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十日之後。
昔日的天王府,如今的兩江總督衙門修繕一新。江寧城中官員皆來道賀,當著滿城文武的面,曾國藩親自手書雍正朝名臣孫嘉淦的「居官八約」,以斗大的金字刻於正堂影壁。
「事君篤而不顯,與人共而不驕,勢避其所爭,功藏於無名,事止於能去,言刪其無用,以守獨避人,以清費廉取。」
這八約僅有四十二字,但是曾國藩抑揚頓挫,每讀完一句都要停上半晌,各官員垂手而立,靜靜聆聽。
終於讀完了,曾國藩卻彷彿意猶未盡:「各位,這居官八約,可謂是道盡為官之道。真能都做到了,不失為一代名臣。本督就以此與各位老弟共勉。」
眾官齊道:「大人請放心,我等一定盡心報效朝廷,事無趨避,一心為公。」
「如此甚好。」曾國藩神態藹然地點點頭。
古平原今日也被請了來,延入正堂與眾人一道見禮。他四下一看,周圍的人至不濟也戴個素金頂子。自己是「一品老百姓」,與這群官站在一處,顯得格格不入。
他正想著,忽聽堂上有人招呼:「古東家,請上座。」
「叫我?」古平原心裡疑惑,抬眼相望正碰上曾國藩舉目示意,他遲疑一下走上前去。
滿城文武面面相覷,艷羨中夾著驚異,閃開一條路,讓古平原走了進去,看著這素衣布袍的年輕人被曾大人喚到堂上,親指座位,與江寧將軍、藩司、臬台、學政等人坐在一起。
眾人迷惑不解,曾國藩看在眼裡,捋了捋鬍子,開口說的卻是一件絕不相關的事情。
「各位,仰仗聖恩洪福,江寧克複已近一載。大概你們也聽到了不少流言,說湘軍怎樣、又說朝廷怎樣,無非是以小人之心捕風捉影,甚至用心險惡。比方說這座總督衙門吧,從前是洪逆的偽王宮,於是就有人指著衙門口,說本督有不臣之心,不然怎麼會將這處地方作了起居辦事之地呢。」
這話在兩江官場中流傳已久,私下裡不知有多少人議論過,可這又是絕大的忌諱,平日里在背後談論,都要左顧右盼,壓低了聲音,生恐一不留神被不相干的人聽了去,萬一傳到曾氏弟兄的耳朵里,那是自取其禍。
現在聽曾國藩自己提起,眾人無不詫異,但也愈加警惕,擔心是這位總督聽了什麼人的告狀,要當場發作。這時候誰出頭誰倒霉,堂上堂下頓時一片寂靜,連聲咳嗽都聽不到。
「這話倒也說得不錯,本督將此處作為兩江總督衙門,確實是有一番用意。但是此心昭昭可對日月,並非旁人所說有什麼謀逆作亂之心。」曾國藩徐徐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洪秀全曾經在天京稱帝,以至於長江南北同時有兩個皇帝,這在大一統的儒家看來是絕不能忍受的,將偽王宮作為兩江總督衙門,就是要昭告世人,洪秀全的王宮最多只配用來當作大清臣子的公堂。
等曾國藩說完,眾人恍然大悟,這才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剛才是無人開口,這時卻都擔心說得慢了,把奉承的好話都讓人說光了,個個爭先說話。
「幸得皇上聖明,慈聖在朝,明白我心實無他,昨日派欽差送來一塊欽賜匾額,恰逢衙門修繕完工,正好懸於正堂,以謝朝廷恩賞。」等人群稍靜,曾國藩把手一擺。
後面早有準備好的工匠抬著一塊蒙紅挂彩的碩大匾額過來,架起高梯,就在滿城文武的眾目睽睽之下將匾高高吊起。
—勛高柱石!
「曾大人十年艱難,百戰破敵,挽狂瀾於既倒,扶社稷於將傾。放眼朝野勛貴重臣,除了恭親王之外,能當得起這四個字的,也就只有曾大人了。」座上屬江寧將軍官階最高,他先開了個頭,滿堂隨之都是讚歎之聲。
「各位言重了,我與諸公一樣,也不過是大清一名臣子罷了。」曾國藩臉上始終是那副寵辱不驚的神情,他又指著照壁,「就像這『居官八約』所說,『事君篤而不顯』,忠君千古事,功名身外事,願與諸公共勉。」
要論功勞,如今的大清朝,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曾國藩勞苦功高,他說功名身外事,在場眾人無不心悅誠服。
「江南再度歸於皇圖,百姓重受孔孟教化,這都是可喜可賀之事。然則湘軍能摧城拔寨,卻不能治理民生。江南如今滿目瘡痍,若想再現盛世繁華,還要靠諸位父母官愛民如子,牧民以恩,多為地方休養生息,多為朝廷作養人才。」
話風至此一轉,曾國藩已然拿出了兩江總督的職權,將話題拉到了民政上,眾官員這才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我說的人才,不是只會讀書做八股文章的秀才、舉人。江南民生凋敝,急需通經濟,懂實務的人,諸公要善聽善用這樣的人。有時候十個秀才不見得能讓一戶人家吃飽飯,可是一個商人卻能餵飽通省百姓的肚子。古東家,你說是不是啊。」曾國藩含笑側頭,問向古平原。
古平原一直規規矩矩地在旁坐著,聽著曾國藩的一席話,心中也很是感慨,都說曾國藩是理學名臣、儒門大賢,今日看來,兩江百姓得此賢臣督撫,實在幸甚。就憑那一句「十個秀才不見得能讓一戶人家吃飽飯」,就知道曾氏理學不是那種迂腐不通情理的理學,有他坐鎮江南,看來今後商民的好日子可就多了。
他正想著,冷不防曾國藩一句話問過來,古平原知道,此情此景無論如何自謙為上:「大人謬讚了。草民盈利於兩江,為百姓做事回報是應該的。」
「莫要過謙。」曾國藩就喜愛這樣居功不傲的人,當下指著他道,「各位都知道江南缺糧。我請這位古東家幫忙,為饑民買三十萬石糧食。本以為要到各省奔波往還,誰知不到一個月的功夫,糧食已經運到了,不是三十萬石,而是四十萬石,按著市價來說,這些糧食怎麼也得六七百萬兩銀子,可是古東家只花了一百七十萬兩。」
都知道兩江衙門的糧庫里收進了大批的賑濟糧,可是誰也沒想到幕後的功臣就是這個面帶笑容、舉止沉穩的年輕人。
「省下這些銀子,兩江衙門就可以建學堂、修橋樑、開荒田、辦撫恤,江南百姓就能安心過日子,哪怕再有洪楊倡亂,百姓也不會蜂擁而隨。」曾國藩目視古平原,這一番話本來是當日古平原侃侃而談的道理,曾國藩向來不掩人之長,雖然是個商人,但是說的話有道理,他也隨口引用。
聽到古平原耳中則不同了,這可是當朝一品大學士,響噹噹的兩江總督和湘軍統帥,能從心往外認可一介草民關於興亡更替的見解,併當眾宣之於口,這份容人雅量感動了古平原。他一時心潮澎湃,喉中竟有些哽咽酸楚。
此時兩江總督衙門外,有一主一仆正站在街角,遠遠地看著衙門口排成一溜的官轎。
「小姐,曾國荃真會聽你的話嗎?昨天可把我嚇死了,嚇得魂都丟了。」四喜心有餘悸地說。
蘇紫軒瞟了她一眼:「你沒死,魂兒也還在。」「我可不敢開玩笑了。」四喜苦著臉,「曾國荃昨天一瞪眼睛,我就想起他殺李秀成時凶神惡煞的樣子。他拍桌子的時候,我的腿直打哆嗦。」
「他真要殺咱們,就不會吹鬍子瞪眼了。」蘇紫軒不以為意道。
那日白依梅從漕督衙門回來,立刻就找到了蘇紫軒:「漕幫的事兒倒無妨,已經與漕督衙門結賬兩清。我來只不過是告訴你一聲,你的計被古平原破了。」她俏麗的容顏上毫無表情。
蘇紫軒聽完經過也只有付之苦笑:「這個古平原簡直成了我命中的魔星。還好設計殺僧格林沁的時候他不在,不然還不知怎樣呢。」
蘇紫軒思來想去,不能讓古平原把這批糧食分發到各地饑民手中。自古饑寒交迫,才會鋌而走險。春風四月天正暖,老百姓再吃飽了肚子,有力氣下田幹活,那就安心務農了,江南怎麼亂得起來呢。
「我不要穩,只要亂,越亂越好。」她對四喜說,「亂則生變,變則生叛,所以這批糧食一定要截住,決不能發到百姓手裡。」
四喜聽了之後咬著下唇,眼睛看向別的地方。
蘇紫軒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反應,微微側了頭:「怎麼了?」
「小姐,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爹娘就是饑荒餓死的。娘把最後一塊餅塞給我,讓我去保定府投親戚,結果他們家也沒有糧食吃,又把我送到人市兒上給賣了。」四喜眼圈有些發紅。
「你說過三次。」蘇紫軒就像是在閑聊,「一次是當年初進王府,到我身邊伺候時;一次是在逃到京城時,棲身李家宅院時;最後一次是在前幾日進城時,見了幾個餓得快死了的乞兒,你可憐他們,把身邊的一吊錢給了出去,回來又與我說起你爹娘的事兒。」
四喜僵硬地點了點頭:「小姐記性真好。」
「那你可還記得,我在西安時曾對你說過:這世上沒有可憐的人,只有被人可憐的人。」
四喜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姐,你沒看過餓死的人,他們都不是被餓死的,是吃土吃樹皮,一個個肚大如鼓,明知吃了會死,可還是要吃下去。你淵博多聞,聽過易子而食吧,可是親眼見過嗎?小時候隔壁鄰居家的玩伴玲兒,她的爹爹我管他叫李大叔,多和善的人,豐年的時候每次去他家,他都給我端出一碗香香的面魚兒。饑荒半年後,他帶著玲兒到我家來,我可高興了,就在院子里和玲兒玩。過了一會兒就聽娘大哭起來,從裡屋衝出來抱著我號啕大哭。爹和李大叔也都出來了,爹嘆了口氣,沖著李大叔搖搖頭,他便把玲兒領走了。」
四喜說到這兒,那張愛笑的臉上神情木然:「第二天,鄰村有個人來李大叔家,把玲兒領走了,留下一個小男孩。又過了半天,李大叔家忽然飄來陣陣肉香,把我饞得眼淚汪汪的,就想過去討一口吃,可是爹和娘死活拉著我,不讓我出門。」她抬眼望著蘇紫軒,「小姐那麼聰明,一定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兒吧。」
蘇紫軒點了點頭,卻沒再看四喜,而是推開窗子,望著遠處的鐘山。
四喜獃獃地看著蘇紫軒美麗的側影,自從跟著這位小姐,她從來沒說過半句拂逆的話,接下來會怎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過了足有半刻鐘,蘇紫軒忽然道:「去備馬車,我要到江蘇巡撫衙門一趟。」
四喜默默點頭,走過蘇紫軒的身邊時,蘇紫軒忽然又開口道:「四喜!」
「小姐,您有事吩咐?」
蘇紫軒的聲音彷彿三九天從門洞子里吹出的寒風:「我發過誓,拋棄了從前的名字,也不再做一個女人,就是不要自己像女人那樣心軟。我要的是報仇,我也只要報仇,只要大仇得報,我可以粉身碎骨,所以我絕不會去憐憫任何人。」她捏起四喜尖尖的下頜,冷然注視著她,「剛才的話,你可以再說第二次,也可以再說第三次,甚至可以一直說下去。但是我只聽這最後一遍,方才的話,我也只說這最後一遍。你聽懂了嗎?」
四喜看著小姐那雙毫不留情的眼睛,心底像結了一層冰,只能以目示意,微微地點了點頭。
四喜陪著蘇紫軒到了江蘇巡撫衙門,求見曾國荃。蘇紫軒一見面就大大方方地自承是肅順之女,還拿出了本應保存在宗人府的旗檔譜牒。曾國荃萬沒想到早已被殺頭抄家的肅順還有這麼個逃亡在外的女兒,但是蘇紫軒連當初曾氏弟兄寫給肅順的信,都能從頭到尾倒背如流,也真由不得他不信。
肅順掌權時,對曾國藩等漢大臣特別器重,反而是對旗人不屑一顧,這也正是當初他在京被開刀問斬,旗人勛貴無人肯為他求情的最大原因。反過來說,曾氏弟兄則感於知遇之恩,每每談起肅順都嗟嘆不已。如今故人之女出現在面前,曾國荃很大方,吩咐管賬師爺拿來一張三千兩的銀票,放在蘇紫軒面前。
「令尊的事兒如今沒人提了,你似乎也不必再東躲西藏如此辛苦。」曾國荃看了看一身男裝打扮的蘇紫軒,「不過聽說西太后對你父猶有餘恨,你拿了這筆錢,擇一邊城而居吧。」
蘇紫軒怔了一下,忽然放聲大笑,一手指著曾國荃,直到笑出了眼淚。
曾國荃脾氣本就暴躁,耐著性子問:「這有何可笑?」
「我當然要笑。」蘇紫軒說,「你以為我是來求生路的?恰恰相反,我是念在你們曾家與我父親曾經交好,特來示警,給你和你那糊塗老兄指一條活路。」
曾國荃排行老九,比曾國藩小了足足十三歲,從小到大就受嚴兄管束,後來曾國藩考上進士當了翰林,鄉人更是將其奉若神明,更不要說如今曾國藩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督撫重臣。他生平還是第一次聽人家說自己的大哥「糊塗」,新奇之下,反倒不以為忤,反問道:「你信口開河,究竟所為何事?」
「就是我說的這句話,給你曾家指條活路。」
見曾國荃氣笑了,蘇紫軒不慌不忙地說:「你大概以為曾家剛剛為朝廷立了不世奇功,穩穩噹噹可以王侯相襲,富貴相傳,這才是大錯特錯,曾國藩禍在眼前,曾氏家族也要被連根拔起,這樣的潑天大禍,你居然也能笑得出來。」
「胡說八道!」曾國荃的火氣終於被撩撥了起來,重重一拍書案。
蘇紫軒卻不給他機會繼續發作,語速又急又快:「平三藩之後,為防漢人勢大,康熙帝下特旨『異姓不王』,可是咸豐卻偏偏又許了『平滅長毛者封王爵』。
朝廷現在是左右為難,封王是違背祖宗家法,不封卻又違了大行皇帝的遺願。朝旨遲遲不下,正是朝廷忌憚湘軍的明證,要是有意封王,早就乾乾脆脆地下了旨意,踵事增華豈不美哉。放著這麼大的功勞卻沒有封賞,是擔心今日殺了一個洪天王,轉眼就出來一個曾天王,那朝廷可就真沒轍兒了,說白了,皇帝如今怕了你大哥曾國藩,不敢再給他添威助勢。自古以來,被皇帝怕的人,要麼是奪取王位,登基稱帝,要麼就是身首異處,禍及滿門,從來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蘇紫軒說到這兒,眼光有意一瞥,就見曾國荃額頭已經冒了汗。
「這種事史不絕書,可笑曾國藩號稱『讀書破萬卷』,如此淺顯明白的道理卻視而不見。所以我說他糊塗。等到鋼刀架頸,滿門抄斬那一天,悔之晚矣。」
「朝廷不會做這種令臣子士人寒心的事情,不然今後誰還肯給朝廷賣命。」曾國荃勉強辯道,底氣顯得不足,倒像是給自家壯膽。
蘇紫軒站起身,慢慢走到曾國荃身前一尺之地,嘴角帶著不屑的冷笑:「這話你對別人說去。我阿瑪為朝廷鞠躬盡瘁,是咸豐最得力的臣子,是八大顧命大臣之首。可朝廷還不是說殺就殺了。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慈禧和恭王怕我阿瑪。」
她緊緊盯著曾國荃的眼睛,唇間輕輕吐出那句壓倒駱駝的話。
「朝廷如今怕曾國藩更甚於當初怕肅順。」
身後傳來一陣車輪聲,將四喜從回憶中驚醒,她扭頭一看,悄聲對蘇紫軒道:「是李家父子。」
蘇紫軒與李萬堂已是許久不見,至於李欽,為了給兩淮鹽場弄一批罪孥鹽丁,他特意到山東找到僧格林沁,蘇紫軒與他目的不同,但卻都要殺掉陳玉成,所以在旁推波助瀾,也算是攜手合作了一番。
李萬堂是剛從京中趕回來的,旗營鬧事將他多阻了兩日,他只得先遣李安騎著快馬回來送信。今日剛到碼頭,李安已經迎在那裡,說是曾國藩有話,請李東家到後儘快來總督衙門一敘。
李萬堂一問,知道通省官員都在總督衙門致賀,這個機會不容錯過,他連家都沒回,叫來李欽一起趕來。
總督衙門前的那條寬敞的大街停轎無妨,馬車卻不許駛入,只能停在街角。李萬堂甫一下車,第一眼就看見了向他微微點頭致意的蘇紫軒。
李萬堂怔了一下,隨即現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容,並未停步,向前徑直走去。李欽倒是想和蘇紫軒攀談幾句,無奈李萬堂走得很快,他只好抱歉地沖著這對主僕笑了笑,趕緊跟了上去。
「哦,巧得很。」聽了門上的稟報,曾國藩很是高興,吩咐道,「開中門,請李道台進來。」
這話一出口,又是滿座皆驚,連江寧將軍都有些坐不住了,所有人都神情複雜地看著衙門口的方向。
下屬見上司,一向是邊門進邊門出,有時候下屬年高德勛,上司為了表示尊重,送客時開中門讓其離開,稱之為「軟進硬出」。而進出都開中門,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來的人官銜比這座衙門的主人還要高,或者至少要品階相同;二是朝廷派來宣旨的欽差。可這李萬堂,不過是特許經營兩淮鹽場的一個商人而已,四品道台銜還是捐來的,比那些十年寒窗,金馬玉堂的正途官差得遠呢,總督大人卻要用上禮待之,這在官場上實在是鮮見。
李萬堂常年出入王公大臣的府邸,這個規矩自然是知道了,所以連他也感到很是驚訝,但無論如何,曾國藩看重自己的意思是很明顯的,他也在臉上明明白白地擺出了受恩心感,誠惶誠恐的神情。
「大人,您交代的差事,卑職已經辦完了,今日剛剛從京城趕回,下船之後即來請見回事。」李萬堂深施一禮。
「辦得好!」曾國藩夸人,一向是話越短,越是表示欣賞,最短的一次就是九弟報捷打下了天京賊巢,得了他一個「好!」字。
「此刻湘軍將領都在,貴道不妨當眾說說,這番進京辦的是什麼差。」
李萬堂向周圍看了看,四面做了一個羅圈揖:「各位大人,曾大帥派卑職進京,是為了報銷這十年來所用軍費一事。」
這事兒與在場眾人息息相關。統兵大將心裡有數,這些年報花賬,吃空餉,銀子撈了許多,如今「算總賬」了,擔心的是錢賬不符,要到京城接受質詢,甚至自掏腰包平賬。而地方官吏也知道這筆報銷的銀子何止萬萬,真要是較起真來,各地駐軍刮地皮還賬,一定引起百姓不滿,地方官夾在其中,夾板氣難受也就算了,萬一應對不慎,起了民亂,摘頂子被治罪都有可能。所以一聽李萬堂辦的是這樁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卑職在京里找了幾個朋友,總算是不負曾大帥所託,把事情順順利利地辦下來了。」
鮑超也在人群中,他是曾國藩的愛將,人人都知道他不識字,失禮也沒人怪他,所以這場合別人不敢說話,他可立時就粗聲粗氣道:「李道台,辦下來是什麼意思,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兒統共要了多少好處銀子?話說到頭裡,你要是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由著這群王八蛋開價,老子可沒錢給。」
李萬堂笑道:「鮑提督請放心。錢嘛,不要諸位掏一個大子兒。只因朝廷已經答應,免了這場報銷。換句話說,此事就此一筆勾銷,各位留了十年的賬冊大可以一火焚之。」
事情來得太突然也太意外了,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李萬堂的話,古平原也面露訝異之色。
曾國藩捻髯笑道:「現在你們知道本督為何要開中門迎接李道台了。」
剛才還是人人不服氣,此時不但是心悅誠服,而且都用欽佩感激的眼神看向李萬堂,彷彿這是一個剛把他們從敵兵圍城中解救出來的英雄。這真是大功一件!對湘軍來說,李萬堂辦成的這事兒不亞於克複名城、擒斬匪首,甚至猶有過之。在場的人都知道,戶部兵部吏滑如油,到京里辦一次報銷真就像脫了一層皮,像這一次的大報銷,不磨個三年五載,不參掉二三十個頂子,不花它幾千萬兩銀子,甚至不折騰死幾個人絕完不了。
而這麼一場大麻煩,李萬堂輕描淡寫地「找了幾個朋友」,就能甩開六部官吏,得到朝廷的應允,將此事完全了結掉。
這個人神了!
李萬堂的目的完全達到了,他顯示了自己卓越的手腕,贏得了江寧官場的人望,讓在場所有的官兒都領了自己的人情。在眾星捧月一般的目光中,他攜李欽坐到了正堂的側座,正面對著古平原。
李欽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打理江寧各地的鹽店生意。事情很不順手,一是私鹽猖獗,老百姓能買到價低的私鹽就絕不買官鹽;二來要在江南諸省的水旱碼頭和通州大邑全都建起鹽店,需要的錢是個難以想像的巨數。
李欽為此暗地裡罵了王天貴無數次,這老狐狸早就知道建鹽店要大筆花錢,而鹽場卻是現成的,所以二選一的時候,早早挑走了鹽場。
他忙來忙去幾個月,才不過在江寧建了兩個,蘇州、無錫各建了一個鹽店,此外在泰州、揚州和嘉興或典或租了店面,圖的是省些銀兩。雖然這樣,打一打算盤,還是花掉了李家在兩淮鹽業近兩個月來的收入,把李欽心疼得直皺眉。
為此他對父親很是不滿。李家做生意從來不吃虧,如今幾萬鹽丁是自己找來的,王天貴二話不說接手過去,鹽場也是李家向朝廷要來的,卻也是王天貴在經營,看來看去,自家只落得一個經營鹽店的虛名,而這鹽店還要自己掏銀子去建,這豈不是「丫頭作嫁衣—有份做,沒份穿。」
李欽越想越不划算,越做越是惱火,看父親到京城去辦事,自己索性也躲懶,到無錫去找一夕銷千金的「江山船」,一住就是十幾天。無錫船娘不止做一手好船菜,另一樣功夫也伺候得李欽樂不思蜀。李萬堂今天下船,李欽則是昨晚才摟著兩個絕色船娘在碼頭下了「江山船」。
見李家在江寧官場如此被人推重,李欽當然覺得面上有光,正在得意之際,眼睛往對面一看,霎時睜大了。
對面正是他最大的對頭—古平原!
李欽稍愣了一下,隨即瞧著古平原輕蔑一笑,又向堂下的那些官兒看了一眼,回過頭再望著古平原,目光中充滿了挑釁。
古平原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讓自己瞧瞧,李家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兩江,都是商中翹楚,是官場離不開的厲害角色。
古平原心裡確實吃驚非小,易地而處,他相信李萬堂也能有辦法弄來這批糧食,而自己雖然能把六部索要的部費壓到最低,但要說一筆勾銷,真是不可思議。此時要問大清朝最善於與官員打交道的生意人,古平原會毫不猶豫地指向李萬堂。但是心裡暗自服氣不假,面上卻是另一回事,古平原故意做得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也不看李欽,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半眯著眼品那茶葉的滋味。
李欽最討厭的就是古平原的這副臉色。自打在關外相識以來,李欽時時刻刻就想壓此人一頭,讓他打心裡明白,京商大少爺的一根頭髮,都比一個臭流犯的性命貴重。可是偏偏「要爭氣,氣不爭」,自己一次次讓古平原看笑話,輸在他手裡,而這古平原還總是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把李欽恨得牙根直咬。
就因為這口惡氣難出,李欽也不顧這裡是兩江總督衙門,忽然開口道:「古東家,你那相好的英王妃,如今怎樣了,僧王兵敗,她該不會是也隨著香消玉殞了吧。」說著咯咯笑了兩聲。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在這個場合,誰都要看曾國藩的臉色,說話也要對著他來說。李欽不管不顧,忽然沖著古平原來了這麼一句,李萬堂一怔,頓時大怒,但這裡也不是訓子的地方,只得在座中一揖:「小犬不識禮數,胡亂說話,還望大人恕罪。」
僧王納了陳玉成的老婆做妾,此事曾國藩也有耳聞,對此他頗不以為然,認為是有玷官常,而且敗壞國法。聽到李欽的話,他詫異地問:「古東家,你認識那個偽王妃?」
古平原當然知道這是李欽在激怒自己,進而往自己身上抹黑,當著這麼多官員,自己最好是能立時撇清,然而他卻做不到:「大人,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為長毛所掠,不得不屈身事賊,說來實在可憐。」
李欽裝作沒看到父親阻止的眼神,揚聲道:「古東家,你別忘了,你可是個私逃入關的流犯,有什麼資格稱別人是賊。」這話一出口,堂上堂下頓時又議論紛紛,就連曾國藩也疑惑地皺起眉頭。
古平原一看這架勢,要是吞吞吐吐恐怕更糟,索性全說出來。於是他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私逃入關,又在京城被逮,朝廷命自己以誘降陳玉成為贖罪條件,後來因為幫助官軍籌糧餉、勸降程學啟,解合肥之圍立了大功,這才得以恢復平民之身。
這些事情一一講來,真把在座眾人都聽怔了。曾國藩點點頭:「你年紀輕輕,也算是經歷頗豐了,既然朝廷赦了你的罪,便與普通百姓無異。這麼說,陳玉成在壽州被斬,也是你幫僧王劃策嘍。」
古平原心裡像被針扎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聽李欽略帶得意地搶著道:「稟大帥,那賊首陳玉成伏法,是因為我見長毛頹勢已露,星夜奔赴山東求見王爺,細陳徽州剿匪情勢,王爺這才帶了人馬,先招安了苗沛霖,又假意受降,將陳玉成誘進壽州,一舉擒殺。」他又瞟了一眼對面,「至於這古平原嘛,大
概是心念那姓白的偽王妃,遲遲不肯動作,將朝命全都拋諸腦後了。」
他自以為說了這一番話,既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讓眾人刮目相看,又能在曾國藩面前給古平原狠狠下一貼爛葯。誰知道他想得大錯而特錯,曾國藩當初接報僧王在壽州先受降後大開殺戒,十分不悅。他認為僧王是以朝廷的名義招降陳玉成,而後背信棄義,是致朝廷的臉面於不顧,何況這樣一來,今後湘軍在各地本來可以通過勸降收復的失地,恐怕就都要以血戰告終,這其中一出一入,干係甚大。曾國藩對薛福成說過,倘若辦出此事的不是僧王,而是其他領兵大將,他非奏上一本狠狠參劾不可。
今天李欽自陳的「功勞」,只是惹得曾國藩微一皺眉,倒是古平原為了總角之交而委曲求全,讓他頗有些欣賞。只是作為兩江總督,曾國藩在席面上無論如何不能擺出以古平原為是,以李欽為非的態度。
他還在沉吟不語,就聽古平原緩緩道:「自古殺降不祥,苗沛霖死於僧王之之手,僧王殞命於剿捻之役,至於始作俑者嘛,恐怕也是天報不遠。」
他這句話語速雖然慢,但分量極重,不是為官軍說話,倒有些像是替陳玉成打抱不平,聽到的人都嚇了一跳,再去看古平原的臉色,更是驚訝。
就見古平原臉色鐵青,一雙眼狠狠瞪著李欽,目中彷彿噴出火來。
古平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在山東剿捻的僧王會忽然到了徽州,要是僧王不來,借苗沛霖十個膽子也不敢動陳玉成。事情原來都壞在李欽手裡,要不是他從中作梗,白依梅也不會落到那種凄慘的境地。一想到這兒,古平原勃然大怒,真恨不得把手裡的茶盅劈面砸過去,與李欽拼個你死我活再說。
薛福成薛師爺在一旁陪客,見古、李二人活似鬥雞一般互相瞪著,這要是在兩江總督府的大堂上動起手來,那笑話可就大了。薛福成是個渾身機栝一掀就動的機靈人,眼珠一轉立刻把話題拉開。
「大人,有件痛快事兒,屬下還沒來得及向您回。那個持糧惜售,囤積居奇的陳大戶,他手裡的十萬石糧食都賣了。」
「哦,一下子賣出了十萬石,是被誰收了去?」曾國藩頗感興趣地問。
「大人且莫問買主是誰,您可知道,那些糧食是多少錢一石賣出的?」
「哼,本督聽說,那陳大戶號稱非二十兩一石不賣。」
「那他是自打嘴巴,這批糧是二兩一石賣出去的。」
「二兩銀子?」連曾國藩都驚訝了,其餘眾官員更是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二兩銀子一石糧,那是江南大熟時的糧價,眼下家家戶戶缺糧,陳大戶的糧食又是從外省運來的,怎麼會如此賤賣。
「這就看出這位古東家的厲害之處了。」薛福成是師爺,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認得些,街頭巷尾的話也都能聽到,早就知道此事的首尾,對古平原也很是佩服,當下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講說了一遍。
自打從漕督衙門把那批三十萬石的糧食接了出來,彭海碗等人就建議古平原儘快把糧船運到江寧,以免夜長夢多。這是老成持重的看法,古平原也欣然接納,不過他的做法與彭海碗的建議截然不同,他把這批糧船運到了湘軍水師營的碼頭,找到那個叫「櫓子爺」老水兵,由他居間聯繫,許給了水師管帶一筆三千兩銀子的好處,代價就是暫時代為看管這批糧食。
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甭管是長江水匪還是太湖水盜,誰也不敢來動水師營的東西。沒了後顧之憂,古平原可就要大變戲法了。他從彭海碗那裡拿了十萬兩銀子,找到陳大戶,自稱是安徽青州糧市的大商人,打算從他這裡進一批糧。
陳大戶起初沒看得起古平原,說是幾艘船的生意不在眼裡。等到古平原把十萬兩銀票一拿出來,說是定金,陳大戶的臉色頓時又不同了。古平原張口就要十萬石的糧食,陳大戶還當要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古平原卻極是痛快,說是就按糧船運到之時的最高市價來算。陳大戶一盤算,江南鬧糧災,拖上一天糧價就漲上一分,此時不定價,等到糧船運到之時,價格只有更高,於是也很痛快地點頭同意。
陳大戶的糧食是早就準備好放在廣東糧倉里,雇了沙船幫的海船,裝船啟航,從長江入海口運到下關碼頭不遠的江面上,就等古平原驗貨交銀。
誰知一等不到,二等不來,足足等了五天之後,沒等到古平原,卻等來一幫水師營的官兵,開著兵船沿江巡視,說是為防長毛餘孽借船匿蹤,要所有船舶都靠岸等候,違者按私通長毛論罪。
以往碰上這種事兒,陳大戶請帶兵的官長喝上一頓花酒,至多拿上一百兩銀子就可了事,誰知這一次說什麼都不行,一定要公事公辦。陳大戶只好命令船工起錨,把船移向岸邊。
這一靠岸可不得了。當夜就有附近十幾個村子的饑民聞風而動圍上來討食,不給就不走,而且在船邊生火起灶,那圍起來的火塘離著糧船不到一丈,萬一風刮火星,落上一丁半點到船上,那就要連船帶糧燒個精光。再說這些饑民晝夜不去,真要是餓急了眼聚眾搶糧,雖說事後可以報官,但是眼前虧是吃定了。
陳大戶見勢不妙,立刻要船工再起錨,將船移回江心。哪曾想一夜之間,這些船工居然都走得一個不剩,就留下陳大戶的夥計看著這些糧船。
沒有船工就無法開船,陳大戶急得火上房,託人一打聽才知道,本地漕幫已然有話,凡是在江里討生意的,誰敢給陳大戶開船,就是和漕幫過不去。運河上下,長江兩岸,凡是做水上生意的,沒人敢得罪漕幫,所以這話一傳出來,陳大戶就是開出一天一百兩銀子的價兒,也沒人敢來為他搖櫓撐船。
就在陳大戶六神無主的當口,古平原施施然出現。陳大戶就像看見救命的稻草,趕緊把他請到江寧最大的酒樓同慶樓,一桌上好的燕菜席,單請古平原。
這時候的陳大戶,驕矜之氣全無,只要能把這批糧順利賣出去,情願降價。雖然這樣,古平原一開價,陳大戶差點沒暈過去。五兩一石?陳大戶一想這要是答應了,這買賣做得就太丟人了,今後回到廣東,沒臉再見同行,於是根本就不考慮這個報價。古平原倒也不急,只是告訴他,再等上兩天,這批糧的價格還會降,不要到時才後悔。
陳大戶也不傻,看出水師營巡江、漕幫攆人甚至饑民圍船的背後,只怕都是古平原在暗中操縱。他猜得不錯,帶著水師營巡江的正是「櫓子爺」。古平原不負朋友所託的事情,已經在水師營傳開了,聽說此事的人都要來瞻仰一下那件黃馬褂,連帶的對古平原的人品讚不絕口。所以古平原請他們幫忙治一治這個黑心的陳大戶,這些平素伸手就要錢的兵大爺,二話沒說便一口答應,古平原要給銀子付酬勞,硬是被推了回來。
漕幫那邊,江泰欠了古平原一個大人情,而且賣糧那件事近乎出爾反爾,心下始終愧疚。古平原上門請他幫忙驅逐陳大戶糧船上的船工,這在漕幫是輕而易舉的事兒,自然一諾無辭。
至於煽動饑民圍船,古平原壓根沒出面,派出茶莊的夥計挨村喊話,就說陳大戶的糧船靠了岸,還不到半天工夫,村裡人就都在江邊聚齊了。
陳大戶把這些事情都打聽明白了,氣得火冒三丈。他也是常年跑買賣做生意的人,索性把心一橫,寧可把這批糧食賣給其他糧商,也絕不賣給古平原。而且他琢磨著,把糧商們聚在一起,讓他們當場喊價,肯定是一個價比一個價更高,這樣價高者得,恐怕也不會比二十兩少到哪裡去。
他這個算盤,打得不可謂不精明,怎奈古平原對付他的是一套連環計,陳大戶的每一招他都有應對之策。十萬石糧食確實很有號召力,十幾家大糧商齊集下關碼頭,陳大戶當場展示糧樣,正準備讓糧商喊價時,江面上忽然千帆競渡,萬舷齊飛,一艘接一艘的糧船泊在碼頭,原本冷清的碼頭,就像變戲法似的湧出一大群勞力和糧車,上下船川流不息,一輛接一輛的糧車瞬息之間就裝滿了,由藩司衙門的書辦稱重喊數,蓋上糧庫的戳記,直接由碼頭入糧庫。
在場的都是糧商,拿眼睛一估就知道這些糧船運來了多少糧食,等陳大戶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糧商們早已經走得不見蹤影,對面只安安穩穩坐著一個古平原。
「古、古東家,這糧食是從哪兒來的?」陳大戶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囁嚅著問。
「當然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古平原手中捏著一把穀粒,他此時倒不忙談生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賜五穀於人間,誰知就有那黑心商人,貪圖暴利,罔顧人命,用這救命的糧食來換滴血的銀子。」
陳大戶呆若木雞地望著古平原,這批糧食一運來,自己手裡的糧食就成了雞肋,能運回廣東倒還好,可照目前的情勢,只怕要血本無歸。
「古東家,你做做好事救救我。」陳大戶的全部家當都在這批糧上,越想越怕,也顧不上臉面了,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救你?你把那幾個孩子綁在船桿上,推到水中的時候,誰來救他們。」古平原眉毛一揚,帶了幾分怒意。
「是,是我錯了,我不該貪財忘義!古東家,你饒我這一次,我給你磕頭!」
古平原哼了一聲:「我今天到這兒來,就是打算放你一條生路。不然,等明日官府開倉放糧,你的糧價更要一落千丈。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前幾天五兩一石的價兒不能提了,你看看這些糧船上的糧食,已經把藩司糧庫裝滿了。『物以稀為貴』,而你的這批糧食對江南來說已經談不到『稀』,更談不上『貴』了。」
「那……四兩?」陳大戶試探地問。
「二兩!」古平原乾乾脆脆在桌上放下十萬兩的銀票,「連同定金,正好二十萬兩買你十萬石的糧。」
「哈哈哈!」薛福成轉述到這裡,堂上堂下一片哄然大笑。兩江藩司想辦這個陳大戶很久了,可是他雖然心黑,卻沒犯大清律條,再者一說,江南缺糧之際,貿然懲辦外省糧商,有投鼠忌器之憂。古平原辦了這個奸商,自然博得一片叫好,連曾國藩都覺得異常痛快,對他的這套連環計更是頻頻頷首。
「好、好,以利誘之,以計困之,以勢謀之,真乃商家兵法。」
曾國藩如此抬愛,古平原不能不知趣,再說此時和李欽理論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把這件事放在一邊,恭恭敬敬起身一揖:「大人謬讚了。那個陳大戶有此結果也是自找的,君子當『持滿戒盈』,他心裡沒有這把尺子,貪慾無窮無盡,即便今次不敗,早晚有一天也會輸得傾家蕩產。我還算是心軟,給他留了本錢,吃了這一次的虧,回到廣東去做安生生意,未必不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曾國藩聽完,臉上的笑容已是漸漸斂了,又仔仔細細看了古平原一眼,面向大堂道:「這古東家說得好啊,他說的雖然是經商之道,又何嘗不是為官之義,『持滿戒盈』,當與諸位共勉。」
眾官員當然齊聲答應。曾國藩心情很好,笑道:「江南善後任重道遠,不過有了李東家和古東家打下的底子,長治久安已然可期。你們可算是勞苦功高,本督不能不賞,你們自己說說,想要什麼獎賞?」
李萬堂對此蓄心已久了,他懷中揣著一份早已開列好的單子,此時拿出來呈遞上前。
「下官在兩淮經營鹽場,起初四顧茫然,無鹽丁亦無鹽店,所謂產銷,沒有鹽丁就談不到『產』,沒有鹽店就談不到『銷』,坐擁數百里的鹽場,卻是一籌莫
展。如今鹽丁的事情已經解決了,鹽店卻還棘手,選址建店都非一朝一夕可成。就憑眼下幾個鹽店,想要大批量銷貨實難承受。這鹽賣不出去,鹽稅當然就繳不上來,鹽稅占國家賦稅半數有餘,重建江南只能靠稅銀,故此……」李萬堂看了一眼曾國藩,見他一邊聽,一邊很仔細地在看那份單子,便繼續說道,「下官派了些人到各個水旱碼頭和通州大邑去實地探訪過,發現有些民宅和店鋪,因為長毛作亂的緣故,已經人去屋空,再細加甄別,將其中主人一家亡故,五服之內無可繼承的房屋土地,每地擇其一二,開列了一份單子。還望大人恩准,將這些店鋪變為鹽店,暫時交由京商經營。至於房屋的銀價,下官打算由鹽場收益中,逐年償還。」
曾國藩聽到這裡已經心裡有數,再看這份單子,裡面詳細列有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松江府、揚州府、淮安府、九江府、吉安府等各個州、縣、府城和地方碼頭的屋址地址,數一數足有二百多處,而且有各地方官府出具的屋主已亡,本親無從查找的文書,上面都蓋著該管衙門的大印。
單子上的這些房屋,既然找不到本主,按理說應該交由官賣。從文書上看,這些都是衝要繁華所在,所有地契房契加在一起,至少也要上百萬兩銀子,而且這是現成的店鋪,不必翻蓋,稍加整修就可以開張做買賣。李萬堂胃口真大,竟然要一口氣包圓全吞了。
李萬堂要是沒為湘軍出了這麼大的力,就算是提出這樣的要求,曾國藩也必然不會應允。而這份單子也不是朝夕之間可以準備的,別的不說,光是打通各地官府的關節,蓋上那一枚大印,就非下功夫做一番疏通不可。看樣子李萬堂早在赴京城之前就已經做好了要朝廷全盤打消「報銷案」的準備,此人當得起「老謀深算」四個字。
京商一下子要拿走這麼多的房屋商鋪,而且一兩銀子都不掏,在兩江也只有曾國藩能做得了這個主。看在李萬堂的功勞,以及那封前日剛剛驛馬送到,由軍機大臣寶鋆親書,隱約替恭親王陳詞,對李萬堂十分褒揚的信兒的份上,曾國藩沉吟片刻,心中左右權衡過後,將單子遞給薛福成。
「薛師爺,此事交由你去辦,只要真的如李道台所言,是無主空屋,那就暫交京商管理,至於日後如何議定房價,繳納官銀,你與李道台擬個詳細的章程,務必不要讓官庫受損失。」
這等於是定了一個宗旨,只要京商能按照房價繳銀,別讓御史言官挑出毛病來,那這些房子就儘管用,反正江南現在民生凋敝,就算髮賣一年半載也不見得能找到買主,與其閑置還不如讓京商把鹽店運營起來,這樣鹽稅也有了,這一大批的房子也等於變相賣了出去,銀子遲早也要繳入官庫,何樂而不為。
薛福成接過單子,瞄了一眼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各地屋址,心中暗自佩服李萬堂的心計,既設計好了雙贏的局面,也看準了曾國藩勇於擔責又目光長遠,換了其他督撫,斷不肯為了公家事而冒被御史參劾的危險。
「多謝大人。」李萬堂也是心中大喜,這些地方是他派手下得力的大掌柜去挨個看好的,都在碼頭顯要處或是州府縣城的熱鬧買賣街上,要是一處處擇址修建,費時費力不說,李家的銀子如今幾乎全都投在鹽場里,再要拿這麼一大筆銀子確實很難。
現在曾國藩點點頭,事情就都解決了,這省了多少事,又省了多少銀子!李家一向倚重官場做生意,而李欽對此向來不以為然,可是事在眼前,他這才明白,父親讓自己去修建鹽店,是因為自己修建的那幾個地方,當地沒有合適的無主空屋可供京商利用,但這還不是李萬堂的主要目的,不然建店找個大掌柜去也是一樣,他是要讓李欽親身體會一下,所謂千難萬難的事兒,只要打通了官府就一夕可成,變得輕而易舉。
李萬堂在兩江總督府以事教子,比說上一萬句還管用,一瞥間見李欽若有所思,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大人這樣關照京商,京商不能不為地方上出力。」李萬堂站起身來,誠懇地道,「江南連年征戰,沿岸海塘失修,如今潮汛將至,一旦再受潮災,農田被淹,今後幾年的收成都難保,饑民更是雪上加霜。李家願意出銀兩重修全部海塘,還望大人應允。」
這是善行義舉。堂上堂下的官員,對於本省本府的海塘自然心中有數,幾乎處處破爛不堪,勉強修補維持而已。上百里的海岸線,海塘不下三十多處,沒有幾十萬銀子絕下不來,這李家真是財大氣粗,居然主動要求承修。
別人都在嘖嘖稱讚,只有曾國藩看透了李萬堂的心思,與其說修海塘是為了保農田,還不如說是為了保鹽場,海水一旦灌進鹽場,那才是真正的顆粒無收。只不過這與方才那筆「鹽店交易」一樣,都是官府與京商雙贏,不妨聽聽李萬堂接下來要求什麼。
果然,李萬堂信誓旦旦三個月內一定修好海塘,然後話鋒一轉,希望官府對於運工料的車船能夠給予方便,不徵稅亦不留難。這一條,曾國藩很痛快地答應了。可是對於李萬堂所說的另一件事,他不得不詳加考慮。
「征伕……」歷來苛捐雜稅與強征民伕是禍亂之源,秦代殷鑒不可不防。
「怎麼會強征!」李萬堂臉上是那種不惜犯顏直諫的神情,「百姓都在受苦,京商倘若此時還要強征民伕,那不等於是民賊嗎?自然是要給報酬的,別的不說,一日三餐要吃飽才有力氣幹活,還要發給工錢,去養活家小。」
真能如此則又是一番善舉,三個月的工期可以活人無數,朝廷本有旨意,不許強征民伕,但是以工代賑,則不無不可。遇到這樣的事兒,地方大吏有便宜處置之權,曾國藩也點頭應允了。
兩江總督居然這麼給面子,連一句話都沒駁回,兩件事都有著落,李萬堂自然心滿意足,雖然舟車勞頓,可是神清氣爽。一旁的李欽也覺得很是興奮,把身子在座中拔得高高的,一臉的得意,不住瞧著對面的古平原。
「古東家,你此番買糧亦是功勞不小,本督也要酬庸於你。你可有何要求?不妨當眾說來。」
照曾國藩想,古平原的生意沒有京商大,局面也不夠開闊,就算是有所需求,也不會比李萬堂提出來的更難。他是這樣想,其他人也都照此想,都當古平原有什麼要求,也不過是多開幾家茶店,或是包攬官府的茶葉生意。
「草民別無所求,只是也想效仿京城李家,為地方上做做好事。請大人將李家承修的海塘分一半與我,則足感盛情。」
話一出口,總督衙門上上下下幾百人,都只當自己聽錯了。就連李萬堂這樣洞察人心,薛福成這般通曉人情的人,都瞧著古平原直怔神。
李萬堂肯出錢出力修海塘,是為了借官府提供的便利和民伕,來防止海潮侵蝕淹沒鹽田鹽場,只不過修海塘也可保護民田,防禦潮災,省了官府的這筆開銷,等於是官商兩利,這是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可是古平原做的是茶葉生意,先不說茶山地勢高不怕水淹,就算地上的茶場也都遠離海岸,絕無被潮水沖犯之險,古平原卻要巴巴地拿出幾十萬兩銀子,跟著李萬堂修海塘,這不等於是替京商省銀子嗎?何況方才大家都看出來了,這位古東家與京商的李少東彼此相仇,他幹嗎要幫京商的忙?
這是絕無可能的一件事,古平原偏偏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誰都猜不透古平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在場只有一個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古東家深明大義。這樣一來工期自然可以縮短不少,對沿海百姓也是好事。既然如此,方才答應京商的徵集民伕與工料通行的事情,你也可以仿照辦理。」曾國藩的笑容越發深不可測,薛福成與他相識十餘年,一看就知道,這位大帥必是瞧出了什麼。
「大人,卑職實在弄不明白。」一個時辰後,肅客已畢,薛福成隨曾國藩走在大堂通往後花園的長長走廊上。他在曾氏幕府中這麼多年,口是心非的大奸大惡,守禮謹行的謙謙君子,貪財好貨的言利之徒,一心為國的忠臣義士,這些人薛福成見得多了,掃一眼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唯有古平原讓他一點都瞧不透。「古平原此舉是沖著兩淮鹽場去的,他與李家之間倒真是仇怨很深,想要動這塊京商的禁臠。」
薛福成不解地搖搖頭,修海塘明明是在幫京商,曾國藩卻說古平原是打算奪李家的鹽場,這實在不可理解。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曾國藩輕輕道。
薛福成本就是以機謀事人,曾國藩一語點破,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失聲道:「這姓古的年輕人好重的心機。不過李萬堂也不是易於之輩,想動他的口中食,難!」
「鹽場是跑不了的,不管是誰經營,都要向朝廷納稅。李家在京城官場的勢力太大,或許換一個人來,對兩江更好。」曾國藩看了薛福成一眼。
「卑職明白。」薛福成這才將曾國藩的用心全都看懂了,笑道,「商人鬥法,官府也只能不偏不倚,靜觀其變。」
「對了。九爺來了,在後衙花園等您呢。」薛福成乍然想起,方才曾國荃到府,下人見堂上人多,沒敢驚動曾國藩,便悄悄告訴了自己。
「九弟,你是不是為江蘇多要些糧食而來,這你不必急,原先說好了兩江三省分三十萬石,卻意外多了十萬石,盡夠分了。」曾國藩知道這個弟弟性情霸道,怕他一張口把糧食要去一半,故此一腳踏上門廊,便已經把話搶先說了出來。
曾國荃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後,一臉陰沉,先看了薛福成一眼:「薛師爺……」
薛福成立馬停下腳步,目送曾國藩進了屋,將房門掩上,自己故意走得腳步聲重些,讓曾國荃能聽見自己出了花園子。
「出了什麼事嗎?」
「大哥,我這些日子在蘇州,吃不下睡不香,日夜都在想一件事兒。」
曾國藩笑了:「做了巡撫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事情太多了是不是?不要緊,從我幕中撥幾個得力的師爺給你,刑名錢糧管起來,你的擔子就輕了。」
「這都是小事。」曾國荃摸了摸額頭上的一塊疤,這是打安慶的時候,被一塊開花炮彈擦了一下,只差半寸就掀開了頭蓋。
「咱們曾家為了滅長毛,負傷流血就不提了。統共沒幾個兄弟,國華死在三河鎮,連個囫圇屍首都不見。國葆呢,前年病死在大營里,死之前握著我的手,說是想念湖南老家,只想回去看看,話沒說完就咽了氣。」
曾國藩皺了皺眉:「他們都是為國盡忠,死得其所,朝廷早有優恤,對我曾家更是天語褒揚,國華、國葆在天有靈也應當欣慰。」
「在天之靈吃香煙祭祀,總不如活生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來得痛快吧。」
「九弟,你這是什麼話。」曾國藩把臉一沉。
「這是我的心裡話。打下江寧的那一天,我就想說了。曾家不欠朝廷的,反倒是朝廷,看樣子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了吧。」
「老九!」曾國藩斷喝一聲,轉身開門先看看花園裡無人,這才鬆一口氣。「你怎麼敢口出悖逆之言,這是臣子該說的話嗎。」
曾國荃滿不在乎地一笑:「大哥,你真該出去走走,聽一聽街頭巷尾都在說些什麼。」
「說什麼?」
「說你是江南王!說自從年羹堯征青海以來,從沒有漢人掌過這麼大的兵權。那年羹堯是漢軍旗的,是包衣奴才,可大哥你是翰林,文有文膽,武有武略,比年羹堯又強上百倍。恐怕將來朝廷對我曾家的處置,也要比雍正爺對年家『好』上百倍。」
年羹堯生前備受雍正籠絡,所以囂張跋扈,無論行軍到哪個省,看巡撫不順眼可以立時撤換。他保舉幾十名紅頂子,要叱吒立辦,不許吏部按章考察,幾乎拿自己當了半個皇上,終於惹來奇禍,一天之內連降十八級,從大將軍被貶到杭州看守城門,最後被賜死,斬其子年富,諸子年十五以上皆戍關外苦寒之地。由紅得發紫到家破人亡,不過十幾日而已。
如今巷議拿自己比年羹堯,曾國藩不能贊同:「雖然軍權彷彿,但是我與年氏豈可相比。就拿一事來說,他在營中稱吃飯為傳膳,這是大大的僭越,獲罪於天,罪不容誅。九弟,你倒說說,我哪裡像年羹堯了。」
「大哥謹小慎微,生恐惹來朝廷猜忌之心,這我都知道。可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八旗弱旅被長毛打得一敗塗地,而你我兄弟從湖南募來的湘勇卻能屢戰屢勝,立下不世奇功。這支軍隊,就是大哥的『璧』,立下的大功,就是大哥的『璧』。有湘軍在一日,朝廷就寢食難安,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
曾國藩點點頭:「難得你也見到了這一點,所以我正在讓薛福成寫摺子,準備上奏朝廷,即行裁撤兵勇。」
「那就更離死不遠了。」曾國荃冷冷地道。
「嗯?」
「擁兵方能自重!朝廷不敢對曾家怎樣,就因為有兵在,倘若激反了二十萬湘軍,誰能收拾殘局?要是大哥自撤藩籬,等於是把尖刀利刃送到那些早就對曾家、對湘軍羨恨交加的滿人親貴手中,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曾國藩連連搖頭:「老九,你未免太過危言聳聽。聖上雖然年幼,可是兩宮太后對湘軍從未掣肘,軍機處里是恭親王總掌大權,他對我一向信重。別的不說,你我兄弟同為督撫,又同在兩江,這一點從開國以來都算是異數,朝廷卻不以為嫌,不吝封賞,這不是信任又是什麼?!」
「真正對咱們推心置腹的是肅順,若他在朝,我還能放心些。先帝本來許了諾,要封滅長毛者為王,就是出自肅順的建議。這個王爵跑不了是大哥的,可朝廷卻遲遲不下詔旨,這明明是怕你位高權重,功高震主嘛!」
「這都是你的揣測之詞。若是立了大功就性命難保,那漢朝的衛青、唐朝的郭子儀呢。」
曾國荃見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大哥,情急之下站起身,大聲道:「我只問一件事。湘軍本為打長毛而募,當日江寧城破,大功告成,按理說軍機處就當傳旨令湘軍撤勇,可是為什麼直到今天,還不見這道旨意?!」
話音方落,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曾國藩身子忽然一震,緩緩抬頭望向弟弟,眼神中居然帶著一絲懼意。
這句話是蘇紫軒說的,曾國荃不過依樣畫葫蘆照搬過來,卻真正道出了他大哥的隱憂。
曾國藩這些日子日盼夜盼,盼的就是朝廷命他撤勇的旨意,旨意一到,便等於是朝廷承認曾國藩功德圓滿,湘軍有始有終,這局棋才是真正落子收官。可是旨意偏偏不來,曾國藩連日繞室徘徊,默察兩宮太后和軍機處不發這道旨意的意思,分明就是怕旨意一到,自己抗旨不遵,反倒逼反了湘軍。朝廷如此猜疑,這裡面的兇險當真是深不可測。
但是曾國藩當著任何人的面都不能說出心中的這個判斷,包括面前的九弟。他忽然想起一事,這個弟弟打仗是把好手,讀書卻無所成,平素也不見他分析事情如此鞭辟入裡,難不成……
「老九,這話是誰教給你的?」單是一個弟弟,曾國藩還有十足的把握壓下他,倘若還有其他人,曾國藩擔心事情一旦鬧大,傳到朝廷的耳朵里,若是下旨「明白回話」,那就糟不可言了。蘇紫軒特意叮囑過,火候未到,最好不要提及自身。曾國荃沉聲道:「這話不用人教,眼下形勢明擺著。我知道朝廷已經免了軍費報銷案,明裡看這是向咱們示好,可要是反過來想,又何嘗不是為了穩住湘軍?大哥,你要是還覺得朝廷必定不會虧負咱們曾家,那你不妨在這兩江總督府里穩穩噹噹地坐著。可有一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刀架在荷葉塘曾家幾百口人的脖子上。」
「你要做什麼?」曾國藩聽出話風不對,這個弟弟一向膽大妄為,難不成要提兵造反?
「只是未雨綢繆罷了。」曾國荃放緩了臉色,「今天來就是知會大哥一聲,我已經派兵接管了藩司糧庫,江督衙門派到各鄉各縣去貼安民告示通知明日開倉放糧的人也被我的兵半路截了回來。」
糧庫里現放著那四十萬石糧食,明天準備拿出一半發放給江南災民,曾國荃居然派兵封了糧庫,那糧食呢?
「糧食不能就這麼全發下去,我的督糧官守在糧庫,按日發放,給這些災民每日一餐,以餓不死人為準。」曾國荃聲音中帶著抹不去的殺意,「其餘的糧食我
要留著,萬一真有戰事,二十萬湘軍人吃馬嚼,也夠半年支用了。」
曾國荃本以為大哥必定要呵斥不允,誰知曾國藩站起身背著手踱步到花園中,面向花壇里那「瘦、漏、透」的高高太湖石,半晌默然不語。
曾國荃平素最服氣的就是這個大哥,今天是被蘇紫軒「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股激勁兒頂著不管不顧來闖兩江衙門,本來預備好了拼著受一頓訓斥,也要留下這批糧食,作為日後「有事」時的資本。曾國藩這一沉默,曾國荃心裡反倒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起來。
「糧食的事,確是我思慮不周。」過了好一陣子,日頭偏西,將太湖石的陰影灑在了曾國藩的身上,他的聲音才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糧食都是百姓的,官府不過代為看管罷了,可是一下子把糧都發出去,確實於民政不利。」曾國藩緩緩糾正著弟弟的話,「天時的事情誰也說不準,萬一今
年又是災年,這些糧還要用來賑濟。所以要未雨綢繆,要為兩江百姓多著想。你去和薛師爺說,安民告示還是要發,要把這層意思述進去。」
「是!」曾國荃一時也品不出滋味,不知道大哥究竟是聽進去了自己的話,還是真的忽然改變了主意。
看著九弟離去的背影,曾國藩輕輕搖了搖頭,臉色若明若暗,隱在陰影中全然看不分明。
「嗐,東家!你、你糊塗了。」彭海碗把大腿拍得山響,臉上又急又痛,「咱們修什麼海塘啊?要是像京商的李東家那樣,一口氣要下上百間鋪子,那這生意可就賺大發了。」劉黑塔在一旁也是連連點頭,深以為然的樣子。
「李萬堂這是打算做販鹽的霸盤生意,把兩江流域的鹽店都掌握在手裡。他經營著兩淮鹽場,其餘鹽商無法與他匹敵,自然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是茶葉生意不一樣,咱們好不容易破解了京商的計策,與各地茶商化敵為友,要是做起霸盤生意,豈不是變了眾矢之的,一下子就又回到了一年前。以寡敵眾,就算是徽商也承受不起。」古平原耐心解釋著。
「那咱們的銀子也不是多得沒處花,何必幫著李家去修海塘?這可不是幾百幾千兩,我算過了,一家修一半,連料帶人工,也要三十幾萬兩銀子。」彭海碗依舊肉痛不已。
「你先別急,這裡面有個說法。」古平原道,「我仔細想過了,眼下曾大人肯定是不會追究順德茶莊與長毛做生意的事兒了。可是誰知道今後會不會再來一位總督算舊賬呢。賬本雖然燒了,可是你這些年在長毛那兒進進出出,人證總能找得到,萬一遇上心狠手辣的官兒,捏著這個短兒,就能讓咱們惹上潑天官司。」
古平原把錢拿出來修海塘,等海塘竣工,如果下一任兩江總督追究起與長毛做生意的事兒,就說這錢已都用在修海塘上,是出自曾國藩的指派。錢有了去處,再把前任總督拽上,無論是誰也不會再追查下去,這才是永保太平之策。
「喔。」彭海碗的臉色變過了,又是感動又是悔恨,「古東家,真要打官司也是我家破人亡,您這是為了我著想,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實在心裡難過。」
「大家同舟共濟,何必說見外的話。」古平原心存厚道,主動把話題拉開,「彭掌柜,我有一事拜託。」彭海碗急切道:「修海塘是苦差事,我去!」
「不,我要拜託大才的是另一件事兒。你在兩江人頭熟,各地都有認識的掌柜。我今天聽李萬堂說,這些年的仗打下來,很多店鋪都人去屋空,店東或死或走。這樣說來,必定有眾多掌柜和夥計沒了生計。我想請你抽空到各地走走,尋訪一下那些無事可做的掌柜和大夥計,以順德茶莊的名義,送些米面油糧,若是他們家中境況實在不好,不妨再送十幾兩銀子。」
「哦,您這是要與他們套套交情。」彭海碗猶豫地問。
「不錯。你去時只說仰慕同行,特來拜望,別的話什麼都不要說。在兩江走上一圈,最好能尋上百八十位有本事的掌柜和大夥計,就算是大功一件。」
「東家,我真懵了,您這是要請人?那也犯不上找這麼多人哪。」
「哈哈。」劉黑塔聽了半天,猛一拍彭海碗的後背,「你給茶莊惹了大麻煩,怎麼知道古大哥不是要挑人來換你?」
彭海碗猝不及防,一口茶差點噴出來,看看古、劉二人,滿臉尷尬。
「黑塔兄弟,我在說正事兒,不要取笑。」古平原正色道,又轉臉道,「把這些人家住何處,從前做什麼買賣,如今以何為生,家中境況如何,詳詳細細開個單子給我。李萬堂要屋子,我卻要屋子裡的人,這些人將來於我有大用處。」
見他說得如此鄭重,彭海碗儘管還是不明白,但也認真點頭答應下來。
「古大哥,有件事兒我不懂。你要花錢做好事,這江南遍地災民,有的是地方做善事,為什麼偏偏要去搶著和京商那群王八蛋修海塘呢。」常家從前就是做鹽生意,劉黑塔幫著常四老爹打理鹽池,與來來往往的鹽挑子整日閑談,對南邊的海鹽生意並不陌生,知道修海塘對李萬堂的鹽場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相信古平原肯定也明白,所以才想不通。
自打今天從總督衙門回來,古平原就始終板著臉,不見一絲笑容,此時又陰沉幾分。
「有件事,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說,今天才算是徹底弄個明白。」古平原被這塊石頭壓在心裡,沉甸甸地快一年了,今天算是一吐為快。他把當初怎麼做假書信騙陳玉成,希望他能帶著白依梅投誠官軍。沒想到陳玉成執意去投苗沛霖,正中了引君入瓮之計,結果陳玉成和手下的二十八將被殘殺殆盡,白依梅被僧格林沁收作小妾的事情一五一十講說出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李欽。
劉、彭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彭海碗是沒想到這位東家與長毛的關係比自己還深,而劉黑塔則更是大感驚訝:「原來你母親過生日那一晚,你是剛從壽州回來。」劉黑塔想著當時壽州城內如地獄一般的情形,饒是膽子大,心裡也直發毛。
「僧格林沁死了,那白依梅怎麼又到了漕幫呢?」
「我不知道,看來她也不想讓我知道。」古平原老老實實地說,「雖然不知內情,可是也不能瞎打聽,更不能把這事兒說出去。」
「我懂,我懂。」要是和長毛的英王妃扯上什麼關係,這店就甭開了,彭海碗剛吃過虧,識得其中利害,瞧了瞧劉黑塔,「劉爺,你也不能夠往外說,不然就把你妹夫害了,這是株連九族的事兒,到時候連你妹妹都要跟著受罪。」
彭海碗不愧是整日與人打交道,那雙眼睛厲害得很,一看就知道劉黑塔最擔心的是什麼,果然把他嚇住了,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緊緊閉上了嘴。
「這麼說,東家此舉是沖著京商的李少東而來。」
古平原眼中閃過一抹恨意:「我今日才算明白,原來真的是我把白依梅害了。李欽起這歹毒心思,是在我揭穿他的詭計,從洋人手中奪回了茶葉市場的五成份額之後。他明知道我要保白依梅,卻為了報復我,找來了僧格林沁,這才把白依梅推上絕路。」說著不知不覺握緊拳頭。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劉黑塔怔怔地瞧著自己身後,扭回頭看去,只見房門開了一角,有人在門口停住腳步,一個黃楊木盤上露出半截酒壺,從門邊吹過的風中隱隱嗅到飯菜的香氣。「玉兒……」古平原也愣住了,方才自己的話一定是被她聽見了。
常玉兒起初沒回答,但很快就走了進來,臉上平靜如恆。
「你們商量生意上的事兒,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做了幾個下酒菜,你們邊吃邊聊吧。」
貪吃如劉黑塔,這時候也是滿臉的不自在,連筷子都不敢去摸。
「別等菜涼了,快吃吧。」常玉兒轉身走出去,她由始至終也沒有對上古平原的目光。
「唉!」劉黑塔望著那幾個噴香的好菜和一壺燙好的老酒,嘆了口氣,「怎麼一談起那女人就被她聽見,真邪了門了。你要替那女人報仇,也難怪我妹子要惱。不然,我去和她說說?」
古平原無聲地搖搖頭:「明天我就去南通勘察海塘,海風凌厲,玉兒就留下吧,你也在這兒多陪陪她。」
古平原回到內院,卧室的燈已經熄了,他踟躕了片刻,走入書房中。
第二天早上古平原起身時,院子里已經很熱鬧了。他穿著輕衫來到院中,就見常玉兒正在指揮著彭家的下人將出遠門的應用之物裝車,裡面也有不少女人家的物件。
「玉兒,你這是?」古平原看到她的一隻衣箱放在了車裡,訝聲問。
「我聽大哥說,你不要我去?」常玉兒對著丈夫眨了眨眼,面上微帶笑容,絲毫看不出有什麼介懷,「那怎麼行,我不在金山寺侍奉婆婆,就要在你身邊照顧,不然我這個古家大兒媳豈不被人在背後笑話。築海塘聽起來就是極苦的一件事,你一個男人家,忙起來顧不上吃穿,我不在身邊怎麼行。」
「既然你們倆都去,那我也得去。」劉黑塔才不耐煩留在店裡,能到海邊去轉轉在他是求之不得。
「我並非單單為了白依梅而去找京商的麻煩。」劉黑塔騎馬,一輛車裝行李,另一輛車則被布置得很是舒適,讓古平原夫婦二人坐了。車剛出江寧城,古平原便打破了沉默。
「胡老太爺托我對付京商,我起初不贊成。在我看來,『商』這個字本就是貨物流通之意,如果視其他商幫為敵國,自己的地盤不許他人染指,那麼反過來,他人的地盤自己當然也就不可能踏足,久而久之,畫地為牢,就失去了經商的本意。所以我倒是覺得京商來兩江也未嘗不可,但是昨天在總督衙門,我的看法變過了。這個李萬堂依舊是本性未改,他一口氣拿下上百間鋪子,分明是就是要霸佔江南鹽業生意。百姓不能食淡,早晚有一天李家會操控鹽價,讓兩江百姓受苦。我身為商人,不能坐視不理。」
常玉兒靜靜地坐著聽,不時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京商是從軍機處那裡拿到了兩淮鹽場的經營權利,這是他們最大的利藪,斷然不會允許別人從中取利。這密不透風的陣勢,任誰也休想插手進去,我只能另闢蹊徑,從不但不能得利,反倒要賠上銀子的海塘工程下手。這是義行善舉,李萬堂就算瞧出端倪,也無法阻止我。既然修海塘是為了保鹽場,那麼下一步我就可以從此入手,慢慢滲進京商的勢力範圍。」古平原攤了攤手,「這是虎口奪食
的舉動,眼下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當日爹在世時就是經營鹽池,雖然是小本生意,可是道理是一樣的。鹽利最厚,往往一河之隔就能漲上二三成的價兒,而一省之隔能差上十幾倍。做鹽生意若是順手,可以一本萬利,但萬一出了岔子,任你百萬家財也可能一夕散盡。」常玉兒望著對面,「古大哥,生意上的事兒我不懂,可是當初爹就是因為鹽生意差點跳了海,京商財大勢大,李家更是難惹,你千萬要小心。」
「他要是半點弱點都沒有,那真是無從下手。我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不急著去與他正面交鋒,先穩紮穩打,把事情看清楚了再說。」
生意上的事情談到這裡,古平原想再向妻子解釋一番關於白依梅的事兒,想了又想,卻不知如何開口。忽聽常玉兒輕聲問了一句:「她如今又是一個人了,要是回來找你,你會娶她么?」
劉黑塔駕馬跟在車旁,冷不丁聽見這麼一句,心裡頓時一縮,微微催馬又近了些,屏氣凝神地側耳聽著。
古平原很想說一句「她現在恨不得看我死在眼前」,但是他也知道這句話千千萬萬不能出口,能回答妻子的話最好就只是一聲簡單的「不」。
常玉兒聽了並沒吱聲。
經過一陣難言的沉默,古平原只得再加上一句:「我在徽州就告訴過你,我和她之間緣分已經盡了。」
「善緣盡了,只怕惡緣才剛剛開始。」
常玉兒輕輕一句話,讓車內車外兩個男人從江寧一直琢磨到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