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幾番折騰,卻是一場空歡喜
「萬惡淫為首!」
落語如雷。隨著這一聲喝,漆黑的天上一道厲閃,幾個膽子小的客人立時捂住了耳朵。
一過了秋分,京城裡的蟈蟈還被午後艷陽曬得叫個不停,山海關外不到掌燈時分卻已經颳起了朔風,涼風打著一股股的旋兒,每每到了傍晚便會陰雲密布,不多時電閃雷鳴下起瓢潑大雨。這時分,街上行人必定稀少,有家的回去蹲熱炕頭,那些出門在外的客旅行商、販夫走卒便都聚在客棧的大廳堂里扯閑篇兒捱辰光。
這幫南來北往的過客圍著三五張桌子,一壺燙好的老酒,一盤炒豆芽外加一碟炸得酥香的花生米,就夠他們扯上一個晚上的閑白。要是再有個健談的,說起一兩件親身經歷的奇聞逸事,立時就能把整個場面烘得熱鬧無比。
走江湖跑買賣的人本就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吹上幾句,兩杯老酒落肚,帶著滿面紅光更是巴不得能在眾人面前博個滿堂彩。可有一樣,要是當眾講出來的事兒不帶勁兒,沒什麼聽頭,周圍這幫人也不會給絲毫面子,雖不至於噓聲四起,可各說各的,把個大活人晾在中間,那也夠一瞧的了。
眼下在凌海鎮上的郭家老店,離櫃檯不遠處,一個穩坐在桌邊的玄衣漢子正在侃侃而談。整個大廳里鴉雀無聲,偶有竊竊私語的,也把聲音壓得極低,這倒不是因為玄衣漢子講的事情有多麼吸引人,他才剛開口而已,但那身衣服已經足夠懾住眾人。
滾紅邊的一身黑,袖口綉著虎豹紋,足蹬皂靴,一雙手骨骼粗大,身邊斜放著一根封標短棍。不必老江湖,只要在道上走過幾次的就都能認得出來,此人是個衙役。衙役不是官兒,但官兒不常見,衙役卻滿街都是,老百姓對衙役的忌憚還在官兒之上,特別是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連地保、鋪保都弄不到,真要是惹毛了官差,一句「抓了來問問」,丟到牢里十天半個月,等放了出來,半條命也沒了。
誰也不願找這個麻煩,故此對眼前這名衙役都敬畏三分,更不會在他開口時胡亂插嘴。
此人用眼光掃過整個大廳,見眾人都停杯不飲擱箸不語,把眼光投向自己,便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又接著向東南角落看去。那裡一張方桌,本來可以坐四個人,如今卻只坐了個腆胸凸肚的黑面胖子,滿座之中也只有他沒把正在說話的衙役放在眼裡,自顧自正在那裡吃著豬頭肉喝著小米燒,嘴角還噙了一絲冷笑。
「顧頭兒,您寬飲一杯,慢慢說。」郭家老店三代單傳的掌柜郭老頭端著一杯燙好的水酒,來到衙役桌前,笑容滿面遞了過去。大家這才知道此人姓顧,聽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郭掌柜原來和他相熟。
「生受你了。」顧頭兒面無表情。郭掌柜把酒盅放在桌上,退開了幾步。開店的人都怕事,也最是敏感,他總覺得今晚上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兒,只望能平平安安「送佛出門」就是萬幸。見他退到一旁,有熟客就輕聲問了一句,「郭掌柜,這個『顧頭兒』什麼來頭?」
郭掌柜沒敢說話,只悄悄擺了擺手。
「萬惡淫為首!」顧頭兒這次是沖著那黑胖子的方向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那黑胖子也不甘示弱,「啪」一下把筷子放下,酒也不喝了,眼神直愣愣地立起來,惡狠狠地瞪了顧捕頭一眼。
郭老頭心裡登時一翻個,別人興許不認得,他可知道底細。說話的這位「顧頭兒」是順天府宛平縣的三班捕頭,年輕時在關內外這條道上常來常往,是郭家老店的常客,近些年當了捕頭,遠路押解的活兒都派給手底下人,這條路上已是一晃兒好幾年沒見他的身影了。
宛平縣密邇京師,京里大衙門多,俗話說「京官大三級」,隨便一個挑門帘子的雜佐官,放出去就可能是七品縣令、五品知府。京官兒不拘大小,都經得多見得廣,說話做事自然沒把外鄉人放在眼裡,也就難怪這顧捕頭一臉的倨傲,他也確實有傲的本錢,若是認起真應起景來,保不齊連一、二品的大員都有要請託他的事情。
至於坐在角落裡的那個黑胖子,郭老頭更是打死也不敢得罪。凌海鎮在山海關外,論衙屬歸奉天府管轄,可是要論這片兒官面上誰的勢力大,那還得說是奉天大營的盛京將軍。這黑胖子就是盛京將軍麾下的一名姓許的營官,隸屬奉天尚陽堡。他每年來此接運軍馬,行事驕橫霸道,手下一群虎狼兵,從來無人敢招惹。只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這許營官孤身一人到了凌海鎮上。
衙門口的捕頭要是和軍營里的軍官在自己店裡打起來,別說百年老店,就是千年老招幌兒也非拆個精光不可。郭老頭心裡暗暗叫苦,他本來不想多言語,此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先打個圓場再說:「顧頭兒,您說『萬惡淫為首』,這話我可聽過。聽說這犯人下獄,就數採花賊讓人瞧不起,晚上睡覺離尿壺最近的地方都留給採花大盜,這事是真的假的?」
「那是不假。」顧捕頭淡淡一笑,「採花賊到了獄裡,要先挨一頓『開門炮』,不打斷幾根肋骨不算完。」
「這麼慘?」
「誰讓他被人瞧不起呢,坐牢的也有英雄好漢,當然不會輕饒了這等無恥之徒。不過這還不算最慘的,咱們當捕快的都知道,最慘的是天報。」
捕快都有一肚子的奇聞秘辛,顧捕頭這麼一說,在場的人無不豎起耳朵來聽,大廳里更是鴉雀無聲。
顧捕頭不緊不慢道:「這事兒我也是聽同行說的,說是天津衛有個姓盧的富戶,家中有個獨子,打小就驕縱得無法無天……」
這盧少爺仗著家裡有幾個造孽錢,結交了一幫惡少,平素欺壓鄉里倒還罷了,他們還專揀人煙稀少的道路埋伏起來,等那落了單的大姑娘小媳婦路過,一擁而上劫持而去,等到把人放了,自然清白已失。這些女人不是為了名節把苦水咽到肚子里不敢說予人知,就是乾脆一條繩子上了吊。偶有告到官府的,荒郊野嶺哪來的人證,再加上這盧家有錢,一手請來訟師打官司,另一手用白花花的銀子上下打點,弄到最後都是不了了之。老百姓簡直恨透了,背地裡給盧少爺起了外號叫「盧狗子」,說他是一條發了情的瘋狗。
「啊,是那開油坊的老盧家……」一說「盧狗子」這外號,便有人低低出聲,一張嘴是天津口音,本鄉本土,自然早有耳聞。
「對,他們家是開油坊的。」顧捕快接著往下說,「去年夏末,也是像這樣的傍晚時分,這群惡少正在鎮口的土地廟閑得發慌,忽然雷聲隆隆,一大片黑雲把天遮住,急風暴雨突如其來,白晝霎時變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惡少們在土地廟裡躲雨,盧狗子在廟門口望閑,一道閃電划過,隱隱約約看見廟前面不遠處有個以手遮頭的年輕女子,正急急忙忙往鎮子里跑。
盧狗子喜出望外,叫幾個同夥衝出去,把那女人拖回來,不由分說便輪番把她糟蹋了。然後他們一鬨而散,把這女人丟在廟裡,反正天色漆黑,雷聲陣陣,看不清也聽不清,這女人的啞巴虧是吃定了。
盧狗子和幾個人去喝酒,到了晚上吃得醉醺醺回了家,此時風也停了,雨也住了,他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得陣陣哭聲。等他問明白怎麼回事兒,當場酒也醒了,人也癱了。
講到這兒,顧捕頭停住話語,沖著方才說話的那津門商人揚了揚下巴:「你既聽過盧狗子之名,想必是知道這檔子事兒,給大傢伙講講?」
那客商搖了搖頭,臉上滿是戒懼之色:「唉,說來真是報應。你們猜盧狗子和同夥在土地廟糟蹋的那女人是誰?嘿,那是他親媳婦!」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都覺得身上汗毛直豎,目瞪口呆地望著顧捕頭。
「要不怎麼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呢。」顧捕頭一仰脖把郭掌柜端上來的酒一飲而盡。
原來盧狗子的媳婦去鄰村的市集上逛,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大雨,急匆匆經過土地廟,卻被那群惡少劫到廟裡給輪暴了。
他媳婦衣衫不整,最後央求兩個過路的農夫借來衣物,這才哭哭啼啼回了家。一路上早被人看見了,以盧狗子的人緣,百姓們自然不肯幫他瞞著,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幾天十里八村都傳遍了……
郭老頭也聽得張大了嘴,忍不住問:「那後來又怎樣了?」
「後來,他媳婦懷了身孕,也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誰造的孽,她整日被人指指點點,實在羞臊難當,乾脆也學人弔死了,嘿,一屍兩命。他老子為這事氣死了,盧狗子也自覺沒臉見人,整日躲在煙館裡狂抽大煙,不過一年工夫,家產敗了十之八九,人也瘦成了一把骨頭,眼見離無常鬼勾魂也不遠了。」
「所以我說『萬惡淫為首』,老天爺最看不得壞人名節之事,一還一報,早晚的事兒,何苦來哉。」顧捕頭說到這兒,一番話才算結煞,眼角餘光又有意無意瞟了角落一眼,卻發現那許營官已經不見蹤影,頓時皺起了眉頭。
他說這番話,用意其實只有一個:半嚇半勸,希望那許營官不要打常玉兒的主意。
晉商「泰裕豐」票號的前掌柜王天貴在京城瞧著古平原人前顯聖,鰲里奪尊,一舉壓過各路茶商,奪了「天下第一茶」的冠冕,他為人最是睚眥必報,心中勾起舊恨,於是派人密告奉天大營,說流犯古平原潛逃關內,如今在京城現了蹤跡。古平原當初是在許營官手下逃了出去,流犯逃亡,負責看守的營官要承擔罪責,這倒還是小事,許營官本想將自己從京商手中接收軍馬的一筆爛賬統統推到古平原頭上,所以一路上都讓他來做賬,古平原這一逃,許營官雖然也勉強推說他是畏罪潛逃,怎奈古平原心細如髮,當初在這筆賬目中就留下不少漏洞馬腳,營里的筆帖式複核之時,一一拿來追問,許營官瞠目結舌不知所以。盛京將軍大怒,責打軍棍不說,還把許營官連降兩級讓他去守馬場。
許營官賠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容易使了大筆的銀子官復原職,眼看當初同品階的營官個個升遷,自己卻轉了一圈原地沒動,銀子倒賠了一大筆,每次想到古平原,都恨不得把他抓來剝皮萱草。
王天貴還擔心奉天大營不當回事,特意拿出五百兩銀子送給許營官作為報酬。又能報仇又有銀子,許營官立時動身趕往京城,特意挑在古平原成婚的那一天,讓他喜事變凶事,當場捉拿下獄。
依著許營官,在京城大獄裡就要古平原好看,怎奈郝師爺早防著他了,把銀子拿出來上下打點,從大獄的牢頭獄卒到順天府、宛平縣的刑房書辦、三班衙役,人人有一份銀子拿。許營官雖然兇悍,可到了京城畢竟不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直到押解那一天,他連古平原的面兒都沒見上,氣得火冒三丈,待在客棧里把順天府上下罵了個遍。
郝師爺知道古平原這一路押解,只怕是林衝進了野豬林,要想平平安安到關外,解差官那裡一定要打點好。他也知道有的捕快心黑,花了錢也不見得能辦成事,特意託人打聽明白,顧捕頭為人還算正直,最起碼拿了人家的錢,肯替別人消災,所以備下重禮,登門請託。
顧捕頭也是看在銀子份兒上,勉強答應出關走一趟。事先說得明白,只管把古平原送到奉天大營,一旦人犯交接,那就是大營里營官的事兒了,人家顧捕頭管不到也管不了。
就這樣,顧捕頭帶著古平原上路東行,常玉兒一路跟著,算是犯人家屬陪同出關,官府並不負責她的行住。常玉兒聰明伶俐,不但不要顧捕頭照顧,反倒是事事想在前面。原本押解流放犯,解差和犯人每天的花費是有定數的,常玉兒只管花錢結賬,請顧捕頭住客棧素潔上房,每頓吃的至少三葷兩素外加陳釀燒酒,這還不算,特意雇了一個腳夫幫著擔行李,要不是顧捕頭怕引起物議糾劾,常玉兒就要給他雇一頂小轎抬著出關了。吃得好住得好,行路也輕鬆,顧捕頭只覺得這一次押解犯人,竟然是生平最樂的一趟。
古平原也知道,許營官殺己之心不死,如今跟著自己一路隨行必定有所圖謀,要想保得路上平安,還要靠顧捕頭大力庇護,所以對他也是有意結納。古平原對待人情世故比常玉兒又高出一大截,他不像一般犯人張口閉口「冤枉」二字,只管拿顧捕頭當個尋常的貼心朋友,閑時談談官商軼事、風土人情,就是從不提到自己的案由。後來反倒是顧捕頭對他傾心結交,主動問起,古平原這才把自己當初赴京趕考被人陷害流放,又聽說安徽陷入戰亂,一念思親這才鋌而走險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又是孝子又有冤情,顧捕頭聽後嗟嘆不已。但他身為捕頭,職責在肩,再怎麼同情古平原,也不能說就這麼把他放了,唯有盡心按照當初與郝師爺的約定,能讓古平原順利到了奉天大營,就算良心上過得去,至於以後的事情就看古平原自己的造化了。
如今他挑這麼個場合講了一件聽來的案子,是因為臨近山海關前後的這幾天,許營官眼看古平原要落在自己手裡了,不由得得意忘形,看常玉兒的眼神也帶了幾分色迷迷。顧捕頭辦過多少案子,一看便知許營官對常玉兒起了歹心,他也知道,一旦到了大營,古平原夫婦便任由許營官擺布了,到時候只怕常玉兒真是難保清白。顧捕頭自知憑自己的力量保不住古平原,唯有講一講老天有眼,因果報應,或許能嚇住許營官,如今看來只怕是白費心機。
他招手喚過郭掌柜:「方才坐在東南角桌上那人去哪兒了?」
郭老頭一咧嘴,心想怕什麼來什麼,他也不敢不回話,只得硬著頭皮道:「我見那位爺往您住的西跨院走了。」
顧捕頭不言語起身,大踏步來到西跨院門口,剛要邁步進去,就聽裡面有人說話,細一聽可不就是許營官那粗啞嗓子。
「我說姓常的丫頭,你可聽明白了,如今已經到了關外,是我許某人的地盤了,那姓顧的不過是六扇門的一條狗,他護不住你們。你不是心疼你丈夫嗎?好辦哪,只要聽我的,順著我來,我就饒你丈夫一條命。」
他等了半晌,沒聽到回話,冷笑了一聲:「大概你還想著拿銀子開路,到了大營里替你丈夫免了那一百殺威棒是不是?告訴你,別做夢了!大營里是我的天下,姓古的惹到了我,甭管拿出多少銀子都沒用,我親自下手行刑!鴨蛋粗的銅頭棗木棍,你見過沒有?三棍腿折,十棍送命,後面那九十棍子是在鞭屍,到頭來能還你一罈子肉醬就不錯了。」
顧捕頭不用看就知道,常玉兒此刻必定是臉色煞白,又過了一陣兒才聽她開口道:「你說聽你的,順著你來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好意思啊。」許營官原本惡狠狠的聲音裡帶了幾分淫邪,「你以為我要讓你吃苦受罪?我才捨不得呢,我要讓你享福。你住到我家來,給我當小老婆,我不僅供你吃穿,而且還饒了古平原,讓他也到我家來做工,晚上給咱倆端水洗腳,看著我跟你在床上樂,你說怎麼樣……嘿嘿!」許營官說到得意之處,自己先樂了。
顧捕頭在外面聽到此處,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踏前一步,剛想進去,後面忽然有人一扽他的衣角。顧捕頭是眼觀八方耳聽六路的人,只因聽得入神,不留神身後來了人,一驚回頭。
「你……」
身後那人穿著一襲天青色布袍,樣子雖然沉靜,卻繃緊了臉,可不正是此番被押解出關的流犯古平原嘛。顧捕頭知道古平原並非什麼江洋大盜,若是逃跑,自己要抓他那是不費吹灰之力,加之又拿了他大筆的銀子好處,故此一出了京城,就把他身上的刑具都解了下來。
「顧頭兒,不妨聽他把話說完。」古平原臉色鐵青,聲音里卻不見怒意,只是沉靜如水。
人家丈夫在此都不攔著,自己又何必多事,顧捕頭於是繼續站在門外傾聽裡面說話。
常玉兒卻再無聲音,不知何故許營官忽然發怒了,大聲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到了關外,你就算落在我手裡了,大營里都是我的手下,我要把你弄上手,你怎麼逃也逃不掉!到時候我讓人按著你,就當著古平原的面做,做過了再殺他,讓他死了也戴一頂王八帽子,永遠閉不上眼!」
這太狠毒了,顧捕頭一輩子當差,什麼奸惡之徒沒有見過,但也少見許營官這樣兇殘暴戾之人,聽得暗暗心驚。他抬眼再向古平原看去,古平原的臉上抽動了兩下,很快恢復平靜。
顧捕頭壓低聲音道:「奉天大營里你有沒有相熟之人,能庇護一時?」
古平原搖了搖頭:「即便相熟,誰會為個流犯得罪營官。」
「這……」顧捕頭也為了難。
古平原再沒多說什麼。顧捕頭怕許營官凶性發作,對常玉兒不利,便抬腳進了院,許營官見他來了,知道這個官差拿了古家的銀子,並不買自己的賬,未免沒趣也一甩袖子走了。
顧捕頭知道古平原夫婦必有一番話說,便也託詞離開。古平原腳步沉重地來到常玉兒面前,剛要開口,常玉兒忽然掩面而泣。
「玉兒……」
常玉兒猛然撲到古平原懷中,雖非放聲大哭,卻哭得身子抽搐,難以自抑。
這兩個人雖然對外已是夫婦相稱,可是還沒拜過天地入過洞房,雖說常玉兒曾經用自己的身子做藥引子救過古平原,可那時古平原渾渾噩噩,並無知覺。二人像如今這樣緊緊相擁,在古平原而言還是生平第一次。他一開始身子一僵,慢慢感覺到常玉兒的體溫,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感動,也伸出手來輕輕環抱著自己的妻子。
「是不是嚇壞了?」古平原輕聲問常玉兒。
常玉兒羞得不敢抬頭看他,古平原卻能感覺到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搖了搖頭。
「我不是為自己,我是覺得你這一入大營,真的好危險,那個許營官絕不會放過你,我能看得出來,他絕對不會放過你!」常玉兒的聲音中帶著絕望。
「也許吧。但無論如何,玉兒,你都不能答應他的條件。」古平原微微退了半步,扳住常玉兒的柔肩,望著她的眼睛。
「古大哥,你放心好了。」常玉兒對古平原的稱呼始終沒變,她彷彿早就做了決斷,「我不會讓你受那樣的屈辱活著,那樣活著還不如我們倆一起死。」這一次她絲毫沒有迴避古平原的目光。
古平原默默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雷聲不知道何時住了,前院的喧囂吵鬧透過夜幕依稀可聞,古平原把目光投向外面漆黑的夜中,久久沒有說話,像是在想著什麼事情。
常玉兒沒打擾他,只是就這樣依偎著古平原,不知為什麼,只要在古平原身邊,她的心就能很快靜下來,像是有個什麼萬人敵的靠山一樣。
過了不知多久,常玉兒聽到古平原長長吁了口氣:「玉兒,你身上還有多少銀票。」
「三百多兩。」
「都給我。」古平原的聲音堅決。
「好。」常玉兒返身入房,從行李中將銀票取出遞到古平原手上。
古平原卻沒有即時接過,反倒是深深注目著常玉兒。
「古大哥,你、你看我做什麼?」雖然是自己的丈夫,常玉兒依然覺得很是忸怩。
「一路上花銷不少,到奉天大營還要七八天時間,你也不問問我把這些銀子都拿走所為何事?」
「我不問。」常玉兒搖搖頭。
「為什麼不問呢?」
「因為……」常玉兒一時也被問住了,她只覺得聽了古平原那堅定的聲音很是歡喜,就彷彿又回到黑水沼畔,那時候沒別的想頭兒,只是覺得跟著這個男人走,儘管看不到路的盡頭,可是一定能走出去。如今也是這樣的感覺,所以古平原無論要做什麼,她都不會問,反正自己一定會跟他走在一起就是了。
「玉兒、玉兒……」古平原聽了眼角不自覺地有些潮濕,他再一次輕輕摟住自己的妻子,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無論如何,我絕不辜負你。」
常玉兒聽了沒有說話,只是將古平原抱得更緊了。
俗話說「里七外八」,以山海關為界,到奉天八百里,到京城七百里,從凌海鎮出發,要是快著些走,大概七八天就能到為康熙祭祖御輦鋪設的永安石橋,那就離奉天大營不遠了。許營官騎著一匹馬,得意揚揚地跟在古平原一行人身後,口中不斷催促,恨不得立時就到大營從顧捕頭手中接收人犯。
顧捕頭一開始還當沒聽見,後來見許營官實在太過囂張,自己與他又不是隸屬,這呵斥的口氣實在受不得,乾脆與他作起對來。不是說天氣不好要歇腳,就是說道路難行要繞遠,一天的路程生生拖成兩天。
古平原更是不願早到大營,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路上只要是見了茶棚飯鋪,他非請顧捕頭進去歇腳喝茶不可,本來就走得慢,再這麼一折騰,到了第七天頭上,才不過到了錦州府東北的盤山驛,把許營官氣得眼珠子凸出多高。
他干生氣卻沒轍兒,從國家法度上說,古平原如今不歸許營官管轄,而還是順天府的犯人。只要不逃,許營官就只能看著顧捕頭和古平原吃吃喝喝,一路悠閑。
「吃,多吃點,等到了大營里,老子讓你吃馬糞喝馬尿!」許營官能做的,不過是在古平原請客吃飯之時,高聲喝罵讓他聽見,「過了盤山驛就是一條官道通到奉天,我看你們還怎麼磨蹭!」
盤山驛是到奉天之前最後一個大市鎮,它離著十口通商的牛庄碼頭不遠,英國人不久前又在牛庄開了領事館,各地水路而來的土洋貨物,從牛庄運到盤山驛,要在這裡按照路途遠近分車起旱,所以街市上人來人往,熱鬧無比。許營官罵了一會兒,眼睛就被大街上走過的穿著花布衣裳的漂亮小媳婦勾住了,他看了不多時,再把眼睛移回來,卻吃了一驚,「噌」的一聲把腰刀拽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顧捕頭的桌旁。
「姓古的呢?你把他放跑了不成!」
顧捕頭身邊空空如也,方才還在座的古平原此時已經無影無蹤。
「他娘的,你小子不想活了吧,敢收受賄賂,私自放跑重犯,信不信我砍了你!」說著,許營官作勢就要下劈。
茶館裡人不少,他這一鬧不要緊,幾桌客人驚呼而起,紛紛躲避,茶店掌柜趕緊過來看看出了什麼事,顧捕頭沖掌柜擺擺手,又看著許營官,厭惡地說:「你往街對面看看。」
許營官轉頭一看,從掛幌兒「田莊生藥鋪」里走出來的可不正是古平原和常玉兒嘛。
「他一個讀書人出身,帶著個雌兒,又在關外舉目無親,就是放他走,他能逃到哪兒去。」顧捕頭譏諷道,「『草木皆兵』大概說的就是閣下吧,你就是這麼帶兵的?」
周圍人指指點點,許營官臉上有點掛不住,把刀還了鞘,見古平原手中捧著一包葯走過來,惡聲惡氣道:「什麼葯能治骨斷筋折、七竅流血、氣絕身亡?有這種好葯給我也來兩包。」
古平原笑了笑,並未反唇相譏,倒是像嘮家常一樣回了句:「不過是尋常治風寒的葯罷了。眼看就到了冬天,大營里寒風刺骨,這種葯還是備一些的好。」
「哈哈哈……」許營官像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捧腹狂笑,半晌湊近了古平原,揚起脖子像看傻子一樣瞧了他一會兒,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你以為你能活到冬天?」
官道雖然平坦,古平原卻出了盤山驛不遠就平地崴了腳,一瘸一拐走得緩慢無比,常玉兒扶掖著他,艱難地往前挪著步,兩個時辰下來才走了不到十里路,把許營官看得眼裡冒火。
「顧捕頭,這犯人分明是畏懼刑罰,在故意拖延時間。你身為捕快班頭,就這樣被他玩弄不成!」
顧捕頭懶得理他,索性就在路邊歇腳,等古平原走得遠了再趕上去。許營官乾脆跳下馬,用馬鞭一指:「姓古的,你來騎這匹馬。」
「這不妥吧。」顧捕頭這才慢悠悠開了口,「要是犯人上馬飛馳而去,這玩忽職守、擅縱人犯的罪名,是你擔還是我擔?」
「這……」許營官被堵得啞口無言,半晌道,「把他捆在馬上。」
「不行,虐待人犯是有違律令的,我身為捕頭,不能知法犯法。」
「姓顧的,你存心和我過不去是不是?」許營官眉毛一擰,瞪著顧捕頭。
顧捕頭久在天子腳下,大官見得多了,一個關外駐防的營官哪在他眼裡,立時頂了回去:「許營官,這一路來我都沒有問過,今兒可不得不問上一句了。你整天跟著我們,又指手畫腳算是什麼意思!是刑部派你來押解嗎?是兵部派你來護送嗎?還是軍機衙門派下來的差事?」他沖著許營官把手一伸,「公文呢?勘合呢?諭令呢?」
許營官充其量算是個人證,其實並無權力指揮顧捕頭,這麼針尖對麥芒一較真,鬧了個臉紅脖子粗。他是個兵痞子,登時發了狠勁兒,看看四野無人,手上暗暗扶了扶刀把,便動了殺機,但又轉念一想,殺了顧捕頭倒不難,但那樣就得立時殺了古平原和常玉兒滅口,他一是不願意讓古平原這麼輕易就死,二來還惦記著要了常玉兒的身子,咬了咬後槽牙,強自忍下這口氣。
「要不然返回盤山驛,請個大夫給你瞧瞧,跌打傷,抹上藥油保不齊一宿就好。」顧捕頭那邊對古平原說道。
「放屁!」許營官聽說還要走回頭路,眼珠子都鼓了出來。
方才顧捕頭沒發覺在鬼門關邊走了一遭,古平原可眼尖,他與許營官相處了幾年,已是極為熟識他的為人,方才見許營官手握刀把,心裡便是一驚,這時見他二人又要起爭執,連連搖手:「這條官道我也走過多次了。雖說是為皇家祭祖設的蹕道,路旁三里之內不許有村莊居民,可是路邊的岔路口個個都通往不遠處的村莊。」他用手指了指高粱地里的路,「讓我內人去買葯好了。」
「說什麼!讓這個小娘們去買葯?」許營官用馬鞭子一指常玉兒,「一來一回要等多久,老子可沒這個耐性!」
「那你說怎麼辦?」顧捕頭不耐煩地反詰一句。
許營官煩躁地轉了兩圈,沖著古平原點點頭:「好,我就伺候伺候你這龜孫子,等到了大營咱們再慢慢算賬。」說罷,他翻身上馬,一催馬進了高粱地。
「咱們走咱們的,他的馬快,一會兒就能攆上來。」顧捕頭沖著高粱地狠狠吐了口唾沫。
果然,走了不遠,許營官趕上來,把一包草藥擲在地上。
「外敷內服都是它!」
這草藥也不知見不見效,反正古平原用了葯,一會兒說腳疼好些,一會兒又說不見好,前前後後三天工夫,許營官和常玉兒沒留意,顧捕頭辦老了案的,心裡一盤算,又拿起地圖來看了看,不由得就生了疑惑。
「每天不多不少正好二十里,這麼走確實太慢。打明兒起到附近村莊雇輛車。」這晚還是沒能趕到前面的驛站歇息,顧捕頭語氣雖緩,卻是不由分說。
「早該如此!」許營官冷哼一聲。
「也好。」古平原淡淡回道,眼睛只看著遠山處一抹夕陽,神情並無變化。
「莫非是我多心了?」顧捕頭心裡一愣。
「顧頭兒,您的水,裡面加了槐花蜜的。」常玉兒一路上給顧捕頭端茶倒水,就像個鄰家妹子在照顧自己的大哥,時間長了,顧捕頭對這姑娘極有好感,不然也不會在郭家老店裡大費周章講因果報應來回護她,此時見她一手端著水碗,另一手拎著裝槐蜜的牛皮袋,頗有點不勝其重,連忙伸手接了過來。
「不敢當,多謝常姑娘。」
常玉兒淺淺一笑:「倒是我們要謝謝顧頭兒一路上照顧。」
「哪來那麼多廢話,給老子也嘗嘗。」許營官在一旁劈手奪過牛皮袋。
這槐花蜜是常玉兒從京城出發時特意買的上好京槐蜜,為的是給古平原補身子,自己也捨不得吃,見許營官打開袋口就要往嘴裡倒,常玉兒這些時日所受的屈辱忽然發作出來,竟然像不要命一樣撲了上去,抓住牛皮袋的一端便要扯。
「玉兒!」古平原連忙翻身而起,卻已經遲了,許營官這樣兇悍彪勇的軍官哪裡把常玉兒這樣的女流之輩放在眼裡,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往懷裡一帶,將常玉兒整個人摟在懷裡。
常玉兒掙脫不開失聲驚呼,古平原目眥欲裂,抄過顧捕頭的封標短棍就要和許營官拚命,許營官懷裡摟著常玉兒,另一隻手卻丟了牛皮袋,向下按住了腰刀,一雙眼死死盯著古平原。
顧捕頭瞧出不妙,這許營官分明是想激怒古平原,然後藉機報復,也許是殺了古平原,但更可能是砍他的手腳,讓他變成殘廢。
顧捕頭一橫身攔住古平原,對著許營官道:「營官大人,這裡還是不是大清的王土?」
「嗯!」許營官冷不防被這一問,「你說什麼?」
「我是三班捕頭,你在我眼前先是強搶他人財物,後又調戲良家婦女,還把不把國法放在眼裡?難道說奉天大營的官兵就可以不尊國法,莫非反了不成!」
「哼!嚇唬人可也看看地方,這是關外,沒你順天府撒野的地兒。」話是這樣說,許營官還是放開了常玉兒。顧捕頭料得不差,他確實是想在古平原忍無可忍撲上來的那一刻,用刀挑了他的手筋腳筋,不為別的,只是想看看這對夫妻痛苦悲傷的樣子。眼下顧捕頭硬是攔住了古平原,許營官知道時機已失,撿起地上的牛皮袋,「這也算他娘的財物?擱在大營里,請老子吃老子也不吃。」說完仰頭便要往嘴裡倒。
常玉兒被他推坐在路邊,抬起眼望著許營官,眼神里都是不甘的怨怒。
一袋槐花蜜實在不值當什麼,顧捕頭也不願為此再惹許營官,他剛想好言安慰古平原夫婦,眼光掃過心裡忽然「咯噔」一動。
常玉兒的眼神!
顧捕頭不愧是幾十年的老捕快,看人的神情舉止就像錐子一樣透,他一眼望到常玉兒就發覺這女子雖然面上氣憤難當的樣子,目光中卻又流露出一股異樣的興奮。
就像……就像馬上就要下手殺人的兇犯!
「慢著!」顧捕頭幾乎是下意識地怪叫了一聲,連許營官都被嚇了一哆嗦。
「你他娘的鬼叫什麼……」許營官話說了半截,就見顧捕頭轉身拿起自己那一碗蜂蜜水,嗅了一嗅,又伸出兩根手指蘸了蘸水,放在舌尖輕輕一舔,隨即吐了口唾沫,面向常玉兒道:「常姑娘,你在水裡下了迷藥?」
一語既出,幾個人都驚住了,許營官的手僵在半空,顧捕頭迅速地看了一眼古平原,立時便從那訝異的神情中明白他事先並不知情,看來下藥的事兒是常玉兒一個人的主意。
「葯是哪兒來的?哦,對了,你在盤山驛去過一家藥鋪,想必是在那兒買的。」顧捕頭踱了幾步,彷彿是在當場斷案,一句緊似一句,「常姑娘,你好重的心機,也實實演了一場好戲,要不是最後你一時失態過於緊張,此刻只怕你已經帶著古平原逃了。」
「啪」的一聲,許營官把牛皮袋摔在地上,「他娘的,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差點被你算計了。敢給老子下藥,你不想活了!」說著一手把刀拔了出來。
「且慢!」古平原大聲說話了,「下藥的人是我,我內人並不知情,不然她豈會去奪許營官的牛皮袋!」
常玉兒奪牛皮袋是在演戲,故意激怒許營官好讓他多喝些花蜜,然而古平原把話反過來說,用意是在保護常玉兒,反正自己已是戴罪之身,多加一條罪名也不打緊,就像許營官說的,十棍就打死了,再多加幾百棍也沒什麼區別。
顧捕頭意會到此,也不說破,只看向許營官,看他如何反應?
許營官卻出人意料地把刀還了鞘,沖著古平原冷冷一笑:「古平原,你想快點死,可沒那麼便宜。」他又用手指了指常玉兒,「你老婆,我要定了!」
「要想我不追究此事,今晚連夜趕路!」許營官撂下一句話,騎上馬踢踢踏踏向前而去。
「光棍不吃眼前虧,就聽他的吧。」顧捕頭無聲地嘆了口氣,來到坐在地上的常玉兒身邊,一伸手。
「葯呢?」
常玉兒猶豫了一下,從荷包里拿出一個小紙包遞到顧捕頭的手裡。
顧捕頭接過去,卻又伸出一隻手:「下在牛皮袋槐蜜里的葯呢?」
聞聽此言,常玉兒臉色立時變得蒼白,她抬眼看了看顧捕頭,囁嚅了一下,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她……」古平原驚訝地看看常玉兒,又望望顧捕頭。
顧捕頭搖搖頭:「不錯,你在我的水裡只下了用槐花蜜掩去味道的迷藥,可你在許營官要喝的蜂蜜里下了毒藥。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那是要殺人的眼神。我沒有當場揭穿你,不然姓許的一定不肯善罷甘休。」
他緩了口氣又說道:「常姑娘,我幫你們,你可不能害我。你倒是想想看,我一個押解犯人的捕頭,被犯人逃了不說,身邊還死了一個軍官,這官司到哪裡能打得清!你這是要害我家破人亡哪!」
「玉兒!」古平原聽到這兒走到常玉兒身邊,也把手一伸,「給我。」
這次常玉兒沒有猶豫,又拿出一個棉紙包著的小包,遞給了古平原。
古平原當著顧捕頭的面,將紙包拆開抖散:「顧頭兒,對不住。」
「算了,這也是情有可原,我當了這些年捕頭有什麼不明白的,要不是姓許的逼得你們走投無路,常姑娘又怎麼會……唉!」顧捕頭重重嘆了口氣,抬步往前走去。
「玉兒,你真的要殺他?」古平原望著常玉兒的眼睛,此時此刻他還是感到難以置信。
「對,誰讓他要殺你。」常玉兒坦然迎上古平原的眼光,回答得乾脆利落。
「你一個女人家,為了我,不惜殺人嗎?」
「誰要殺我的丈夫,我就殺誰!」
「玉兒……」自出事以來,古平原面色一直淡淡的,彷彿等來了一個早就料到的結局。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激動起來,眼睛一紅,淚水隨之而下。
「古大哥,你別哭,你、你怎麼了?」常玉兒惶急地看著古平原。
「老爹將你託付給我,我卻讓你受了這麼多的罪,還要你為我去殺人,我真的、我真的……」古平原滿臉痛苦,幾近語不成聲。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古大哥,你別這樣,千萬別這麼說。」常玉兒也哭了出來,緊緊抱住古平原,「大不了就是一起死,我不怕的。」
過了一會兒,古平原長出一口氣,捧起常玉兒的面頰,久久地望著她,忽地展顏一笑:「先別把事情想這麼壞。也許、也許我們夫妻還有點後福,將來在大營邊上搭個小房子,我去打獵挖參,你來織布做飯。我逮幾隻狍子,圍個木柵欄養起來。你聽過狍子嗎?」
常玉兒搖了搖頭。
「都說傻狍子、傻狍子,那東西可真傻,你敲敲空的樹榦,它就跑過來,要是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它就乖乖跟你走。」
「真的?」常玉兒聽得微笑起來。
「真的,關外的林子里還有不少好玩的呢。」
「那你講給我聽。」
「慢慢講吧,以後有的是時間。」古平原微笑著說。
「以後……」常玉兒喃喃地說,她不自覺地望向東邊,眼神里又流露出一絲恐懼。那是奉天大營的方向,她不是怕死,只是捨不得古平原口中的「以後」。
許營官騎在馬上不斷催促,古平原等人不得不連夜趕路,整整一宿沒有睡覺,等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顧捕頭實在忍不住了。
「這樣急著趕路,萬一累病了,行程反倒耽擱了。」他半是商量半是威脅。
許營官騎了一夜的馬此時也覺疲憊,這條官道他常走,知道不遠處是一片河灘地,有個魚市,邊上有間茶棚可供歇息。
這時正是晌午歇工,打魚割葦的漁夫和魚販子們都聚在茶棚里,他們喝不起好茶,茶棚主人日常備的不過就是粗葉大碗茶和俗稱「土面」的茶葉末而已。
「喝完茶就走,聽到沒有!」許營官連馬都不下,直接要了一大碗茶,咕嘟嘟灌下肚。
原本不過是解渴歇乏,古平原卻端起茶碗便是一皺眉。
「這樣的茶也能喝嗎?」說罷他「嘩」一聲把茶水潑在地上。
這樣子盛氣凌人,自然惹人看不慣,便有人怪聲怪氣地道:「喲,想不到這茶棚里還坐了個財主,那照你說,什麼好茶才能喝?」
「好茶?」古平原立時看向那人,眼神中充滿了挑釁與輕蔑,「上好的祁紅你喝過嗎?極品的毛峰你嘗過嗎?一年只出四五兩,除了皇宮內院別處再也難尋的大紅袍,還有海外台灣島的凍頂烏龍,哼!你這泥腿子,這輩子喝過茶嗎,這東西……」古平原指了指地下的茶水,「只比牛溲馬尿強些罷了,也就是你們這群窮光蛋才喝得如此津津有味。」
一句話惹了眾怒,在場的漁夫個個橫眉立目,拍著桌子喝罵,要不是看與古平原同行的有官府的人,早就一擁而上圍了過來。
常玉兒吃驚地看著古平原,他一向不是如此尖刻的人,難不成是昨晚的事情受了太大的打擊,竟一下憤世嫉俗起來。
「古平原,你別惹事,喝了茶趕緊走。」顧捕頭低聲喝道。
「客官,客官。」茶棚主人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嚇得手腳發顫,忙不迭地沖了一碗茶端過來,「小店沒有好茶,實在是怠慢了。這是口外茉莉熏的花茶,最香不過,送您嘗嘗。」
「是嗎?」古平原看都沒看周圍那群人,不緊不慢地把粗瓷蓋碗在手上轉了轉,「本來這茶是有點香味,可惜你這碗不好。」
「啊……」茶店主人沒明白。
「被這群泥腿子用過的碗,臭氣早把香味蓋了,再好的茶也泡不出茶香。」還沒等顧捕頭反應過來,古平原一揚手,一碗茶水全都潑在面前眾人的身上。
這下子可真捅了馬蜂窩了,茶棚里的人氣得眼睛都紅了,個個高聲叫罵著,推開桌子沖著古平原就撲過來。
許營官見勢不妙,催馬進了茶棚,仗著人高馬大,將那幫人擋在後面,顧捕頭拿著短棍,撥打著眾人投過來的木凳石塊,氣急敗壞地道:「古平原你發了失心瘋嗎?沒事兒惹這幫粗人做什麼?」
常玉兒一開始吃驚非小,後來卻慢慢鎮靜下來,望著站在前面舉著包裹護住自己的古平原,眼裡半是好奇半是期待。
顧捕頭經多見廣,知道天下最好惹的莫過於窮人,可是最難惹的也是這幫人,真要是把他們惹急了眼,他們無產無業,殺了人大不了遠走高飛。如今古平原把眼前這二三十人都氣瘋了,這怎麼脫身?
許營官倒是並不在乎古平原等人的死活,他只是要把這流犯帶回大營,當著一干同僚的面親手殺了,把當年丟的面兒找回來,不然他早把古平原丟出去任人處置了。
這群漁夫雖然個個有膀子力氣,無奈手裡沒有稱手的傢伙,忌憚許營官和顧捕頭的刀棍,大聲吆喝著卻難以向前。仗著茶棚里地方狹小,古平原等人居然和他們周旋了小半個時辰,其間幾次有人要放火,都被茶店女主人哭嚎著給攔了回去。
「用漁網,網住這幫龜孫子,沉到河裡去。」有人忽然叫了一聲。顧捕頭心知麻煩大了。漁網要是撒過來,這茶棚里避無可避,非束手就擒不可。
奇怪的是,這一嗓子喊出去,外面再無動靜。許營官心中奇怪,探頭往外一望,頓時大吃一驚。
就見茶棚外面不知何時來了一隊馬隊,馬上人個個黑巾遮面,手裡各執刀槍,其中兩個人手中還有短銃。漁夫們在外面,先發現了這伙子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都靜了下來。
「先報個字型大小吧,大爺是遼中沙駝嶺的綹子,人送外號『混山龍』,下山做買賣路過這兒。你們搶什麼金銀財寶,既然被大爺我撞見了,那是一定要分上一份的。」為首的鬍子頭騎一匹黑頭馬,個子不高卻極是敦實,拿著短銃的就有他一個。
一聽是土匪鬍子,誰不害怕?老百姓當時腿都嚇得直哆嗦。許營官這時也打怵了,土匪和官軍勢不兩立,官軍逮住了土匪要剝皮,土匪抓到了官軍就活埋,這要是讓這幫鬍子發現茶棚里有個落了單的軍官,非把自己點了天燈不可。
「三十六計走為上。」許營官保命要緊,也顧不得古平原了,趁著鬍子還沒瞧到自己,冷不丁翻身上馬,下了死力一揮馬鞭,那匹馬嘶叫一聲從茶棚中衝出來,奔著來時的官道就跑,他害怕後面的土匪放銃,把身子低低伏下,看都沒敢往後看一眼。
他這一跑,茶棚里頓時連個遮擋都沒有,為首的鬍子頭喝住要去追趕的手下,一指茶棚裡面的常玉兒:「我說今兒有魚撈吧,嘿,這丫頭比青麻坎的壓寨夫人還俊上三分,來!給我帶回山上去。」
幾個手下如狼似虎往上一撲,從古平原身後拽出常玉兒,古平原抄起一條木凳要拚命,哪裡是人家對手。他死拽著一個土匪被拖到外面,鬍子頭拿著短銃對著他的腦袋就要放槍,臨了卻改了主意,用槍把狠狠敲昏了古平原,喝令手下把他也綁到馬上。
「看上去細皮嫩肉,不像是個土裡刨食的。這票兒咱綹子拿了,有認識他的回去告訴一聲,一百兩銀子到山上換人,十日為期,過了到山下領屍首!」
等土匪走了,百姓們早一鬨而散,只留下顧捕頭木立當場,也不知是該回京城報凶訊,還是找當地官府拿賊。
「快點解開,你們這群天殺的,下這麼重的手!」古平原迷迷糊糊就聽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叫嚷,他睜了睜眼睛,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這才發現身上的繩子被解開,自己半躺半坐在一塊空場上,邊上常玉兒正在邊上扶著他。
他晃了晃頭,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就見一個扎著大長辮子,辮梢系根紅繩的利落女子,站在他面前不遠處,方才那聲埋怨正是她發出來的。
「田四姑娘,好久不見了。」古平原站起身,咧嘴沖她笑了笑。
那女子盯著古平原看了有一會兒,忽然拿出一張銀票,氣呼呼地甩給他。
「你也知道好久不見了,怎麼還沒見面就要打我的臉?」
「四姑娘,你這是哪兒的話。」古平原把銀票撿起來,常玉兒眼尖,早看出那是自己在凌海鎮交給古平原的三百兩銀票。
「那就是不認我們田莊人是朋友了?不然,為什麼讓人帶這張銀票來羞辱我!」田四姑娘越說越氣,眼裡忽然蘊了淚水。
古平原怕她當場哭出來,連連擺手:「不是這一說,不是這一說,四姑娘,我求你的這件事委實太大,這是用來僱人雇馬……」
「呸,難道我田莊還少了這點銀子。」田四姑娘悻悻道,說著語氣忽然一變,「古恩公,要不是你,我田家人如今只怕是沒一個在世上了,你還替我報了殺父殺姐的大仇。救你,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別說使銀子,就是豁出命去我也不在乎。」說著說著,她忽然向下一跪。
「四姑娘……」
「古恩公,這個頭早幾年我就應該在父親靈前磕給你,如今也不遲。」說著田四姑娘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
「玉兒。」古平原連忙叫了一聲。男女授受不親,他受了田四姑娘一個頭卻不能去扶,幸好還有妻子在一旁。
常玉兒多機靈,不待田四姑娘第二個頭磕下去,便也跪在地上將她扶住,說什麼也不讓再磕,最後兩個人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
古平原這才舒了口氣,放眼向周圍看去,圍著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扶老攜幼,臉上都是感激不盡的神色。他此時也認了出來,自己正站在田莊的村口。
「古恩公,這是我嫂子吧?真是好人才。」田四姑娘破涕為笑,拉著常玉兒不肯放手,親熱極了,「古大嫂,你叫我田四妹好了,我和這村子的人都與古恩公是舊識。」
「是,我們剛成婚不久,難為她千里迢迢來陪我走這斷頭路。」
「看你,又說這些。」常玉兒嗔怪地說。
「你們這才是患難夫妻呢。」田四姑娘說著,往村子裡一指,「古恩公,請吧,就在我們家大院里,酒席早就備好了,既是壓驚也是洗塵,連帶著我們也補喝你們的喜酒,讓我田莊也沾沾喜氣。」
「我得罪遠戍,哪來什麼喜。還有,四姑娘,方才我就聽著彆扭,這恩公二字別再掛在嘴上了,你真當我是朋友,叫聲大哥足矣。」
「那好,古大哥,你請。」
這一頓飯從天剛擦黑吃到月上中梢,田莊人個個要來給古平原敬酒,古平原酒量並不好,倒是田四姑娘量大,主動幫著擋酒,一個人竟然喝了大半壇的關東燒鍋,看得常玉兒咋舌不已。
「古大嫂,讓你看笑話了,我一個鄉下野丫頭,打小就偷我爹酒喝,別的沒學會,論酒量十里八村的男人沒一個是我的對手。」
「我不是笑你,而是想起我大哥,他也是喝酒如喝水。」
「真的?什麼時候我和他喝上一場,比個高下。」田四妹是關外兒女,白山黑水間沒有江南那麼多的禮數,那一股豪爽勁兒,讓常玉兒也心折不已。
「古大哥,你今後打算怎麼辦?不是我不留你,田莊畢竟離著官道太近,萬一你在大營里的仇家知道了,那就……」田四妹快人快語。
古平原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我想去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避上幾年,比方說興安嶺的鄂倫春人與官府素無往來,也不受地方管轄。我到那兒去搭個小房子,與鄂倫春獵人一起打獵,抓幾頭狍子來養。」說著他含笑看了看常玉兒,常玉兒報以喜悅的目光,「又或者運氣好,也能在大山裡挖到老參,到時候你這田莊生藥鋪的女掌柜,可要給我個好價錢。」
「啊!」常玉兒失聲而呼,看著田四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我們在盤山驛去的田莊生藥鋪是四姑娘的鋪子?」
「其實應該是我爹的,他不在了,也可以說是我的。」田四妹的神色顯得有些寂寥,「古大哥,你還記得嗎,在盤山驛開一間全省最大的生藥鋪是我爹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牛庄開了洋碼頭,盤山驛成了香餑餑,這生藥鋪的生意比我爹當初預想的還要大。」
「我當然記得,田老爺當初沒少跟我提起,他還一心想著等我刑期滿了,就聘我做生藥鋪的掌柜。」古平原回首往事,也是不勝唏噓。「我知道你能幹,一定能讓你爹的心愿成真。所以……」
「所以你人還沒到盤山驛,就知道那裡一定會有一家田莊生藥鋪。」田四妹臉上現出感動的神色。
古平原慢慢點了點頭。
「古大哥,這我可要說你了,像大嫂這麼嬌滴滴的人兒,你也捨得讓她到興安嶺那樣的冰天雪地里去受苦?」田四妹又飲盡一杯酒,沖著古平原道。
「那你說怎麼辦?我是想不到更好的去處了。」古平原攤了攤手。
「回家啊!」
「回家?」
「對啊,你家不是徽州嗎?真要躲起來,躲到哪兒還不一樣。先回去再說,本鄉本土有什麼事情不好辦?再說,咱們的戲做得十足,那許營官事後一問,必定以為你們兩口子被土匪抓上了山,哪裡會想到你們卻跑回徽州去了。」
「你說得容易。」古平原一拉褲腳,露出腳踝上的大疤,那兒原本是一個用烙鐵烙上去的流犯印記,「這還能不惹人疑心?我又沒長翅膀,這山海關如何過得去。上次我逃出去是僥倖,大病一場險些丟了命,這次帶著內人,說什麼也過不去這一關。」
「過什麼山海關哪。」田四妹把眼一瞪,「你要是信我的,五天之後就讓你到徽州。」
古平原以為田四妹喝醉了,看著她笑而不語。
「真的!這牛庄不是開了洋碼頭嗎,英國佬又在營口建了領事館,他們與南邊常有來往,不是運人運貨,就是有信件往來,那小火輪三天一班,先到煙台,後到鎮江,你從鎮江上岸,不幾天工夫就能到家。」
古平原不由怔住,想了想問道:「難道英國人的小火輪可以隨便搭客?」
「當然不行,那群鬼佬一向不載咱們大清朝的人。」
「那不得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嘛,洋鬼子也一樣的。」說著,田四妹從桌子底下拿起一個小包裹,打開來裡面是一個匣子,她笑嘻嘻地掀開匣蓋,裡面一張銀票和一支身長腰鼓的滿須人蔘。古平原眼光毒,一眼就看清是張一千兩的龍頭大票,至於人蔘少說七八兩,價值還在那張銀票之上。
「我就不信,這兩樣東西還買不來兩張船票,除非英國佬是不認識錢的傻子。」田四妹笑著說。
「四姑娘!」古平原感動得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笑笑點了點頭。朋友相交到了這份兒,我知道你會為我這樣做,你也知道我會為你這樣做,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的。
「古大哥,原來你在關外認識這麼多好朋友。」常玉兒知道,假扮土匪劫走犯人是重罪,幾千兩更是重金,田四妹肯這麼做,足見與古平原的交情之厚。
「咦,古大嫂,方才我就覺得奇怪,你怎麼也跟我一樣,叫起『古大哥』來了。」田四妹好奇地問。
「這……」常玉兒本來不想說,經不住田四妹有了些酒意,非要問個清楚明白,沒奈何附耳與她說了幾句悄悄話。
田四妹聽得睜大了眼睛:「原來你和古大哥還沒入洞房啊!」
常玉兒差點暈過去,這田四妹真是大膽,這話豈能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何況她還是個大姑娘家。
沒想到更厲害的還在後面—「不要緊,不要緊,我就為沒能喝上古大哥的喜酒遺憾,今晚可好了,你們就在我家入洞房,住上三天再走,就當是我田莊給你們夫妻賀喜。」
常玉兒臉紅到脖子上,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古平原也被田四妹接二連三一席話說得張口結舌,還來不及做什麼表示,田四妹行動如風,已經指揮著人騰了一間最大的卧房,鋪上全套嶄新的紅面被褥,桌上點起大紅燭,門口還掛了兩盞鴛鴦戲水的紅燈籠。
「這就算齊了,古大哥、古大嫂,你們請入洞房啊。」也不知田四妹是真醉還是借酒蓋臉,左手拉著古平原,右手扯著常玉兒,硬是把他倆推到屋裡,反手關上了房門。
屋裡靜悄悄的,只聽田四妹在院子里驅趕著來看熱鬧的村民。常玉兒只慌得手腳都沒處放,坐下來發覺是坐在床上,又急忙站起,走了幾步來到窗邊,手捻衣角不言聲。
古平原也覺尷尬。兩人成為夫婦,不過是在常四老爹臨死前的一句話而已。別說常玉兒沒上花轎,就是天地都沒拜過,這就要入洞房?雖說事急從權,可這事兒沒那麼急呀。「都怪田四妹那急性子。」古平原心中埋怨一句,清了清嗓子說道,「玉兒,我們明兒一大早就走。」
既然開了口,那難言的沉默便被打破了。常玉兒拿過銅簽子撥亮燈花,好讓自己手上有點事兒做,低低道:「田四姑娘不是要留我們多住幾日?」
「這裡離官道委實太近了,知道我的事兒的人又太多,難保不泄露到官府去,早一天離開便早一日安全。」
「嗯。」常玉兒似乎對這件事並不上心,她問道,「古大哥,這麼說來,你在盤山驛便與田莊的人聯繫上了?」
古平原笑笑:「是,此事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我怕你擔心,就沒敢說。」頓了頓又道,「顧捕頭說得對,那姓許的實在心腸歹毒,他要對付我也就算了,我不能忍的是他對你圖謀不軌,這樣一來,就非拼個魚死網破了。」
「可是玉兒,我看你倒並不害怕。『土匪』抓你的時候,你也沒驚慌失措,難道說你早就看出來了他們是假扮的?」古平原也不免好奇。
常玉兒搖頭道:「我又沒見過土匪,怎麼知道是什麼樣子。可是我知道古大哥你不是那種為了一碗茶就與人起爭執的人,你激怒了整個茶棚里的人,必有所謀,所以我倒是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只要是古大哥你事先安排好的,我又何必害怕呢。」
古平原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常玉兒。真是讓他刮目相看。當初在太谷縣初識時,常玉兒純粹是一副小兒女態,後來闖蒙古、斗山西、再到京城,這女孩子屢經變故,竟歷練得如此深沉機變,這份膽識與眼光就是尋常男子也不多見。
「怎麼了?」常玉兒見丈夫注目自己,不大好意思地微微低下頭。
「哦,沒什麼。」古平原回過神,輕出一口氣,「我是想起了自己,當初赴京趕考時純粹是個不諳世事的書生,十年不到的工夫,當囚犯、服苦役、做生意,照照鏡子,哪裡還有當初那個只會讀八股文章的舉人樣子。」他帶了點苦笑,「世事難測,誰知道今後還有什麼事情等著我呢?」
「等著我們!」常玉兒站在古平原身前,望著他說。
古平原一怔,隨即笑了:「對,我們。」他拉起玉兒的手,柔荑在握,他心中一動,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張紅綾綠綢的婚床,他剛要抱起妻子,常玉兒忽然說了句,「古大哥,我們能不能不回徽州?」
這話說得很急,顯見得是衝口而出,古平原驟聞之下怔了一怔,重複道:「不回徽州?」
常玉兒脫口說了這一句,像是有些後悔,又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試探著看向古平原,見他一臉的迷惑,便訥訥地說:「我、我是瞎說的,當然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玉兒,你不想回徽州,是不是因為咱們成婚的事沒告訴我娘,擔心她……」
「不,我不是想這個。婆婆肯定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嫁給了你,回去侍奉婆婆,照顧弟妹是我應盡的孝道本分,何況我打小沒娘,巴不得早一天見到她老人家,承歡膝下才好。」
「那為什麼說不想回徽州呢?」
常玉兒咬了咬下唇,眼睛左右轉動,半晌才說:「我只是太喜歡古大哥你說的在興安嶺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只有你和我,一間小屋。我這一路上都在想那樣的情形,忽然說要回徽州,心裡就像踩了個空一樣。」
古平原看人一向很准,然而從常玉兒的神態語氣上,卻難以分辨出她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話,何況從玉兒的眼中他還看到了一份藏得很深的憂懼。
古平原剛想再問個清楚,忽然就聽一聲巨響在外面響起,「咣」的一聲如雷大作,房子都震得顫了三顫,樑上的灰撲撲直落,連擺在桌上的一對花瓶都被震得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深夜裡傳來這麼一聲實在是太驚人了,不過彈指間,村子裡就亂開了,就聽外面的街上一片慌張喊叫之聲。
古平原吃了一驚,常玉兒更是嚇得一哆嗦,只覺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好容易緩過神來,見丈夫臉色大變,張口問道:「這是什麼聲音,怎麼比雷聲還大?」
「是炮……」古平原失神地自語著,忽然一轉身沖了出去,臨到門口他急停回身,沖著常玉兒一擺手,「玉兒,你就待在屋裡,我出去看看。」說完三步並作兩步,一路小跑到了村口。
村口已經聚了一大群人,田莊的老老少少幾乎都集中在村前的那一片空場。古平原隔著人群望去,田四妹披著件紫色大氅,與幾位村中耆老立在人群前頭。再往前看可不得了,就見前面十丈開外,有一大群人馬,手中各擎火把,地上插著亮子油松,明晃晃將村口的一片土地照成白晝。
領頭的是個身穿軍服的綠營軍官,這個人今天古平原還見過他,可不正是許營官!
自從田四妹的父親也就是田莊的老族長死了之後,田四妹繼承了家業,她為人潑辣敢言,做事果決明快,田莊的老少也都服氣讓她來做主。她雖然沒見過許營官,但是心思靈敏,見這群官兵半夜把田莊圍了個水泄不通,心裡立時就想到了古平原,不由得暗暗叫苦。
硬著頭皮也要上前說話,而且還不能服軟,田四妹踏前兩步問道:「請問哪一位是帶兵的將官?我們這兒是老百姓住的良善之地,從不曾少租抗捐,也沒有聚眾謀反,為什麼半夜圍了我們的村子?」
「哼哼!良善之地?不見得吧。」許營官臉上的橫肉抖了抖,一催馬上前兩步,把馬鞭子一揮,大聲道,「識相的快把古平原交出來,不然的話……」他向後揮了揮手,就聽車輪聲響,從人馬的後面推出來幾門大炮,黑黢黢的炮口直對著村口的百姓,大伙兒立馬就是一陣騷動。
「這位軍爺,我們犯了什麼罪,你要用大炮對付我們,難道我們是土匪嗎?」田四妹可急了。
「你們就是土匪!」許營官惡狠狠地說,「我這幾年在馬場可沒白待,馬蹄印往哪兒走還看得出來。古平原!」他忽然揚聲大叫,聲音在寂夜裡傳出好遠,「你不出來也行,可你也躲不了,我從大營駐防地調了兩棚兵,五門炮,把這兒圍得嚴嚴實實,一隻螞蟻也跑不出去。要是等我把你搜出來,這個村子就是通匪,個個都要蹲監坐獄!」
人群一片沉默,老百姓都嚇傻了,誰也沒想到閉門家中坐,禍事從天降。這官軍打上門來,一個不留神只怕田莊就灰飛煙滅了。
「來,先可著外沿的房子炸,我就不信炸不出古平原來!」許營官發了狠,手高高揚起就待下令開炮。
「慢!我在這兒。」話音一落,古平原分開眾人走了出來。
「你!」田四妹急得直跺腳,古平原豁然地笑了笑,徑直走向許營官。
他方才一聽,就知道是炮響,而且響聲如此之大,不是土炮,而是清軍大營里配置的開花炮。他在大營里為了替營官們當替考槍手,讀過不少兵法,對大營里的兵械火器也不陌生。他知道大炮這種東西搬運不便,一旦放響,那就說明對方已經把自己包圍了,正所謂「圍而殲之,乃用夷炮」。
所以不等許營官說話,古平原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跑不了了,就算能跑,難道說就放著田莊這些人不管了嗎?
「古平原,你白忙活一場啊。」許營官見他出來了,得意地一笑,「你以為找人假扮鬍子,自己綁了自己的票,就能太平無事了?鬍子用布遮面,這我還是頭回見到,再說了,那姓常的小騷蹄子性子那麼烈,寧可自盡也不會讓鬍子給抓走,我回去抓了幾個漁夫問過了,她不喊不叫,就這麼乖乖被擄走了,這裡面還不是有詐?想騙我哪有那麼容易!」
想不到百密一疏,常玉兒的膽識竟也成了被許營官瞧破計謀的漏洞,這真是讓人無話可說。古平原心中暗嘆一聲:「時也運也命也,看來我逃不脫死在關外的命,那就認了吧,不要連累這一干好朋友。」
想到這兒他面色一沉,高聲道:「許營官,有件事你說錯了,我不認識什麼鬍子,我是半路逃出來躲在這庄稼院的,此事與這些人無干,你不要亂攀扯,我跟你回大營便是。」
許營官知道古平原是故意開脫這些人,他鼻子哼了一聲:「你那婆娘呢,也得一道回去。」
古平原剛要說話,身後忽然有人喊道:「好,我也一起去。」
說話的正是常玉兒,她面色慘白,步子卻走得又穩又快,向著古平原走了過來。
「站住!」古平原冷不防厲聲一喝,常玉兒不自主地停了腳步,獃獃地望著自己的丈夫。
「四姑娘,你拽住她,別讓她過來。」古平原的聲音斬釘截鐵。
「玉兒,你要是還當我是你丈夫,你要是不想讓我死不瞑目,你就不要跟著我,將來、將來給我收屍你也不要來。」古平原平常說話很少發急,如今卻是聲色俱厲,他又看向田四妹,「四姑娘,玉兒能到了這兒,我就放心了。至於我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田四妹眉毛都快擰成一股繩了,她反覆估量著形勢,最終卻也只能絕望地閉了閉眼。這情形想把古平原救出來比登天還難,不要說田莊的老百姓不會打仗,就算是兩軍對壘,一方被另一方包圍了,身邊還布著好幾門大炮,那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了。
「你放心吧。」田四妹乾乾脆脆一句話,古平原欣慰地點了點頭。
「不!」常玉兒掙扎著向前,卻被田四妹牢牢拽住。
許營官見狀怒聲咆哮道:「她也必須跟著一塊走,不然老子可下令開炮了。」
「你不敢!」古平原也豁出去了,沖著許營官喊道,「你來抓我是事出有因,抓她算是什麼名堂?她一介女流,手無寸鐵,是流犯嗎?是土匪嗎?」古平原踏前一大步,當著面前的這些營兵大聲道,「如今我已經自投羅網,你手下的兵卒也聽到看到了。你要是再敢下令屠村,那你就得把如今在場的人都殺了,否則只要有一個兵說出去,又或者哪個村民逃出半條命去,你就等著朝廷殺你全家吧!」
古平原還真說對了,別說師出無名擅自屠村,就連調動這兩棚兵和五門大炮,許營官也是找了個相識的同袍,軟硬兼施方才如意。他手上沒有盛京將軍的調兵符,這麼做其實已經犯了軍法,再聽古平原這麼一說,更加擔心有人會走漏風聲。
他雖然凶蠻,卻並非沒有心計,心裡一盤算就知道硬要帶走常玉兒只怕會激出大亂子,自己在大營里對頭不少,萬一藉機大做文章,在盛京將軍那兒告一狀,自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玉兒,你一定要聽話,千萬不要到大營來。」古平原被帶走之前,反覆叮嚀著。常玉兒哪曾想才不過一天的工夫,從地獄到天堂,又從天堂到地獄,自己的丈夫到頭來還是保不住一條命,只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嘶啞,要不是田四妹緊緊扶著她,早已經癱在地上了。
三日之後,在尚陽堡南城門外,長長一堵土牆邊上,幾百名衣衫襤褸的流犯被聚集在一起。與奉天大營里那些有一定行動自由,能為軍營辦差的流犯不同,尚陽堡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大獄,關在裡面的這些人都是身犯重刑,有的是江洋大盜,有的是入室慣偷,最不濟也是欺行霸市的地痞頭子,手頭都有一兩條人命,眼裡都帶著暴戾之氣。
天上落著濛濛細雨,秋風裹著雨絲,寒意逼人,擱在以往,這些人早就開口罵開了,但是今天他們不敢,眼前這一幕把他們徹底震住了。
「啊!」一聲慘嘶從前面不遠處傳來,聲嘶力竭就像在地獄油鍋中掙扎的厲鬼,饒是膽大包天的犯人聽了也不免心頭一震。
「王老六犯了什麼事,要上藤棍刑?」竊竊私語的人生怕一不留神被發覺,到時候挨棍子的就是自己了。這用桐油浸過的藤棍韌性十足,一棍下去能腫起兩指來厚,想一想就是不寒而慄。
「還不是前幾日嘴饞偷吃了一塊饃。」
「不是罰了他清挖臭溝嗎?」
「誰說不是哪,可昨日許營官回來,硬是又把王老六抓起來,非要用刑,他一個營官發話,哪個敢攔著?」
「這天嫐的!又發了什麼瘋,簡直是條瘋狗!」說話的人偷偷往地下唾了一口。偷一塊饃就要挨藤棍,而且還是受完了罰之後,這讓流犯們心中人人自危。
「那小子又是幹嗎的,怎麼看著面熟?」有人發現就在王老六身前不遠,一個人被雙臂緊縛,押著跪在地上。
古平原人雖然跪著,可是心裡明鏡似的,許營官這是為了要折磨自己,先讓人挨上一頓好打,好讓自己看了嚇破膽。
眼前景象也確實讓人心悸,許營官坐在一把熊皮椅上,眼睛瞪得溜圓,吩咐一聲「打十棍!」執刑的士兵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膀大腰圓,心狠手辣,掄起藤棍抽下來,棍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嘯,隨之而來的便是王老六喊破了喉嚨的慘呼。
「營官大人,十棍已經打完。」不一會兒士兵來繳令。
「哼!」許營官冷笑一聲,揚了揚下巴,「王老六,歸隊吧。」
「謝大人。」王老六剛要站起來,就覺得受刑之處像被烙鐵烤過一樣,實在站不起來,只好趴在地上,用胳膊往前挪著。
許營官把眼一瞪:「王老六,你裝什麼死狗,給老子站起來,走回去!不然我再打你十棍。」
「是。」王老六哪敢違命,就是腿折了也要撐起來,疼得眼冒金星連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幾欲昏去,強忍著往前小步走,只盼離這個煞星遠點兒。
「等等。」許營官陰陽怪氣地又說話了,王老六心裡就是一哆嗦。
「營官大人,您……」
「喔,原來你還能走啊。來啊,再打十棍!」
人群一陣躁動,這也太霸道殘苛了,簡直是拿人耍著玩。幾百人眼睜睜看著王老六鬼哭狼嚎地被拖回去再次受刑,眼裡直冒火,卻是敢怒不敢言。
又十棍打完,王老六早就疼昏過去了,再看他腿上背上鼓起一道道紅辣辣的可怕腫痕,就像數十條蛇在肌膚中亂鑽一樣。許營官得意揚揚地看了古平原一眼。
到了這一步,一股血氣頂著,古平原早把一條命豁出去了,不怕死是不怕死,臨死前受活罪卻最難熬,他倒希望此刻在刑場上痛痛快快吃一刀了。
可是許營官豈能讓他稱心如意,他讓人把王老六丟下去,又把古平原拽過來,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宣佈道:「打九十棍!」
這一下全場聳動。「九十棍?」流犯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知道沒聽錯後,心頭一股寒氣如同臘月天的北風,心尖直打戰。
許營官湊近了古平原,一字一頓道:「你放心,我保證這九十棍之後你還活著,然後換那條棍子再打十棍!」說著他向旁看了一眼,一條銅頭鐵箍泛著暗紅的棗木棍就戳在那兒,「最後一棍我親自來打。」他咬著牙,一把薅住古平原的辮子向後用力一扯,蒲扇大的手捏住古平原的後腦勺。
「第一百棍,我打爛你的腦袋,讓親娘都認不出你是誰!」
說著許營官向前一摜,把古平原重重摔在地上,斷喝道:「行刑!」
左右兵卒如狼似虎,手握藤棍呼呼生風,古平原挨了第一棍,就覺得後背像被刀劈開了一般,五臟六腑都被打得如撕裂般疼,他心裡憋著一股勁兒,你不是要我哭喊求饒嗎?我偏不讓你如願,寧可把牙咬碎了也不出一聲。
打到第十幾棍時,古平原只覺那棍子像是抽在腦仁上一樣,眼珠子都要裂了開來,實在挺不住了,他一張口從地上咬了一塊石頭,牙間嘎嘎作響硬是一聲不出。
周圍的流犯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一開始還寂靜無聲,後來見這個人模樣雖然像個讀書人,卻是一身的鋼骨,硬受了這許多的藤棍居然連聲都不吭,人群中忽然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喝彩。
「好樣的,是條硬漢子!」
「真他娘的帶種兒!」
「這人是誰?了不起!」
這群流犯個個刁蠻,人人兇悍,一向不服人,能博得他們齊聲喝彩,那真是尚陽堡開天闢地從未有過的事情。
許營官氣得鼻子冒煙,騰地一下站起來,推開執刑的士卒,自己抄起棍子來,舉得朝天高,「呀」一聲大喝,猛地打下來。古平原就覺得身子彷彿雷殛,又像是被人用燒紅的刀生生切開,眼前一片血色模糊,一顆心突突突像是要跳出來,好不容易緩過這口氣,許營官下一棍又到了,古平原眼前一黑,終於扛不住這極度的痛楚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