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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能讓洋商佔大清的便宜!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第二日,古平原套了大車,自己親自跨轅,帶著老母和弟弟妹妹返回徽州。 一路上古雨婷興奮地嘰嘰喳喳,古母看著三個孩子都在身邊,滿臉慈愛地笑著。等快到潛口鎮時,古平原趁著歇馬把二弟古平文叫到一旁,悄悄吩咐了幾句,就見古平文瞪大了眼睛,神情又是驚訝又是興奮,還夾著幾分欣喜。 「平文呢?」再上路時古平文不見蹤影,古母心頭納悶。 「我讓他先回潛口鎮料理一下貨鋪的生意,這幾個月下來都撂得荒廢了。」 「那也不急於一時,咱們家好不容易脫難,無論如何也要進了家門吃一頓團圓飯哪。」古母對大兒子的安排稍有些不滿。 「是。」古平原賠笑著,「母親放心,晚飯前二弟必然就回來了。」 馬車一進了古家村,村民們立時都知道了,家家戶戶都出門來看望,古母的人緣本來就好,再加上去年古家村受了兵災,古平原捐出一大筆錢來修繕民宅,更是在古家一族中博了人望。 「我就說吧,吉人自有天相,你們家從來沒做過敗德喪良心的事兒,老天爺一定保佑好人,再不會有錯的。」老族長捻髯笑道。 「哎呀,平原她娘,這些日子可擔心死我了。」最熱心的就是家住村口的古二嬸子,別人慢慢散去,只有她幫著拿著行李包裹,一路來到古家。 一進門古母就是一怔,就見家中庭院整潔,窗明几淨,哪裡像幾個月沒有住人的地方。 「平原,這是你打掃的?」 古平原也是一愣,自己才從關外回來,這也是剛一腳踏進家門。 幾個人還在疑惑,古二嬸子風風火火拎著兩個包裹進來,正聽見古母問話,笑道:「嗐,別問了,是我幫著打掃的。」 「喲,這怎麼好意思,他嬸子,哪能這麼麻煩你。」 古二嬸子紅了紅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也不是白做。哎呀,平原他娘,我可真是羨慕你,兒子這麼有出息,娶個媳婦也是爽利人兒。她在鎮上照顧你家的生意,請我就近幫著打掃宅院,非要按日子給我吊錢。鄉里鄉親的,我哪好意思收,可她硬塞給我,我也沒辦法不是……」 古二嬸子還要絮絮叨叨往下說,她後面說的什麼古母都沒聽見去,聽見「娶個媳婦」這句話,立時轉頭驚疑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心道一聲糟,想不到這二嬸子嘴這麼快,自己本來想安頓好了再說此事,沒想到被她給來了個大掀蓋。 古平原趕緊勸走二嬸子。古雨婷先問開了:「大哥,你給我娶嫂子了?」 古平原哪顧得上理她,先看母親的臉色。古母沒進屋,就坐在院中的那把老藤椅上,獃獃地望著自己,看樣子是在等古平原自己說。 「去給娘泡杯熱茶。」古平原想支走小妹。 古雨婷可不上當:「不,我要聽!」 「快去!」古平原拿出大哥的做派,斷喝了一聲。 古雨婷皺了皺鼻子,一臉不情願地進了後屋。 「娘!孩兒不孝。」古平原撲通一聲跪下,爬了幾步來到母親膝前。 「起來吧,誰讓你跪了。天兒涼了,小心落下病根。」古母著急地說,「你真的娶親了?」 「也算娶了,也算沒娶。」古平原也解釋不清如今與常玉兒到底算不算夫妻。 「這叫什麼話,男婚女嫁豈是兒戲,你這些年在外也是身不由己,真要是娶了親,為娘不怪你擅作主張,可是娶沒娶總得有句準話。」古母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一事,面色大變,「該不是依梅這孩子吧?」她怕白依梅一頭嫁給長毛王爺,一頭又與大兒子訂了婚姻之約,那可是丟不起的家醜。 「娘,您想哪兒去了,要是白依梅,那二嬸子還能不說嘛。」 古母一想是這個理兒,這才把心放回肚中,卻又疑惑地問道:「那到底是哪家姑娘?」 「娘,你還記得雨婷給我洗衣,從中發現的那個鸚哥綠的翡翠扳指嗎?」 「記得啊。」古母一轉念,「難道是那家姓常的女兒?他父親救過你。」 提起常四老爹,古平原臉色一黯:「娘……」 「原來是這樣。」古母聽完古平原一番講述,早已是熱淚盈眶,「這是活命之恩哪,人家三番兩次救咱們,把命都搭進去了。平原哪,做人要講良心,你可得一心一意對這姑娘,不然我第一個就不饒你。」 「是。」古平原聽出母親話里的意思,低垂著頭答應一聲。 「這麼說,前些天在茶園幫忙的那個黑大個就是你這媳婦兒的哥哥。」古母喃喃自語。 古平原點了點頭,就聽身後忽然傳來「啪」的一聲,回過頭看,卻原來是古雨婷把一杯熱茶失手打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小妹,你怎麼了?」見古雨婷忽然面色蒼白,古平原連忙問道。 「沒、沒什麼。」古雨婷霎時有些魂不守舍,匆匆掃乾淨碎瓷片,「我再去沏一杯茶來。」話雖如此,古雨婷進了後屋就再沒出來。 這邊古母和古平原都沒注意她,一心還放在常玉兒身上。 「好歹也是定了親,而且婚事都辦了,只不過半路出了岔子。她也算是我們家的人了,你應該帶來讓我看看。」古母有些埋怨大兒子。 「我已經讓二弟去鎮上接她了,只怕就快到了。」 「哦。」古母這才明白古平文去幹嗎了。 「那,快準備準備。我得換一身衣服。」面對這個還沒見過面的大兒媳,古母忽然有些手腳慌亂起來。 「娘……」古平原笑著看了她一眼。 等到了申時日落,古母已經做了一桌好菜,又請來了閔老子,一家人坐等古平文和常玉兒。 古平原聽見有馬蹄聲在門外止住,幾步走到門口,卻只見古平文一人進來。 「她呢?」古平原輕聲問。 「大嫂在外面。」古平文笑容滿面,「大哥你去接她吧,我看嫂子是有些不好意思進來呢。」 古平原點點頭走出來,就見常玉兒倚在馬車的車廂旁,低垂粉頸,眼睛不知該看向何處,活像只受了驚的小鹿。 「玉兒。」古平原輕輕拉住她的手,「到家了,隨我進來吧。」 「等、等一下。」常玉兒的聲音顯得可憐巴巴的,「我心裡慌得厲害,也挪不動步。」 古平原覺出常玉兒手心冰涼,他用雙手將常玉兒的柔荑合在掌中溫暖著,安慰著:「放心吧,家裡不會有人欺負你的,娘做了一桌好菜就等著你呢。」 「嗯。」常玉兒鼓了鼓勇氣,終於向前踏了一步。 古平原領著她走到院中堂前:「娘,這就是玉兒。」 「玉兒,這是我娘。」說到這兒,古平原臨時也犯了難,這該怎麼叫呢? 幸好古母沒有想太多,她一想到常家人為了古平原,連常四老爹一條命都搭進去了,再看看常玉兒孤苦伶仃、含羞帶怯的模樣,眼淚早就奪眶而出,離了座幾步來到面前,一把摟過常玉兒:「孩兒,你可受委屈了。放心,這就到家了,再沒人敢欺負你。」 常玉兒打小沒娘,此刻被古母摟在懷裡,一股老婦人的慈祥氣息讓她油然而生親切感,眼圈一紅也落下淚來。 眾人正在解勸,忽然外面一陣馬嘶,有人隨即重重地踏著步子走進來,一邊走一邊還高聲喊著:「妹夫,妹夫,我從信陽回來了。咦、咦!」 這人一腳踏進院子,看見院中情形,立時瞪大了眼睛。 閔老子拊掌大笑道:「好,這下才是一家團聚。」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劉黑塔。 「你們坐下,我有兩句話要說。」吃過晚飯,古母將兩個人叫到自己的卧房。 「你們的親事,平原都仔仔細細向我講了。雖說沒有三媒六聘,可是事急從權,親家翁故去之前,能因此了了一樁心事,含笑而逝,這是你們的孝道,俗話說『百善孝為先』,其餘的事情盡可不理。」古母慈愛地看了一眼常玉兒,「我呢,對玉兒更是滿意得不得了,難得知書達理的一個可人兒願意嫁到我們古家。你們是長子長媳,只盼你們今後琴瑟和諧,相敬如賓,那就是我古家之福。」 常玉兒眼裡噙了淚花,她原本還擔心古母不認自己這個私自娶回來的兒媳,想不到一切都是過慮,她感激地望著古母。 「可是你們的婚事我還有話要說。」古母緩緩道,「倘若是婚事在北京已經成禮,那就不必說了。可是我問過平原,當天新娘子並沒在場,更別提拜過天地,行過合巹之禮,這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北京那一場婚事不能作數,我的意思你們還要在古家村成婚。」 古平原和常玉兒對望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一切都聽娘的。」 「好,至於日子嘛,」古母顯得有些為難,頓了頓才道,「便是後天如何?」 「後天?」後天是什麼黃道吉日,古平原和常玉兒都不知道。 「後天是你父親離家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唉!」古母重重嘆了口氣,「他這一走,從沒有過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可是我知道他必定是不在人世了,不然不能連封書信都沒有。平原啊,你父親不容易,他當年也是個讀書人,一心考取功名。可是你祖父經營破產,他為了擔起家業不得不棄儒從賈,一肚子的苦水,我都知道。當年一起讀書的人,不如他的都考上了舉人進士,說起來一個個都是老爺,你父親見了人家要磕頭。他咽不下這口氣,不然也不至於拋下我們娘四個去千里行商,只可惜命運不濟,這把骨頭如今不知在哪處荒郊野嶺風吹雨淋,受外鄉野鬼欺侮。」古母說著,眼中滴下兩行淚。 古平原聽著當然心酸,想起自己從小沒有父親,飽受頑童欺凌,還要護著弟弟妹妹的那段日子,也是黯然神傷。 「我心裡一直存個萬一的希望,所以一直沒給你父親立神主牌位,讓他享不到香火血祀,說起來也是對不起他。可是有一樁,這整整二十年,我苦守寒窯,拉扯古家三個孩子長大,如今他的大兒子又娶了親,這一點上我對得起你父親,也對得起你古家。」 「娘……」古平原不安地叫了一聲。 「後天,我打算在全村人面前把你父親的神主牌位立了,等你們成親之後就移到古家祠堂里。拜天地的時候,『二拜高堂』時我也可以與你父親一同受禮,他在天有靈,看著你娶了親,當能含笑九泉。」古母說到這兒已是泣不成聲,她看了一眼常玉兒,「只是如此一來委屈了你……」 「您老人家方才也說了,『百善孝為先』,我既然嫁進古家,成為長媳,侍奉公婆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常玉兒恭順地說。 「真是個懂事兒的好孩子。」古母含淚點了點頭,「你二人成婚後,古家再次興旺就有盼頭了。」 「咱們這個大嫂,可真不一般。」古平文在下廚興緻勃勃地對古雨婷講著,「你猜怎麼著,我一進了店鋪,嗬,店裡進了不少緊俏的南北貨,夥計們那個賣力就別提了。大嫂臨走時給夥計們交代生意,講的是頭頭是道,把我都聽呆了。」古平文嘖嘖連聲,臉上不勝欽服。 「見風就是雨。」古雨婷瞟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大哥奪了『茶王』都不見你這麼興奮。」 「你是沒看見,我可親耳聽夥計們說了,」古平文見她不服氣,馬上急著道,「大嫂從蘇州的孫春陽進了蠟燭,卻只讓賣了三天,就把貨色存起來,再來買的人都說賣光了,讓他們去別家買。可是到了歇鋪之後又讓夥計把蠟燭送到買主兒家裡去,說是存貨不多,照顧老主顧。孫春陽的蠟燭豈是別家可比,這麼兩相比較,一來二去,附近都知道咱家的鋪子里蠟燭好,如今鎮上的蠟燭生意被咱家佔了十之八九。」 「她一個女人家這麼會做生意?」古雨婷還真有點不太相信。 「聽說常家在山西就是做生意的,家傳唄,不信你送飯時去問問她大哥。」 「知道了!」古雨婷忽然一陣煩,拋下手中的活計就走,「我去茶園看看。」 劉黑塔是個閑不住的人,別看風塵僕僕遠道而歸,吃了一頓飽飯之後就找活兒來干,他見自己幾日不在,茶園拾掇得沒有從前好,把幾個雇來的茶農好一頓罵,然後自己挽了挽袖子挑水澆地。 「劉大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 「喲,是你啊。」劉黑塔看見古雨婷,停下了手。 「如今彼此結成至親,我倒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他摸了摸腦袋。 古雨婷最煩聽的就是這句話,冷了臉不言語,只用腳尖撥弄著地上的石子。 「這天眼瞅就黑了,你跑到茶園來幹嗎?」 古雨婷咬著下唇,一會兒看看劉黑塔,一會兒看看遠處亮起燈火的古家村,卻始終沉默不語。 「敢情你是叫我來猜悶兒,這我最不在行,有什麼話你就痛痛快快說唄。」劉黑塔是直腸子,最見不得就是吞吞吐吐。 古雨婷好容易下了決心,張口連珠炮似的問道:「我大嫂既然是你妹妹,那你為什麼我大哥又叫你『黑塔兄弟』?你是老常家的兒子,可為什麼又姓劉?你們兩個到底是不是兄妹?」這幾個問題古雨婷要是得不到答案,今晚是甭想睡著了,她急切地望著劉黑塔。 「你這是說繞口令哪?」劉黑塔聽得一樂。 「什麼繞口令,我認真問你,你認真答我就是了。」古雨婷嗔道。 「這事兒啊,你大哥心裡最清楚,你去問他嘛。」 「不,我就要問你。」 「問我?這事兒說起來話可就長了。」劉黑塔看看西斜的日頭已經一半被山掩了,為難地說。 「天晚了,有你送我下山還怕什麼。你看……」古雨婷狡黠地轉轉眼珠,把手上一直拿著的一包東西打開。 「醬骨頭,咸青豆,槽子糕。」劉黑塔這個大胃漢剛才在席上礙著古母在桌,沒敢放開肚子吃,此刻幹了一會兒活兒,有些餓勁兒上來了,看見這些好吃食眼前頓時一亮,咽了口唾沫,「要是再有二兩小酒,那就……」 古雨婷把另一隻手一伸,一個小酒瓶正掛在手上。 「嘿,這、這……」劉黑塔高興地不知說什麼才好,「你簡直比我妹子待我還好,要不然明天我認你當乾妹子,咱們親上加親好了。」 這一句話可說壞了,古雨婷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白了他一眼,見他還傻呵呵地不明白,把那堆吃食恨恨地往他懷裡一拋:「慢著點吃,當心噎死你!」 劉黑塔也不在乎她說什麼,伸手就想拿一塊香噴噴的骨頭來啃,古雨婷攔住他:「你先把話說明白再吃也不遲。」 美味在前,劉黑塔拋開「說來話長」,直接長話短說:「我是常四老爹從洪水裡救出來的,所以和我妹子不是一個姓。」 「我還當常家把你過繼給了別人,原來你才是常家的義子。」古雨婷又驚又喜。「這麼說常玉兒不是你親妹妹?」 「是啊,誰說不是。」劉黑塔瞪了瞪眼睛,「比親妹子還親,誰敢動他一手指頭,我饒不了他!」 古雨婷不等他說完,臉上早已是愁雲盡去,笑靨如花,也不再說什麼一甩辮子往山下村子便走。 「巴巴地到跑山上來就為問這個?」劉黑塔搔搔頭,不解地望著她的背影。 「閔老先生,劉黑塔這一趟真是沒白跑。」眾人都散去睡了,古平原還在燈下與閔老子細談。 劉黑塔快馬加鞭到了信陽,信陽周圍茶山無數,他隨便找了一家歇腳,沒幾天又在附近一家大戶茶農家裡打了短工,他力氣大又不挑工錢,主人家喜愛願意留他,便無話不說起來,結果準備好的蘭雪茶一杯沒泡,信陽毛尖的秘密就被劉黑塔打聽了出來。 據茶農說,信陽原有三十家大茶商,與李家簽了契約,將當年產的茶葉全數賣給李萬堂,由京商包銷。不過這茶價卻打了一個七成的折扣,因為契約里附了一條:在萬茶大會上,京商必須保證讓信陽毛尖拿到天下第一茶。 「否則李萬堂就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契約作廢,倒賠給三十家大茶商一筆巨款,要麼將當初約定好的價格翻倍,來收購全部的信陽毛尖。」這兩條,無論哪一條,京商都要受重大損失。 「明擺著選的是前一條。」閔老子道,「李家手上無茶才會到徽州收茶,不然他要煩心的就不是買進徽州茶,而是如何把高價收進的毛尖賣出去。」 古平原點點頭:「劉黑塔還聽來一句很要緊的話。」 據茶農說,京商曾經透出過這麼句話,說是把信陽毛尖交給京商來賣,不出一年,英國的女王也能喝到這茶。 「聽這個意思,李萬堂是勾搭上了洋人,打算把這茶賣到外國去。」古平原沉吟道,「只是不知道,洋人給他的是個什麼價兒?」 「絕不會高,可能是個咱們意想不到的低價,不然他不會把徽州茶的價壓到這麼低。」 「怎麼能打聽出來呢?」古平原皺著眉頭苦思。 「哎呀,你現在想這個做什麼。」閔老子一拍大腿,「三天後你就成婚了,悠悠大事,唯此為大!甭管什麼事兒,你這新郎官也得等三天之後再去辦。」 「您不知道啊。我這一次回徽州,有幾件事情答應了別人,是非做不可。胡老太爺那邊如此信重我,我非得把徽州茶賣出個好價來,不然沒法報答人家的恩惠。財神胡雪岩,雖說他給的那條洋槍路子我沒用上,可是這筆人情欠下了,答應他不能讓陳玉成回援天京,我也要說到做到。還有,我老師臨終時,我答應了他老人家好好照顧白依梅,更是不能說了不算,說什麼也要保全她。」 古平原滿腹放不開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他說的這些事,隨便哪一樁都是難上加難的事情,只不過他性子剛毅,這才硬扛了下來,換了旁人那還了得,只怕要愁出病來。 「唉,真難為你了。」閔老子嘆息一聲,「只怕你還少說了一樁。」 「哦?」古平原怔了一下。 「我人老可是眼睛不花,心裡更是明鏡似的。那常姑娘為什麼不願意住到白依梅之前的院屋去?你啊,不辜負白依梅,只怕就要辜負常家姑娘了。」 古平原聽得呆住了,聯想起自己每次說到回徽州,常玉兒眼中那抹不自勝的恐懼,他此時才若明若暗地猜到了原因。再抬頭看去,隔著院落,常玉兒的卧房中,那抹燭光還未熄滅,不停晃動著彷彿難以安穩的心事。 三日之後的大婚,是古家多年來的大喜事。古平原急公好義,深得人心,古氏一族人人都來幫他家的忙,把個古家村弄得是熱鬧喧囂,喜氣洋洋。街道上小孩四處跑著放爆竹,撒了一地的紅紙,各家各戶的大姑娘小媳婦誰不要看看這個新娘子,也都穿著新衣登門,把古家本來就不大的宅院擠得水泄不通。 接親迎親的儀式一定要有,可是常玉兒的家在山西。這也好辦,二嬸子把自己的房子暫時借出來,門上貼了塊「晉中風氣」的紅帖,就成了常玉兒的「娘家」。古平原卻暫時不能做新郎官,今天不僅是婚姻大事,而且還是給他父親古皖章立牌位的日子,他是長子,穿得一身素凈,點神主時一筆落下,古母放聲大哭,就像是要把這幾十年受的委屈苦累全都哭訴出來,村中婦人在古二嬸子的招呼下,不住聲地勸說,總算是讓古母收了淚。 「各位鄉親父老,你們都是見證,咱們家自打孩兒爸一去不回,不管過得多苦多難,從來沒使過一分髒錢,沒做過一件愧對古家列祖列宗的事兒。」古母雙目通紅,聲音哽咽,古家三兄妹齊刷刷跪在她面前,聽著母親哭訴,也都是雙淚交流,情難自抑。 「今天我把古家的三個孩子拉扯長大,大兒古平原娶妻立業,我終於可以說一聲,對得起古家,對得起我丈夫,對得起我自己的心。」古母捧起神主牌位,緊緊地摟在懷裡,眼淚一滴滴落在上面。 「娘!」兄妹三人哪裡還忍得住,抱住母親的腿個個痛哭流涕。 「好了,好了。過了今天,古家否極泰來,總算是熬出頭了,用不了多久,平原膝下添丁,你們家又興旺起來了。他父親、他祖父在天有靈,也必然欣慰。」古家老族長親自來勸。 「今天是平原成親的好日子,都不要哭了,誤了吉時可不是當耍的。」 一句話讓眾人忙拭去淚水,古平原趕緊換上喜服,騎著從鎮上馬行賃來的一匹雪白高頭大馬,胸前一朵大紅絨球,去二嬸子家接新娘。 古家這邊來的賀客也不少,胡老太爺派了侯二爺來,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賀禮,在賓客中算是頭一份重禮。喬鶴年與郝師爺一道而來,分別也有幾百兩銀子的致賀。讓古平原沒想到的是那個「扮豬吃老虎」的陳永清也來了,如今他在巡撫衙門裡謀了個差使,袁甲三念及古平原辦洋槍有功,派他送了四樣賀禮,禮物不重可是面子難得,鄉親們無不嘖嘖稱羨。 等到古平原將常玉兒迎回家中,堂屋中的香案上早已經準備齊備。香煙繚繞、紅燭高燒,親朋好友、職司人員各就各位。 古母坐在香案一頭,另一頭則擺著古平原亡父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司禮高聲宣號,院子里圍得人山人海,除了古家族長和侯二爺之外,就是喬鶴年、郝師爺、陳永清等有官位在身的人坐在兩旁,其餘人都是站著踮著腳看熱鬧。劉黑塔怕擠著自己妹子,大張著雙臂,像母雞護雛一樣站在常玉兒身側擋著人群。 「夫妻……」司禮這一聲剛喊到一半,就聽院外頭響起如山崩雷鳴一樣的鞭炮聲,這鞭炮足有十萬掛,響得震耳欲聾,聽得人心膽俱裂,就像要把古家村炸了一樣。 「這、這是誰啊?」劉黑塔登時臉上變色。鞭炮是新娘落轎時放,入洞房也不過就是放一掛小鞭,豈有在拜堂成親時放鞭的道理,何況還一放這麼多掛,這是存心來搗亂。 古平原也側頭看去,滿院子的煙嗆得人大聲咳嗽,好一會兒煙才稍稍散了,就見從院門外影影綽綽走進來一個人,越走越近古平原認了出來。 「是你!」 「沒錯!」李欽咧嘴一笑,「古平原,今兒你大喜,我給你送賀禮來了。」 「哪個要你這王八蛋好心!」劉黑塔見他敢攪妹妹的婚事,牛眼一瞪就要衝下去。 還沒等他下去,院子中古雨婷先忍不住了,她離著最近,搶先開口道:「道賀有道賀的規矩,你這人好不講道理,趕著這當口來了,又放炮又闖席,算是賀客還是攪場?真當咱們古家村沒人了嗎?」 一句話出口,古家村人還有個不同仇敵愾的?都七嘴八舌罵了起來,劉黑塔瞧得直愣神:「妹夫,你這妹妹比玉兒可厲害,將來可不許欺負我妹子。」 古平原早就站起身來:「李欽,你在這兒撒野,恐怕是找錯地方了吧。慢說這院子里的人都姓古,就是徽州府的知府老爺也在一旁坐著。」 「人多豈能爭過銀子多。」李欽滿不在乎地一樂,又看了看喬鶴年,「知府老爺?嘿嘿。」他一臉的不屑一顧。 「你到底想幹嗎?」古平原沉下臉問。 「方才不是說了嘛,送禮啊。」李欽慢悠悠地走到一旁的條桌旁,伸手翻弄著一件件的賀禮,在胡老太爺的那一份紅帖前站住腳。 「一千兩銀子。虧胡家還是徽州大戶呢,出手就一千兩啊。」李欽譏諷地看了看侯二爺。 「來啊,把我的賀禮送上來。」 李欽一聲喚,僕人端上來雕著和合二仙的桃木條盤,上面蒙著綠布。連喬鶴年在內眾人都有些緊張,誰知李欽輕輕一揭,露出一對白玉瓶。 「白玉無瑕,瓶安美滿。古平原,我這對兒禮送的還可以吧。」 古平原在山西當鋪做過朝奉,眼裡也是有水的,稍一過目就吃了一驚。這份禮何止是可以,這是最上品的羊脂白玉,整塊挖出來的籽料,溫潤細白,連頭髮絲那麼細的綹裂都不見,連灰塵大小的雜色都沒有。這對玉瓶,雖然不是天下僅見,可是就算皇宮內院,也不見得能尋出更好的,若說論價,沒三四萬兩銀子絕下不來。 在場不懂行的也能看出這份禮物貴重,非比尋常,一時全場安靜,鴉雀無聲。侯二爺本來以為自家的禮重,可是讓李欽比得灰頭土臉,京商的這份財力登時把他震住了。他望望玉瓶兒,又看看李欽,眼裡滿是又恨又羨的神色。 李欽出手如此闊綽,大出古平原的意外。李家確實財力雄厚,可沒有抬手就送這麼一份大禮的道理。哪怕是通家之好,結義之情,送到這份禮也可算是至矣盡矣,何況古平原與李家特別是李欽是解不開的冤家對頭,這裡面指不定有什麼蹊蹺。 古平原拱了拱手:「李少東,這份禮太重了,不管是李老爺送的還是你送的,都請帶回去,古某不敢領受。」 「你不收?」李欽像是早有準備,面上一片安然,「可是李家從沒有送出去又收回來的禮物。禮,我是送到了,出了這個門口你是願意砸還是願意賣,我都不管。賣了銀子,就當是給嫂夫人的添妝錢。」 「李家少爺。」常玉兒也站起身,眼前這人在山西曾經想殺自己,謀害不成反而送了張廣發一條命,丈夫不肯要他的禮是正理兒,既然提到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相公說得沒錯,李家的錢我們古家無福消受,這禮請拿回去。」 「呵呵。」李欽盯了常玉兒一眼,像是能透過紅布蓋頭看到她的臉,「新娘子天香國色,再大的禮也受得起。我不打擾了,告辭了!」說著轉身走到門外,喝令僕人駕車離去。 好好一場婚宴,被李欽這一攪,人人心裡都像憋了個疙瘩,弄不清他的來意如何。但眼前大事是婚宴,李欽這份禮擺在桌上儘管刺目,卻也無暇細究。 拜過天地,幾個女眷將常玉兒送到洞房,劉黑塔這才插空過來,瓮聲瓮氣道:「李家這小子過來做什麼,我瞧他那一臉壞笑,就是不懷好意。」 古平原心想,得虧沒把山西的事兒告訴劉黑塔,不然今天就要血濺婚堂。 「妹夫,我把那對瓶兒送還給他。」 古平原搖搖手:「先放著吧。就算是為了在我的婚事上當眾炫富,掃掃我的興頭,也不至於送這麼重的禮。何況李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紈絝少爺了,這其中必有深意。不弄明白,單把瓶子送回去有什麼用。」 他也沒工夫細想李欽此舉用意,就被眾人簇擁著,推到了二重院的洞房中。本來古家這套宅院有三進院子,古母為了貼補家用,賣了兩進,在古家村兵災時,前面這賣出的兩進院子都被火焚燒,古平原乾脆拿出銀子又重新買了回來,如今修繕整齊,恰好充做婚房。 「玉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古平原用金秤桿挑開紅蓋頭,他與常玉兒不是素未謀面的夫妻,彼此不乏話說,過了半個多時辰,聽著前院人群漸漸散去,村中打起了初更。古平原拉起常玉兒的手出了自家的耳門。 常玉兒心中很是奇怪,從沒聽說洞房花燭夜,新婚夫妻還要出門,但是她一向聽從古平原的話,更別說如今自己已是他的妻子,所以一言不發,只是跟著古平原穿過街巷,走了一刻鐘,便來到村口一處小院落的門口,依稀能聽到一條小溪繞過院後。 古平原將手放在院門上,稍微停頓了一下,將院門緩緩推開:「玉兒,這就是我老師從前的家,我打小就在這兒念私塾。」他回頭看著常玉兒。 常玉兒的臉色有些蒼白,長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你先進來。」古平原拉了拉常玉兒的手,就覺著她的掌心霎時冰涼一片。 古平原卻不管這些,只顧拉著常玉兒來到院中,一一指給她看。 「這是書房,我和幾個一般大小的孩子就在這裡讀了十年書,上京趕考的那天,也是在書房中辭了老師。」 「這裡是飯堂,白老師怕我們中午放學回家散了心,寧可貼補些飯食銀子,也要我們在他家裡吃午飯。」 「這是老師的卧房,他老人家以身垂範,手不釋卷,批註筆記,不到三更從不熄燈就寢。」 說到最後,還有西邊最後一間屋子,古平原深深看了常玉兒一眼:「這是白依梅的閨房。」 古平原面對著常玉兒:「玉兒,看著我。」常玉兒一直在迴避著丈夫的目光,這時才稍稍抬眼,與古平原對視著。 「我和白依梅,以前確實約定過,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古平原看著常玉兒眼中的恐懼越來越甚,身子也在微微發著抖,心中也是疼惜,卻決心要把這件事快刀斬亂麻在今晚就解決。 「可是天意不許,人力難回。以前我還不甘心,但是如今已經不做它想了。我答應過白老師,要好好照顧他的女兒,但也僅此而已了,將來她能保一生平安,也算我對得起老師的栽培之恩。」古平原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欺人,也不欺天,就在這裡立誓。從今往後,我古平原與白依梅之間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如違此誓,甘願萬刃穿心……」 「不要……」常玉兒急得去捂古平原的嘴,古平原把她的手放下來,到底是說完了後面的話。 「……永墜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說完,他一拉常玉兒的手,快步走出小院,回身鎖上了院門,將那把鑰匙掂了掂,揚手一拋,就聽遠處水聲,鑰匙落入小溪之中,濺起片片水花。 古平原真摯地看著常玉兒,常玉兒眼中隱有淚光,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古平原沒有聽清。 「我說,就算你將來真的違了誓言,我也不擔心。你下地獄,我就跟著你,我一輩子都是你的妻子。」常玉兒眼中的恐懼消散得無影無蹤,用亮如明月的目光望著自己的丈夫。 古平原展顏一笑,竟伸手將常玉兒抱了起來,大步往家中走去。 身後巷子里,古母正遙遙地望著,她不放心這兩人,便一直跟了過來,看見這般情景,欣慰地笑著點了點頭,又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淚。 第二天一大早,古家就有客來拜,古平原出來一看,卻意想不到是陳永清。 「新郎官,道乏道乏。今兒本來不應該這麼早到訪,可是有件事兒實在著急。」陳永清促狹地沖古平原擠擠眼。 古平原被他兩句話說得哭笑不得,拱手肅座。 「陳大人,清晨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什麼大人不大人,我一個窮官兒而已,古老弟不要調侃。」陳永清笑了笑,忽然問道,「昨天來的那個李欽,看樣子和老弟有點心結?」 古平原不知他問這話何意,只是略點了點頭。 「那陳七台呢?」 古平原一愣:「你是說洞庭商幫的陳七台?他和我談不上有交情,其實也算是對頭,他前兩日還攪了我一筆買賣。」 「那這事兒其實也就不急了。」陳永清向後一靠,意態悠閑地說。 古平原被他撩撥起了好奇心,不得已追問道:「陳大人,敢問到底什麼事?話可不好說半截留半截。」 「李欽正在算計陳七台,搞不好要出人命。」陳永清一語道來,古平原頓時吃了一驚。 原來古平原從俄羅斯國買來洋槍洋炮,讓李欽大感意外,他本以為給古平原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沒想到卻被古平原順水推舟得到了巡撫的賞識。李家這一次在徽州收茶,一定要得到官府的支持才能成功,所以李欽不敢掉以輕心,李家雖然送給了袁甲三一大筆銀子,可是古平原卻幫袁甲三坐穩了巡撫之位,相比起來功勞更大,李欽決心扳回一城,就把算盤打到了陳七台手中的這批洋槍上。 這批洋槍要從省城辦起運的運路憑照,軍火是朝廷嚴管的貨物,陳七台上下打點,卻還沒辦下來這張單子。按照李欽的算盤,自己居間介紹,讓陳七台把這批槍也賣給安徽的清軍,如此一來至少能與古平原打個平手。 誰知道陳七台卻不買賬,他的算盤也很精,如今這批貨是奇貨可居,安徽軍需有限,而且剛進了一批洋槍,賣不上什麼好價錢,如果運到江浙甚至洋場上,利潤必定驚人。 李欽勸了幾次,見毫無用處,乾脆把心一橫使了個絕戶計,打算要讓陳七台連人帶槍都陷在安徽。他一面勸陳七台乾脆用販私的辦法,不辦路憑運照,一路行賄把洋槍運到洞庭君山。另一面又跑到巡撫衙門密告袁甲三,說是有一批洋槍要從安徽運往長毛老巢天京,如能截下則安徽戰力幾可比美曾氏弟兄和李鴻章的湘軍淮勇。 李欽巧舌如簧,陳七台和袁甲三都被他說動了心。李欽又假裝好人,幫著陳七台從中謀劃,制定了運槍的路線,轉回頭就告訴了袁甲三,就等著洋槍一起運,便在山路上派兵攔截,陳七台不反抗還好,或抗或逃,便正好趁機一窩端,殺人報功了事。 「這個京商的李東家小小年紀,心思忒狠毒。我在巡撫衙門的籤押房領了一份差事,佐理文牘,這份調兵的文書就是經我手發出去的。」陳永清慢條斯理道,「本來我還想,你們都是商人,或者其中有人與你古老弟有交情,我來報個信,也好早自為計,如今看來兩個都與你不睦,那坐山觀虎鬥好了。」 「不行!」古平原早聽得眉毛擰成一股繩,站起身急速地走了兩步。他心裡明鏡似地,自己心血熬干就是為了讓安徽清軍與陳玉成的長毛弄成個僵持不下的局面,說白了是以拖待變,可是袁甲三要是拿到了陳七台手上的這批洋槍,局勢便大為不同,只怕會大舉進攻三河鎮,到時候白依梅的性命可就難保了。 「這兩人和你都沒什麼關係,你著什麼急?」陳永清奇怪地瞧了他兩眼。 古平原肚子的如意算盤不能說,卻還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陳大人,你也看出來李欽此人陰狠毒辣,那陳七台雖然不是我的朋友,可也是個正正經經的大商人,我不能眼瞅著他毀在李欽這等小人手裡。」 「可你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說你要通知陳七台?」 「他不會信我。再說洋槍總還是在安徽,只要袁巡撫起了這心思,要弄走這批槍易如反掌,如今他要等著起運,無非是要給陳七台安個『私運洋槍』『資助長毛』的罪名,要知道這『私運』比起『私藏』來罪名可大得多。」古平原在廳中邊踱著步,邊緩緩說道。 「呵呵,你老弟果然心思靈動,袁巡撫的用意瞞不了你。既然都知道,那你還有什麼辦法。」 「我打算給這批洋槍找個買主。」古平原沉思良久,已然有了主意,「要壓孫猴子,就得去搬如來佛。袁巡撫倒是一省之內唯我獨尊,可是放眼望去,比他狠的人也不難找。」 「這話透著玄,老弟,你有什麼好主意,說出來也讓我聽聽。」 古平原一笑:「陳大人,這事兒還真非得你幫個忙不可。」 等到古平原把主意一說出來,陳永清也笑了:「這是老弟在幫我,這等借花獻佛的好事兒誰不願意去做。」 「你可想好了。做了這件事,就得罪了袁巡撫,遠的不說,你巡撫衙門裡的差事就保不住。」 「良禽擇木而棲。」陳永清只回了這麼一句話。古平原深知此人面上含糊心底瓷實,跟著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陳大人請到我書房來,咱們好好議議。」 天色陰沉得嚇人,傍晚上路的車隊夜行曉宿,撿著僻靜的道路趕行,走了整整兩天,天色還是不放晴,明明是十五,月亮卻被遮在重重烏雲之後,一絲光都透不出來,為了掩飾蹤跡,車隊每隔三輛車才點一支火把,這夜幕把光亮吞噬殆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陳大哥,要不就地打個尖,歇上半個時辰吧,這麼黑的天,走的又是山道,萬一翻了車可不是玩兒的。」在前面開路的洞庭商幫副總執事高奎催馬趕到後面,對壓陣的陳七台道。 陳七台仰臉想了一下:「好,就歇一會兒,之後每輛車前點支火把,可得再加快點趕路,明天天亮前一定要趕到廣德縣。到了那兒,就什麼都不怕了。」 「怕?」高奎看了陳七台一眼,黑燈瞎火看不清顏色,可他自打跟著這位總執事,順風旗扯了幾十年,還沒聽過陳七台怕過誰。 陳七台下了馬,與高奎一道兒招呼夥計們歇腳,等走到車隊最後面時,他忽然道:「這幾日,你有沒有感覺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沒有啊,這路走得挺順的,就是天太黑了,不過對咱們也有好處,不怕被官兵發現。」 「太順了。」陳七台搖了搖頭,「我身上帶了一萬兩的散碎銀票,到現在一張還沒給出去。」 「大哥,您怎麼了,這省下銀子還不好?」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該花的銀子不能省,不然早晚有事。」陳七台雖然表面上豪氣干雲,像個江湖漢子,可是帶著一個商幫做生意,粗豪只是表象,內里也是心思機巧,善於用心之人。 「既然要走私,那最重要的就是一條路。這條路我反覆打聽了,咱們剛走過來的那段山路上就有收厘金的哨卡,連帶隊長官的名姓我都打聽著了,就等著到時候往上遞銀子。可是你發現沒有,哨卡撤掉了,可地上的草灰還是熱的。這群兵卒就算是尋個地方吃酒,可這是收錢的關卡,不會不留人看守。」 高奎被陳七台一番話說得心裡直發毛,左右看了看黑黢黢的山林。 「不行。」陳七台心裡一直懸著,總覺得要出事兒,「你去發令,不能等半個時辰了,讓夥計們方便一下,啃點乾糧就上路。」 「好嘞。」高奎轉身剛要走,忽然就聽林子里夜梟嘶聲長號,無數光點瞬間亮起。 「山魈!」陳七台身邊有個夥計驚怖大叫。 車隊霎時就亂了,陳七台起初也驚得汗毛一豎,但他畢竟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旋即冷靜下來,先是揚手狠狠給了那夥計一記耳光,接著大喊一聲:「都不要動,看好自己的貨物。高奎,帶人護著車隊!」 洞庭商幫平日里養著一個鏢局,有大宗的貴重貨物起運,都由這個鏢局承運,高奎其實也兼著總鏢頭一職,一身武藝不弱,難得的是打洋槍的準頭也好。 他聽陳七台召喚,帶著鏢局眾人,從側翼護住車隊,手裡抄著一桿火銃,瞄著林子里。 然而等看清楚了,高奎不由得就放下了手,從林子一隊隊開出來的都是清兵,人數足有三五百,個個手持兵刃,一夥子手端洋槍的親兵擁簇著一個五品守備走了出來。 陳七台心裡登時就是一翻個,知道大變在即,他也是跑老了江湖的,要是等官話說出來,那就不好轉圜了,於是搶先走上前去,面上帶笑一躬身:「總爺,怎麼這麼辛苦,三更半夜到山上設卡。」 「還不是怕有人趁著月黑風高走私嘛。」那守備的臉比夜色還要陰沉,一望可知極難說話,「運的什麼?」 陳七台知道必定要查驗,與其說假話被驗出來,不如直來直去。 「稟總爺,是洋槍。」 「洋槍?」守備前後望了望,「車裡都是洋槍,那不怕有幾千支了?買來做什麼,造反嗎?」 出口語氣不善,陳七台的心越發往下沉:「我們是在浙江洞庭山做買賣的正經生意人,這洋槍也是向上海洋場上的洋商買來的,手續齊備,買賣契約都在這兒,請總爺過目。」 說著一使眼色,高奎趕忙將與洋商簽訂的契約遞了上去。 「唔。」早有兵卒打起燈籠照過來,守備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冷笑一聲,「一個是江浙的商人,一個是上海的洋人,卻在安徽交卸貨物,真是奇談。」說著把手一伸,「我只認衙門發的路憑運照,拿來驗一驗。」 陳七台與高奎對望一眼,都沒吱聲。 「沒有?那不就是走私嗎?運的還是洋槍,難不成是給洪秀全送去。」 「總爺,這話可不能亂說!」高奎抗聲道。 「住口!」陳七台在火光照耀下,見那守備眼露凶光,登時警覺萬分。趨前兩步拱手一揖,「總爺,我這手下人不識尊卑好歹,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往心上去。借您兩步,我有下情稟報。」 「這還像句人話。」守備哼了一聲,隨著陳七台走到一邊。 「大人,多的話也不說了,這批洋槍確實是走私,這荒郊野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高高手放我的車隊過去,將來陳某還有補報。」說著把一萬兩銀票全都拿出來,向守備手上一塞。 一個守備手下幾百兵,喝兵血吃空餉,一兩年也不見得能撈上一萬兩銀子。守備也沒想到陳七台出手這麼大方,俗話說「伸手不打送禮人」,何況送的是一萬兩銀子,他咳了兩聲,悄悄將銀票攏在袖中,放緩了語氣道:「既然這樣,我也給你交個實底。這差事是巡撫衙門交代下來的,你們把洋槍留下,人我可以不為難,否則軍令說得明白,以『私運槍械資助長毛』論處,可以就地……」他說著將手在身前虛劈了一下。 「一個都不放過!」 這森森的語氣激得陳七台打了個冷戰,知道事情糟了。沒想到是袁甲三親自下令,這麼說這群人不是緝私,而是在此設伏,目的就是這批洋槍。 這是以官為匪,捏著自己走私的短兒,打算黑了這批槍,再來個殺人滅口。陳七台立時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可是接下來怎麼做,難不成真就放下車隊里的貨,雙手空空回洞庭,陳七台做了一輩子生意還沒幹過這血本無歸的事兒,傳揚出去,這個面兒栽得太大,今後那還有臉面出去見人。再說這批洋槍是為了懲治古平原,加價從理查德手中收來的,本錢就在七十萬以上,就這麼說沒就沒了?說什麼也不能甘心。 他這麼沉思不語,守備當時就撂下臉,喝道:「我可沒工夫陪你站到天亮,說個章程吧,是留下車隊呢,還是連人帶貨都留下。」 事情間不容髮到了推車撞壁的關頭,陳七台心裡一股火撞上來,恨不得和這群官軍拼了,要是三五十人的清軍,陳七台真能做得出來,殺了後往林子一埋,神不知鬼不覺。可眼前是幾百人的隊伍,陳七台不用想也知道打不過人家,白白連累弟兄們送了性命。 「總爺,萬事好商量,我留下一半貨,成嗎?山不轉水轉,洞庭商幫在江浙不是沒名沒姓的角色,將來指不定能幫上您什麼忙,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陳七台這話軟中帶硬,守備愣了一下,獰笑一聲:「大概你還想說多個冤家多堵牆。你想錯了,今天這事兒沒商量!來人!」 守備一聲呼喝,陳七台知道他要動手了,後退兩步,也揚聲大叫:「高奎,抄傢伙!」他準備破釜沉舟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兩個墊背的。 「誰說沒商量啊!」就在一觸即發之際,就聽不遠處有人高聲回了一句。 「誰!」守備吃了一驚。 答話這人不慌不忙走進圈內,燈籠火把一照,比誰都吃驚的人是陳七台。 「古平原,怎麼是你?」 「陳總執事,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您托我到浙江巡撫衙門,幫著辦一張起運洋槍的運照,怎麼忘了?」說著古平原從懷中掏出一紙公文,遞給陳七台。 其實這筆買賣是陳永清接的頭,他有官職在身,請見浙江巡撫更加方便,李鴻章一聽他能弄到三千支洋槍,立時發下運照,答應派兵護送。古平原本還擔心陳永清會因此開罪袁甲三,可是陳永清的算盤打得更精,袁甲三和李鴻章相比,自然後者是可以倚重的靠山,如今種下這重善因,將來就算袁甲三怪罪,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還愁在浙江得不到善果? 陳七台像做夢一樣,遲疑地接過公文紙看了看,胡桃大小的八行箋,浙江巡撫李鴻章的大印明晃晃鈐在上面,上面寫得清楚,指名道姓讓洞庭商幫從安徽起運三千支洋槍到浙江杭州。 他看看大印,又看看古平原,一時弄不清該怎麼辦。 「總執事,這位總爺既然要驗運照,您該請他看一看的。」古平原含笑提醒。 「哦哦。」陳七台有些神情恍惚,吸了一口氣將運照遞了過去。 守備想不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居然真的弄來一張浙江巡撫衙門發下的運照,可是他也奉了軍令,今天這事兒不講王法,拿了三千支洋槍回去復命就是功勞,否則也要吃軍法的。想到這兒他揚了揚手上的這張紙:「運照向來是起運之地的衙門發放,從安徽運到浙江,豈有浙江衙門發運照的道理,這是偽造的,你是什麼人,膽敢偽造公文和巡撫大印,這是要掉腦袋的!」他大聲咆哮著,話中殺意畢露,連陳七台都不禁心裡一緊。 「這公文不假,確是浙江巡撫衙門發的。」古平原就像在茶館裡與人閑話一樣,不驚不懼不緊不慢。 「我說是假的就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管守備如何怒喝,古平原語氣始終淡淡的,居然好似抬杠一般。這時候洞庭商幫的這些人都在看著,只覺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難不成這個人真的不怕死。 守備氣得脖子都發紅,剛要下令格殺,古平原忽然一笑:「總爺,既然您說是假的,我不妨給您找個證人,看看這運照究竟是真是假。」 說著古平原回身,沖著燈火外黑沉沉的路上喊了一句。 「葉將軍,有勞您給說句話,不然這位總爺不信。」 守備聽了身上一顫,再抬眼一望嚇得心膽俱裂,敢情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包圍了商幫車隊的人馬反而被別人的一支隊伍給包圍住了。這支軍隊也是清兵服色,所不同的是個個手持洋槍,精神抖擻顯得訓練有素。 守備手下人馬全神貫注聽著古平原與長官爭辯,燈籠都往人堆里照,外面反倒是漆黑一片,就這麼一不留神被人包圍了,這時一陣大亂。 「都別慌,大家都歸朝廷管,都把槍端穩了,別走了火兒傷了自己人。」從人群外走進一員將軍,看看那守備,「我是浙江參將葉志超,你是哪路營下?」 葉志超可非無名之輩,是李鴻章手下的大將,這守備也聽過他的名字,立時行軍禮參拜:「卑職駐安徽綠營守備孫大用見過將軍。」 別看守備五品,參將三品,像是隔著不遠,可是從四品游擊以下都是「弁」,說白了只是軍官,三品參將往上的則是將軍,身份大不相同。 「這批洋槍已經賣給了浙江駐軍,只等貨到成交。怎麼?你連李大人的東西都敢搶?」葉志超也不讓守備起身,威嚴地問。 「小人不敢,這是……」守備把話咽了,他不敢把事情往袁甲三頭上推。 好在葉志超也不追究:「我諒你們也不敢以卵擊石,李大人怕這批洋槍路上出事兒,特派我帶兵前來押運。」 陳七台聽到這兒,一口氣松下來,這才發覺前心後背都被冷汗濕透了。 高奎在萬茶大會就見過古平原,萬料不到是他及時出現給自家解了圍,陳七台更是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這批洋槍本來就是自己搶了人家古平原的,而且事後聽說,古平原要買這批洋槍是為了救家裡人的命。這本來是解不開的仇怨,想不到古平原會這麼做,這該怎麼處? 陳七台還在發怔,古平原已經走了過來,拱手一揖到地:「陳總執事,我先告個擅專之罪,沒和您商量,就代洞庭商幫把這批洋槍賣給了李巡撫。不過巡撫衙門給的價兒不低,我算了算,按您從理查德手裡買下的價兒至少能賺十萬兩銀子。」 陳七台臉色漲得通紅,他這輩子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可是這時候嘴唇抖了半天,硬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古平原通達人情,不願意讓人家尷尬,笑了笑轉身要走,忽又回頭說了句:「總執事,我送您一句話,『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幫官兵分明是設伏等候,看起來早有準備啊。」 古平原說完便走,高奎實在過意不去,就這麼讓人家走了可不成話,咽了好幾口唾沫才啞著嗓子喊了句:「古老闆!」 古平原回身看著,高奎也覺得無話可說,只是拱手一揖,算是道謝,古平原回禮別過,獨自一人上馬離去。 自打古平原走了,陳七台便默不作聲地站在路旁,望著遠處徽州的方向。高奎要與官軍打交道,改路線算補給,忙得不亦樂乎,好不容易都弄完了,正要招呼夥計起程,一眼看見陳七台還在路旁站著。 「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唉!」陳七台難得地嘆了口氣,「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自己老了。那個古平原臨走時說的話聽起來隱晦,其實再明白不過了。我這趟來徽州,還以為是快意恩仇,沒想到遇上兩個毛頭小子,一個把我當槍使,又差點讓我掉到陷阱里,另一個……」陳七台搖搖頭,表情苦澀,像是含了一勺苦藥難以下咽。 高奎也早就想明白了:「他奶奶的,京商真是不地道,這筆賬非和李家算清楚不可。」 「高奎啊。」陳七台攢著眉,轉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做生意幾十年,深知仇好了,恩難報,無端端欠了人家這麼一大筆人情,這才是栽了個大跟頭呢。」 「不是我埋怨你,京商和洞庭商幫的爭鬥,你攪到裡面做什麼?本來巡撫很是賞識你,這一次可把袁巡撫得罪苦了。」喬鶴年站在巡撫衙門外面,不以為然地看著古平原。 「我也這麼想。就算你要幫洞庭商幫的忙,自己可以不出面,如今露了臉,事情可就難辦了。」郝師爺也在一旁幫腔。 「喬大人,郝大哥,我知道你們擔心我,不過我見了袁巡撫自有話說。」古平原本來沒打算出面,但後來一想,自己和陳七台結了冤家,正好趁此機會和解,才親自出馬。他也知道本省巡撫不能開罪太甚,故此編了一套說辭,只說這批洋槍真的早已被浙江那邊定下,諒袁甲三也不會去和李鴻章對質。 怎奈他雖然算盤打得好,等進了巡撫衙門二堂,卻一眼看見李欽正坐在側坐與袁甲三對談。 「壞了,只怕遲來一步,李欽已經惡人先告狀。」古平原看見了李欽,李欽也看見了他,沖著古平原莫測高深地一笑。 袁甲三見喬鶴年進來,身後又站著古平原,面色登時不豫,命人給喬鶴年看座,並不理睬古平原。 他不提洋槍的事兒,卻先向喬鶴年道:「喬知府,等下你去籤押房領一張布告,連夜找人謄寫,貼到徽州各鄉各縣。」 「是。」喬鶴年起身領命,「敢問大人,布告上說的是什麼?」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軍捐。如今安徽戰事吃緊,徽商們的軍捐已經拖了一季,難道還要拖上半年不成。無論如何月底之前要挨家挨戶把軍捐催上來,不捐者,以房屋地契或是生意店鋪抵扣。你如今兼著藩台衙門的辦餉差使,又是徽州知府,這事兒歸你正管,倘若到期催收不上,誤了軍情,本撫唯你是問。」 古平原聽了大吃一驚,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道:「撫台大人,如今徽商們確有下情,茶葉賣不出去,生計已然困難,哪裡還有錢繳納什麼軍捐。」 袁甲三慍怒地看了他一眼:「古平原!你一介平民怎敢在本撫與官員議事時擅自插言,念你上次買槍,我且不怪罪你。你說茶葉賣不出去,眼前這位京商李東家,就是來徽州收茶,人家說了,有多少收多少,可是你們不賣,如今怎麼還說賣不出去?」 「京商給的茶價,連往年的三成都不到,徽商豈能就賣。望大人明鑒!」 「哼,你們這群商人哪,一心逐利,賺多少都嫌少。如今兵荒馬亂,還總想著太平年月的茶價,真是人心不足。」袁甲三一臉厭惡,「總之,此事涉及軍餉,絕非兒戲。到期不捐,我就封了徽商的店鋪茶園,統統交予官賣。」 「大人放心,京商必當竭力報效,屆時如需買下這些產業,我李家責無旁貸。」 「聽見了吧,京城李家這才叫深明大義。你們本鄉本土,名字叫個『徽』商,怎麼就不知道為朝廷分憂!」袁甲三看著古平原就想起那三千支得而復失的洋槍,一肚子的氣,也不容他解釋,站起身徑直進了後堂。一名師爺等了老半天,見狀也跟了進去,大概是追上去說了兩句話,就聽遠處袁甲三氣惱地吼道:「如今這些事兒也找到我頭上,還嫌我不夠煩是不是!」 李欽靜靜地看著古平原,這時才起身,慢慢走到古平原身前,揶揄地一笑。 「我這次得好好謝謝你。」 「謝我?」古平原猜不透這個大少爺心中在想什麼。 「你大概以為,我會因為那些洋槍的事兒大發脾氣,那你就想錯了。我要是幫巡撫弄到那批洋槍,其實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就像老話說的,『年三十逮只兔子—缺了它就不過年了?』倒是你去幫洞庭商幫,真是讓我意想不到。我和袁巡撫說,表面是你古平原,其實背後是徽商故意和他為難,為的是在李鴻章李巡撫面前賣好,打開目前滯銷的茶葉路子。」 「換成你是袁巡撫,聽說本省的商人去幫外省的巡撫,能不生氣?我趁機給他出了個主意,放在以前,他瞧在徽商的這個『徽』字上,也許不會做得這麼絕。可是如今袁巡撫可沒這份好心。」李欽笑著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我本來以為要辦到這一步,至少還要兩個月的水磨工夫,誰知道你幫李鴻章買槍,卻也幫了我一個大忙。」 「如今徽商納捐是死,不納捐也是死,你回去幫我勸勸那姓胡的老頭子,乾脆就把茶葉賣給我,好歹也能留口活氣不是。」 李欽大笑著走出門口,留下古平原獃獃地站在那裡。 他二人的話,喬鶴年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心中一嘆,知道徽商的難題纏亘不去,終於遇上了繞不過去的坎兒了。他轉頭看見方才進去的那個師爺一臉愁容站在後堂門口,踱過去問道:「鍾師爺,什麼事兒弄得巡撫大發雷霆。」 鍾師爺也認得喬鶴年,正好訴訴苦:「袁巡撫的侄子得了一子,想請他給起個名字,這不也是沾點貴氣嘛。怎料袁大人心情不好,一口回絕,我倒不知道該怎麼去和人家說了。」 喬鶴年想了想,笑了:「鍾師爺,你這聰明人怎麼也辦老實事兒。既然是小事兒,也就不用麻煩巡撫大人,隨便起個名字交回去,難道你還怕過後問起,袁巡撫不認賬?」 「哦。」鍾師爺也啞然失笑,「既如此,一事不煩二主,就請喬大人給起吧。」 喬鶴年問明白袁家自袁甲三之後是「保世克家、企文紹武」的排名,這孩子是世字輩,沉吟道:「如今與長毛交戰,就討個吉祥,起『凱』字如何?」 「袁世凱……」鍾師爺念叨兩遍,滿意地笑了,「好名字,我可以交差了。」 他走了兩步,又回身道:「喬大人,你別以為袁巡撫是借題發揮,如今這『軍餉』二字是他心頭大患,他信重那個剛投過來的程學啟,把洋槍洋炮都分發給了他的部下,惹得綠營和旗營不滿,整天堵著軍需處大罵討餉,真要是再拖下去,搞不好有嘩變的事兒,那就不只是安徽一省糜爛。壞了大局,朝廷豈能放過袁巡撫,到時候摘頂子都是小事兒。眼下布赫藩台袖手旁觀,就是等著看好戲呢。所以,袁巡撫交代的事兒您可別輕忽大意,犯不上這當口惹不痛快。」 「我知道了,多謝老兄指點。」喬鶴年抱拳道謝,回頭一扯古平原,「事不宜遲,趕緊回徽州商量吧。」 「我胡家倒是無所謂,大船爛了還有三千顆釘,軍捐的幾萬兩銀子拿得出,可是那些小門小戶的茶商茶農,多則萬八千、少則也要一千兩,他們確實拿不出來。若說這幾千家的銀子都由我胡家來拿,就拆了我這把老骨頭,也拿不出來。」胡老太爺皺著眉慨然嘆道。 花廳里的暖爐旁圍坐著幾個人,也都是他這副擰眉蹙思的神色。古平原和喬鶴年儘快趕到休寧天壽園,把事情一說,事涉全體徽商,胡老太爺也做不了主,又請來了徽商會館裡的幾個主事,再加上祁門的汪存義和六安的寧老闆,連同侯二爺在內一同前來議事。 「喬大人,事到如今只有求求您了。您是經辦的官員,能不能為我們在巡撫面前說幾句好話,寬限著些日子?」寧老闆喝了一口釅茶,和喬鶴年打著商量。 「各位老闆,我喬某人不是不講道理,何況我為一方父母官,這邊坐著的古老弟又是我的知交,能想的辦法我與他都想到了。這事兒連著巡撫大人的前程,我去求可以,但是一定沒有用,軍捐這筆銀子一日不入藩庫,袁巡撫一日睡不得安穩覺,在座各位也是一日別想高枕無憂。」喬鶴年臉上神情懇切,徐徐道來如對親故,「是癤子總要出頭。如今徽商的情形我也知道,與各省的商人較著勁兒,等於是坐吃山空沒有進項,既然這樣,我就算求來了寬限日子又有什麼用。到了那時候,只怕徽商的家底還不如現在,莫不如趁著手頭還有能用的銀子,咬咬牙捐了這筆錢,至於維持生意和生計的錢再想辦法,自己的事兒怎麼都好說,可要硬是扛著不捐,惹得袁巡撫翻了臉,到時候只怕難以收場。」 喬鶴年這話說得很透徹了,古平原卻頗為不服。 「喬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當面請教。我們大清自打聖祖康熙爺開始就是『永不加賦』的,賦稅銀子嘛,官府有權動用魚鱗冊強征,可是說到『捐』,豈有強人所難的道理。袁巡撫如此強勢逼人,難道就不怕御史知道了參他一本?」 古平原覺得自己問的有理,滿心以為面前這些徽商大佬們會同聲應和,誰想卻是一片沉默。 靜了許久,坐在上首次座的汪存義才道:「這事兒也難怪你不知道。那還是在前任巡撫江忠源江大人任上,安徽當時有七成土地落入長毛之手,茶葉採收幾乎廢止,可是朝廷的賦稅不能停,江大人真是好官兒,主動來和徽商商量,說是願意出奏朝廷,暫免徽商三年賦稅,可是等到安徽太平了,茶園可以如常經營,要以軍捐的形式把這筆賦稅分年加成繳納。」 胡老太爺插口道:「遇到這麼好的官兒,咱們還有什麼話說。當時也是我為首,帶著二十家徽商與江巡撫簽了契約,此事在官府留得有檔,朝廷也知道,所以袁巡撫做得並不錯,他也不怕言官參劾。」說著胡老天爺嘆了口氣,「那年安慶失守,江大人以身殉國,把命丟在了安徽。唯其如此,這筆賬咱們徽商更不能賴,這賬上有忠臣的血啊。」 古平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欠下的一筆舊賬,如今軍餉吃緊,袁甲三作為繼任巡撫要討回這筆銀子,任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舅舅。」侯二爺試探地說了一句,「依我看,如今強梁硬頂不是辦法,光棍不吃眼前虧,要不然……」他窺了一眼胡老太爺的臉色,「咱們就把茶賣給京商,雖然價錢低些,總比放在庫里發霉變陳的好。」 胡老太爺死盯了侯二一眼,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他面前:「你方才說的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舅舅!我是想著……」侯二爺剛要辯解,胡老太爺已然暴怒,舉起大煙袋鍋劈頭蓋臉打下來,「你這個混賬東西!我就在這天壽園與眾位徽商對天盟誓,絕不與京商做這筆買賣,你耳朵聾了么,居然敢勸我背誓,我、我……」胡老太爺氣得鬚髮皆張,眼睛直直地瞪著,對著會館的幾位主事喊道,「來,我們一同到會館去召集大家開香堂,把這不信不義的東西攆出徽商。」 「舅舅,我錯了,我不敢了。」侯二爺真嚇壞了,他的身家都依靠徽商這塊招牌,一旦被胡家攆出去,被徽商除名,別的不說,胡家的家業必定沒有他的份兒,今後也不會再有什麼人和他做生意。 「老太爺,您看我的面上饒了侯世兄。他也沒真和京商做生意,不過出出主意罷了,言者無罪,言者無罪。」古平原趕緊過來解勸,一邊沖著侯二爺使了個眼色。侯二爺見是古平原給他解圍,胡老太爺對他竟比自己這個親外甥還要信重,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暗暗一咬牙,返身出了大門口。 「唉!」胡老太爺坐在椅上喘息良久,「我這個外甥不成器,可是有一句話真被他說對了。眼下內外交困,再一味強梁硬挺真的難以為繼,與其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再來向人家遞降表,不如趁現在去和他們講講斤頭。」 「您說的他們是……」汪存義遲疑地問。 「我得到的消息是,眼下各路茶商都齊聚杭州,他們不是不買茶,而是在等徽商服軟,好把價錢壓到最低。其實他們也心急,各地茶客喝不到新茶,他們每天不知要少賺多少銀子。單憑這一點,咱們就有資格講講價,何況……」胡老太爺指了指自己的面上,「我胡泰來不止有把老骨頭,還有張老臉,這次拼了臉面不要,我親自出馬去求求各家茶商,實在不行給他們行個大禮,他們瞧著我這把年紀,能讓一分是一分,好歹高高手,讓徽商過了這一關。」 這話說得人人聽了心中一酸,「胡泰來」這三個字在大清商界那是塊響噹噹的招牌,一輩子沒服過軟,想不到如今為了徽商一脈要做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令人心裡難過。 寧老闆陰著臉,一口口往下咽著釅茶,那嘴抿成了一條線。汪存義就覺得心口發悶,伸手去抄茶杯,一低頭兩滴眼淚落在地上。在場眾人就沒一個眼圈不發紅的。 古平原怔了半晌,跺跺腳快步走出花廳,來到後院池畔,仰面望天,強忍著不讓自己落淚。 「我聽閔老先生說,你這一次回徽州,有幾件事纏在心頭。」喬鶴年不知什麼時候跟了出來,站在古平原身後道。 古平原一聲苦笑:「第一件事就讓我辦砸了,我答應胡老太爺要把徽茶賣個好價錢,可是事到如今,竟要老爺子親自去求人,我真是沒臉見他老人家。」 「你靜靜心聽我說。」喬鶴年在他身後踱著步慢慢道,「你要幫徽商把茶賣個好價錢,這半點都沒錯,因為只有賣出了徽茶,得了軍捐銀子,安徽的清軍才能安心作戰,牽制住陳玉成的長毛軍隊,這一來你對胡雪岩的承諾也兌現了。而陳玉成不能回援天京,在安徽就成了不戰不和的局面,洪秀全少了這股強援,以曾國藩的統御,曾國荃的勇猛,左宗棠的謀略和李鴻章的智計,南京光復指日可待。到了那時陳玉成失去效忠的對象,必然會投降朝廷,則白依梅不僅可保性命,而且富貴可期。」 「說來說去,這一連串事情都拴在一樣上,那就是賣茶!」 喬鶴年一番分析鞭辟入裡,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古平原就覺如烈日飲冰,頓時耳清目明,「你說得對,這次回到徽州,做起事情來百般束手束腳,其實也都是為了徽茶難賣的緣故。」古平原在池畔來回走了兩趟,毅然道,「胡老太爺已是頤養天年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老人家出面,徽商還不至於連個辦事兒的人都尋不出來。這一趟準定我去,不過能不能辦成此事,我心裡也沒底,能不能請喬大人與我一道去趟杭州,你是四品道員,我想那幫茶商無論如何也會給個面子。」 「籌餉是我該辦的差事,這事兒如今也和徽商賣茶連到了一塊兒,我責無旁貸。」喬鶴年一口答應。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古平原卻有些意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喬大人,我說了你可別見怪。」 喬鶴年微笑地看著他點點頭。 「我二次從關外回來,發現你好像變了許多。」古平原深有感慨地道,「當初在蒙古,你手不釋卷,為人孤高,不知怎的,現在想來我卻覺得那時候的你更容易打交道些。」 「我知道。」喬鶴年的聲音有些發悶,「也許這就是官場中人的面目吧,有時候越近越看不清,甚至照照鏡子,自己也不認得自己。」 「這話聽著倒有些禪味。」古平原見自己一句話引得他如此感慨,便開了句玩笑。 「哈,你我一在官場,一在生意場,所謂利欲熏心,指的可不就是我們兩個,還談什麼參禪,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喬鶴年目中波光一閃,隨即也放鬆下來開起了玩笑。 古平原極盡口舌,搬出當初胡老太爺那句「古家茶園如今與胡家是聯號生意,休戚與共,如同一家」,胡老太爺想想,自己既然說了讓古平原代表胡家聯絡徽商,這話不能不認,沒奈何只得答應下來,由他和喬鶴年代表胡家和徽商去與杭州的各路商家談判。 他二人連夜動身,經新安江支流轉到運河,此時浙江各地大部分都已被李鴻章率部收復,水路更是太平無事,不過三天,船已然到了杭州拱宸橋,眼看前面就是城門,古平原忽然讓船家停靠岸旁。 「船為何停了下來?」喬鶴年從後艙走過來問道,眼看天色已晚,雖然可以拿名刺叩關,但要頗費一番周折,不如趁著水關開放之際進城為好。 「我一路上都在想劉黑塔從信陽打聽回來的消息。」古平原靠著船舷,望向天邊剛剛升起的彎月,「京商的口氣大得很,說是不出一年,就能讓英國的皇上也喝上他們販運去的茶。這說明他們要買賣的物量一定不少,何況如此有把握,想必已經找好了買主。」 「所以他急著來徽州收茶嘛,圖的就是一筆厚利。」 古平原微微搖頭:「我總覺得不止如此。李欽的背後是李萬堂,那個人的謀略陰鶩,在京城時我是領教了,此人眼高於頂,做的都是真正的大生意。若是只為了賺上一筆茶錢,他不會派自己的兒子花費如此工夫。」 「胡老太爺不是說這茶和京商無關,只管尋別家去賣嘛。既如此,我們理這麼多做什麼,進杭州城將茶賣出去便是了,管他京商還是李家,多想無益。」 古平原始終放不下這段心事:「不成,我得去一趟上海。」 語出驚人,喬鶴年吃了一驚:「時間如此之緊,不到杭州賣茶,跑去上海做什麼?」 「我不知道。」古平原老老實實地說,「我只是覺得不弄清楚京商到底想做什麼,就算把徽茶都賣出去了,也不得心安。何況那個李欽要在背後搞鬼,咱們就算談成的交易,或許也會前功盡棄。你別忘了,當初我那三千支洋槍是怎麼得而復失的。」 這麼一說,喬鶴年也沒了主意,蹙眉想了一會兒,道:「去上海就能弄清京商的企圖?」 「京商要做這麼大的生意,不能不與十里洋場打交道。」 可是事情並不像古平原說的那麼簡單,他與喬鶴年都是初到上海,別看喬鶴年的官銜與總領上海事務的上海道吳旭同級同品,可是上海這地方是洋人的地盤,大清的官銜在這裡抖不起威風。 「兩位老爺,您看見沒?」雇來的馬車夫趕車經過黃浦江邊的一處二層小樓,放慢腳步,向樓上指了指,「給二位爺說一西洋景兒。您猜這兒是什麼地方?」 古平原仔仔細細打量了兩眼,就見這樓外表看並不出奇,是洋樓構造,門前緊貼著馬路,牆磚上刻著穿長袍的洋人雕像,二樓有陽台,嵌的都是玻璃窗,卻是門窗緊閉,用厚實的暗紅窗帘擋了個嚴嚴實實。 古平原正在端詳,就見一樓的大門忽然打開,從裡面衝出兩個洋人小孩兒,一路嬉笑打鬧,後面有個腰身粗得似水桶的女人,就站在門前,嘴裡嘰里咕嚕地大聲喝罵著什麼。 「看樣子像是洋人的住家。」古平原道,喬鶴年在旁也點了點頭。 「您可錯了,二位爺坐穩了,我說了你們可別嚇一跳。」 「你弄這玄虛做什麼,要說就快點說,左右一棟洋房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古平原故意這麼一激,那車夫果然耐不住性子,張口道:「嘿,洋房?那是兩江總督的行轅。」 還著別說,古、喬二人乍聽之下真嚇了一跳,隨後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都說洋人狡猾如油,你大概是與他們打交道多了,打量我們是鄉下土佬?居然撒這彌天大謊。兩江總督曾國藩此刻正在南京城外督戰,再說就算是他來到上海,自然住官家驛站,豈有與洋人雜居的道理?」 「我就知道你們不信。這裡面住的不是曾大人,而是何大人。」車夫不慌不忙地道。 「何大人?」喬鶴年一轉念想了起來,「你莫非是說前任兩江總督何桂清。」 「對嘍。」車夫點點頭,「看這位爺身著官服,大概不會不知道何大人如今的處境吧。」 「他丟了省城,逃跑途中又命親兵執火器擊殺十餘名百姓,只因這些百姓求他留下來主持大局。故此朝廷嚴旨捉拿他。」這種官場上津津樂道的談資,喬鶴年自然知道。 「所以他跑到這兒和洋人住在一起,他租了二樓,從不出來,只花錢請僕人買菜煮飯。朝廷的兵日夜守在外面,可就是進不去,因為這一樓是洋人的地盤啊。擅闖洋人居所,鬧出事情來,就算是皇上和太后只怕也要頭疼。」 古平原與喬鶴年聽了,對望一眼,暗自咋舌。一是感嘆洋人勢大,隨便一戶平民就可以庇護朝廷欽犯,而官府居然就真的無可奈何,二來這上海受洋場風氣侵染,連販夫走卒都不把皇上和太后放在眼裡,這在外省真是難以想像。 二人俱是初涉洋場,有些規矩還要向這車夫請教,據此人說,洋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規矩,若是不惹他,倒也頗講道理,倘若惹了他,那就不得了,管你是官是民,交到洋巡捕那裡,必定要挨一頓鞭子。前些日子有個候補道,瞧著洋人的花園好看,穿著官靴進去踩,遭了洋人管家呵斥還不服氣,念叨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結果被人當場按翻在地打得屁股開花,官威掃地不說,被送到道台衙門,吳旭嫌他多事招災,原本快要派下來的一個差事也打了水漂。 「所以二位爺不要亂闖,要打聽什麼事,最好是備了全帖去請教,至於洋人老爺見不見,那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明明是大清的土地,卻要受洋人氣的氣,可是沒辦法,誰讓人家船堅炮利,炮艦就停在黃浦江上,那真是說一不二。古平原只得忍氣吞聲,與喬鶴年二人到洋人的商館裡去拜會。 古平原原也想到和洋人打交道沒那麼容易,可是卻不料難辦到如此程度。原來上海開埠以來,當地人對這些洋商先是畏懼,後來發現他們做生意其實倒是更重一個「誠」字,於是各種棍騙手段紛至沓來,最大一樁案子,有人結夥行騙,冒充皇庭內務府的採辦,打著重修圓明園的旗號,從洋商那裡賒來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木材,沿運河北上,打算到北京銷贓,結果在天津衛被人揭發。自此之後,洋商對大清的官民都有所防備,輕易不與陌生的客商打交道。至於喬鶴年,更是被人拒之門外,說是素無往來,無法招待。 喬、古二人轉了整整三天還是一無所獲,就連古平原都氣餒了,打算放棄這個想法,再赴杭州。就在他到客棧櫃檯結算店錢時,冷不防邊上過來一人,兜頭一揖:「這不是徽州的古老闆嘛,好久不見了。」 古平原瞧了瞧,只覺得面熟,卻一時想不起。 「您貴人多忘事,我那時是理查德先生的通事。」那人含笑道。 「哦。」古平原想起來了,當時沒有通報姓名,卻不知如何稱呼。 「鄙姓許,是商館裡的通事。」 「許通事,理查德先生也在這兒?」 「呵呵。」許通事笑了笑,「古老闆想必還不知道我們通事辦事的規矩,商館裡的通事並不是固定為哪位洋商做事,而是臨時僱傭。當時理查德先生要往徽州去,我呢,恰好老家就是徽州,正好回去辦點事,於是就攬了這樁活。」 「原來是徽州老鄉。」古平原也笑了,「既然這樣,我可就不說客套話了,許通事,能不能請你帶我見見這位洋商理查德,我想向他打聽些事情。」 「沒問題。上次的事兒,古老闆沒有當場讓他難堪,理查德先生其實是很感激的,我回去轉述了你的那句『買賣不成仁義在』,他更是讚不絕口,我想他會願意見你的。」 果然如許通事所說,理查德很爽快地答應在外灘一家吃羅宋大菜的館子與古平原見面。進洋館子,這在古平原而言又是頭一次的新鮮事,還好有許通事在旁指點,不至於出醜,只是刀叉實在用不慣,索性放箸不食,拿出全部精力與理查德打交道。 許通事要幫古平原的忙,事前就大肆渲染過,說喬鶴年是與管著上海的最大的官兒同一品級,而古平原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理查德倒也不敢怠慢。聽了古平原的來意之後,端著一杯白蘭地,停杯不語,看得出是在認真思量。 「古老闆,你要打聽的事兒,我現在就知道。只不過事涉我們英國的另一位商人,換句話說事涉商業機密,英女王早就下過命令,不許海外商人彼此拆台,所以很遺憾,我雖然能幫上這個忙,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失望而去。」 古平原聽他開口便是大喜,但越聽越不對路,這不分明是碰了個釘子嗎? 喬鶴年咳嗽一聲道:「理查德先生,我們這一次來是為了籌集軍餉,你們既然與朝廷通商,又向北京派了使節,那麼自然應該幫著朝廷匡扶大亂才是。」 「不、不、不。」理查德連連搖頭,「說起來那位洪秀全先生也是拜上帝的,他的心與我們連得更近。大英領事告誡過英國商人,不得偏幫大清國或者太平天國,這是中國人的內鬥,我們兩不相幫。」 喬鶴年一哂:「這話可奇了,你分明剛賣給大清三千支洋槍,這麼還說兩不相幫呢。」 「這是兩回事兒。我把洋槍賣給中國的商人,至於你們賣到什麼地方與我無關。」理查德聳了聳肩膀。 古平原見他一再推脫,心裡當然著急,還沒打好主意,便見到許通事沖著自己眨了眨眼睛,一隻手在身側先是搖了搖,然後做了一個銅錢的手勢。 古平原恍然大悟,端起面前這杯白蘭地,向理查德舉杯致意。 「理查德先生,我雖然沒有到過你們的國家,不過有個道理從古至今顛撲不破,想必中外皆同,那就是商人都盼著天下太平,這樣才有生意做。如今長毛作亂,以至於民不聊生,您與其坐山觀虎鬥,不如幫朝廷一把。中國有句成語叫『患難之交』,這個時候的交情比什麼都珍貴,將來朝廷戡平大亂,凡是幫過忙的人自然都有回報。」 許通事把古平原的話翻譯了,理查德連連點頭,顯得極為心許,只是面上還帶著幾分遲疑的神色。 古平原又道:「至於您說大英國的女王不許本國商人相互拆台,那更好辦了。打我這兒說,只要您幫這個忙,從今往後,每個茶季我可以供應您上好的徽茶五千斤,價格都好商量。」 理查德聽了臉上頓時又驚又喜,他是英國的退伍軍人,仗著有條軍火路子,到東方來做生意。眼下英國對中國實行軍火禁運,他的生意做不下去,又捨不得離開這個遍地黃金的國家,便想改做別的生意。可是絲綢、茶葉、瓷器和香料這四大最賺錢的貿易品,早已被東印度公司壟斷,他正在找門路,古平原就送上門來了。 「只要您點點頭,我們今後可以做聯號的生意,既然是自己人的生意,那麼您維護徽商的利益就是維護自家的利益,就算有人告發您,也絕不至有礙的。」 理查德深深吸了口氣,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古平原:「你說的很好,用你們的話說『算盤打得很精』。不過我要先簽合約,才能把內里的事兒告訴你們。」 這好辦,上海有幾家徽商開的大店鋪,古平原拿著胡老太爺的信,很容易就找到了鋪保,在中人的見證下與理查德簽了一份每年兩季,一季五千斤茶葉的契約。 理查德這時候精神大振,高興得合不攏嘴,主動做東,又換了一家番菜館,這次上的菜卻比前一次好了許多。古平原與喬鶴年相視一笑,都覺得其實洋人也不太難打交道,只是個圖利而已,更加講求實際。 還是方才那四個人,酒過三巡,開始談正題。理查德坦承,他此前因為軍火禁運,便想改做茶葉生意,所以派人打聽了東印度公司與中國商人的許多交易內幕,其中不少是買通商館的僕從得來,就連合同都有抄本。 「這一次東印度公司與京商接洽的人叫湯姆遜,是派到大清來的協辦,一向專做茶葉貿易。聽說他是到北京與一個姓李的商人談的合同。本來我有一份抄本,可是擔心被人發現之後告到領事那裡,所以閱後即焚。」 「裡面寫的內容還記得嗎?」古平原略有些失望。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七章 不能讓洋商佔大清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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