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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下第一茶」居然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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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是無鬼不死人!」喬鶴年坐在館驛的房間里,品了一口驛卒奉上來的上等祁紅,緩緩言道,「事情明擺著,這次『合肥大捷』兩個人的功勞至重,便是我和你這一官一民,結果非但沒有封賞保舉,反倒同遭貶斥,還每人給派了一件棘手的差事。這其中一定有人搗鬼。」 「郝大哥去打聽了。此事殊為反常,必然有人私下要問,我想他一定能帶些內幕回來。」古平原站在窗前看了好一會兒了。 「請問哪位是古老闆,有人找您。」驛卒來敲了敲門。 「請進來吧。」 門開處,一個身著華服的年輕公子走了進來,看見古平原就是哈哈一笑。 「真是沒想到,你的命可真硬,居然又從關外逃回一次。」李欽拍了拍手,沖著古平原揶揄地點著頭,「相識一場,我可連紙人紙馬都備好了,打算著什麼時候到關外一游,順便拜祭你。要不然這麼著,我差人把這些金銀箔紙送到你家裡去,免得浪費了。」 「你是何人,居然跑到國家館驛里大放厥詞!」喬鶴年其實在巡撫二堂見過李欽,知道他是京商的少東家,不過這華服少年如此狂傲,言語惡毒,心下很是厭惡,所以故作不識出言呵斥。 京城李家向來與一二品的大員過從甚密,就是親王郡王的府上也是常客,哪裡會把喬鶴年這樣的小官放在眼裡,李欽只瞥了他一眼,不屑地笑了一下。 「是京商的李東家啊。你不在京城裡結交達官顯貴,跑到安徽這窮鄉僻壤來做什麼。」古平原不露聲色反唇相譏道。 李欽不料古平原並不受激,張口欲答卻又咽了回去:「古平原,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託了宮裡的人情,可是沒想到真趕得及救你一命。你也不傻嘛,雖然比不上我們李家能結交真正的權貴皇族,可是居然交上了安德海這個太監頭兒。」 他頓了頓,趨前一步故意輕聲道:「你知道太監是什麼嗎,是宮裡養的狗,我們李家交往的是他們的主子,而你這種身份卑賤的流犯,就只能和狗打交道,這就叫『魚找魚、蝦找蝦,烏龜專找大王八!』」 喬鶴年聽這小子越說越不像話,便待拍案而起,古平原沉聲說:「喬兄,這事兒我自己能料理。」說罷轉向李欽,「李東家,京城到此千里之遙,你不是光來耍嘴皮子的吧?」 一句「李東家」就讓李欽渾身不自在。自打來了安徽,別人如此稱呼他,他也就默認了下來,時間不久便有些顧盼自喜,可是這三個字打古平原口中說出來,李欽怎麼聽怎麼彆扭,就覺得比自己罵古平原的話還狠上三分。 古平原面色如恆,心平氣和地接著道:「說句老實話,我當年在京被人陷害入獄與我岳父常四老爹被人謀刺,這兩件事恐怕與你李家都脫不開干係。眼下我是沒有證據,可要是我弄准了這是你李家做的好事,別說當朝權貴,就是皇上太后也救不了李家和李家名下的那些產業。我會讓你知道,李家這棵大樹一倒,你李欽什麼都不是!」 古平原一字一句,既沒高聲叫喊,也沒有疾言厲色,可聲音中透著一股狠勁兒,就像把這番話刻在了石頭上一樣,聽得李欽心裡直發毛。他自己做的事情心裡清楚,立時心虛,躲閃著古平原的目光,卻不落架地還了一句:「哼,找我們李家算賬?你殺了張大叔,我還沒讓你償命呢。」 「這些賬我們可以留著慢慢算,總有算清楚的那一天。」古平原答了一句。 「到時候只怕後悔的人是你。」李欽嘴角忽然浮現一絲惡毒的笑容,他從身後長隨手中接過一個錦袋,從裡面掏出一摞銀票,往古平原身上一甩,銀票散開,張張飄落在地。 「這是三十萬兩銀票。藩台讓你去辦軍火,我這可是把銀子送到了。你點一點數,寫張收條給我。我可不會像你那麼傻,借給官府三十萬兩居然連個字據都不要,就憑這一點,你也不算是個真正的生意人,憑什麼向我李家叫板!」 古平原盯了李欽一眼,彎腰將銀票一張張拾起,張張點過無誤,提筆寫了一張收條,伸手遞給李欽。 李欽一手接過去,卻不想古平原的手還牢牢地捏著收條。 「你!」李欽手上用力,古平原卻不鬆手,眼睛緊緊盯著李欽。 「我告訴你一句話。你方才丟在地上的銀票,不管怎麼說也是京商的各位掌柜和夥計一分一毫辛苦賺來的。你不懂得尊重這筆錢,就永遠沒資格和我談什麼是生意!」 李欽漲紅了臉,猛力一奪,卻不防古平原鬆了手,李欽用力過猛身子後仰,要不是長隨一把扶住,非栽個倒栽蔥不可。 「古平原!」李欽悶聲吼著,本想來奚落一番這個昔日對手,看看他的狼狽相,可是只要是站在古平原身前,自己無論如何都落了下風,他那大少爺的自尊心彷彿又被針狠狠刺了一下。 古平原見李欽扭頭便走,忽然問了一句:「李家此次萬茶大會損失非小,只怕手頭也不像從前那樣寬裕,卻為何巴巴地趕到安徽來,給藩庫獻了幾十萬兩銀子,總不成是為國為民吧?」 聽他問到這裡,李欽的身子一滯,慢慢回過頭詭秘地一笑:「這個嘛,你不用急,等過一陣子就算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說完便昂起頭邁步離開。 「想不到京商的少東是這個做派。我在京城也見過李萬堂一次,那人看上去雄才大略。能統領帝都京商,豈是凡品,想不到生個兒子卻不成器。」喬鶴年慢慢踱過來道。 「也不盡然。」古平原望著李欽的背影漫應了一句。他方才激得李欽心浮氣躁,就是想趁機問出京商來安徽的有所圖謀,誰曾想李欽最後卻能穩住心神,話回得滴水不漏。這個京商大少爺也遠非當年在關外眠花宿柳之時的紈絝了。 「有件事我可瞧准了。」郝師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房門外,他深知古平原與李家的事兒,「方才古老弟一說那兩件案子,這個李少東的眼神立馬發慌,這其中至少有一件案子與他有關,我辦了快十年的刑名,這點事兒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可惜只憑他的眼睛定不了罪。」古平原淡淡道,他也看出來了,李欽確實是做賊心虛。 「開門七件事,需從緊處來,咱們先談談眼前吧。」郝師爺來到喬鶴年面前,拱手一揖,「喬大人,我先要恭喜了。」 一句話說愣了兩個人,如今喬鶴年一身晦氣,喜從何來? 「您可知道,如今『合肥大捷』,袁巡撫第一封保舉摺子已經遞到了朝廷,其中只保了兩個人。一個是程學啟,另一個就是喬大人。」 喬鶴年與古平原聞言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 「郝大哥,你別是打聽錯了吧,方才在巡撫衙門,袁甲三當眾呵斥喬大人,我在一旁聽得給清清楚楚,豈有保舉之理。」 「非但保舉,還是密保。」保有明保、密保之分,當然是密保更見重於朝廷。「我這消息是藩司衙門的書辦說的,他們這些書辦同聲共氣,消息靈通無比,寧可不說,也從不說半句假話。」說一次假話,今後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消息就不值錢了,這道理古平原也懂。 「可是怎麼會?」古平原饒是聰明,也想破腦袋不明白。 「還有驚人的呢。」郝師爺看了一眼低頭沉思的喬鶴年,「這第一封摺子里的兩個人,程學啟是保為副將,可謂一步登天,他既然大有本事又全家罹難,此為巡撫籠絡酬庸之術,還在大家意料之中。可是喬大人,從六品銜的知縣一舉保為四品銜的道員,連著升了四級,只怕就連那『谷大麻』都要艷羨不已了。」 喬鶴年也聽傻了眼。程學啟是從白丁升到將軍,亂世之中武人得官本無道理可言,這還可以理解。喬鶴年一個文官,遷轉升任一級最快也要三年,就算是保舉,一次不過升一級而已,而且除了朝廷特旨,也不能連保連升。這次袁巡撫居然用密保,大力保薦自己,而且就在堂上申斥之後,這是何道理,難道是軟硬兼施的權謀之術? 「真要這樣那倒好了。其中詭譎之意,聞之不寒而慄。」郝師爺嘆了口氣,先問喬鶴年,「喬大人,藩台那裡真的派了你宿州那件案子?」 喬鶴年點點頭,郝師爺臉色一黯:「看起來這布赫藩台不整倒你是心有不甘哪,這一次恐怕不只是讓喬大人摘頂子,弄得不好,性命堪憂。」 「有這麼嚴重?」古平原倒吸了口涼氣,他怕隔牆有耳,先出門去看了看,回身關好了房門,拉著郝師爺坐下細問。 「宿州這件案子任誰沾上都得脫層皮。我先前和古老弟說過,此番巡撫怕是保不住頂子了,誰曾想布赫藩台給他出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出得真叫一個陰損毒辣,硬是要把這件濕布裳罩到喬大人頭上。」郝師爺說著氣不打一處來。 「你先別發脾氣,說說這到底是個什麼案子?」古平原說。 郝師爺就著燈點燃手中的煙袋鍋子,長長吸了一口,像是在想怎麼措辭,後來還是乾脆地說:「是一件假的謀逆案。」 這話說得出奇。謀逆是天下第一大案,《大清刑律》第一條就是「謀反大逆,無分首從,凌遲處死」。從舉發、偵辦到審理、結案,必然是縣、府、道、省直到刑部、大理寺,層層審辦,既不容輕縱,也難以構陷,因為經手的衙門實在太多,其中必有良心未泯的能員幹吏,倘有冤枉情事,一定會詳推疑點,為其翻案。何況還有都察院御史在朝,這樣的大案子如果冤枉,豈能逃出他們的耳目。 「話是沒錯。可惜呀,一個糊塗官碰上一個迂腐人,一幫不怕死的愚民遇見了一營敢作孽的官兵,就鬧出了一件大清開國以來少有的冤案。」郝師爺敲了敲煙袋鍋子,看了一眼喬鶴年,「大人雖然接了這個差,聽到的只是官話,只怕也是不明內情。這件案子,藩台衙門的書辦講起來像說大書,把我也聽了個瞠目結舌。」 話說那是半個多月之前,程學啟自宿州領著一萬人反了朝廷,宿州屬鳳陽府地界,該地的知府姓於,素有「糊塗魚」之稱,聽到這個消息嚇得魂飛天外。程學啟在他的屬地雖然一向是朝廷與長毛兩不相幫,可畢竟是朝廷的子民,平素也算地方紳士,自己去年過壽,他還送了五百兩銀子的賀儀。自己更是因為有程學啟在,長毛土匪不敢輕易犯境而沾沾自喜,想不到這程學啟居然說翻臉就翻臉,一下子在自己境內鬧出這麼大一件案子,將來追究起來,「玩忽職守,養癰為患」這八個字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最好的補救方法莫過於把程學啟擒回來,於知府倒還有點自知之明,不敢做此想,於是退而求其次,打算在宿州掘地三尺,先抓一批程學啟的餘孽,也算將功補過。此時有人警告他,程學啟為母報仇才反了朝廷,足見此人重情重義,倘若於知府抓了他的親朋好友,程學啟揮師殺到,就憑駐守宿州的這一營綠營官軍,只怕不夠程學啟磨刀。 一句話又嚇住了於知府,思來想去左右為難,既怕朝廷降罪又怕得罪程學啟,實在沒辦法,只好用了手下師爺出的一個計策。他命人貼出告示,傳令鳳陽府各縣各鎮,凡是聽聞有對朝廷不滿或者造反實跡者,皆可到官府報案,一旦偵實,重重有賞,賞銀至少五百兩。五百兩銀子可供小康之家幾年的花用,至於貧苦百姓那更是可以藉機買地翻身,把日子過得殷實起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幾天工夫,接二連三有人到官府出首,可是真一查問,不是與人有仇藉機報復,就是子虛烏有意圖詐財,連個造反謀逆的影子都沒有。 平素怕有人造反謀逆,這時候卻怕抓不到重犯不能「將功贖罪」,把個「糊塗魚」愁得茶飯不思,就在此時有人密報,說是宿州與山東交會處的龍脊山有一個「張七先生」,聚眾講學,講的卻又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黃老之學,而是自成一派,自封「聖人」。而且「赴宿州一帶勾匪,定期起事,先取宿州、後取鳳陽」。 說得有板有眼,於知府先喜後愁,喜的是這一回抓住了聚眾造反的謀逆重犯,可以彌補程學啟一事之失,愁的是不知道聚在一起的匪徒到底有多少人,就憑手下這一營綠營兵能不能打贏,倘若打輸了那更是罪上加罪。 正在這個時候,袁甲三要各地屬官齊聚省城,於知府當然也要趕去,便把綠營的石管帶找來面授機宜,說是「寧枉勿縱,謹慎從事」。 石管帶一貫「喝兵血,吃民膏」,手下這群兵打仗不行,卻是出了名的欺軟怕硬「剿民不剿匪」。聽說有個讀書人聚眾造反,都興奮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攛掇石管帶帶隊出征。石管帶也是一心想發筆橫財,早就把「謹慎從事」四個字拋之腦後,反正有知府大人「寧枉勿縱」的命令,他點齊了手下兩千兵馬,星夜趕到了龍脊山。等到了山底下,石管帶派人一查看,這才發現「張七先生」的家業不小,龍脊山本頗荒僻,自「張七先生」築室定居並聚徒講學以來,連年置田築室,大興土木,致「屋宇鱗次」,遂漸成了市集。 要說這「張七先生」只是好名,他仗著有些才學,以聖人自居,凡門徒參拜要以泥敷面,九叩九拜,不過是裝神弄鬼罷了。而且他「壘石為寨,自築大寨門于山巔,引河水環山麓」,這般聲勢也難怪人家起疑心。 但是不管怎麼說,地方官有牧民之責,遇到這樣的大案,一定要先傳喚主犯到堂,給人一個自辯的機會,從來沒有說手上一點真憑實據沒有就派大軍進剿的道理,然而如今鳳陽府就這麼做了。 石管帶一見龍脊山寨的規模就知道攻陷山寨後必有所得,於是先派人喊話,話中威脅之意甚濃,幾乎就是認定了「張七先生」謀反造逆。偏偏這個「張七先生」為人迂腐,認為自己不過是自成一派,聚集門徒講學,乃是效仿孔子之舉,乃當世聖人。石管帶口口聲聲說他謀反,張七先生認為自己無罪,倘若出寨受縛便與自認其罪無異,於是號令門徒閉門不出。 「抗拒朝廷,不聽管束」,這給了石管帶一個最好的借口,他當即命令全隊攻山,山寨中雖然有一些武器,可是不過是用來防備小股土匪,並無對付官軍的實力,雖然叫喊拚死護師護法,其實不過烏合之眾。別看這些綠營兵打長毛打土匪無能為力,打百姓殺平民則最是拿手。 這群綠營官兵攻入山寨後,先後屠殺精壯男女七八百人、寨內老弱婦孺一千餘人,山寨屍體相疊,為避官兵追殺墜崖落溝者不計其數,以致血流成河,沿著山崖緩緩流淌。「張七先生」為免被俘受辱,帶著全族百餘人在「聖人堂」舉火自焚,無人生還。 石管帶此時也管不住手下這群沒王法的綠營兵,官兵趁機燒殺姦淫,龍脊山附近幾個村子也被他們稱為助匪從逆,村民多遭殺戮,私財被劫掠一空,婦女有很多都被淫辱。 郝師爺一口氣說到這兒,看了看眼前僵如木石的兩個人,搖頭嘆息道:「這起子沒心肝的王八蛋,喬大人帶人在合肥城外救民,這群人在幾百里外忙著殺民奪財,真他娘的是天理不容。」 「莫非朝廷就不管,由著他們這般殘民以逞嗎?」古平原憤憤問道。 「朝廷如今耳目閉塞,離著又遠,暫時是管不到了。可是朝廷不管,卻有人管,這個人比朝廷還難應付。」 這件事情鬧得實在太大,就在官兵行兇的同時,消息已經一陣風似的傳了開去。立時就惹惱了一個人。 此人便是山東巡撫閻敬銘。 「如今的大清朝,要說有那麼幾個人不好惹,無論怎麼排,都少不了閻敬銘這個名字。」喬鶴年人在官場已非一日,當然聽過這個閻敬銘的大名。 此人出了名的剛正不阿,難為強曲。當初在湖北臬司任上,他管一省的刑名司法。湖廣總督官文手下有個很得寵的親兵,強入民宅意圖強暴處女,逼奸不從殺傷人命,之後畏罪逃回總督衙門。 閻敬銘接報大怒,帶著手下衙差直奔總督衙門,登門求見官文。官文知道他所來何事,這個親兵對他而言便如董賢之於漢哀帝,非保住其人不可,於是拒而不見。要是換了旁人,識得眉眼高低也就算了。閻敬銘曾經得前任湖北巡撫胡林翼贊為「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夫。」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居然就闖到總督衙門的大堂之上,佔據大堂長達數日,弄得官文無法升衙辦公。 官文無奈只好請來湖北巡撫和藩台輪番求情,按說連官文在內,這些人都是閻敬銘的上司,掌著他的前程,再不通事務的人也該通融一二,可是閻敬銘把臉一抹,愣是誰的面子都不給,最後逼得官文出來當堂一跪。這實在不成體統,閻敬銘可以不顧督撫的面子,但不能不給朝廷留體面,只好勉強答應放過這個親兵。官文大喜,要親兵從後堂出來拜謝,卻不知閻敬銘使的乃是一計,一見兇犯立時把眼瞪起,喝令重打一百板子,然後逐出湖北,遞解回籍。官文目瞪口呆之餘一聲都沒敢吭。 經此一事,閻敬銘的直聲通天下。官文知道有閻敬銘在湖北一日,他這個湖廣總督就別想當得舒服,不過報復一法不可取,彈劾廉吏容易惹來眾怒,他反其道而行之,隔三岔五便向朝廷保舉閻敬銘,但凡有事必首推閻敬銘功勞第一,不明所以者還以為官文為人大度,以德報怨,殊不知這是送佛出境之策。果然,閻敬銘官運亨通,沒過一年就接任了山東巡撫一職。 就是這麼個連天王老子都敢剃頭的閻敬銘,如今派自己的親兵營封了龍脊山寨,片紙不許入,片瓦不許出,口口聲聲等著袁甲三來,要親驗山寨中可有反跡,倘若沒有。龍脊山地處山東安徽交界,罹難者中有不少都是山東人,閻敬銘為部民鳴冤,要與袁甲三打這潑天官司。 「實實在在是沒有反情,不然袁巡撫怎麼不敢去呢。據進過山寨的官軍講,裡面純是一個避世桃花源,張七先生也不過一介迂腐書生,標新立異創了些新論,沾沾自喜以為可比聖人,山野愚夫愚婦沒見過世面,便頂禮膜拜起來。此事論理應該學政管,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綠營出兵剿滅。」郝師爺嘆息道。 「讓我猜猜看。」喬鶴年一直蹙著眉頭,這時方才出聲,「只怕是袁巡撫無計可施,布赫藩台趁機獻了一策。我估計他這一策,還是從你方才說的官文對付閻敬銘的招兒上觸機而來。讓我陞官,是為了將來撤我的官兒。」 「大人猜得對極了!」郝師爺點頭稱是,「他要讓你去替袁巡撫擋災,官職小了不成話,也難平眾怒。至少要殺一個四品道員,不然閻敬銘豈會罷手。」 布赫已經放出風去,說是龍脊山一案時,通省大吏都被困合肥,城外主持大局者只有一個喬鶴年,說白了當時是他主官一省軍政,所以石管帶縱兵行兇釀成慘禍,都是喬鶴年管束不力之過。如今派他去與閻敬銘對峙查勘,正是理應如此。 古平原聽到這兒到底是忍不住了,只覺得心頭火一拱一拱地,怒道:「難為喬大人剛給他們解了圍,恩將仇報,這不是救了一群中山狼嗎!」 「平原兄,你少安毋躁,依我看袁巡撫其實是個厚道人,只是小人攛掇才出此下策。」喬鶴年卻反過來為袁甲三說好話。 郝師爺很是擔心:「喬大人可別掉以輕心,依著閻敬銘的脾氣,你要是當場搜不出張七先生謀反的證據,他真能請出王命旗牌,把你立斬寨下以謝冤魂。」 古平原也是憂心忡忡,與郝師爺兩個不住勸喬鶴年不可以身犯險,不如就在省城裡打主意,把這個差事一推了事。 喬鶴年卻彷彿心中打定了什麼主意,執意要前往龍脊山,任古平原如何勸說,他翻來覆去只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弄得古平原和郝師爺彼此相視,不明白這麼一件大案子到底何「福」之有? 話題轉來轉去說到古平原身上。喬鶴年道:「你一出巡撫二堂沒多久,那個京商少爺就把話轉到了你頭上,口中誇你能幹,攛掇著袁巡撫將買洋槍的差事交給你,採辦軍火一向是美差,我在旁聽著還以為他是你在京里結識的朋友,想不到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就像布赫恨喬大人入骨,這個李欽也巴不得古老弟死無葬身之地,他要有好心,除非巢湖一夜成荒漠。」 古平原道:「李欽肯定沒安好心。這筆生意里準定有套子,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三十萬兩銀票是真,我方才也託人打聽了,布赫藩台說的那個價兒也是準的,我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沒想從這筆生意中賺錢,只要能順順利利把三千支洋槍買到手就是上上大吉,只是這洋槍買賣要與英法洋商去做,和他們打交道,我還是頭一回。」 郝師爺兩頭參議,最後決定自己陪喬鶴年到龍脊山辦案,古平原則先去休寧找胡老太爺,他走南闖北一輩子,或者有什麼買洋槍的路子也說不定。 古平原心中記著布赫藩台說的一個月為限,決定第二日就出城辦事。他先到自己家人暫居的小院,他怕母親擔心,只說事情一時半會兒還料理不清,自己要先回鄉去處理些茶園事務,過幾日才能回合肥。古平文和古雨婷不料大哥剛回來就又要走,何況家中目前是如此處境,心裡很是忐忑。 古母卻想得開,大兒子幾番逢凶化吉,想必是古家先人暗中保佑:「我早晚三炷香,求你祖父和父親在天之靈保佑你無事,果然靈驗,他們都是逆於商旅,出遠門時身遭不幸,還能看著這個長孫再出事?你就放心去辦你的事,不必擔心我們。這一個月都住了,再多住些日子又怕什麼。」 話雖如此說,古平原又托郝師爺找了一個巡撫衙門的刑房曾書辦,請他在省城最熱鬧的「劉紅升」酒樓相見,席間一個大大的紅包塞過去,求他照應自己的老母家人。這不是難辦的事情,曾書辦一口答應,古平原這才放心離開。 臨走之時,古雨婷出人意料地叫住了他。 「大哥……」古雨婷一向爽朗明快,難得有神情忸怩的時候,古平原奇怪地看著她。 「你,是一個人回來的?」 古平原有點發愣,難不成自己無意中露了什麼口風,被小妹看出了常玉兒的事兒。他試探地反問了一句:「不然呢?」 「真的是一個人回來的?」古雨婷神情有些焦急。 「和我一起去的人也都一起回來了。」古平原這是在打馬虎眼,沒想到古雨婷的眼睛卻亮了。 「我知道了,大哥你一路小心。」說完古雨婷一甩辮子進了屋,留下她大哥在外面一時摸不著頭腦。 古平原轉了一圈又風塵僕僕回到休寧天壽園。離著胡老太爺的家還能有三里地,他就聽得前面人聲嘈雜,鬧得是沸反盈天。古平原心中一驚,想起當初侯二爺說的事情,擔心胡家出事,揚鞭疾驅不多時就到了天壽園外。 天壽園外原本是個大空場,用石粉鋪就,大石碾子碾過無數遍,平滑如鏡。繞場一周栽著大柳樹,天熱遮陰,還可避雨。這地方可不是胡家為了擺闊特意建的,胡老太爺每年壽期,暖壽三日,辦壽三日,一共六天,徽商以及各地商幫會館、生意主顧、地方紳士和官府中人絡繹不絕地來拜壽,必須要有一個這樣的地方拴馬停轎。 古平原兩次來此,空場上都是冷冷清清,偶爾有一頂轎子停在那裡,古平原自己騎來的馬也拴在柳樹下的拴馬樁,自有人打草喂料。 今天可不同了,圍著這座清靜的天壽園,隔著三五尺就搭起一座席棚,席棚間人流穿梭往來不斷,接踵摩肩歡聲笑語,往席棚里看,有打把式賣藝的,有算命占卜的,有唱小曲說道情的,有賣針什線腦各種雜貨的,在空場的最中央還有一座大戲台。戲台上面一個青衣一個花旦,唱的正是黃梅調子《女駙馬》,台上正演到馮素貞女扮男裝入了洞房,面對花容月貌的公主,心情忐忑不安。別看是草台班子,那青衣一蹙一思,花旦一顰一笑無不惟妙惟肖,唱到「誰料皇榜中狀元」時,聲咽而綿長,二胡搭音也是絕配,引得台下掌聲一片。 圍著戲台有各種小販在高一聲、低一聲叫賣零食: 「下塘的程二糖心燒餅,芝麻厚,糖餡足,咬一口香一年。」 「吳山貢鵝切片賣,真正送內務府的好東西,不在這兒您吃不到正宗!」 「逍遙雞,逍遙雞,曹孟德後人親傳,骨酥肉爛,買兩個還饒您一個。」 「姥山紅果子,酸甜可口,不好吃不要錢…… 古平原正瞧得發怔,就聽從人群里傳來一陣笑聲很是熟悉,他循聲望去,果然,手抄二胡正在拉弦的可不正是胡老太爺。 就見胡老太爺趁著歇場,與邊上幾個打扮樸素的老鄉親正在閑話,笑容滿面毫無架子。幾個小孩兒纏著他要果子吃,慌得女人趕緊過來要打自己的孩子,胡老太爺逗著孩子,從口袋裡摸出一把桂花糖,變了個戲法,把糖變到孩子的口袋裡,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胡老太爺點手喚過一人,便是那賣燒鵝的小販,他的生意最是不好,一臉的沮喪。胡老太爺掏出十枚銅子遞到他手上,要了一塊燒鵝在口中細嚼,點頭誇了兩句。這下子人群都圍攏過來,孩子也都纏著媽媽要買吳山貢鵝吃,小販手裡提的籃子不一會兒工夫就空了,喜得眉飛色舞。 「晚輩見過老太爺。」古平原上前施了一禮。 「古世侄?」胡老太爺神情相當訝異,「怎麼幾日工夫去而復返,難道說遇上什麼為難的事兒了?我聽說合肥已經解圍了啊。」 「還不是多虧了您老人家那筆銀子,不然我也沒本錢勸降程學啟。」古平原含笑道,「我來是想向您老打聽點事。」 「哦,那得到我家裡聊。」胡老太爺說著把二胡遞到另一人手上,自己起身往天壽園走去,所到之處人群都閃開一條路,讓胡老太爺先走。 「晚輩上兩次來這兒,可沒這麼熱鬧。」 「你來時不是初一十五,自然沒有這集市。」 「此處沒有村鎮,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集?」古平原不解問道。 胡老太爺捻須而笑:「這裡是十里八村的交通彙集地,以前確實有個大集市,我見此處風光秀麗便買下來蓋了天壽園,結果人家一聽是胡家的產業,怕我因他們吵鬧怪罪,所以都不敢再來此擺攤賣東西,集市就這麼散了。」 胡老太爺自己就是從小商小販起家,最能體恤人情,一看大家怕了自己的財勢,弄得一個好端端的大集就此散了,多少人生計受了影響,他心中過意不去,所以在門前花費巨資弄起了一個大空場,每逢初一十五花錢請人搭台唱戲,還搭了一百個席棚供攤販免費使用,這麼著這個集市又紅火了起來,而且人們紛紛來趕場看戲,商販的生意比從前更好做了。 胡老太爺還擔心百姓心有顧慮,乾脆每到集市的日子,自己也出家門與大家一起樂和樂和,聽聽戲,拉拉二胡。 「我是徽商,那些人也是徽商,買賣大小不同而已。」胡老太爺進府門之前,站住腳,向身後指了一指,「可是啊,別看他們如今買賣不大,將來指不定就能出個大生意人,給咱們徽商長臉,我這麼做也是怕糟蹋了咱們徽州的人才。」 古平原聽得心裡熱乎乎的,感動地點了點頭。 胡老太爺說話時一直目視古平原,見他心有所感,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世侄你是明白人,能懂得將養人才的道理。可不像我那外甥,每次來都神氣活現地呵斥人,要我看,等將來我死了,他繼承了我的家業,非得拆了這片空場不可。唉,到那時我也管不了了。」 「老太爺您身子旺健,怎麼說起幾十年後的事兒了。」古平原趕緊安慰。 「呵呵。」胡老太爺擺了擺手,下人們奉上茶,二人在花廳中坐了,「你這番來找我,要問什麼事啊?」 古平原不答,先把一沓銀票遞了過去,「老太爺,這是三十萬兩銀票,我先還清本錢,利息等過幾日我再送來。」 「官府這麼快就還了銀子?」胡老太爺疑惑地問。 「是,歙縣喬大人與糧台上打了招呼,把這筆錢儘快償淸。」 胡老太爺翻了翻那疊銀票,身子向後一靠,沉默片刻方才言道:「是不是侯二那傢伙對你說了什麼?」 「沒有,侯世兄將銀款解到,什麼也沒說就回去了。」 「還騙我。」胡老太爺有些慍惱,「我問你,這疊銀票怎麼都是京里四大恆開出來了的,而且還是連號銀票,安徽糧台上就算有四大恆的票,又豈會有整整三十萬兩的連號票。」 「這……」古平原真的忽略了這件事,萬沒想到這姜真是老的辣,一下子被胡老太爺看出破綻,問了個張口結舌。 他還回的這疊銀票正是李欽拿來的那三十萬兩,袁甲三在布赫藩台的攛掇下黑了胡家的幾十萬兩銀子,古平原沒法和胡老太爺交代,乾脆就把買軍火的這筆錢拿來填了這賬。 此時無奈他只得說了實話:「這筆錢是我代官府向您老借的,官府不還,自然該我歸還。至於軍火方面,我也有辦法,我決定把自家茶園押到當鋪,就憑『天下第一茶』這五個字,還愁當不到幾十萬兩?」 胡老太爺聽了,深思不語,片刻之後才道:「世侄,你坐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胡老太爺講的是嘉慶年間一個姓程的徽商在廣州的故事。那時候還只有一口通商,就是廣州這個碼頭,這程掌柜在廣州十三行做事,專門從蘇浙一地收購布匹絲綢賣給英國人,他為人機巧,心思靈敏,還學了一口流利的英語,深得洋行老闆的器重。程掌柜的名氣越來越大之後,很多同鄉找到他,希望他能從中搭橋,甩開十三行的中間盤剝,讓江浙布商直接與洋商做生意。程老闆於是向英國商人提出了這個建議。廣州十三行是朝廷欽點的與外夷做生意的商家,只是居間貿易便兩頭收錢,除了關稅之外,還要十取其一,英國人早就想自己與內地商人接洽,於是交給程掌柜一大筆洋銀,讓他到江浙辦貨。 事情傳開,誰不想搭這條船?程掌柜在寧波的客棧被人圍個水泄不通。結果洋銀花凈買了二十船布匹絲綢不說,還賒來整整十船的靛青、茶磚、瓷器等洋人喜歡的俏貨,這些布貨都用沙船裝載,由寧波出海,經由海路去往廣州。 這筆買賣要是成了,程掌柜搖身一變就成了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廣州十三行也得到消息,知道這個口子一開,今後人人效仿,十三行唾手可得的利潤就會逐漸枯竭,於是想出了一條毒計。 程掌柜先走一步由陸路回到廣州,左等船隊不到,右等船隊不到,望眼欲穿之時,沿海有人陸續救起落海的水手,這才知道,船隊遇上了海盜,這批海盜手段毒辣,不僅盡奪其貨,而且殺人燒船,三十幾條船都沉沒在海上,水手活下來的也沒幾個。 此事一出,沿海商家無不震動,大家都看程掌柜接下來怎麼做。普遍的看法是,程掌柜此人一向做事手段高明,心思靈動,斷然不會把這麼一大筆債背在身上。英國人的洋銀一定會要程掌柜賠累,然而賒來的那些貨物程掌柜不見得肯賠,何況無論是英商的銀子還是江浙商人的貨物,既然是海盜所為,那就要報官緝盜,茫茫大海,何處尋找,雖然不是無頭案,只怕也要經年累月地拖下去。 程掌柜果然報了官,也確如眾人所想,官府拿不到海盜,只是辦了幾個陸上上窩家,抄出來的銀子還不到損失的零頭。眼看此案無法了結,江浙商人只好自認倒霉,頗有一批小買賣家因此要破產敗家,鬧得江浙一帶人心惶惶。 就在此時沉寂多時的程掌柜忽然出現,他把與此事有關的眾商家都召集在一起,用自己多年的積蓄賠了大部分人的損失,並將剩餘的損失變為借款,一一寫下借據。 此後程掌柜再次白手起家,他節衣縮食,把賺來的錢一面賠付英商,一面還陸續對江浙商人還債,有徽商老鄉去看他,常常發現他家沒有過夜糧。他整整還了七年,後來得了一場大病不治身故,臨終前只留了一句話,要他的兒子繼續把錢還完。 徽商會館派人把程掌柜的棺槨運回徽州,當地所有的商人都到新安江口去迎棺,把偌大的深渡碼頭擠得水泄不通。 「他去世那年,我已在徽商嶄露頭角,也算是個能人,於是會館派去抬棺材的六十四杠中有我一個,不是徽商里的頂尖人物還真別想得這份子榮耀。嘿,古老弟,我胡泰來走南闖北做生意,沒少做過大買賣,也沒少在人前風光,現在老了回想起來,這輩子要說最露臉的一次還是給程掌柜抬棺材那回。說句良心話,那六十個四人中哪怕有誰做過一回虧心買賣,會館會派他去嗎?就是派了,他敢去嗎?不怕被棺材杠壓塌了肩?」胡老太爺目光炯炯地望著古平原。 古平原沒聽過這位程掌柜的大名,可是同為生意人,聽了這樣的事自然心有所感,坐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恭敬聽著。 「這幾十萬兩銀子你拿去用吧。」胡老太爺把那疊銀票推了一推,「你寧可自己受這麼大的損失,也不肯失信於人,程掌柜泉下有知必定引為知己。我如今多的也幫不上你,既然這筆銀子正是你採辦軍火所需,那正好,就當是我再把這錢借你一次。」 古平原聽了只是眨眨眼睛,靜靜地看著胡老太爺。 「怎麼,你不信我說的話?」 「老前輩哪會騙我。只是就算我要從您這兒借錢,也不能這樣糊裡糊塗就把錢拿走。實不相瞞,我從別人口中也聽到泰來茶莊如今好像是出了什麼事兒,老太爺要是拿我當朋友,何妨將實情見告,否則我寧可去當茶園,也不能當這隻顧自己不顧朋友的半吊子。」 「是侯二那小子說的吧,我千叮嚀萬囑咐,他還是不聽,真是混蛋。」胡老太爺罵了一句,「古老弟,我也不瞞你說,如今有沒有這幾十萬對我胡家來說都差不多了。至於你說的把古家茶園押給當鋪,只怕是當不到那許多錢。」 泰來茶莊到底出了什麼事?這「天下第一茶」又怎麼會連三十萬兩銀子都當不到?古平原心中滿是疑問地看著胡老太爺。 「唉,事已至此,反正早晚你要知道,乾脆就全說予你聽吧。」 事情在京城時就已見蹊蹺,原本古平原讓出制茶秘方,徽商個個歡欣鼓舞,以為能憑此力壓天下茶商,一舉奠定徽州茶的不敗基業。可是沒想到,就在古平原被捕離京之後,流言漸漸傳揚開來,都說蘭雪茶是太監安德海出錢讓流犯古平原所制,是「流犯茶」「太監味」。 這個名聲一傳開,蘭雪茶的銷路一落千丈,有些已經付了錢寫了買賣契約的主顧特地找上門來要退錢。胡老太爺見勢不妙,知道恐怕是眼紅蘭雪茶獨佔鰲頭的別家茶商搗鬼,搞不好背後就是京商,此處是京商地盤,光棍不吃眼前虧,他把蘭雪茶運回徽州,尋思著離開京城這麼遠,這「太監味」的傳言應該不攻自破了,誰曾想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蘭雪茶依然門庭冷落,倒是時不時有些人上茶莊來討杯蘭雪茶喝,可那不過是好奇,要說大宗的進貨連一筆都沒有。胡老太爺賣了半輩子茶,也沒見過這樣的怪事,「天下第一茶」居然無人問津。此時徽商同聲共氣,都想從蘭雪茶上分一杯羹,於是胡老太爺將他們都找到會館,要求眾家徽商一致對外,倘若徽州茶賣出一兩,那麼就必定是一兩蘭雪茶,直到蘭雪茶售完的那一天,徽州別說毛峰、猴魁、祁紅,就是屯溪綠也絕不外銷一兩。 徽州茶行銷大江南北,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今為了蘭雪茶,一兩都不賣了,確實牽動全國的茶市。按照胡老太爺估計,要不了多久,各地商家就會服軟,不然他們手上無茶可賣,這生意豈不是關門大吉。可是情況恰恰相反,此後居然連毛峰、猴魁都無人問津,偶有上門的客人居然將價錢壓到往日的三分之一不到,要用極賤的價格,買走徽州的頂級茶葉。 「這是打上門來欺負我們徽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以胡泰來的脾氣豈能受這個氣,當下派人去打聽端倪,費了番工夫總算是知道了內情。 確是京商在背後搗鬼。李萬堂嘴上說此事就這麼算了,可是背後卻又將各地茶商聚在一處,反覆講說利害,說是當初古平原佔了蘭雪茶不過是一人獨大,如今徽商佔了蘭雪茶卻是一幫獨大,論起後果孰重孰輕,想必大家心裡有數。既然如此非給徽商一個下馬威,否則今後他們就會獨佔茶葉市場,到時候洞庭的碧螺春、武夷的大紅袍、西湖的龍井都要在後面亦步亦趨,聽人家蘭雪茶定了價之後,才能隨後定價,不只是利益受損,各商幫的顏面何存。 李萬堂操縱人情如探囊取物,一席話說得各家茶商紛紛變色,於是定下了攻守同盟,要用最低價來買徽州的最好茶葉,一定要徽州茶商低頭認輸,把徽州茶的價壓下來,否則絕不罷休。 胡泰來得知真相,氣得火冒三丈,把李萬堂的祖宗八輩兒都罵了一遍,最後又將徽商召集在會館,嚴令不許私自壓價賣茶。 「眼下人家是打上門了,一招錯滿盤輸,可千萬不能拿自己的拐子打自己的腿!」胡老太爺警告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同為徽商,有的家大業大,有的卻是本小利薄,全指著賣一季吃一季,這一沒了買賣進項,立時便捉襟見肘,頗有人動心思想背地裡賣茶給各路茶商。 胡老太爺知道這個口子開不得,只要有一個徽商低價賣了茶,就再也約束不住旁人,徽商非一敗塗地不可。於是他不得不第三次聚集徽商,要求大家當眾立誓,倘若私自賣茶,那便是自己將自己逐出徽商,從此不管在江南江北,不能再進徽商會館的門兒。 當然胡老太爺也不是不講道理,眼睜睜看著人家餓死,還不許人賣茶。他把自家的浮財也就是除了茶園、店鋪、田地之外的可以動支的銀兩拿出來,不要利息免費借給生活困難的徽商。一開始只是小門小戶來借,後來連那些大戶也來借錢,其中有些人是貪便宜,還有些人確實是養了一店的夥計要吃飯,沒法子才來借。 胡家雖然是徽州第一茶商,坐擁巨資可是也抵不住這樣的花法。泰來茶莊的分店遍布各地,夥計數以百計,月月都要拿工錢,自家的開銷也是一大筆銀子。如今再加上向外借錢不收利息,胡家在錢莊里的銀子就像龍吸水一樣被抽個精光,侯二爺沒說假話,胡家確實是只剩下這幾十萬兩銀子了。自從古平原將這銀子借走,胡老太爺就已經在打算賣田賣地支撐徽商了。 古平原聽完騰地站起身,眼中已經泛出淚花:「老太爺,這話您怎麼不早說,你要是早說了……」 「我要是早說了,你就不肯借這筆錢了。」胡老太爺笑了一笑,「可是這錢哪,嘿,不就是錢嘛,左手來右手去,我這輩子見得多了,比得上咱們爺倆的交情嗎?」 古平原就覺得嗓子眼像堵了什麼東西,用力搖了搖頭:「比不上!」 「這不就得了。」 「可是這錢我說什麼都不能再借,哪能讓您為了我賣房子賣地呢?」 任憑胡老太爺怎麼說,古平原就是這一句話,胡老太爺本來要急,後又一轉念改了主意,說道:「世侄啊,你這次來原本是要問我買洋槍的路子。我久已不出去行商,這些事情都隔膜了,可是當初的老主顧都在,上海那邊我也認識不少與洋商打交道的人。這樣吧,我派人去上海那邊問問,你呢暫且在天壽園住下,等消息來了,咱們商量餘下事情也不遲。」 古平原本意也是如此,但是卻不能依著胡老太爺的意思在天壽園住下。他一直掛心著到了古家村的常玉兒,休寧離著歙縣不遠,上次從天壽園離開,他就想過要不要回一趟古家村,可是軍情緊急,實在沒有時間顧及家中。這次要等胡老太爺的信兒,正好回去一趟看看常玉兒。 從休寧到古家村,快馬只要一個多時辰。古平原自掏腰包拿了一筆銀子幫著族中修葺戰火波及的屋宇老房,如今古家村已非當初他剛剛回鄉時候的樣子,道路整潔,路旁補了新栽的楊柳,長長的石板路兩側是青瓦馬頭牆的小宅院,稍微富裕一點的人家已經在請雕工師父做樣式各異的磚雕。 古平原回村時近晌午,炊煙裊裊,滿鼻子都是熟悉的家鄉菜味道。鄉親們見他回來,都是又驚又喜,圍攏過來打聽消息,古平原下馬一問,自家的老屋還空著,再問茶園,果然有人說,那個姓劉的黑大個帶著一個漂亮姑娘住在茶園裡。 自家茶園的秋茶採收已畢,古平原還沒進茶園,就聽閔老子在呵斥劉黑塔,「你這大個子,怎麼一雙手這麼笨?這捻青要剛中帶柔,柔勁兒不到,葉子易損,剛勁兒不到,這葉子中的茶汁不能被擠壓到葉面之上,到時泡出茶來香氣不足。」 「這比繡花還難嘛!」劉黑塔瓮聲瓮氣地說。 「繡花?你也配!你那雙手啊,我看犁犁地也就算了。你瞧瞧人家常姑娘,我只教了一遍,做得就很像樣子了。」閔老子損人一點不客氣。 古平原一腳跨入茶房,就見劉黑塔惱得紅頭赤臉,常玉兒在旁抿著嘴兒笑,一抬眼看見古平原,頓時呆住了。 「閔老先生,我回來了,您一向可好。」古平原兜頭一揖。 「平原啊。」閔老子也是一怔,隨即綻開笑容,「你的事我聽他兩個說了,回來就好。」他與古平原名雖賓主,論情分實在是師徒,能在暮年得此佳徒,對閔老子來說,比制出一味好茶更是得意。 「讓老先生擔心了。」 「我擔什麼心。」閔老子一指常玉兒,「她這些天茶飯不思,才是真的擔心。」 「老先生。」常玉兒輕呼一聲,眼睛看向別處,面頰紅了起來。 「哦,哈哈。」閔老子笑了幾聲,「黑大個,你隨我來,我帶你去看看昨個兒壓的茶好了沒有。」 「那怎麼行,我還沒和妹夫說句話呢。」 「說什麼!你的本事學好了嗎?」閔老子一瞪眼,劉黑塔還真怕他,一臉不情願地隨著走出茶房。 「你一直在跟閔老子學制茶?」古平原看常玉兒的手上沾滿了青汁。 常玉兒抿著嘴點點頭,手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古平原拿過一條白巾,拉過常玉兒的手,輕輕擦拭著,口中說:「茶性最純,更純於水,不髒的。」 常玉兒靦腆地笑著:「家裡的事兒怎麼樣了?你,嗯,我……」 「我娘還在合肥。」古平原知道她還不慣這個稱呼,「弟弟妹妹也沒有回來,事情並不易辦,而且平地生波,但是不要緊,事在人為總歸是有辦法的。」 「我不擔心,有你在嘛。」常玉兒看著古平原,「閔老先生真是好人,把茶園管得很好,而且這一季整個古家村的茶山種的都是蘭雪茶,你聞這滿山茶香!」 「我一上山就聞到了,這是我們古家今後在商界立足的基業,我一定不會讓它被人小瞧了去。」 「怎麼了?」常玉兒很敏感,察覺到古平原語氣有異。 古平原也不隱瞞,把從天壽園聽來的那些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常玉兒。 「京商這麼做豈不是損人不利己?他們自己手上的信陽毛尖足夠賣的了,無端端將徽茶的價壓下來,豈不是便宜了別家茶商?」 古平原訝然,自己和胡老太爺都沒想到的事兒卻被常玉兒一語道破。 「李萬堂那個人老謀深算,不會僅僅是為了泄憤這麼簡單,這麼說京商背後是在下一盤棋……」古平原沉吟著,一抬眼問道,「玉兒,你笑什麼?」 「哦。」常玉兒這才發覺自己嘴角不知不覺掛了笑意,她想了想還是直說道,「你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我,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是古家的人,是你的妻子。」 「這麼說,以前我做得不夠好,讓你見外了。」古平原故意板著臉逗她。 「我、我可沒這麼說。」常玉兒有些慌亂。 古平原呵呵大笑起來,常玉兒這才知道古平原是在戲弄自己,羞紅了臉輕輕擰了他一下。 古平原這一回來,茶園裡頓時熱鬧起來,閔老子張羅著給他接風洗塵,附近茶農也都趕來看望古平原。交談間才知道,京商掀起的這場波瀾已經波及整個徽州的茶農,如今家家的秋茶都窩在手裡賣不出去,這讓古平原的心裡沉甸甸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午宴異常豐盛,熱騰騰的菜肴一碗接一碗端上來,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哎呀,這不是石耳燉雞嘛,我來安徽之後也只吃過一兩次,今天算是託了妹夫的福了。」劉黑塔伸手就抄筷子,卻被常玉兒嗔怪地攔住。 「大哥,這菜該先讓閔老先生。」 「鳳頭」花落誰家是有講究的,閔老子晃晃頭:「我年紀大了,聞一聞尚可,不敢飽口腹之慾。古老闆,你是茶園主人,理應先動箸。」 古平原還要讓劉黑塔,劉黑塔卻不耐煩讓來讓去,扭下「鳳頭」送到古平原碗里,然後自顧自撕了一隻雞腿啃著。 「老先生,我這大哥就是這樣,是個大胃漢,說他也不聽。」常玉兒難為情地解釋道。 「性情中人比城府小人好上一千一萬倍。」閔老子也不喜人情世故,見了劉黑塔一片赤子之心,倒覺難能可貴。 轉眼間擺了滿滿一席菜,古平原見常玉兒忙裡忙外,幾乎腳不沾地,就是沒坐下好好吃一口,心又不忍,剛要招呼她,就見常玉兒端了一個楊木托盤,上面一隻海碗,裡面一片片澄黃,隨著常玉兒的腳步顫巍巍直動。 「好香!妹子,這什麼菜,我怎麼沒吃過?」劉黑塔咽了口唾沫。 「這菜可要先請古大哥嘗嘗。」常玉兒放下托盤,將海碗捧到古平原面前。 這菜古平原認得,是安徽鄉間名菜「瓤豆腐」,將雞脯肉製成肉泥,夾於兩豆腐片之間,下油炸熟,澆糖醋汁而成,是自己娘親的拿手好菜。 古平原夾了一筷子,慢慢在口中咀嚼著,忽然怔怔地呆住了。 「哎,妹夫,這菜不好吃,給我吃便是,你發什麼呆啊。」劉黑塔大叫起來。 「不是,不是。這菜做得太好了,我一吃就想起小時候的事兒。這味道簡直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樣。」古平原回過神忙道。 「難道是村頭的祥嫂子做的?」古平原看了看滿桌香氣四溢的徽菜,連說了幾個村中庖廚之名在外的婦人。 閔老子笑著一直搖頭,劉黑塔也嘻嘻笑著看他。 「這我猜不到了,總不成為了我,特意到鎮上請了廚子吧?」 「哈哈。」劉黑塔得意地大笑,沖旁邊使了個眼色。 古平原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的常玉兒,從她那既期待又喜悅的眼神中恍然了。 「玉兒,是你?真的嗎?」古平原一臉的難以置信。 「古老闆,你這個媳婦可是娶對了。她自打一來古家村就學人做徽菜,手藝好不說,還特別把菜式改良了,加了些關外的口味進去,說是你在關外住了五年,一定也吃慣了那裡的味道。你媳婦可真是疼你啊。」閔老子倚老賣老,說話直抒胸臆,聽得常玉兒面染紅霞。 「可不是嘛。我和她打小一起長大,我這個大哥可也沒吃過什麼改良的菜式,還不是莜麵栲栳年頭吃到年尾,你說是不?妹子。」劉黑塔沖著常玉兒促狹地一笑。 對他,常玉兒可不客氣了:「大哥,你再說,我打明兒起不做菜給你吃。」 「別別。」劉黑塔趕緊拿雞腿堵住自己的嘴。 「古大哥,這道菜還可口?」 「何止可口,我在關外日思夜想就是這個滋味。後來回了家,見我娘操勞得日漸老態,這菜又費時費力,始終不敢開口求她老人家做一次。想不到你做出的菜,居然就和我小時吃過的滋味一模一樣。」古平原大為感慨。 「這裡面有個訣竅,我聽祥嫂子說,婆婆從前做這道菜,最後調製澆汁,不喜用醋,而是用山楂熬水,再收成濃汁,我依法炮製,果然古大哥你喜歡。」常玉兒欣喜地笑了。 誰知古平原聽了,呆看了一會兒那道「瓤豆腐」,雙目中忽流出兩行清淚。 「古大哥……」常玉兒驚道。 古平原擺擺手,聲音有些哽咽:「我小時讀書過勤,胃脘不健,食醋對胃不利,所以我娘才想出這個做菜的法子,也不知耗費了多少工夫。」 幾個人聽了一時都沉默起來。劉黑塔和常玉兒想起常四老爹,眼圈都直發紅。閔老子捻須頷首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古老闆,你放心好了,沖著你這份孝心,令堂必定逢凶化吉,早日回到古家村。」 「借老先生吉言了。」古平原說著,向常玉兒投去感激的目光。 「說到這兒,有件事我可得和古老闆商量一下。這常姑娘總是住在茶園多有不便,你們既然已經成親,何妨就讓她住到你家去。」閔老子說道。 「這……」古平原與常玉兒互望一眼,都搖了搖頭。 「老先生,這裡面還有內情。」古平原把事情經過一講,最後說,「我們雖然定了親事,卻未來得及行合巹之禮,何況我是家中長子,如今高堂未在,卻貿然引婦入門,恐於禮不合。」 「哦,我明白了。可是這裡住宿簡陋,人來人往,暫時棲身尚可,一個姑娘家豈能長居於此。」 劉黑塔一拍腦袋:「妹夫,你總去的村頭小溪旁那處小院,不也是你家的宅院嘛,乾脆讓我妹子到那兒住上一陣好了。」 「有道理,你老師的那處院子空著也是空著,就讓常姑娘去住上一陣,總比在這兒強。」閔老子點頭稱是。 古平原心裡一動,久久沒有搭言。他在猶豫著,那處宅院對他來說就像一處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地,是老師的故居,也是白依梅的閨房。他曾希望不管世事如何變化,那兒的一切都能如從前一樣絲毫不動,自己只要一踏入那處小院,彷彿還能聽到老師的諄諄教導和白依梅的嫣然笑語。 古平原的沉默當然惹來了常玉兒的奇怪,她在心裡想了一想,問閔老子:「老先生,您說古大哥的老師,是那位贈金送他入京趕考的授業師嗎?」 「可不是嘛,白老師真是個好人哪,可惜這年月,好人卻不得善終,為了古老闆,一頭撞死在了村頭那棵大樹上。還有他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如今也陷在長毛軍中,還不知怎麼樣了呢。」 閔老子只顧一路說下去,他說一句,常玉兒的臉色就白一分,不等古平原開口,她便決絕道:「你們別費心了,我就住在茶園好了,這兒挺好的。」 「這有什麼好啊。」劉黑塔哪裡體會得到妹妹的心情,還是勸道,「你沒看那處小院,屋後小溪流水,屋前一望即山,門口一棵桂花樹,如今正是滿樹飄香。我看妹夫常常在裡面一待就是半天,真是好地方……」 「大哥!」常玉兒的聲音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別說了,我不去!」 幾個人這才察覺常玉兒語氣有異,都抬眼望向她,別人還好,古平原卻是一瞧就發現當初在關外時,常玉兒一聽說回徽州,眼神中那種莫名的恐懼又浮現了出來。 閔老子也發覺自己只怕是失言了,乾咳一聲轉圜道:「要不然這樣。古家在潛口鎮上不是有處賣南北貨的鋪子?那裡也比茶園強上百倍,乾脆就讓常姑娘去那兒住。鎮上熱鬧,好過這裡冷冷清清。」 常玉兒起初堅持要住茶園,經不住幾個人勸說,特別是古平原,面上訕訕地像是做了什麼虧欠她的事兒,常玉兒看了心裡一軟,總算是答應下來。 是夜,古平原回到家中去住,家中一切如昔,只是器物蒙塵,親人不在,滿屋子的冷冷清清,古平原在院中坐看朗月直到夜半,心情不知何故有些懶散,回想這兩年的事情,彷彿一路波折,可是最後卻又能反敗為勝,然而勝雖然勝了,最後卻總是陷入一個更大的泥潭中難以自拔,不知何時才是個了局。 「世事如棋,什麼時候才能下完呢,難道一定要大龍合圍,殺劫破局,將對方殺得片甲不留才能罷休?」古平原又想到了生意上,「天下這麼大,就說茶葉買賣,有產地有銷地,向來是不乏客戶,誰的茶好,誰的茶孬,其實王爺說了不算,皇帝也說了不算,親口嘗過翹一翹大拇指那才是真的好。要招攬客人何必在旁門左道上用功夫,真要是東西好,就不能真刀真槍比過算?」 他苦苦思索了一陣,直到清冷的月光直直地照到身上,他忽有所悟。 「正是因為他們心虛,不敢比貨色,所以才要動歪腦筋。反過來說,自家貨色硬,牌子亮,走到哪裡也不必怕那些魑魅魍魎。」古平原原本還在為蘭雪茶被眾商聯手抵制而犯愁,想定了這一節,心下放寬了許多,也不回房,就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和衣而卧,沉沉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清早,古平原起身洗漱已畢,準備到茶園去吃早飯。臨出門時,腳步又有些踟躕,昨天的事他始終覺得對常玉兒心懷歉意,畢竟她才是自己的妻子,而白依梅已是一個「今朝別後,永不相見」的陌路之人,可是自己真的無法忘記她,就算沒有結果,那許多的前緣也是他心中不想讓別人觸碰的甜蜜與傷口。可是常玉兒能明白嗎,她會不會還在怪自己? 古平原一時想得出神,門口幾聲清脆的叩門聲忽然將他驚醒過來。 「請問這裡可是古平原古老爺的家?」聽這口音不是安徽本地人,卻有吳儂軟語的味道。 古平原打開門一看便有些發愣,不為別的,一架綠呢八抬大轎正停在門前,把門口的一條石板路堵得嚴嚴實實。 八抬大轎至少也是三品官員才能使用,難道是本省的臬司、藩台來了,古平原定睛看去,只見門口有個長隨打扮的俊仆,一看就是訓練有素十分知禮,正含笑望著自己:「您是古老爺?」 「不敢當,請問是哪位貴客光臨寒舍。」 「是我家老爺想見您。」俊仆一聽果然是古平原,執禮更恭。 「敢問貴主人台甫?」 問到這裡,大轎中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轎旁另有兩個僕人掀開轎簾,一人從中而出,邁步走到古平原面前。 「您是……」古平原看這人十分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那人揚了揚眉,他長了一雙十分好看的眉毛,雖然面相不算十分英俊,可是眉宇之中帶著一團讓人見了就想親近的和氣,那雙眸子更是深沉,雙目一閃,古平原就覺得此人已在心中對自己作了一番評價。 「幾天前才在巡撫衙門見過嘛。喔,我當時穿著官服,難怪你認不出。」這人看了看身上的青衫小褂,笑了一笑。 古平原一下子想了起來:「您是胡道台吧?」這人當時一直坐在袁甲三身側,看樣子巡撫大人還對他禮敬有加,好像還說他是江浙一帶的官兒,不是安徽本地屬官。 「什麼道台,銀子捐來的一套衣服而已。」那人倒是不見外,口中說著,腳步已經在挪動。古平原是主人,人家大老遠從省城來,雖然不知其意,道理上一定要請進去坐下敘談,趕緊側身相讓。 這胡道台進了古平原的家,古平原請他到正廳敘話,他卻擺了擺手,一指院中。 「我看這院子就蠻好,我們隨便談談,何必鬧那些虛文。再說你家也沒有待客之人,我恕個罪,這些人一向伺候人慣了,就讓他們代勞吧。」 古平原心下大奇,要說這胡道台,言語很是隨和,可是譜兒卻大,哪有初次見面就派自家僕人到人家執役的道理。換了別人一定不肯,古平原卻是性情脫略不拘小節之人,他豪爽地一笑:「實不相瞞,確實如您所說,自從家中出了點事,那茶具上的灰怕不有一錢厚,實在難以待客。既然如此,那就主隨客便,我也當一回『老爺』。」 聽他這麼一說,胡道台眼前一亮,重又打量了一下古平原,忽然咧嘴一笑道:「看來我畢竟沒有白跑一趟徽州。來,古老弟,我們就在這院中坐著談。」 胡道台帶來的幾個僕人借用古家的風爐,很快烹好了一壺茶,獻了上來。 古平原冷眼旁觀,心下暗自駭異。這套茶具貴重非常,居然是宣德官窯的甜白瓷,那把供春菱花壺只怕是出自紫砂大師雷贊之手。再瞧這幾個僕人的烹茶手法豈是尋常人家的僕人可比,分明是拜過高人得過傳授,這一壺茶沏出來,真是色香味俱全,挑剔如閔老子見了只怕也無話可說。 觀其仆,知其主,這胡道台肯定不是一般人,一個四品官坐八抬大轎,譜兒又這麼大,到底是什麼人哪? 「鄙姓胡,名光鏞。」胡道台真像是看到了古平原心裡,「不過親近的朋友都稱我的字,叫我雪岩。」 「胡雪岩……胡雪岩!」古平原連黑水沼都敢闖,也算是膽大包天之人,可是卻被這三個字一下子給鎮住了,挑起眉看著面前這個人。 胡道台像是看慣了這樣的反應,也不吱聲,拿起尖足茶盞細細品著茶香,不時看一眼古平原。 然而古平原很快就回過神來,拿起茶盞品了品,神情自若:「咦,這是台灣府的凍頂烏龍,像這樣的雨前嫩芽輕易不得見,果然是財神,喝的茶不一般。」 「財神一大早進了門,你就不奇怪有什麼事嗎?」胡雪岩笑呵呵道。 「還會有什麼事,好事唄。」 「要是只是路過你家來喝杯茶呢?」 「那有什麼,雪岩兄沒穿官服,我也沒與你做生意,此刻只拿你當個尋常客人待,既然光臨寒舍,自然不能虧待你。要喝好茶我這裡也有,我的蘭雪不輸給你的凍頂烏龍。」 「呵呵!」胡雪岩高興地笑起來,「我在巡撫衙門就看出你這人非是凡品,我做生意全靠看人有眼光,這一次也不會看錯。」 古平原不答,其實他也沒想到這聲震天下,名滿江浙的財神會是如此平易近人。這個人崛起不到十年,身家富得連胡老太爺這樣的巨室都要瞠乎其後,聽說他在江浙官場里長袖善舞,結交的都是督撫一類的人物,如今大清早巴巴地趕到古家村,坐著八抬大轎來會自己,所為何故? 一定有緣故,反正絕不是胡雪岩說的那樣路過來喝杯茶。自己與其亟亟欲知,不如靜觀其變。 果然,他靜下心來不慌不忙地品著茶,居然真就拿這個眾星捧月的財神當個尋常同行看。胡雪岩本來想賣個關子,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知道這個年輕人比看上去還要深沉老練,遂語不驚人死不休地來了一句。 「古老弟,你知不知道,就是此刻你已經陷入了不測之禍中。」 「不瞞雪岩兄,我這兩年哪,遇到的禍事不少,要麼硬挺,要麼智取,有驚無險也這麼過來了。」古平原淡淡道。 「那我問你,這兩年為難你的,可有洋人在其中。」 古平原挑了挑眉毛,實話道:「沒有。」 「這一次就是洋人要為難你,只怕你是無計可施。」胡雪岩面色嚴肅,不像是在危言聳聽。 「這奇了,我與洋人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為難我?」 「我這次就是特為來告訴你一個消息。雖然事情本身與你無干,可你卻受了池魚之殃,所以禍在眼前。」 古平原知道胡雪岩接下來要說的話必定十分重要,當即凝神細聽。 胡雪岩的發跡全靠了結識前任浙江巡撫王有齡。他二人是貧賤之交。王有齡本是官宦之後,卻懷才不遇淪落杭州,終日無所事事,還拖著一大幫家眷,混得幾乎要與乞丐流娼為伍。當時胡雪岩在一家錢莊做跑街,慧眼識英雄,將錢莊一筆本是吃了倒賬卻被他無意中追回的銀子借給王有齡去捐官。王有齡果然是個當官兒的材料,一發再發,幾年間遷轉升任從一個州縣班子直上青雲,做到了浙江膏腴之地的巡撫,其間胡雪岩拿出全套本事幫他周旋於官場、漕幫、洋人之間,認識了許多厲害人物,靠著人脈做生意,也跟著大發利市,所開的埠康錢莊很快就坐上了大清錢莊的頭把交椅。 王有齡之所以能陞官得如此之快,與長毛興兵作亂也是分不開的,所謂亂世出英雄,他在湖州知府任上重用鄉紳趙景賢練團勇,胡雪岩為他聯絡洋商,買到了一大批的洋槍軍火,仗著火器犀利,著實打了幾場大勝仗,文官獲軍功是陞官的終南捷徑,王有齡就這樣一保再保,當上了一省的長官。 不曾想成敗蕭何,忠王李秀成率兵攻打杭州,王有齡兵敗不敵,城破之日在巡撫衙門上吊自縊,從至貧到發跡,富貴轉眼逝,正如南柯一夢。 李秀成打下杭州,本想與陳玉成合兵之後北上攻打京城,以達到圍魏救趙的目的,沒想到干王洪仁玕不懂軍事,天京僅僅守了半年就岌岌可危,李秀成無奈,只得孤軍回援,臨離開浙江時,秘密派人到上海洋場與洋商接洽,用杭州城裡繳獲的近百萬兩藩庫軍餉買走了幾千支洋槍,帶回到了天京。 無獨有偶,江南大營的曾國荃為了儘快攻下長毛老巢,也不惜銀兩,派了軍需官到上海重金搜購洋槍,這樣一來,洋槍的價格水漲船高,已經遠非布赫藩台所說的三十萬兩銀子三千支這個價格了。 「古老弟,你雖然商才了得,可是對於洋場上的消息卻隔膜。商場如戰場,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沒有摸清敵情,貿然答應了袁巡撫,如今是惹火上身了。」胡雪岩嘖嘖連聲。 古平原心中苦笑,以自己的身份和當時的情勢,這個差只怕是不得不接。他思量著道:「貨物價格漲跌也是尋常事,只要新貨一到,價格自然下落。」 「這你可想左了,你當這是白菜豆腐,隨賣隨產,隨產隨賣?」胡雪岩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英法兩國對於銷入大清的洋槍本就有數量上的限制,就是所謂的「鴉片源源不斷,軍械細水長流」,雖然近年來經過兩國商人的力爭,數目有所放寬,可面對李秀成和曾國荃這樣的大手筆還是不敷所用。 「眼下整個洋場尋個遍,只怕也難找到三千支洋槍。就算有又如何,一來如今的浙江巡撫李鴻章為了建功江浙也在拚命搜羅軍火,你能搶得過他?二來『物以稀為貴』,目前一支滑膛槍加上一百發的子彈火藥已經漲到了非三百兩銀子不賣,你倒是算算看,你手上那幾十萬兩銀子能買幾支槍?」 這何需去算,分明是連一千支洋槍也買不到,古平原不禁啞然苦笑。 「當時你離開了二堂,我可是聽得明明白白,那個京商的少東家李欽,哼,分明是有意難為你。他在堂上對你大力保薦,說了一堆你在山西和京城的經商之事,不知者還以為他對你推崇備至。等到後來他拍著胸脯說自己剛剛從江浙一帶來,三十萬兩銀子買三千支洋槍足夠花用,我才知道原來此人不安好心,存心用幾十萬兩銀子買你全家的人頭。」 古平原不免心中暗自埋怨,倘若胡雪岩當時能立時糾正李欽和布赫所說的價格,自己也就不至於一腳踏進這陷阱中,此時來警告又有何用。 胡雪岩是七竅玲瓏心,眼睛一掃就知道眼前這人在想什麼,爽爽快快道:「那袁甲三袁巡撫一心想要我為他拉攏洋槍買賣,我一是不想多事,畢竟我身上捐著浙江道的官職,不去幫李大人卻來幫袁大人,李鴻章知道了非吃味不可,我的生意大都在浙江,豈能得罪本省巡撫。故此凡是涉及洋槍的事兒我是裝聾作啞一概不問,當然也不能贊一詞。」 「那如今怎麼又……」古平原這話不太好開口。 「說來也簡單。別看我是個四品道,其實還是生意人。別人巴結或是利用我,無非是因為我有錢,就拿門外那頂八抬大轎來說,我本無資格坐,是貴省的臬台大人一定要把轎子借給我,為什麼呢,他的郎舅拿了官銀在浙江做生意虧了本,想讓我幫他先填還上,將來再還。臬台掌一省刑名,他的銀子除了從官司里貪索,不會有別的來路。再來說那個『谷大麻』谷大人,如此拍馬屁竟也得了袁巡撫的賞識,我對安徽官場失望之極,本來有個良策可以幫他,也絕不幫。」胡雪岩雙目直視古平原。 「可是你不一樣。李欽說的關於你的那些事,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我就可以放心交給你一條路子,你也一定會有所作為。」 古平原饒是機靈,也被他三說兩說弄糊塗了。他疑惑地問:「什麼路子?」 「自然是買洋槍的路子。不然我今天為什麼要來找你。」 原來胡雪岩在杭州城破之前,曾經受王有齡所託,拿了浙江藩庫一筆銀子到上海為杭州守軍辦糧辦軍械,糧辦了十萬石,洋槍買到三千多支。沒想到李秀成把杭州圍得水泄不通,胡雪岩的糧船已經運到了城外水道上,眼睜睜看著城門進不去,眼睜睜看著長毛破城,胡雪岩為此傷心欲絕,大病一場,險些丟了性命,如今才剛剛病癒不久。 「當時是分兩批辦貨,我也擔心軍械若落到長毛手上,反添其助力,故此先運糧,後運槍。結果糧食沒有運到,槍也自然不必運了。現在這批槍雖然付了賬,卻還在洋商手上沒有提貨。你只需與我辦個交接,將那三十萬兩銀子交予我,我就可以向浙江藩庫交差了。」 胡雪岩手裡的這批洋槍如今真正是有錢都難買到的俏貨,轉轉手可以賺幾倍的銀子,別的不說,他只要把洋槍獻給李鴻章,就可作為立身之階,不愁不得重用。他卻反過來,將三千多支洋槍平價賣給了素無交情的古平原,其中原因古平原一時參詳不透,沉吟不語。 「怎麼,難道說這送上門的機會你卻不要。」 「不是不要。而是……實不相瞞,我手頭如今已經沒有三十萬兩銀子了。就算真的領受雪岩兄的美意,也要去借去湊,把我的家產賣光當盡,也不見得能湊出這許多銀子。」 「難道說京商沒把銀子給你?」這在胡雪岩卻是沒想到,聽了也是一怔,「那倒好了,事情責任就不在你身上。」 「可惜他們給了。」古平原把袁巡撫賴賬不還,自己只得用買洋槍的銀票還給胡家的事兒說給胡雪岩聽。 胡雪岩大是感動,點頭道:「交人莫過交心,胡家老太爺能交你這麼一位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 「你這可是說反了,人家是老前輩……」 古平原話還沒說完,胡雪岩就打斷道:「商場不是官場,當官的論年兄年弟,可是我們商人不講這些,要看是否服氣一個人,有人看錢,有人看勢,我獨重一個『誠』字。若不能待人以誠,就不配做個商人。」 胡雪岩這幾句話說得鄭重其事,遠非方才進院時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可比。古平原平素也是這樣來看商人,自然覺得莫逆於心,想了想,忽然從自己的行囊包裹里翻找起來,不多時拿出一張銀票。 「雪岩兄,看來你我二人還有些緣分。」 胡雪岩仔細一看,是一張自己的埠康錢莊開出的十兩銀票,開出的日子很長了,銀票卻保存得很好,挺挺地沒有皺褶。 古平原不待他問就徑直說道:「這張銀票是我加價從別人手中換來的。」 「換來的?」 「對。當時我正要去走黑水沼。遇上一個北方駝伕不認南邊的銀票,我聽了你那個『財神化身』的傳說,覺得你很會造出聲勢做生意,於是加價換來這張『財神票』,以此來激勵駝隊的士氣。」 「哈哈。」胡雪岩大笑起來,「那都是我初辦錢莊時的荒唐事。錢莊最重信譽,不裝神弄鬼一番,哪裡來的主顧?」 「我懂,我在山西票號做過一陣子。」古平原頓了頓,「此舉雖然是異想天開,卻發人所未想,我就知道埠康的胡老闆一定是個辦事不拘一格,生意手腕靈活的人。所以別看只是一張十兩銀票,我卻一直留到現在,有時候沒了主意,就拿出來瞧瞧,想著『財神』生意手腕,或者能以此觸機想出什麼好點子。」 「想不到我還有一個從未謀面的知己。」胡雪岩感慨地說,他忽然一拍腿,「就這樣吧,古老弟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那批洋槍我奉送給你。」 三千多支洋槍說送就送,這真是財神的大手筆!古平原不敢相信,反覆看了胡雪岩好幾眼。 「什麼條件!」 「你要用這批洋槍幫我換一個人的腦袋。」 古平原笑了:「想不到雪岩兄一個生意人也要人家的腦袋,卻不知是誰讓你如此恨之入骨。」 「這人你大概見過,匪號姓陳,名玉成,是長毛的英王爺。」 胡雪岩不惜捨棄幾十萬兩銀子,就為了殺陳玉成,古平原實在猜不透其中道理,乾脆就直言相問。 「其實我和陳玉成無冤無仇,只不過他活著,我的仇就報不了。」 胡雪岩真正恨不得碎骨寢皮的是長毛的忠王李秀成,還有背後的天王洪秀全。沒有別的緣故,只為李秀成攻破杭州,害死了王有齡,胡雪岩要為友報仇,就一定要促成官軍收復南京,若是陳玉成帶隊回到江蘇,他和李秀成裡應外合,曾國荃還真抵擋不住,那麼原本奄奄一息的長毛就可能起死回生,胡雪岩報仇之願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這次來安徽,雖說是辦公事,可也是為了看看形勢,倘若能盡一份力,就不能讓陳玉成帶著軍隊安然回到江蘇。可是一場圍城看下來,袁甲三實在難當大任,本來我已經心灰意懶想回浙江了,偏偏又遇到你。」 胡雪岩信任地看著古平原:「別看你是一個生意人,又或者說是個流犯,我卻相信你能辦成這件大事,只要你點個頭,這批槍就是你的了。」 「難道說就只因為李欽幾句話,你如此相信我,肯下這樣的本錢幫我?」 「實話說吧,這件事別說三十萬兩,就是再加一倍,我都願意出。可惜通安徽沒人有本事接這筆銀子。想接的我還信不過,難得你這人既講誠信又有本事,我覺得值得幫一幫。」胡雪岩話鋒一轉,笑眯眯道,「不過嘛,即使手頭沒有這批槍,我也會還你一個人情。」 「人情?」堂堂財神,名聲在外,怎麼會欠了自己的人情? 胡雪岩含笑道:「你應該還記得,年前在杭州城外的天外天救了不少人,幫著他們逃來安徽,免遭了長毛的毒手。這些都是我的鄉里鄉親,其中幾個還沾親帶故,我忝為杭州人,卻比不上你為杭州做的這番功德,心中一直有愧,總想補報萬一,想不到如今才有這個機會。」 換作別人,能藉此攀上財神胡雪岩,還能解了燃眉之急,哪還有個不一口答允的?只怕不等胡雪岩說完,就連聲從命了。 古平原卻特別,想都不想一口回絕。 「雪岩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恕難從命,還望見諒。」 這次輪到胡雪岩愣住了,自己這批洋槍是官商兩道搶著要的俏貨,任誰拿到都要大發橫財,古平原更是要靠這批軍械救命,自己巴巴地送了來,他怎麼會如此嚴拒呢?這真真不可思議。 「古老弟,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要是拿我當個朋友,能否說一說,或者我能幫你參詳一下。」 古平原真的不想說自己和白依梅、陳玉成之間的事情,真是想起來就心煩意亂,哪裡還會和外人提起。不過胡雪岩的名頭實在太大,看他如此謙恭下士,古平原當然不能不感動,只得簡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現在她與陳玉成休戚與共,我若害了陳玉成,只怕她要恨我一輩子。何況陳玉成若是死了,長毛兵敗如山倒,亂軍之中……」古平原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 「原來是這樣。」胡雪岩大為動容,「這麼說你是進退兩難……」他沉吟片刻,一拍腿下了決心,「也罷,那我把這條件改一改,你只需用這批槍攔住陳玉成的去路,讓他不能回援洪秀全即可。我再告訴你一句話,曾九帥的江南大營把南京圍得鐵桶般樣,如果陳玉成這裡不出變數,那麼遲則一年,快則幾個月,洪秀全的老巢必定被官軍連窩端,到時候陳玉成再勇猛忠義,沒了效忠的對象,只怕也要乖乖投降朝廷。你的心愿便可達成。」 胡雪岩這番話真如撥雲見日,古平原精神一振,眼睛亮了起來,顯見得是受了這前景的激勵:「雪岩兄,今日之前你我尚素不相識,你卻如此大力幫我,這真……」 見他答應了,胡雪岩也放了心:「我自認看人很准,你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盡心儘力做到。我也不瞞你說,這趟來安徽認識了你,總算是沒白來一場。」 當下古、胡二人約定,由胡雪岩修書一封,派人快馬送到上海租界,交給那個叫理查德的英國商人,讓他僱傭車隊,沿嘉興、桐廬將洋槍運至新安江口,再接駁轉運至徽州。古平原則負責接了洋槍之後,將之送到合肥。 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理查德必定會僱傭保護租界的洋槍隊來護送貨物,這些洋鬼子向來無人敢惹,所以從上海到徽州這一段路絕對出不了事,所慮者從徽州到合肥,古平原也有了極好的法子。 「大不了繞個大圈子,從安慶奔六安,從西邊進城,那一帶都是官軍佔領,而且洋槍到手,我就可以找官軍護送,土匪不敢來搶。」 事情一定規,胡雪岩立刻告辭,他平素是忙得腳不沾地的人,在合肥城被困了一陣子,不知有多少事情等著他去料理。古平原再三稱謝,胡雪岩上轎時執手道:「古老弟,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我有一言相告,這鯉魚想修鍊成蛟龍,要過的彎彎繞還多著呢,望你好自為之,只防著別陰溝裡翻船。」 古平原想不到偌大一個難題居然就這麼迎刃而解,他將事情說予常玉兒等人聽,大家無不為他高興。 「種善因,得善果,確是因果循環,善有善報。」閔老子道,「當初你要是自顧自逃命,將杭州的百姓丟下不管,今天財神也不會救你。」 常玉兒含笑道:「聽你老人家這麼一說,倒真像是財神顯靈一樣。」 閔老子素來禮佛,面色莊重:「人言鑿鑿,不可不信。」 常玉兒抿著嘴只是笑,古平原見他真把胡雪岩當成財神下凡,忍不住也笑了幾聲,眼光與常玉兒一碰,不自然地又避了開去。古平原是不知怎麼開口,常玉兒是不願開口,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處房子,氣氛有些尷尬。 轉眼過去三天,古平原接到胡雪岩的信兒,說是洋商理查德已經將那三千多支槍械起運,大概再有兩三天時間就能運到徽州,來人還將胡雪岩與那洋商之間的買賣契約也帶了來,留作古平原日後提槍的憑據。古平原得了准信,放下心來,準備去一趟休寧天壽園,將這個消息告訴胡老太爺,也省得人家再為自己擔心。 常玉兒本來又改了主意,想在茶園住下去,劉黑塔生氣了,說要是她住茶園,那自己就還到山上搭棚子住,常玉兒拗不過這一條筋的粗人,只好隨著古平原來到了潛口鎮上的雜貨鋪。 「玉兒,我……」古平原安頓好了常玉兒,臨走時欲言又止,忽然顯得有些煩躁。 「古大哥,是不是我做的什麼事情讓你心煩了。」常玉兒靜靜地看著他,開口問道。 「不、不。」古平原連忙分辯,「我只是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常玉兒眨了眨眼睛,微微低下頭:「這裡是鎮上,又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你放心辦事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好。」古平原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常玉兒,點點頭便要催馬而去,卻又拐到街底一家店鋪里,過了一會兒出來,用布包裹著十幾個秋梨拿來給常玉兒。 「秋天燥氣大,吃些瓜果兒好些,你也別心煩,總之我一定快去快回。」 常玉兒拿著布包,倚門望著古平原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兩滴豆大的眼淚這才滑落面頰,滴落到梨子上。她真的不是怕一個人住著,而是自己的丈夫去往的方向,分明是離自己越來越遠,卻離那個女人越來越近。 「我也要做一些事情,不然整日這樣胡思亂想,會發瘋的。」常玉兒在心裡對自己說。 「世侄,你來得正好。」胡老太爺正在宴客,得到通稟出來見了古平原,皺著眉說,「大事不妙。」 「是不是洋槍的事兒?」 「可不,我求了個採辦洋貨的老兄弟一打聽,別說價兒漲了三倍,就是有錢也沒有貨。這次可麻煩了。」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五章 「天下第一茶」居然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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