州鹽商從前把持鹽政的種種不法情事,此後一敗塗地,也不過是天道好還罷了。」 他注目那兩桌鹽商:「李東家肯與舊日鹽商聯手,算是你們又得了難得的機緣。能不能從老本行上再次發家立業,就要看你們是不是記得往日的教訓,能有所悔改,以誠相待。」 不知不覺中,總督已然開了教訓,連同潘老闆在內,所有的揚州鹽商都起身,惶恐地答道:「一定謹遵大人堂諭,絕不敢再做昧德喪良之事。」 「坐,大喜的日子我不過提醒幾句,不要因此掃興。李東家,你說是不是?」 李萬堂一直沒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些鹽商,聽曾國藩問道,他躬了躬身:「大人說的自然極是,不僅給揚州鹽商提了醒,而且京商如今入主鹽場,也要以大人的話為圭臬,絕不敢再蹈鹽商們的往日覆轍。」 曾國藩暗贊李萬堂天分極高,立時就能聽出自己話中的潛台詞。 「時候不早,還請大人主持。待我與潘老闆簽了契約,那就萬事大吉,大家安坐飲酒賞花。」 賞花賞的是漫天異彩的煙花,此時玄武湖中用十八根大毛竹紮起來的四四方方的竹排,已經三五成群來到湖中心,上面放著各式各樣高高低低的煙花,就待一聲令下了。於是席間撤去「八音聯歡」,擺上一張書案,上有筆墨紙硯,有兩個聽差在旁伺候,李萬堂與潘老闆同時上前,李萬堂先簽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押。隨後便輪到潘老闆。 潘老闆正是志滿得意之時。揚州鹽商八大總商的後人,如今只有他一個能再次經手揚州鹽業,看著下面那兩桌舊交故識又艷羨又討好的目光,盼著能從自己手上接些殘羹冷炙,他心裡別提多敞亮了。這是他家的老本行,當年坐著不動,錢財也如流水般淌入家中,實在是永難忘懷。 本來八大總商的後人就屬他混得最不如意,別看出門時還能穿著長衫擺擺譜,其實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偷偷靠妻女賣笑為生了,不然就算能忍飢挨餓,潘老闆那一口鴉片煙癮卻實在難捱。他倒還顧及臉面,只幫著妻女招攬北方口音的客人。 前些天京商的人找到自己,說是李萬堂打算借用揚州鹽商的招牌,邀請他做一半鹽店的總掌柜,這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兒,差點沒把他樂瘋了,趕緊催著老婆女人最後做了一把「生意」,用換來的錢做了幾身體面光鮮的衣服。 今日來赴宴,潘老闆滿腦袋想的都是打明兒開始,從前那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前呼後擁的日子又回來了。他正做著白日夢,忽聽一聲不大不小的「咦」,正在自己耳邊。 他偏頭一看,發出聲音的人是李家的一個聽差,正滿臉詫異地看著自己。 「喲,是你啊。」那聽差神情古怪,竟不顧家主在座,也不顧兩江總督在席,大庭廣眾之下徑直站出,站在潘老闆面前,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 打狗也得看主人,潘老闆見李萬堂不發話,這人又一直死盯著自己,只得勉強笑笑道:「哦,有什麼事嗎?」「事兒倒沒有,不過有點銀子上的賬,想跟潘老闆算一算。」 潘老闆心說糟了,自己到處借錢,賬轉賬、利滾利,難不成這也是債主之一,不過自己能借到的都是小錢,最多不過是百八十兩的債,只要簽了契約,明天隨便一抬手,這些賬就可以一筆勾銷。當下無論如何先保住面子,千萬不能影響到簽這份契約。 「這位兄弟,不管欠了多少,等過了今天,我一定十倍奉還,決不食言。」 那聽差古怪地一笑:「哪裡哪裡,是我欠了潘老闆的錢沒還。」 「那不急,不急,容後再算。」潘老闆有些莫名其妙,還當他認錯人了。 「不、不。」那聽差一擺手,「有些錢可欠不得。比方說吃花酒,睡姑娘的錢就不能欠。」 潘老闆聽了一哆嗦,仔細看了看面前這個人,忽然臉色大變。 聽差卻又不理他了,轉過身對著所有人,用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楚的聲音道:「上個月初八,小人去揚州辦事,吃過晚飯在街上溜閑,在山塘街遇見了這位潘老闆正在拉生意,於是到了他家中,吃了一席花酒,有倆雌兒陪著,聽話里話外的意思還是對母女,一個徐娘半老,一個雙十年華,我索性把這娘兒倆都睡了。春宵一度,等回到江寧這才想起來,只給了嫖姑娘的錢,吃花酒的錢卻沒給。」他轉回身,從口袋裡掏出十兩銀票遞過去,乾笑一聲,「這南邊的規矩咱也不懂,不過在京城擺個台,好歹十兩銀子是夠了。潘老闆,收下吧。」 真好像晴天霹靂打出一個索命鬼,潘老闆手足冰涼,渾身直打冷戰,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聽差。再向四周看,人們都如見鬼魅般瞧著自己,樣子無比震驚。 「不,不……」潘老闆雙手無意識地向外推著,忽然惡狠狠道,「你敢血口噴人誣良為娼,信不信我扭你去官府。」 「嘿,潘老闆,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當初是你說的,家裡那一老一小都是揚州瘦馬,讓我好好嘗嘗滋味兒。我嘗過了,確實不錯,早上起來還特意多開銷了五兩賞錢,這錢是入了你的口袋吧,怎麼轉眼就不認賬呢?」聽差不慌不忙,指了指那處女眷的桌子,「那不是,就是這兩個女人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豈有認不出之理。」 他指的正是潘老闆的妻女,如今也是面無人色地看著他,上下牙直打戰。 「簡直胡說八道,我潘家是八大總商之一,家裡趁著金山銀山,怎麼會做這種事兒。你空口無憑,誰會信你!」潘老闆說著走來,要拉扯那個聽差。 「空口無憑?那你可錯了。」聽差把臉一板,「你家那大丫頭實在水靈,說實話我還挺捨不得的。那天早上起來,便拿了她一件褻衣留念。這不,我還貼身帶著呢。」說著,聽差真的從懷中抖出一件紅色的褻衣,咧嘴一笑,「大家看看,這 是不是潘老闆方才說的,那只有潘家才配用的,獨一無二的膏梁紅?」 這一下真把潘老闆迫到了絕地,呆看著那件輕紗羅的褻衣,再也無話反駁。時間彷彿凝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啊」一聲尖叫,只見潘老闆的女兒捂著臉從樓上衝出,一頭栽了下去。樓下頓時傳來一陣驚呼。潘老闆的妻子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隨即昏厥在地。 電光石火間的慘事,使得滿座鴉雀無聲。潘老闆僵直著脖子,兩眼無神地看著四面八方投來的既鄙夷又憐憫的目光,他忽然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在癲狂的笑聲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薛福成見多識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雖看得目眩神迷,可是他心裡清楚,要說這是巧合,那真是騙鬼去,這分明就是李萬堂設下的一個局,就是為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潘老闆的臉面一掃而光。真想不到李萬堂外表儒雅,論心計則無比狠辣。也不知他和這姓潘的有何仇怨,竟如此大費周章,還特意請來兩江總督和商界翹楚,在全城百姓面前活生生安排了一出好戲。都不用等到明天,今晚這件事就會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兩江三省,不用一個月便舉國皆知。 潘家算是完了,連帶祖宗都受辱,潘老闆就是不瘋不死,今後也絕不會再有人拿他當人看。 不僅要殺一個人,而且殺人之前還要將其最後一絲臉面全數剝下,這就是李萬堂的手段!薛福成看著始終面帶微笑,不動聲色的李萬堂,打心底一寒。在一片寂靜中,李萬堂緩緩開口:「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兒。潘老闆這樣寡廉鮮恥,連妻女都不放過,當然也不會對其他人講什麼信義。看來是老天眷顧京商,在此刻讓他原形畢露,以免李家和這種人簽了契約,否則可真是大不幸啊。」 沒人說話,沒人搭言,人人都彷彿失去了反應能力,只拿眼看著李萬堂,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麼。薛福成向邊上一瞥,發覺曾國藩儘管面色如恆,但一雙眼睛卻早已眯了起來,也正在專註地看著這位京商首領。 李萬堂用兩根手指輕輕拈起那張只簽了一半的契約,上面只有他自己的簽字畫押。他拈著這紙,走了幾步來到揚州鹽商的兩桌中間,一隻手揚起來,微微晃了晃。左右一顧,看著這些昔日的鹽商道:「李某最講道理。既然我已說了,要從揚州鹽商里選一個人,作為兩江三省一半鹽店的總掌柜,那就一定說話算數。雖然前一個選錯了,幸未鑄成大錯。這一紙契約,我已簽了,敢問在座諸位兩淮鹽場的舊主人,誰來接著把這另一個名字補上?」 十幾位鹽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同時抬眼望著李萬堂手裡的契約,盡皆面如土色。如果說先前他們羨慕潘老闆,覺得那一紙文書是聚寶盆,如今則是慶幸自己沒被李萬堂選中,沒有一腳踩入這布滿毒蛇的陷阱。 「怎麼,揚州鹽商中居然沒人願意接掌鹽店?」李萬堂再問一遍。 誰敢!在座的這些商人剛剛眼睜睜看著李萬堂以鹽店為餌,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一位揚州鹽商整得家破人亡,自問論心術、論手腕、論勢力、論錢財,哪一樣都無法與李家相比,貿然接下契約,或許下場比潘老闆還要慘呢。 李萬堂搖頭道:「諸位同行都看到了,我把機會給了出去,可是揚州鹽商全都不願再做鹽生意了,那李家不能強人所難。」他頓了一下,喚道,「李安!」 李安早就等著這一聲呢。今天的事兒其實都是他在底下安排,一切都按計划行事,潘家算是完了,鹽商個個噤若寒蟬,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上場。在李家做下人這麼久,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當上百家鹽店的總掌柜,他一向沉得住氣,此時也興奮得有些按捺不住。他剛要發聲答應,忽然從角落裡傳來一個憤慨的喊聲:「李東家,我和你簽這契約!」 古平原一直在角落裡靜靜看著,看到李萬堂施辣手毀了潘老闆一家,心中頓時怒火中燒。他直覺地認為,李萬堂這麼做就是殺雞給猴看,目的就是借著這個場合,警告一切有可能與京商、與李家爭利的江南商人,要他們遠離李家的禁臠。換句話說,李萬堂這是明明白白地宣布,凡是李家要得的利,其他人都得讓開,否則潘老闆就是下場。 李萬堂也太霸道了!就算是霸盤生意,也不能這麼做。商場如戰場不假,但這般你死我活,李家要的利,別人哪怕伸伸手,要麼斬斷手指,要麼闔家遭殃,這也太殘苛了。 古平原直到這一刻,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胡老太爺在齊雲山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李萬堂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有他在一旁虎視眈眈,遲早沒有徽商的好果子吃。」不只徽商,李萬堂這是把矛頭對準了江南所有可能與之爭利的商人。見揚州鹽商無人敢起來應戰,古平原忍不住拍案而起。就在此刻,他決定將當初沒有答應胡老太爺的那件事答應下來。 「你?」李萬堂沒想到古平原會在此,稍微一怔,還沒等他說話,李欽已「騰」地站起道:「古平原,李家又沒請你,你怎麼敢擅自闖席,給我滾出去!」 他這一聲「古平原」,鄰桌上李太太的瞳孔頓時縮緊,眨也不眨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古平原卻不肯失了禮數,走到正中間團身一揖,向各位同行見了禮,然後再走前幾步給曾國藩施禮。 「是古東家啊,剛回到江寧吧?辛苦你了。海塘的事兒,前幾日鹽城新任縣令就已經專函稟報了,你做得很好,本督很滿意。」一直沒有開口的曾國藩,這時忽然眼前一亮,很是溫言褒揚了一番。 古平原謙遜幾句,又轉頭對李欽說:「欽少爺,你不要著急,等我把契約簽好了,自然就會走。」 「契約?可笑,你要簽什麼契約!」李欽瞪著他。 「當然是李東家手上那張還沒簽完的契約,我願意接下這筆生意,來做兩淮鹽場一半鹽店的總掌柜。」 「呸!」李欽也不顧總督在座,斥道,「你想得美。沒聽明白嗎?李家是在問揚州鹽商中有沒有人願意聯手做生意,你一不是揚州鹽商,二與鹽場素無瓜葛,憑什麼讓你來做。」 「李東家。」這時席上有個人忽然慢條斯理地說話了,他一開口,別人都要豎起耳朵聽,「據本督看來,古東家與鹽場不能說是素無瓜葛吧。不要忘了,他可是修了整條海塘,不僅保住了農田,而且還護住了兩淮鹽場的鹽田。」 薛福成迅速地看了曾國藩一眼。曾國藩在衙署就明明白白看出古平原搶著修海塘的用意,今天直截了當揭出了這裡面的深意,分明是在幫古平原說話。「大人……您的意思是?」李萬堂徵詢地看著曾國藩。 「本督不會幹涉李家的生意,選誰來做鹽店的總掌柜當然是李東家說了算,本督無權,也不想過問。我只是說,古東家似乎也有資格來與你簽這契約。」 話雖如此,可是曾國藩的意思已表露無遺,要是裝聾作啞,或者硬是不肯承認古平原有此資格,那就是當面駁了兩江總督的面子。 這種事情誰敢做?李萬堂略一猶豫,笑道:「大人說得沒錯,要不是古東家儘力修塘,鹽田早已不保,還談什麼鹽店。」又對古平原道,「古東家,你真想與 李家合作辦鹽店?」 古平原什麼話都沒說,走到李萬堂面前一伸手,要過了那一紙契約,提起筆來簽上名字,又按了鮮紅的手押,昂起頭看著李萬堂。 「哈哈。」曾國藩很是高興地笑了起來,不僅笑而且輕輕鼓著掌。他一帶頭,眾人雖然心思各異,也都跟著拍起手來。 「此前雖有小小波折,但總算是事情圓滿,來,大家滿飲此杯以示祝賀。」曾國藩率先舉杯,眾人當然相從。下人送上兩杯酒,古平原和李萬堂各端一杯,四目相對,古平原的眼神銳利如刀,李萬堂的眼裡卻有如深不見底的淵潭。 「李東家,請!」 「古東家,請!」 杯子一碰,二人一飲而盡,眾人也紛紛喝下了這杯不知什麼滋味的酒。正在恍惚中,忽聽「啪」的一聲,來自女眷那一桌,也不是沒拿穩還是怎樣,李太太的酒杯落地摔得粉碎,再看她面目獰厲,死死地盯著場中,也不知是在看李萬堂,還是在看古平原。 同慶樓的夥計早就得到吩咐,一旦簽了契約,那就要立時給湖中的竹排發出暗號。他們可不管這契約到底是誰和誰簽的,總之是簽完了,於是湖邊的大樹上迅速挑起了兩盞碩大燈籠。 隨即只聽響聲震地,一條條火龍飛舞上天,化作火樹銀花。湖邊的老百姓拼了命地跺腳喝彩,頓時滿城喧囂,漫天煙火。 就在這明滅之間,同慶樓上眾人的臉色亦是吉凶難辨,只不過李萬堂、李欽、李安、李太太還有曾國藩、薛福成及那些大商人們,他們的目光都在看向一個人。 夜已深,然而在總督衙門的後花園涼亭里側耳聽去,依舊能聽到隔著幾條街的人聲鼎沸,這座六朝古都的石頭城,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薛師爺,你怎麼看今天同慶樓的事兒?」 薛福成沉吟片刻,道:「我覺得大人的眼光真准。」 「呵呵。」曾國藩一笑,「本督是問你的看法,不是要你奉承我。」 薛福成笑道:「我還記得大人初見李萬堂,就說他非池中物,觀其人行事,確實不得不防。後來大人也曾提過,古平原要搶著修海塘,是想動京商的這塊禁臠,今日宴上果然應驗了。」 「古平原將自己硬生生楔入李家的地盤,今後他們少不了明爭暗鬥,這並非是本督所樂見。記得兩淮鹽場最為鼎盛時,天下稅賦半出其間。李萬堂的老到謀略如果加上古平原的實心任事,用不了多久兩淮鹽場就能恢復舊觀,甚至比起乾隆朝那時更加興旺發達。」薛福成贊同地點點頭,別看兩江總督日理萬機,其實絕大多數的事情歸根到底是個「錢」字,要是兩江藩庫富裕,很多事就迎刃而解,不必大傷腦筋。 「怪不得大人今日暗助古平原一臂之力,原來是想讓他到兩淮鹽場去一展才幹,為兩江速開財源。大人說得沒錯,這二人聯手,賺錢的點子比誰都多。」 「不過他二人素有舊怨,本督擔心不能和衷共濟,反倒整日勾心鬥角,那豈不事與願違。」曾國藩卻又皺起眉頭,「一定要想個法子才成。」 「嘿,你們那是沒看見。整個同慶樓上上下下,連兩江曾總督都被李萬堂給唬住了,唯有古大哥,站起來一聲大吼:『李萬堂,老子敢和你簽契約!』結果把那李半城嚇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劉黑塔親見其事,此時被順德茶莊的一干掌柜夥計圍在中間,眉飛色舞地比畫著,說得嘴丫子直冒沫。 常玉兒見別人聽得直愣神,自己第一個撐不住笑了出來:「大哥,你說的話我才不信。除了你之外,誰還說話那麼難聽?」 眾人一想果然如此,古平原怎麼會大吼著自稱「老子」,這分明是劉黑塔的夫子自道嘛,於是個個搖頭。 劉黑塔最怕別人說他吹牛,瞪著銅鈴大眼,兩步來到正在飲茶的古平原身邊,粗聲粗氣道:「古大哥,你自己說說看,是不是把京商的一半鹽店都奪了過來,讓那王八蛋李萬堂吃了癟?」 古平原微笑不語。彭海碗笑道:「李萬堂那麼不可一世,想不到被古東家抄了後路,奪走了一半的財源,現在恐怕在府里大發雷霆呢。」 古平原這才說話:「你們說得也太輕巧了。什麼一半鹽店、又是一半財源的,別忘了,我可不是兩淮鹽場的股東,而是李家雇去經營鹽店的掌柜,要是干不好,李萬堂和其他股東聚在一起,一句話就能辭了我。」 「哎,古大哥,你的意思是忙活了半天,你要去給李萬堂干長工?幫他賺銀子?」劉黑塔這才琢磨過味兒來,臉上頓時變色,等見了古平原緩緩點頭,他登時不幹了,「這可不行!」 「平心而論,李家的這份契約很是優厚,鹽店純利的一成歸總掌柜,也就是我,四成歸李家,剩餘五成納入公中,年底由股東三分。李萬堂出手很大方,給沒有股本的總掌柜一成純利,這個分成只怕他是為自己人專設的,想不到被我佔了先。」古平原沒猜錯,這一成利當初是許給李安的,他又指著放在桌上的契約說道,「不過哪怕他只給一分一厘的利,我也不會挑揀,這個總掌柜我是當定了,而且還要用心去做,讓我手下的鹽店日進斗金。」 「那還不讓李萬堂佔了大便宜了!古大哥,你、你沒病吧?」劉黑塔驚呼。 「古大哥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想當初他要修海塘,你們也說是給京商作嫁衣,如今不是派上用場了嘛。」常玉兒無論什麼事都站在丈夫這一邊,幾句話便把劉黑塔說得沒詞了。 彭海碗也知道自己想左了,不好意思地一笑,又道:「東家,你現在確實是進到了兩淮鹽場,拿到了一半鹽店的經營權,說實話真不容易。可是下一步怎麼辦?李家和其他股東要是不讓股出來,你就永遠是個總掌柜,只能俯首聽令,不可能與人家分庭抗禮。還不是人家說什麼你做什麼,那有什麼意思。」 劉黑塔一聽又來了勁兒:「我也是這想頭兒,只是沒有彭掌柜說得明白。」 「凡事儘力而為,方能水到渠成。我當初修海塘,也只是為了與鹽場搭上邊,卻沒想過會因此成為鹽店的總掌柜。如今更是離著胡老太爺的希望進了一大步,不妨慢慢去下水磨功夫,事情大有可為。」 「古東家想要把李萬堂逐出兩淮鹽場?」 古平原失笑道:「彭掌柜,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要知道李萬堂已經主動放棄了京城的生意,將李家的命脈全都轉移到了兩淮鹽場上,動鹽場就等於掘李家的命根子,他還不得玩命兒?試問天下有哪個商人能擋得住京城李家全力反撲,這兩敗俱傷可不是為商之道啊。」 「那,東家是打算和他合作?」 「這倒也不是。」古平原望著窗外的房檐,邊想邊說,「與人合作是我處事第一原則,然而像李萬堂這樣的人,跟他做聯號生意,就得時時刻刻提防,無異於與蛇同寢。我是想找到一個制約李家的方法,不能由著他一手遮天去做霸盤生意,把兩江商界弄得烏煙瘴氣。」「什麼方法?」身邊幾個人齊聲問道。 古平原攤了攤手:「你們方才也聽到了,李萬堂的行事作風是如何的冷酷霸道。要想制住他,就得讓他心服口服才行。可是讓他這樣的人服氣,只怕比讓他傾家蕩產還要難。我此刻也沒主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接下來要經營好鹽店,不給李萬堂借題發揮的機會,先穩住陣腳再說。」 「東家,別看經營鹽業我是門外漢,只要你用得上我的地方,儘管說話。」彭海碗率先表態,其他夥計也都紛紛響應。 「大家守好老營,給古某留個退路,我便感激不盡。」古平原拱了拱手,又對彭海碗說,「至於彭掌柜,已經在經營鹽店的事兒上幫了我一個天大的忙。」 「我?」彭海碗指著自己的鼻子,用力眨了眨眼睛,「這我可糊塗了,我幫什麼忙了?」 古平原笑了笑,看向一旁的妻子。常玉兒早就回房去取了一本冊子來,此刻遞到丈夫手中,輕聲說:「我一聽說你拿下了上百間鹽店,就知道這本冊子一定派上用場了。」 夫妻二人心有靈犀,古平原將冊子翻開,彭海碗在旁伸長脖子一看,這正是在古平原的要求下,自己與幾個夥計跑遍了兩江,尋找到的有本事的掌柜與夥計的名冊。 「這裡,還有這裡,我都做了記號。有些人我親自去,剩下的人還要彭掌柜親勞,總之請他們到江寧一晤。」 「我也去。」劉黑塔閑不住,主動請纓道。 「大哥。」常玉兒有些擔心,「人家要是不來,你可別跟人家吵起來。」 「嗨,我是去請人又不是抓人。」劉黑塔有些不耐煩,接著說了一句話,差點把大家的肚皮笑破,「古大哥你放心,誰要是不來,我就把他們捆上來見你。」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九章 李東家,我和你簽這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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