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難的棘手事,古平原謀劃兩全
古平原的預感果然成了真。當鋪來噹噹的人不見增多已是讓眾人頭疼,到了月中盤點賬冊時,丁二朝奉更是大驚失色,連忙把三朝奉和古平原找到後院廳中議事。
「你們看看,這不得了!」他把賬冊往桌上一放。
「先別急,莫非是賬上出了毛病?」古平原瞥了一眼賬冊,心想麻煩果然來了。
「咱們當鋪生利靠的是兩樣,一是活當取贖的利錢,二是死當賣物的價錢。現在活當已是江河日下,我原本想把到期不來取贖的死當東西盤點一下,然後爭取賣個好價錢,好填補填補近日的損失,沒想到一看賬冊,這十幾日來,取贖當物的人可真不少,好多都是快到期來贖,一般來說,十件活當能取走一半已經算多了,眼下卻是九成之數,以前可沒有過這樣的事兒啊。」
「這樣我們的利錢也得了不少啊!」古平原提醒道。
「雖然有利錢,可是活當給的當錢少,變成死當之後最是有利可圖,那比利錢可高多了。」丁二朝奉解釋。
「沒錯,活當變死當是當鋪的第一生財之道。要照這麼個搞法,咱們庫里的東西只出不進,那豈不成了坐吃山空。」三朝奉不停搓著手心,神態極是焦急。
「那些當票我還有點印象,不少都是家貧無奈才當的,雖然是活當,可是不像有能力取贖的樣子。」古平原翻了翻賬冊,「我看還是按照底冊上的記錄,去這些人家問問吧,看看是怎麼回事。」他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這件事,八成又與對面的祥雲當有關。
等派出去打聽的夥計一回來,丁二朝奉氣得把他那把一直拿來喝茶的雲頂石壺都摔了。
「欺人太甚!」丁二朝奉重重一拍桌子,「這個姓李的東家居然敢冒當鋪之大不韙,背地裡偷著收我們的當票。實在是太可惡了!」
三朝奉是個老實人,此番也動了真氣,提議道:「他能收咱們的,咱們就能收他的,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四朝奉,你說呢?」
古平原現在在眾人眼裡已經成了智囊。他低頭沉思片刻,緩緩搖了搖頭:「他既然敢做初一,就一定防著咱們做十五。我覺得他們肯定在自家的當票上做了什麼手腳。」
「古朝奉,你說對了。」最後一個回來的金虎跑進當鋪,上氣不接下氣,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茶水,這才把一張當票往桌上一放,「這是我一戶親戚在他家當的活當,請幾位朝奉看看,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當票。」
古平原拿起當票一看,上面大致與普通當票相同,也是用的東昌紙,上面有祥雲當的戳記押花,照樣寫滿了當字,唯有左下角印了一行小字,規定必須由噹噹人前來取贖,背面還用紅印泥按了主顧的指印。
「果然如此。」古平原把這張當票揚了揚,「咱們要是如法炮製,那就得麻煩那位主顧去跑一趟當鋪,麻煩不說,人家也未見得肯來,就是來了,這麼興師動眾的,只怕會落人口實。到時候人證俱在,輸理的就變成我們了。」
「對面那個李東家是什麼來頭?心思可夠毒的。」丁二朝奉左思右想,一拍大腿,「這樣,我們也改當票,改成和他一模一樣的,這樣至少今後的當物不會再被輕易取贖。然後我準備也在門口立塊牌子,就寫『祥雲加一』,咱們和他拼到底了。」
「硬拼不是辦法。」古平原覺得不妥,「咱們先別忙著改自己的鋪規,這樣等於被他牽著鼻子走。再說,無論是改當票還是立牌子,都不是小事,真要這麼做,必須得到大朝奉的許可才行。」
丁二朝奉方才一時情急,被古平原一語點醒,便想到此舉的確會驚動在家養病的祝晟,不禁一陣氣餒。
古平原接著往下說:「他門口立的那塊牌子是明火執仗,收咱們的當票是釜底抽薪,這樣明的暗的一起來,其實還都是在拼本錢。我們眼下不知道他有多少本錢,貿貿然拼上去,萬一被他耗光了鋪里的錢,那可不是玩兒的。」
丁二朝奉與三朝奉對視一眼,脊背上同時冒出冷汗。古平原說得對,要是鋪里沒了現錢,那就只能關門歇業。
「那個李東家一肚子的鬼主意,搞不好就是要引我們這麼做。」古平原只顧想著生意上的事,不留神說走了嘴。
別人沒注意,金虎卻聽到了,追問一句:「古朝奉,聽你的話,好像認識那個李東家?」
「啊?沒有沒有,我只是看他的面相,不像是個老實人。」古平原連忙彌縫,好在大家都在動心思,也沒人注意。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要坐以待斃?」丁二朝奉真是發了愁。
萬源當鋪的眾人都不知道,收當票這一招,是李欽從洋行里學來的。他在英國人開的洋行學做生意,聽了不少英國的商場故事,其中有一件就講到兩百年前,英國開始盛行典當業,當時王城倫敦里一共有十三家典當行,生意做得都不錯,利潤頗豐,引起了一名侯爵的覬覦之心。這名侯爵就憑藉著自己的巨額財富,不斷收取那十三家典當行的當票,最後各家的利源漸漸枯竭,終於被迫將鋪子都賣給了侯爵。侯爵得意之下大排筵宴,光烤麵包的師傅就雇了十個,為了準備第二天的盛宴,麵包爐徹夜未熄,結果失火引發了王城大火,幾乎半個倫敦都被燒掉了,那十三家當鋪也化為了烏有。
李欽就喜歡聽外國的事情,記得非常牢,這一回自己干起了典當,便依樣畫葫蘆。這一招果然毒,因為花樣簡單,純粹是靠本錢來壓制對手,反倒難以破解。古平原在地上踱來踱去,一時也苦無善策。
就在大家都愁眉不展之際,忽然來了一個泰裕豐的小夥計,口口聲聲說王大掌柜要找古平原。古平原心裡納悶,不知道王天貴此時找自己何事,難道說他知道了當鋪的困境?那也應該去找祝晟而不是自己。他一頭霧水地跟著小夥計來到票號門口,正碰上王天貴由歪帽陪著從裡面出來。
「你來啦。」王天貴看了他一眼,「陳知縣剛派人來請我過府一趟。原本有事情要你去辦,眼下沒時間和你交代了。老曲知道這事兒的首尾,你去問他好了。」
「是。」古平原躬身答應,「請王大掌柜放心,我一定用心效力。」
「嗯。」王天貴點了點頭,坐上「二人抬」自去了,歪帽經過古平原身邊,目光冷冷一掃,古平原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冒了上來,卻對那冰冷的目光不避不閃,直視著歪帽的眼睛。
二人一錯肩,誰也沒說話。古平原邁步進了泰裕豐,曲管賬正在前廳打算盤,他走過去道:「曲管賬,王大掌柜說有事吩咐我去做。」
「哦,對,是有件事。」曲管賬早看見他進來,此刻忽然堆出一臉笑容,「縣裡的許主簿有事要請老爺去商議,老爺把這件事指給你去辦。許主簿怎麼說也是個朝廷命官,他有什麼事,你可一定應對好了,不能出錯,聽懂了嗎?」
「明白了。」古平原答應一聲,見曲管賬再無話,便辭了出去。等他走了,曲管賬臉上換上得意的笑容,「古平原,這次的事兒保管讓你出了茶館進澡堂——里外挨涮!」
古平原來到衙署求見許主簿。門上本來端著架子想要個門包,一聽是找主簿,換了張晦氣臉,不耐煩地向里擺擺手,「去吧去吧,用不著通稟,許主簿就在最外面那間籤押房,一進門就是。」
門上的這種態度,古平原見了並不意外。他的老師常給他講府縣一級的官員吏務,其中就說到主簿。主簿雖在一縣官員中名列第三,也有九品的品階在身,但比不入流的典史、巡檢甚至捕頭還不受重視。因為主簿掌管的是文書、教諭這樣既繁雜又沒有油水的活兒,人稱「豆腐官」,這有兩重含義,一是說這官兒太軟,誰都能捏兩下,二是說這官兒太苦,只能混到吃白菜豆腐。所以連個小小的門上都能輕視主簿。
古平原來到外間籤押房,伸手叩了叩門。門內有人應聲,古平原推門而入。籤押房內除了幾張泛黃的字畫,便是用舊的桌椅,書冊倒是不少,牆角那邊推起高高一摞,也沒個架子擺放。古平原前些日子在黃帝祠已經見過許主簿一面,見此人一身儒雅又愛書,便知道不是個黑心腸的官兒,他跪倒一拜,口稱「大人」。
「起來,起來。我就知道請不動你家王大掌柜,好歹派個人來,也算給了我面子。」許主簿有些牢騷,但不失禮數,喚手下差人泡了碗茶,讓古平原坐下,「你叫什麼名字?不知在泰裕豐所司何值?」
「在下古平原,在王大老爺的買賣萬源當里當個四朝奉。」
「朝奉?」許主簿啞言失笑,隨即又苦笑著搖了搖頭,「唉,王大掌柜不愧是生意人,這算盤打得可真精。你看我這屋裡有什麼能當的嗎?居然派了個朝奉來。行了,你回去吧,讓你白跑一趟,實在抱歉了。」說著便要端茶送客。
古平原進屋伊始便在觀察許主簿,發現他面有憂色。主簿雖然清苦,但也不擔責任,既不管官司捕盜,也不管錢糧徵收,手裡沒有麻煩的公務,那麼難道是私事為難?
古平原在座中一揖:「大人,小民雖然是個生意人,但也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大人若是有什麼煩憂,反正我已經來了,不妨向我說說。昔日雞鳴狗盜之輩能救孟嘗君於危難,賣酒屠豕之人能助玄德公成霸業,大人怎知我就不能助您一臂之力呢?」
「嗯?」許主簿原本沒注意這個錢眼裡翻跟頭的生意人,還以為是王天貴用來搪塞自己的尋常夥計。此刻聽他談吐不凡,竟有戰國時蘇秦張儀之風,頓時吃了一驚。再細一端詳,發覺這人年紀輕輕,卻能不卑不亢,眸子里晶光瑩然,便知道小瞧了此人。
「是我失言了。原來先生是闤闠奇才,我竟差點失之交臂。」許主簿很高興。
「不敢當,能為大人分憂,小民自當效力。」古平原拱了拱手。
「唉!」許主簿嘆了口氣,「其實啊,這件事和我倒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只是忝為此官,民間疾苦不能不懸在肝膽,我也知道自己官微言輕,只是眼下有件事實在是看不下去。」
古平原仔細聽來,原來縣外有個油蘆溝村,去年遭了一場「寡婦瘟」。村中死了不少青壯年,餘下老弱婦孺無力耕田,今年年初借了一筆錢,打算種棗樹為生,偏偏又遭了一場農災,實在過活不下去了。眼下債主逼債,村裡人沒法子,打算賣兒賣女來抵債。
「我去油蘆溝看過,實在慘得很,幾乎家家難以舉炊。現在要賣人還債,父母賣兒女,丈夫賣妻子,甚至還有公婆賣兒媳,眼看這個村就完了。還有一樁,這女人被賣,大多流落下三處那種地方,名節必毀。我執掌本縣教諭,名教之事是我份內事,眼看這麼多女人難保清白,我實在是於心不忍。」
古平原肅然起敬:「大人宅心仁厚,實在是這一方百姓的福氣。」
許主簿連連搖手:「我官卑職小,護庇不了一方百姓,但求盡一份心力罷了。我請王大掌柜來,就是想和他商量一下,能不能借出一筆銀子,先暫時幫助油蘆溝村把債還上。本鄉本土怎麼都好說,聽說那油蘆溝村欠的是幾個外地商人的錢,所以被催逼甚急。」
古平原心思靈動,許主簿這一番話說完,他就明白了王天貴為什麼不派票號夥計,卻派了自己這個當鋪朝奉。王天貴這老狐狸在縣衙里有熟人,一定早知道了許主簿的用意。如果是他自己或者票號中人來談,那就肯定離不開「放貸」二字。但和當鋪談事情,就一定要有當物,許主簿看來身無長物,油蘆溝村也沒什麼東西可當,則事情自然就談不下去了。看樣子王天貴也知道這筆錢借出去必然吃倒賬,所以希望許主簿自己知趣收篷,雙方不傷和氣。只是自己這個打頭陣的,必然就得罪了人。
至於曲管賬口口聲聲讓自己「一定應對好」,那是希望自己不知輕重把事情攬下來,把千斤重擔壓在身上,回頭吃力不討好還得罪了王天貴。
看來是個進退兩難的局面,那麼不妨事緩則圓,再說自己只是聽了許主簿的粗略講述,也不能胡亂出主意。古平原想定了,說道:「大人,您看這樣好不好,我去一趟油蘆溝村,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幫村民度過這一劫。反正大人只是希望百姓不要妻離子散,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倒也不一定需要王大掌柜出錢。」
「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許主簿連連點頭。
「那麼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
油蘆溝村在小南河對岸十七里外的一處山窪里。古平原雇了一頭走騾,不到一個時辰便進了村子。他從村頭二里地一路瞧來,果然時近春忙,地里卻少人耕作,連耕牛都不見一頭。路上偶有一兩條黃狗,連肚皮都餓塌了,無精打采地趴在路邊,看見生人只是翻翻眼皮,連叫都懶得叫一聲。
古平原找了兩個在村口磨盤上玩泥人的小孩,問明了保長的家,沿著村裡的土路往前走,不一會就來到一處房前。他剛要舉手叩門,就聽裡面有人怒氣沖沖地說:「我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會賣我嫂子!」說著一人大力推門而出,險些撞到古平原。
「喬松年?」
「古老闆!」
兩個人一對眼,都「呀」一聲叫了出來。古平原就問:「喬兄,你為何在這村裡?」
「怎麼,你不是來找我的嗎?」喬松年也是一愣。
古平原聽了這話才回想起來,當初在文昌閣前,自己從一個瘋子手上救下個婦人,結果喬松年趕來說那是他的哥嫂,還讓自己有空去縣外的油蘆溝村找他。結果這一陣事情忙,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
「喔,我記得了,這裡便是你哥嫂的住地。」古平原抱歉地笑了笑。
「其實是我嫂子的娘家。」喬松年步下兩級台階,「聽起來古老闆不是專程來找我,那麼到這村子所為何事呢?」
「喬兄,上次匆忙間我也沒時間細說,我現在縣裡萬源當鋪當個朝奉,你就別再老闆長、老闆短了,我比你年輕,你我兄弟相稱吧。」
「這……好吧,我就托個大,叫你一聲古賢弟。」
「喬兄,我到這兒其實是受了縣裡許主簿的囑託。」
古平原把事情一說,喬松年挑了挑眉毛:「想不到這許主簿倒是個好官兒,我方才在保長家,就是因為這事兒發了脾氣。唉……」他長長嘆了口氣。
「怎麼呢?」古平原問。
「別站在街上說了,走幾步就是我嫂子家,咱們去那兒吧。」
古平原隨喬松年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來:「對了,我上次怎麼聽你嫂子管自己的丈夫『松年、松年』的叫,那不是你的名字嗎?」
喬松年笑一笑:「這話說起來就有些長了。」
原來喬家兩兄弟,長兄叫喬松年,弟弟叫喬鶴年,取的是「松鶴延年」的意思。他們父母早亡,哥哥一向在祁縣喬家堡做事。因為弟弟讀書有天分,所以哥哥一直拿錢供他讀書。嫂子喬溫氏極是賢惠,不僅支持哥哥撫養小叔,而且還攢下私房錢為小叔子娶妻成家。喬溫氏是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美女,自從嫁了喬家長兄,便專心家務,照顧丈夫子女,實在是婦人中的楷模。
「可惜呀,老天爺大概是嫉妒我大哥妻賢子孝,居然讓他得了離魂症。」喬松年臉上一陣黯然。
那是三年前,喬家堡老主人去世,一直貼身服侍的哥哥喬松年大概是因為悲傷過度,忽然發了瘋,誰也不認,誰也不理,打人毀物,口中還念念有詞,結果被喬家堡捆起來送回了家。喬溫氏大哭一場,只得悉心照顧,可是喬松年的瘋症不時發作,不留神就跑到外面乞討度日,可把喬溫氏給苦壞了,一邊要帶孩子,一邊還要不時尋找瘋丈夫。沒辦法只得回到娘家油蘆溝村來住,有父母幫襯著,方才好些。
「我去懸濟堂當夥計,其實也是想順便認識些名醫,看看能不能找到治我哥哥的好葯。我又聽說這離魂症若是常常被人叫名字,時間長了,三魂六魄就會被喊回來,雖然是巫醫的不經之談,但何妨死馬當活馬醫,所以到了懸濟堂報名字,我就索性用了我哥哥的名字,反正那兒也沒人認得我。」
「所以你是喬鶴年,不是喬松年。」古平原這才恍然大悟。
喬鶴年點了點頭,忽然一指:「到了,這就是我嫂子家。」
那是一處三面土牆的小院,一間正房左右開間,院子里有雞舍,還有一處穀倉。古平原視線一掃,發現在小院外面隔牆蓋著一個黃土打坯的矮屋,上面鋪著油氈紙,壓著十幾塊瓦,門便是斜搭的一塊木板。
「這樣的豬舍倒從沒見過,放在院外不怕被人偷了去?」古平原一指那矮屋。
喬鶴年有些尷尬:「賢弟,這是我住的屋子。我大哥不時犯瘋症,我住在嫂子家,只怕惹人閑話,所以在外面搭個土棚子。」
古平原一愣,這矮屋如何能住人?他推開木板,彎著腰向里一探身。發覺蝸居雖小,卻收拾得乾淨整潔,一領草席鋪在地上,別處連個草梗都不見,被褥整整齊齊地疊好,枕邊放著幾冊書和一盞油燈,還有一個席地而坐的蒲團。古平原是讀書人心性,見喬鶴年守禮苦讀,心裡一陣感動,雙目不由得潮濕了。
喬鶴年把古平原讓進小院,喬溫氏見來了客人,連忙端茶倒水。那天天色已晚,又情勢危急,古平原沒有看清喬溫氏的長相,此時看去就見喬溫氏雖然穿著樸素,可是不掩秀色,柳葉眉、丹鳳眼,雙瞳剪水,體態姣好,確實是個美貌的婦人。那喬松年蹲在一旁,見到陌生人來家中有些緊張,站在門邊雙手連連搓動,顯得很不自在,不時用眼看向自己的妻子。
「沒事的,是大弟的客人。」喬溫氏軟語安慰,拉著丈夫的手把他領到了另一間屋子裡。
「我看你哥哥比上次見面時好了許多。」
喬鶴年欣慰地一笑,「我在藥鋪也算沒白待,總算求名醫配了個好方子。自從年初用藥以來,我大哥已經不再犯瘋症了,只是待人接物還很木訥,好多從前的事也想不起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才不過兩個多月就有此療效,繼續用藥想必痊癒是指日可待。」
「借古先生吉言了。」喬溫氏安置了丈夫,回到屋中正聽到這句話,對著古平原福了一福。
「唉,可惜這藥材太貴,其中還要用上老山參,眼下我正想法籌錢呢。」喬鶴年面上泛上一絲憂色。
「對了,大弟,你去保長家借錢,他怎麼說?」喬溫氏問道。
「別提了。」
「到底怎麼樣?」
「他不但不借錢,還出了個餿主意。」喬鶴年沒好氣道。
喬溫氏凝目望著喬鶴年,目中滿是詢問之色。
「過幾日村中要開人市兒,到時有人販子來此,各戶村民都要賣兒鬻女,保長勸咱們家也……」
「也怎麼樣?」喬溫氏咬住下唇。
「他說大哥的一雙兒女,可以留下個男孩傳宗接代,女孩就……」
「不行!」喬溫氏搖搖頭,語氣中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我也說不行,他又說、又說……」喬鶴年抬眼看看嫂子,這話就在嘴邊卻吞吞吐吐。
「是不是要賣我?」喬溫氏臉色一黯。
「皇天在上,嫂子,我可絕無此意。我當時就說:『寧可把自己賣了,也絕不會打這個主意。』古賢弟那時在門外,想是也聽見了。」
「是。」古平原進了喬家,一直正襟危坐並不多言,此時聽喬松年一說,便點了點頭。
喬溫氏失魂落魄地走了幾步,腿一軟坐在炕上。這時從隔壁傳來玩耍的聲音,是喬松年和他的兩個孩子在玩,若不是他的聲音不同,聽上去還以為是三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做著遊戲。喬溫氏聽著聽著,臉上現出苦澀的笑容。
她忽然站起身,沖著喬鶴年雙膝一跪,把喬鶴年嚇得蹦了起來:「嫂子,你快起來,我怎麼受得起。」
「大弟,賣我就賣我吧,不然我的孩子遲早會餓死,你大哥的病也無錢買葯。我只求你替我照顧好他們,我也就心安了。」
「嫂子,你怎麼能這麼說?事情還沒到推車撞壁的地步。再說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賣給別人,那這個家不就散了嗎?」
喬溫氏跪在地上,只是垂淚不語。喬鶴年又不敢伸手去扶,只得拿眼看古平原,向他求助。
「喬大嫂,你先起來。」古平原思索著說,「實不相瞞,我就是縣裡派來辦這件差的人。你們的苦處縣裡的老爺已經知道了,這不是正在想轍兒嘛。世上路千條萬條,一路不通還可以走另一路,總歸是能想出辦法的。」
喬溫氏這樣的婦人沒見過什麼大世面,聽說縣裡肯派人來解決此事,立時便覺得有了希望。她擦擦眼淚站起身,用希冀的眼神望著古平原。
「我聽許主簿說了事情的大概經過,只是他也語焉不詳,能不能請你再給我詳細說說。」
喬大嫂點點頭,拿把小凳子坐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
去年秋收時,油蘆溝村有人從甘肅買了一頭半大的牛犢,原想著開春耕地使喚,不料這頭耕牛從買回來就生病,連帶著把附近人家的牛都染了病,不到半月工夫連死了十幾頭牛。莊戶人家最看重的一是天時,二就是牛,這下子起了恐慌。偏偏村裡有幾個嘴饞的二流子,把當天埋下的牛半夜又挖出來煮了吃,結果人也染上了病。這瘟疫來得又兇猛又古怪,大家都得病,可就是青壯男子死得多,請來的大夫說這叫「寡婦瘟」。
眼看著一個幾百戶的大村,轉眼間就死了一百多人。消息傳出,附近都起了恐慌,縣裡派差役封了進出村的道路。但也不是就讓村民等死,朝廷遇上這種事,按例有賑災的款項,買來葯發給各家各戶,只是那葯對這瘟疫並無效果。等到入冬時,村裡的青壯年已經死了大半,家家有哭聲,戶戶添墳頭,黃紙白紙飄得滿村都是,乍一看如同鬼界。
「幸好這瘟疫到了冬天就停了,可是咱們這村子也已經元氣大傷,我的父母也不幸病故。」喬溫氏哀哀地說,眼角滴下淚來。
「死者已矣,活人的日子可也要過下去。但是村裡沒了耕牛和勞力,這來年春耕可怎麼辦呢。」喬鶴年接過話。
轉機來自一個膠東商人,他有一批棗樹苗,願意先貸給村民種,將來棗熟後亦由他負責買去,頂完買棗樹的錢,余者就歸各戶所有。這本來是好事,保長便帶著全村各戶的戶主與那商人簽了契約,趁著前些天凍土消融、雪水潤地的好時機,便種下了這批樹苗。
「也不知老天爺怎麼想的,就是不肯放過我們這些窮苦人家。樹苗種下沒幾天,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如雨點打下,把剛長芽的棗樹全毀了。偏偏縣衙里的錢穀師爺帶著差役又來催去年欠的糧,誰家不交就要出一人入大獄,據說入獄就不給飯吃,直到完糧為止。村頭葛九爺是個老獨戶,火氣大些,年初通知清欠陳糧時,他頂了差役幾句,就被抓到大牢里,一個多月前屍體送回,人都餓成了一把骨頭。眼下村裡家家欠債,戶戶欠糧,簡直是被逼到了絕境。」
一頭是商人催著還債,一頭是官府逼著完糧,又是人財俱無,難怪要賣兒鬻女了。古平原想起在獄裡見過的餓了好幾天又被撐死的「九爺爺」,心裡暗暗點了點頭,明白這油蘆溝村果然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既是又遭了一場大災,何不再向朝廷申請賑災?災情重的地方按例是可以請藩台報戶部,酌免該納的錢糧。」
「保長去問過,縣裡說一年之內不能二次賑濟,也算我們倒霉。」喬鶴年搖了搖頭。
古平原訝然失笑道:「哪有此事!要照這麼說,春旱秋澇是常有的事兒,要是只能擇一賑濟,老百姓早反了十遍八遍,這恐怕是哪個惡吏不願多事,隨便拿話搪塞你們。」
「有這事兒?」喬鶴年挺直腰板,急急問道。
「你是老老實實的讀書人,一心只在四書五經上,哪裡知道三班六房的花樣。他們既貪且懶,什麼時候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古平原站起身,「我這就回去稟報主簿大人,只怕他還被蒙在鼓裡呢。」
許主簿聽了古平原略帶興奮的回稟,出人意料地沒動聲色。站起來在屋中踱了幾步,依舊是默然不語。
「大人。」古平原以為他沒聽清自己的話,「只要向朝廷申請賑濟,兩邊的事兒就都能解決了。」
「這我豈能不知,我早就向陳知縣提過此事了。」
古平原大出意外:「知縣大人怎麼說?」
「他說什麼如今朝廷頻繁用兵,軍費如流水,戶部和藩庫早已捉襟見肘。咱們身為臣下者,不能不替君父分憂,縱有困難也要擔待著些。還說要是賑濟糧討來了,捻子打過來卻沒有軍糧,朝廷怪責下來,誰也吃罪不起。」
許主簿澀澀一笑:「哼,他拿這頂大帽子壓下來,我是承受不起,不然也不至於去找泰裕豐想辦法。」
一邊糊弄百姓說不能「一年兩賑」,一邊又對官吏說要為「君父分憂」,古平原心裡一琢磨,覺得這裡面肯定有鬼。
我也覺得蹊蹺,大概他是怕境內災害之事太多,年底吏部考查,妨了他的『卓異(卓異:清制,吏部定期考核官吏,文官三年,武官五年,政績突出者稱為「卓異」。)吧。許主簿不屑地說。
「那怎麼行,人命至重!總不能為了陞官,就眼看著部民妻離子散吧。」
「這道理我自然懂,奈何向省里上書報賑,需要知縣的大印,我雙手空空,儘管著急也是無濟於事。」許主簿攤了攤手。
「知縣大人在不在衙中?我去求見於他。」
「你想替油蘆溝的村民陳情?算了,我已經在他面前說過幾次都如泥牛入海,你去了又管什麼用。再說陳知縣如今正有一件撓頭事,心煩意亂得很,你去觸他的霉頭,只怕要挨板子!」
古平原想起,方才王天貴匆匆出門,說是知縣有請,莫非就是此事?
許主簿點點頭:「應該是吧,這件事應對得不好,他恐怕就要摘頂子了。」
古平原心想,這樣的官儘早去了才好,換個好官來,只怕油蘆溝還有救。想著想著他動了好奇之心,問道:「什麼大事居然鬧到要摘知縣的頂子這麼嚴重?」
「你總聽過僧格林沁王爺吧?」
古平原當然聽說過,大江南北只要是對朝廷事務稍有熟悉的人,沒聽過這位王爺的只怕很少。他是道光皇帝姐姐的過繼兒子,論起來是當今皇叔,雖然是個承平王爺,可是自幼習武,據說能手裂獅虎,百步穿楊,是滿蒙第一勇士。自從長毛起事,朝廷用兵以長江為界,南邊靠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一班漢臣招募湘勇、淮勇,北邊就靠僧王的蒙古騎兵。
咸豐五年,洪秀全派天官丞相林鳳祥、地官丞相李開芳北伐中原,這兩人是太平天國五虎上將之首,最是驍勇善戰。他們從南京出兵,一路摧城拔寨,打到天津楊柳青。朝野震動,百官驚懼,內廷與軍機處已有遷都之議。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僧格林沁帶著兩個萬人馬隊星夜勤王,就在京郊截住了北伐軍,當時林鳳祥等人已經看到了北京城牆,可就硬是被僧王給活生生攔了下來。
兩年之中,僧王率蒙古騎兵大小數百戰,將北伐軍全部殄滅,無一漏網,生擒林鳳祥、李開芳,於大清門前獻俘凌遲,自此威名震于海內。咸豐帝龍顏大悅,御賜「巴圖魯」稱號,賞戴三眼花翎,還特賜了四團正龍補服並准予穿用。
大清王爺中,文要數恭親王拔尖,武則是僧格林沁當仁不讓。他又是皇親,又是國之柱石,聖眷優隆,名動天下。但此時古平原只是簡單回答了三個字:「聽說過。」
「那你就該知道,這位王爺要找誰的麻煩,誰就真的有了大麻煩。」
三天前,僧王的軍需官來到太谷,說僧王追擊捻子主力,直奔西安,路過太谷盤點軍需,發現軍中缺少民伕,要太谷縣五日之內招募五百名民伕隨軍。征役的差事素來難當,此時更是難如登天。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許主簿問了一句。
「想來是春耕在即,各家各戶都離不開勞力。」古平原略一思索答道。
「不錯,這是原因之一,但還不是最要緊的。」
要緊的是,當了僧王軍隊的民伕,就如同上了斷頭台。僧格林沁的性子與去年問斬的肅順正好相反,肅順極尊漢人,如今南邊的那幾位統兵主帥,如曾、李、左等人,都是他一力擔保舉薦起來的。而僧格林沁則完全不同,他視漢人如豬狗,本來就秉性凶暴,殘忍好殺,對待漢人更是心狠手辣。一遇到戰局膠著吃緊之時,他往往就命令把民伕拉出來打頭陣擋箭矢,攻城時也用刀逼著民伕搶登雲梯,以便保存自己部隊的實力。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僧王的軍隊里時常缺少民伕,也無人敢去。
本來僧格林沁也不在乎,沒人應徵就強迫拉伕,可是各地因為拉伕造成多起民變,所以今年春天朝廷下了一道嚴旨,為了休養民力,嚴禁軍中再有拉伕之事,征役需給以往三倍的報酬。旨意措辭嚴厲,僧格林沁在幕僚的勸說下也不敢造次,於是便改強拉為強派,要各地官府想辦法,這一次就派到了太谷縣。
「陳知縣這次真是寵了媳婦得罪娘——『左右為難』,要是得罪了僧王,一道參折遞上去,他的烏紗帽就保不住,可要是在縣裡強行攤派,百姓都知道去了就是一個死,萬一官逼民反,他不止掉烏紗,恐怕還要掉腦袋。」許主簿也覺得好笑,「陳知縣一向長袖善舞,想不到這次卻進退維谷。他實在想不出好法子,找王天貴只怕是想花錢買伕。方才我聽說此刻王大掌柜還沒走,想必也是覺得這麻煩棘手。」
「原來如此!」古平原聽著聽著,眼睛已經亮了起來。
「嗯,你要去哪兒?」許主簿只顧說話,猛然發現古平原站起來往外就走。
「我去找知縣大人!」古平原大步流星出了籤押房,直奔衙署後宅。
俗話說「官不修衙」。朝廷不給這筆錢,也沒有哪個官兒肯從自己的荷包里挖錢出來修官廳,所以縣太爺儘管威風八面,但都住得不怎麼樣。可是太谷縣的縣衙後宅卻是例外。古平原一說有急事找王天貴,便有家人引著他進了內宅。古平原邊走邊瞧,就見園外白牆若雪,顯見得每隔些時日便粉刷一新,園裡松徑桂叢,密不通雨,亭前有一處水池,種著青蓮,養著錦鯉,亭上有一處水閣,雕刻玲瓏,如入琅嬛福地。不用問,這修園子的錢,自然是太谷的商人報效的,王天貴恐怕拿了不少,縣太爺投桃報李,自然在一縣之內任他為所欲為。
古平原心中不忿,面上可沒露出分毫。隨家人來到水閣之外,家人自去稟報,他便在外等著。
王天貴眼下正在頭疼不已。他被陳知縣找來,一見了面知縣大人便連聲說:「王翁,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耀公,」陳知縣名耀宗,王天貴安慰道,「你我休戚與共,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可是等到陳知縣把事情一說,王天貴也大皺眉頭。不能強行拉伕倒罷了,如果時間寬裕,可以循著短處去威逼利誘,可眼下只有兩天時間,哪裡來得及找五百個人。
「王翁,我左思右想,還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陳知縣啜了一口茶,瞥了王天貴一眼。
王天貴老奸巨猾,自然明白陳知縣的意思,是要他拿銀子出來報效。他在這官兒身上使的銀子不少,如果陳知縣真被摘了頂子,再換一個人來,便又得從頭喂起,實在是不划算,所以能維持他一定會維持。可是在心裡算了算賬,他不禁駭然。
「這不是小事,給個十兩二十兩就能打發。這等於是買人家一條命,而且必是正當盛齡的男子。那都是家裡的頂樑柱,一家老小指望著賺錢養家糊口的人。能不能找來這麼多肯拿錢賣命的人且不說,光這筆安家費就貴得驚人。」
「依王翁看,每人給多少合適?」
「若說普通一家老小過日子,一年怎麼也要三十兩銀子,至少要給十年的用度,才能打動人心。」
「一個人要給三百兩?」陳知縣也嚇了一跳。
「只怕還不夠。別忘了這是買命錢,翻番也不稀奇。」翻番就是六百兩,五百人就是三十萬兩紋銀,這下陳知縣也不知如何開口了。
三十萬兩銀子,王天貴倒是拿得出。不過用這麼一大筆巨款來幫陳知縣這個忙,他卻覺得肉疼。「一個知縣,值不值這個價?如果不幫他,再換一個人來,用不了五萬兩銀子就能讓他對我唯命是從,可比這個省錢多了。」王天貴心裡一直在反覆權衡打著算盤。房中一時有些冷場,只有極品龍井的香氣飄蕩其中。
「啟稟老爺,外面有個人說有急事求見王老爺,他說自己是王老爺的夥計。」家人來報,打破了沉默。
「找我?」王天貴看了一眼陳知縣,恕個罪起身,出了水閣。
「是你啊,怎麼找到這兒來了!我眼下沒時間聽你回稟,你去泰裕豐等我吧。」王天貴眼下正心煩,見古平原來打擾,嗔怪地說。
古平原靜靜聽王天貴說完,目光越過他的肩頭往水閣里看。見正面太師椅上坐著一人,雖然沒穿官服,但正是那日在常家大院外見過的陳知縣。
古平原抬腳便走,繞過王天貴徑直進了水閣,對著陳知縣跪倒參拜。
「草民古平原,見過知縣大人。」
「嗯?」陳知縣不料此時有人會闖入水閣,頓時一愣。
「古平原!」王天貴還以為古平原鋌而走險,要向陳知縣控訴自己擅自拘禁常四老爹、霸佔常家家產一事,這他倒不怕,因為陳知縣拿了他的銀子,斷不會為古平原做主。可是眼下他不想節外生枝,從後面趕過來斷喝一聲:「你大膽,沒得知縣大人傳喚,怎敢擅闖衙署重地,還不給我滾出去!」
古平原跪在地上,連眉棱骨都沒動一下,就像沒聽見一樣,這時陳知縣已經認出了他。
「你不是王翁的夥計嘛,我見過你一面,你的詩做得很好。起來吧,你來找本官有何事?」
「我是特意來為大人分憂。」古平原站起身,誠摯地說。
「這倒奇了,本官是朝廷命官,牧民一方,有何憂愁啊?」陳知縣不願在一個小小部民面前失態,故作矜持地說。
「大人有性命之憂!」古平原斬釘截鐵地說。
「胡說!」陳知縣一拍桌子,看了王天貴一眼,「王翁,你的夥計說話未免太不知輕重。」
「古平原!這是什麼地方,你也敢大放厥詞,還不出去!」王天貴也弄不懂古平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連聲呵斥。
「請大人聽我說完,再趕我出去也不遲。」古平原不慌不忙,那副安靜從容的氣度打動了陳知縣,於是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大人此刻想必正在為派伕一事煩惱。這差若是辦得不好,僧格林沁王爺的火爆脾氣朝野皆知,前些年就因為保定知府辦差不力,一刀砍去他半個腦袋,事後也沒聽說朝廷降罪。」
陳知縣心裡一翻個,他確實聽過此事,腦漿迸裂當場還嚇死一個師爺。這五品的腦袋砍得,七品自然也不在話下,他的腿不由得有些哆嗦。
「可是這差辦好了也有麻煩。眼下正是春耕,就算大人能拉到這麼多的民伕,可是地里沒人幹活便要撂荒,『一個壯漢養五口』,那麼多人上哪兒找吃食?若是在大人境內出了暴民作亂的事兒,朝廷降罪還好說,暴民沖衙殺官,不也是近年常有的事兒嗎?」
沖衙殺官殺的可就不止是一個了。同省大同府山陰縣的縣令就因為官司判得不公,犯人家屬在集上喊冤,差役彈壓又處置過苛,結果惹了眾怒,滿集的人衝進縣衙,殺了縣令夫婦和他的大兒子,女兒還被輪暴。要不是綠營來救,縣衙險些讓人一把火燒了。想到這兒,陳知縣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
古平原冷眼旁觀,見曉之以害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接下來就該動之以利了。
「大人也不必太過擔心。這件事如寶劍雙鋒,辦好了,大人可以記上一份軍功,想必大人也知道,文官獲軍功,那是終南捷徑。搞不好僧王一場勝仗打下來,論功行賞,大人便可換個硨磲頂子了。」七品是素金頂子,六品才用硨磲,古平原這麼說,自然是看出陳知縣熱衷功名。
陳知縣被他說得忽冷忽熱,一顆心七上八下沒個著落,方才的矜持樣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他探身盯著古平原問道:「你說為我分憂,難不成是有了好法子?」
「大人,我若沒有辦法,豈敢在大人面前侃侃而談。」
「是什麼法子?你倒說來聽聽。」
「我自有辦法給您找來五百名民伕。可是大人也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陳知縣點點頭,「你但說不妨。」
「第一、這些民伕自然是要給報酬。除了軍營里發的『餉』以外,每人還要給五十兩銀子,再加上他們的家裡,要免去三年應繳的錢糧。」
「這沒問題。」陳知縣一口答應。五十兩銀子與方才王天貴說的六百兩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這筆銀子陳知縣自己就拿得出,更何況還有泰裕豐在旁支持。至於錢糧更是小事,太谷縣這麼多農戶,隨便分攤些也勻得過。這事兒戶房書辦翻翻手裡征糧用的魚鱗冊,便能做得天衣無縫,根本不用大老爺操心。
「還有第二呢?」
「這第二嘛,我自去找人,至於怎麼找?請大人不必過問,我一定按時交差就是。」
「這……」陳知縣犯了嘀咕,這件事出入太大,他怎能憑一個小夥計的話,就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交出去?他思索良久,看了看王天貴,「王翁,你說呢?」
王天貴一直在旁聽著,心下早就大奇。古平原在太谷無親無故,是個腳踩浮萍的人,他有什麼本事能一下子找來那麼多人賣命?此刻知縣問他,那就是讓他為古平原作保,王天貴心裡沒底,將古平原叫到一邊,沉聲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你該不會是想玩什麼花樣吧?」
「王大掌柜。」古平原神情自若,也把聲音壓低了,「我的底細你最清楚,性命都捏在你手裡,若是開玩笑,不怕自己掉腦袋?」
「那你上哪兒找這五百人?」
「這我不能說,反正只要王大掌柜信得及我有本事,就不妨為我擔保。」古平原對眼下的局勢可謂是洞若觀火,一句話就說到了王天貴心坎里,「我幫陳知縣保住這個官兒,還不用您大筆大筆花銀子,何樂而不為?」
若真能這樣,王天貴倒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古平原不肯交底,讓他心裡直犯合計。他反覆琢磨了半天,一旁的陳知縣不耐煩了,咳嗽一聲。
王天貴捨不得三十萬兩銀子,而且也不確定花了錢就一定能辦好此事。沒奈何,他只得轉過身來,說道:「耀公,這個夥計做事一向穩重,我也很看重他,既然他說有把握,那我看此事可行。」
「好,既然如此,這件事我就全權委託給你去辦。」陳知縣對著古平原說道,「我現在就下個札子,特委你辦這件差。只是軍需官嚴令五日辦妥,眼下已是第三天,所以無論如何後日你必須交差,不然我可要大刑伺候。」說到最後,陳知縣把眼一瞪,擺出了官威。
「請大人放心,我一定實心效命,絕誤不了事。」
古平原馬不停蹄地趕回油蘆溝村,他倒不是心疼王天貴的銀子和陳知縣的頂子,而是發覺這件事做好了大可以一舉兩得,既解了村民的危難,還能順便幫萬源當脫離眼下的困境。
等走到離村不遠的一處小山坡,他隱隱聽到山坡後面傳來悲泣之聲,嗚嗚咽咽,聽上去不止一人。他下了走騾,轉過山坡一看,有一男三女站在一棵歪脖樹下,其中一個老頭子正好大不耐煩地勸那顯是祖孫三輩的女人們。
「別哭了!有淚到黃泉去灑,搞不好閻王爺還能發發慈悲給個好投胎,現在哭給誰看,這世上沒個好心人!」
他看那三個女人依舊是抱頭哭個不停,在旁急躁地轉了幾圈,忽然揪起那個小女孩,往她脖子上就套繩子。
「娘,我怕,我怕。」那小女孩七八歲的年紀,嚇得瑟瑟發抖,身子直往那少婦懷裡鑽。
「不怕,一會兒就好了。」老頭子也抖著嘴唇,但手上卻不停,閉著眼用力一勒繩子。那少婦跪在地上摟著孩子,看樣子不敢反抗,卻苦苦哀求著:「爹,放孩子一條生路吧!」邊上的老婦人也跟著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住手!」看到這般慘象,古平原哪能見死不救。他幾步趕過來,劈手奪過那老頭子手裡的繩子,兩下子解開繩索,那小女孩本已被勒得臉色發青,繩索一松,這才「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殺人要償命,何況虎毒不食子!」古平原怒聲斥道。他已經聽出,這老頭子與那幾個女人必是至親。
冷不防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老頭子剛想出言反駁,忽然一陣氣餒,「唉」了一聲,抱住頭蹲在了地上。
「我何嘗想逼死自己的家人,這都是老天爺不開眼哪!」老頭子口中含含糊糊地也放了悲聲。
古平原心中隱約猜到這一家人可能是油蘆溝村的住戶,一問果然如此。這老夫婦膝下只有一子,好不容易娶了一個媳婦,生的雖是個女娃,一家人也愛如掌上明珠,原想著「先開花後結果」,有女自然有男,沒想到去年一場瘟疫,兒子病死了,只留下老父老母和孤女寡妻相對涕淚。
「別看只死了一個,可我家算是絕戶了。」老頭子苦著臉:「眼下村裡住進了人販子,保長讓我賣兒媳換一家的性命。我好歹也念過幾年私塾,懂得禮義廉恥,思來想去,這一家子連個男丁都沒有,活下去也沒個指望,還白白丟了祖宗的臉,倒不如一根繩都弔死了,也是個乾淨的死法。」說著他擦了擦淚,爬起來做個揖:「這位先生,您是善心人,可您管不了這檔子事兒,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您請吧,別耽誤了咱們全家升天的好時辰。」說著,拿起繩索又要往小女孩脖子上套。
古平原哪能容他如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老大爺,您說錯了,我就是專門來管這檔子事兒的!」
「啊!」一家人聞聽都是一愣,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古平原。
「笑話!」這個村子裡大都姓溫,此時在村中祠堂居中說話的是村中保長溫和,他人名溫和,語氣可絲毫也不和善,瞪著眼睛問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古平原:「女人進軍營當民伕?這是缺德帶冒煙的主意,你騙誰啊,你分明是讓這村裡的女人去當營妓!」
「我是陳知縣派來解決此事的,有縣裡的札子為憑,再說許主簿也很關切村裡人,再三要我妥善行事。陳知縣已經答應了方才我說的那兩個條件,只要大家肯讓女人去當差伕,我一定將此事促成,那就足以解了村裡的燃眉之急。您身為一村保長,不可莽撞行事,要替村民福祉打算。」古平原言語懇切,村民中有不少人交頭接耳,看樣子也在商量是否可行。保長左右一顧,臉上便有些焦急之色,剛要開口說話,邊上一人「咯咯」一笑走了出來。
「說的比唱的好聽。札子呢,拿來我看!」
古平原打量了一下這個人,覺得他一臉的貪戾無厭,無論如何不像個老實巴交的莊戶人,但也沒與他計較,從懷中拿出札子遞了過去。那人略一過目,就冷笑一聲,將札子舉起來四周晃了一下:「看見沒有,這上面只說讓這個姓古的辦征伕一事,可沒說什麼五十兩銀子和免三年錢糧,這分明是大話蒙人,等你們把自家女人送到蒙古軍營里,不出幾天就得讓那幫虎狼兵睡殘了!」
「你是何人?敢擋縣衙的差事!」古平原聽他挑撥生事,忍無可忍地問道。
「他叫黃冠球,是南邊來的人販子。」喬鶴年越眾而出,看著那姓黃的,一臉鄙夷不屑。
「別說得那麼難聽,什麼人販子!我專門替大戶人家尋僕婦傭人,你們村裡的女人跟了我去,保管吃香喝辣。平日陪著主人家扯扯閑,幾年下來哄得人家高興,興許就還了賣身契,一家團圓。我這半是買賣半是行善,你可不要不識好歹!」
一旁保長也喝道:「喬鶴年,你又不是村裡人,跟著起什麼哄!再要多話,我把你連同那嫁出去的喬溫氏都攆出村子!」
古平原見喬鶴年氣得急紅了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踏前一步,問道:「我是官府派來的,這札子上有縣衙大印,難道說你們不信當地官府,卻要信一個遠道而來的人販子?你們就真的信了他說的話,真的信他能讓你們的妻女、兒媳不受欺凌過上吃香喝辣的日子?」
老百姓互相瞅瞅,他們原本已經聽了保長的,願意賣妻鬻女,好歹留下一脈香火傳承。儘管知道黃冠球的話如同空中樓閣,十有八九不可信,但也只得把這瞎話當成慰心的良藥,一家人都拿這句話彼此哄著對方,為的是不讓親人傷心,也給自己留些希望。如今古平原指了另一條路讓村民選,自然也有人頗感興趣。
「住口!」保長忽然怒了,走上前把古平原一搡,指著他說,「你是哪兒來的騙子!告訴你,就是真的官府也不能強拉女人做民伕,更何況我們村子裡的事已經解決了,這些女人明日簽了契約就要上路,你趕緊滾吧!」
喬鶴年還要上前理論,古平原拿眼一掃,正看見那黃冠球身後有兩人像是打手,都在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他心念一動,攔住喬鶴年,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對黃冠球大聲道:「哼,你想攔著我辦差?告訴你,論錢,城裡最大的票號是我的東家開的,論勢,你只怕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他轉頭對喬鶴年說,「喬兄,我索性暫不回城,今夜就借你搭在外面的草棚一用。以民婦充民伕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和縣大老爺稟報,你我連夜共同寫個說帖,明日一早我就遞到縣衙,這是縣裡急辦的差事,陳知縣得信後一定親來。我就不信,這姓黃的還敢和知縣大人對著干?到時候一頓板子就把他打出縣界!」
說完,他一拉喬鶴年,頭也不回地出了祠堂,臨走時一瞥,果見那黃冠球眼中凶光大盛,轉回頭向一個打手使了個眼色。
古平原拉著喬鶴年,一路上也不讓他開口,可把喬鶴年憋苦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蝸居」里,他剛要說話,古平原依舊是擺了擺手,將那扇簡陋的木板門輕輕推開一條縫,向外瞧去,不多時回過頭來,眼中已然有了穩操勝券的神色,沖著喬鶴年點點頭。
「古賢弟,你把我拉回來做什麼?不把話說清、理辨明,這些鄉愚哪會理解你的苦心。」喬鶴年這才埋怨道。
古平原微微一笑:「喬兄,且慢說別人,你呢,願不願意回家去說動嫂子到軍營當差?」
「願意!我信得過你。」喬鶴年半點沒猶豫。
「對了,你相信我,是因為蒙古販藥材時你我相知一場,所以知道我不會像人販子說的那樣,把女人送去當營妓。可是這些村民與我素不相識,又怎會輕信我?你又是外來戶,雖然是個秀才,只怕在村民心中的份量比不得那保長。」
他這麼一說,喬鶴年也愣了,訥訥道:「這……明日就要立契帶人走,就算你今夜挨家挨戶去勸,只怕也難有一半人信你。」
「這恰恰是此事的難處。五百民伕一個不能少,哪怕被人販子帶走了一半,我這差事就算辦砸了。」
喬鶴年緊縮雙眉,連聲道:「難、難哪!」
「其實也不難!」古平原忽又道。他見喬鶴年急急抬頭,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眼神里卻有一種出奇制勝的狡黠:「我雖然不能在一夜之間取信於人,卻可讓對手在立契之前失信於人!」
喬鶴年實在聽不明白,怔怔地瞧著他,誰知古平原下一句話更是讓他如墜雲霧中。
「村裡有獵戶嗎?」
這一夜過了三更,喬鶴年的小窩棚里還亮著燭火,隱約看見裡面有兩個人對坐。風從門縫裡透過去,火光一晃,人影也在不停搖動。
周邊漆黑的靜夜之中,看似全村都已入眠,其實有好多家都夜不能寐。明日一早起來,朝夕相處的親人就要隨著人販子到南方去,此生只怕再難見面。也不知有多少母親在此刻雙淚交流地「遍撫兒身舐兒面」,期待著「有命豐年兒贖母」。
就在寒鴉泣叫之時,忽然就聽村中響起了一陣鑼聲,銅鑼「咣咣」敲起,不亞於春雷卷地。一邊鑼聲大作,一邊還有人在大喊:「拿賊呀,村裡進賊了!鄉親們快出來拿賊!」
村裡雖然少了青壯年,但是同姓之間守望相助,再加上醒著的人本就不少,一聽之下紛紛拿起擀麵杖、頂門閂,出門一望,村東頭起了火,於是各自呼喝著給彼此壯膽,趕了過去。
等到了近前,就見著火的是喬溫氏家外的那間窩棚。窩棚外有幾個人倒在地上,村裡相熟的兩個獵戶正一舉五股叉、一舉齊眉棍守在一旁。那幾個人在地上不斷翻滾掙扎,卻絆手絆腳一時難以起身,旁邊那個敲鑼的正是喬鶴年,他見村民都趕了過來,往地下一指:「這三個就是賊,跑到我嫂子家來放火燒屋,被當場擒住了。」
也合該這三人倒霉,一村人眼下都是憋了滿肚子的火,正好拿他們撒氣,一時間掃炕的笤帚、燒火的棍子都被舉了起來,雨點一般地打落,把三個人打得是鬼哭狼嚎。古平原一直在旁看著,這三個人是誰,他自然心裡有數。他生平最恨兩樣生意,一是大煙,二就是人販子,又見這幾人果然心狠意毒,有心讓他們受點教訓,於是始終一聲不吭,直到看出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這才站出來說話。
「各位父老鄉親,請先停手。看看你們打的是誰?」
大家此時也打累了,漸漸歇了手。這時候小小一間窩棚已經燃盡,有人拿起火把一照,被打的人雖然已經鼻青臉腫卻也能認得出,頓時驚訝出聲:「這……這不是黃冠球嘛!」
「正是。」古平原接過話大聲道,「他見我阻了他的生意,於是起了歹心,帶著兩個人要趁夜燒死我和喬鶴年!鄉親們,像這樣狠毒的人,你們難道放心把自己的親人交給他?」古平久在奉天大營與流犯為伍,什麼窮凶極惡之輩沒見過?昨天在祠堂里眼見黃冠球和兩個手下都不是善類,又看出這筆買賣對他必有厚利可圖,絕不肯放棄,所以最後故意虛張聲勢,搬出縣太爺這尊神,其實是激他心浮氣躁鋌而走險。他果然發現黃冠球派人悄悄跟蹤自己到喬家,分明是意圖不軌,這才胸有成竹地讓喬鶴年找獵戶,趁天黑在窩棚外設了絆索,窩棚里放上兩個地里搬來的稻草人,就靜靜地守株待兔,等姓黃的來上鉤。此時大功告成,於是當眾揭穿了他的兇狠嘴臉。
老百姓哄的一聲炸了營,彼此議論紛紛。雖然人多聲雜,但臉上的神情都擺在面上,幾乎個個都有驚懼之色。古平原知道事情差不多要成了,走前幾步來到黃冠球面前,伸手搜他衣懷,黃冠球被打得上氣不接下氣,哪有力氣阻止。
古平原從這人販子懷裡摸出兩張紙來,借著火光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聲,把其中一張揣起來,另一張對著大家亮了亮。
「有識字的可以過來看看,這是他與廣州一家妓院簽的契約,講明要把女人買到南洋去當鹹水妹,也就是給洋人糟蹋。」
「洋人!」這種風氣閉塞的小山村都拿洋人當黃眉毛綠眼睛的妖怪,一聽這話人人切齒,又撲上來要打。忽然人群外有人急急發話,「都住手!」
來的是保長,他今夜多喝了幾杯,好不容易被人叫起來,急匆匆趕到喬溫氏家外。
「姓古的,你分明是顧著自己的差事,這才不擇手段陷害黃先生。」保長一根手指對著古平原的鼻子,轉過頭對在場眾人說,「各位父老鄉親,不要聽他花言巧語挑撥離間,明日一早我們還是如數完契,拿了銀子好度荒。」
喬鶴年一聽這話,氣得放下手中銅鑼,爭辯道,「保長,你怎麼能這樣顛倒黑白,姓黃的放火燒屋,要殺人害命,我們幾個都是人證。」
「你們幾個都拿了他的錢,說話做不得准!」保長的手一直指著古平原,口中吼道,「喬鶴年,你們兄弟倆都不是村裡人,喬溫氏一個女人卻帶著兩個外姓男人住在村裡,實在不成體統。我是保長,今日就命令你們搬出村去!」
「你……」喬鶴年聽他血口噴人,險些沒氣炸心肺。
「呵呵!」古平原一直沒言聲,此時忽然笑了。他不緊不慢地踱了幾步來到保長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從頭頂看到腳底,又從腳底看到頭頂,把保長看得心裡直發毛。
「你要做什麼!」
「到底是誰拿了誰的錢呢?」古平原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放得極低,如同耳語:「用一村女人的名節,來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我雖然是生意人,可也沒聽過這麼精的算盤。」
保長驟聞此語,臉上一下子失了血色,像白日見鬼一般看著古平原。
「我懷裡現放著一張簽著你名字的字據。要是拿出來抖一抖,不必上大堂,這些村民就能撲上來把你咬死!」古平原的話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聽得保長遍體生寒。
「這事兒我先不說破,該怎麼做,你心裡有數!」古平原丟下面如死灰的保長,站到一塊大石上,揚聲道:「各位鄉親,這姓黃的放火燒屋、賣良為娼,分明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咱們說什麼也不能讓親人跟他走!」
「對,對呀,說得沒錯!」村裡人也不傻,孰是孰非自然看得清楚,互相望望,接二連三地點著頭。
「黃冠球,你知道我就是官面兒上來的人,你敢意圖殺官差,真是膽大包天!但我此刻有事在身,不與你計較。你滾吧,要是再敢生事,休怪古某無情!」別看古平原不是當官的,此刻擺出官派兒還真是氣勢十足。黃冠球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知道這一次徹底栽給了這個年輕人,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哪裡還敢多留,捂著痛處一瘸一拐慌忙離去。
「保長,此人一走,與村裡的交易自然取消。接下來還望你能協助官府,辦好征伕一事。我白天說的兩個條件,對村裡人有百利而無一害,還請大家三思。」
「是、是。」俗話說「千求不如一嚇」,保長被古平原幾句威脅嚇破了膽,此時諾諾連聲,方才不可一世的樣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古平原與喬鶴年見此情形,對視一笑,知道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了。
陳知縣在縣衙耐心等候,可轉過天來並無消息。他便有些急了,天黑之後,更是派衙役在街上守著,可是直到天光大亮也仍然沒有消息。這下子陳知縣可是心急如焚,派人去把王天貴請來,要問個究竟。
王天貴也在找古平原,他回到泰裕豐後心裡越想越沒底,總覺得古平原不應該有這麼大的神通。於是他派出得力的夥計,讓他去看看古平原在做什麼,沒想到夥計回來說,古平原根本就沒回當鋪,人已經無影無蹤了。王天貴心裡一驚,心想難道他是打定主意要跑,臨走時讓我上一個惡當,順便毀了我的靠山?如果是這樣,那我絕輕饒不了這小子,連帶常家人,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他心裡雖然打鼓,可到了陳知縣面前還得好言安慰,幫著古平原說好話。
「大人,您別急,這還沒到午時呢。」
「午時?午時就要開刀問斬了!」陳知縣在屋裡坐立不安,眼睛直盯著房門,既怕軍需官上門催問,又盼古平原忽然出現,心裡直如油烹一般。
王天貴也被他帶得心神不寧,不時拿起身上的懷錶看看時辰。一直等到下午未時二刻,陳知縣終於忍不住了,把三班的馬快和皂隸都找了來,喝令他們撒下人馬全縣大搜,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把古平原翻出來。
王天貴木然地坐在太師椅上,看著陳知縣發號施令,心想:「晚了,古平原要跑,此刻只怕已經出了省界。想不到我還是看走了眼,他竟不把常四一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馬快頭子剛領命出了衙署,掉頭便跑了進來。
「我不是讓你去找古平原嗎?怎麼又跑回來了!」陳知縣現在看誰都想踹一腳。
「來、來了。」馬快跑得急,上氣不接下氣道。
陳知縣噌地站了起來,「軍需官來了?」
「不、不是,是那個古平原。」
說話間,古平原已經排闥直入(排闥直入:闥,門。推門就進去。指未經敲門得到許可就徑直而入。),臉上風塵僕僕卻含笑而立。
「你、你……」陳知縣沒想到他居然來了,王天貴也是愕然起身。
「恭喜大人,事情已經辦妥了。」古平原輕描淡寫一句話,陳知縣聽來卻不異於鸞音鶴信,只是還要維持官威,強壓著心頭喜悅,故作沉穩地點了點頭。
「人呢,人在哪兒?」
「人已準備妥當,只等大人去親口宣布免了他們的錢糧,便可隨軍啟程。當然,還有那五十兩銀子。」古平原眼中血絲密布,顯見得這幾日沒有睡好,但說起話來卻是有條不紊。
「有、有。」陳知縣向旁一瞥,王天貴早就準備好了,從袖袋裡拿出兩萬五千兩的銀票。
「那麼請大人隨我來。」古平原一轉身,陳知縣與王天貴一前一後都跟了出來。
古平原出了衙門就上馬,陳知縣也只得上了自己的藍呢轎子,另一頂轎讓王天貴坐了,隨著古平原而去。
一路走,陳知縣不時掀開轎簾看看,發覺出了縣城,上了鄉間土路。一直走了一個多時辰,古平原這才勒住韁繩,跳下馬來到轎前。
「大人,到了,您請下轎吧。」
陳知縣下了轎,往前面一看就是一怔,只見面前黑壓壓一群人都跪在地上,看樣子有上千人。再往四周看看,他認了出來,這裡不是去年發生瘟疫的油蘆溝村嗎?王天貴走過來,對陳知縣低聲說:「許主簿也來了。」
「哦?」陳知縣一回頭,果然見許主簿的轎子與自己腳前腳後抬了來,「他來做什麼?」雖然是自己的僚屬,可是陳知縣一貫不怎麼理睬這個清高的許主簿,眼前的事兒更是和他沒關係。
不等他想明白,古平原便對他說:「大人,您的承諾還請當面與這些人說清楚,有了朝廷命官的保證,他們才能安心上路。」
「好吧。」當著這麼多百姓,陳知縣自然要拿出牧民以德的樣子,於是溫和地說:「眾位鄉親父老請起吧。大家都知道,眼下捻子流竄作惡,朝廷大軍正在征剿,軍中自然需要民伕,這也是為朝廷效力的大好事,日後與子孫提及,也是一份光鮮體面。朝廷愛惜子民,澤被四方,年初就有旨意,今年征役的工錢漲至往年的三倍。本縣上承朝廷旨意,下恤百姓民情,決定每人再發五十兩的報酬,算是安家之用,此外凡是肯去的,每戶俱免三年應繳錢糧。」
「謝大老爺恩典。」眾人又再磕頭稱謝。
做官的得意處,無非就是受人叩頭,伸手拿錢。陳知縣正在熏熏然,忽然覺得謝恩的聲音有些不對,原本半眯著眼,此時定睛仔細看去,不由得勃然大怒。
「古平原!」
「大人有何吩咐!」古平原在旁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民伕在哪裡?民伕在哪裡?」陳知縣氣急敗壞地手指著面前這一群人,王天貴和許主簿在他滔滔不絕之時就已經看清了,這一千多人裡面,大多都是老弱婦孺,青壯年的漢子寥寥無幾,不要說五百,就是五十也沒有。
陳知縣發作古平原,許主簿立時就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王天貴也是心下緊張,注目不語。
古平原一不慌二不忙,揚聲對百姓說:「大家聽見了,知縣大人要檢閱一下民伕,請不相干的人退到兩旁去。」
人群還真聽話,如潮水般左右一分,剩下大概一半人留下。古平原又指揮著讓他們整整齊齊站好。陳知縣這時再瞧,頓時傻了眼。
眼前這五百人都是女人!
「古平原,你來說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兒!我讓你找民伕,不是給皇宮選秀女,你怎麼找了五百個女人?」陳知縣可真急了,時間不等人,眼看時近黃昏,這最後一天就要過去了。
「大人,軍需官來要民伕,可曾提及男女?」
「沒有。」那是因為根本不需要提,誰也不會拽來一批女子隨軍做民伕,那不是失心瘋嗎?
「既然沒提,女人為什麼不行?」古平原一本正經地說。
「這、這、這不是明擺著嘛。」要不是滿腹心事,陳知縣就被他氣樂了,「自古以來也沒聽過這種事啊。」
「萬事開創在我!」古平原應了一句,眼中凜凜銳氣,讓陳知縣看了心頭一震。
「陳大人,這些人雖然是女人,卻不是財主家嬌生慣養的小姐,論起幹活來也不輸給男人。做民伕綽綽有餘,這一點請大人放心。」
這陳知縣倒是能看出來,他沉吟著說:「只怕軍需官那裡……」
「大人您放心,您辦差,他也是辦差,這差事辦不下來,他到了僧王帳下一樣沒法交代。大人只要把事情給他說清楚,讓他看看這些女人做起活來與男人一般無二,要是怕有駭物議,讓她們換上男裝即可,軍需官一定會同意的。再說,不是還可以用銀子開路嘛。」
「嗯。」這在陳知縣倒是拿手好戲。只要差事上應付得過去,再奉上一筆白花花的銀子,就沒有打發不了的上差。
「還有一樣,用女人當民伕,連最棘手的一件事也解決了。」古平原故意吊著陳知縣的胃口,把好菜一樣一樣往外端。
「什麼事?」
「保命!小民去過蒙古,知道蒙古人特別是軍中勇士從不欺負女人。若是犯了這個忌諱,一輩子都被人瞧不起。那僧格林沁王爺雖然有用民伕打頭陣的習慣,可是我敢保證,這五百個女人他一定老老實實放在後軍營中,連箭矢之傷都不會受,否則他丟不起這個面子。」
古平原知道陳知縣倒不特別重視這些人的性命,但說這話只是打個鋪墊,接下去才是陳知縣愛聽的。
大人,請你想一想,派民伕到僧王軍中而能毫髮不損,試問誰能做到?這是萬民生德的政績,將來吏部考查,這「能員」二字就穩穩噹噹坐實了,還怕上頭不賞識您嗎?
「嗯……」陳知縣心中轉念,不自覺地微微頷首。古平原暗暗瞧在眼裡,知道這一關已過,心頭也是一松。
王天貴在一旁可是越聽越驚,這姓古的年紀輕輕,對於官吏的心思怎麼揣摩得如此精到。看樣子陳知縣很是欣賞他,自己今後絕不能給古平原太多上檯面的機會,否則將來尾大不掉甚為可憂。他又轉念一想,不管怎樣,古平原流犯的身份改不了,只要祭出這記翻天印,他就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許主簿一直在一旁瞠目結舌地瞧著。他昨日也派人去查了古平原的底細,心想此人人稱「瘋子朝奉」,果然名不虛傳,這麼驚世駭俗的主意,普天之下只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想得出來。他不但想到而且辦到了,且是一舉兩得,不僅幫縣太爺保住了烏紗帽,還順手救了油蘆溝村一村人的性命。
不過他也有隱憂在心,悄悄拽了古平原一下,將他扯到一旁,說:「古平原,我知道你這次做了一件好事。不過哪怕就像你說的,蒙古兵不欺負女人,對她們秋毫無犯,可將來回來好說不好聽哪。」
古平原一笑:「大人,就算是這樣,比起被賣到下三處當娼妓,毀了名節,永遠不能與家人團聚又如何?」
「那自然是好得多。」
「這不結了,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再說她們到了軍中,吃住都在一起,將來戰事一畢,回到村裡,彼此都能作證,又有誰會說誰的閑話?」
「嗯,有道理。」許主簿臉上也綻開笑容,「難為你倉促之間能想出這樣的主意,好,好啊。」
「古平原。」陳知縣此刻越想越妙,已是春風滿面,「你幫了縣裡這麼大一個忙,我不能讓你白當差,你想要什麼?」
古平原也不客氣,連忙跪下,「大人,小民有一事相求。」
「說吧。」
王天貴忽然一驚,莫非古平原要求陳知縣放了常四?那可絕對不行!不料聽下去,滿不是那麼回事。
「小民在萬源當鋪做事。現在太谷縣城內有人擾亂當鋪間的經營,背地裡收取別家的當票。長此以往,當鋪間必定惡意競爭,受苦的還是百姓。請大人貼出布告,明令禁止此事,如有違犯者嚴懲不貸。」
「這是小事一樁,我答應你了。」此事惠而不費,陳知縣一擺手,「還有什麼?」
「這……小民倒沒有想。哦,對了,如果大老爺要噹噹,還請照顧萬源當的生意。」古平原靈機一動。
「胡說,縣大老爺怎麼會去噹噹,真是越說越不成話。」王天貴呵斥道。
陳知縣心情好,並不在意古平原的話,反倒呵呵大笑道:「王翁,生意人嘛,賠本尚且要賺吆喝,何況有利可圖,自然是要把生意經掛在嘴邊了。你放心,我要是有閑置的東西,自然光顧萬源當。」
陳知縣讓同來的差役清點人數,登記造冊。喬鶴年帶著哥哥嫂子一起過來,對古平原一揖:「古賢弟,想不到知縣大人真被你說動了,我替全村人謝謝你。」
「我早知道,不把這五百人擺在眼前,光是空口說白話,他是絕不肯答應的。我也要謝謝你,要不是這幾天你陪著我挨家去說服村民,我不可能幾天之內就辦妥此事。」老百姓特別是女人,一聽軍隊都心中打怵,幸虧古平原先降服了保長,又有喬鶴年幫著他一戶戶地剖析利害,這才說動了全村人。
「大弟,我去了之後,你要幫我照顧好你大哥和兩個孩子,別讓他們凍著餓著,要是病了就快請大夫,千萬可別耽擱了。」喬溫氏諄諄囑咐著。
「你放心吧,大嫂,這兒都交給我。你到了軍中,與大家在一起,一切小心在意,我們在家等你回來。到那時侯,銀子也有了,錢糧也免了,日子又能紅紅火火地過起來。」
「嗯。」喬溫氏點點頭,俏麗的臉上現出憧憬之色。
「古平原,你在油蘆溝村還有熟人?」人隨話到,王天貴走了過來。他離著老遠就看到了喬溫氏,眼前頓時一亮。王天貴選色與眾不同,別人都愛婉約處子,他偏喜歡美婦人。看見喬溫氏容顏秀美,體態豐盈,王天貴咽了一口唾沫,陰鶩的眼睛盯著她,就像禿鷹瞅見了獵物。
「他是隨我一同去蒙古的藥店夥計,這是他的哥嫂。」古平原答道,隨後向眾人說,「這是我的東家,城裡泰裕豐票號的王大掌柜。」
泰裕豐的大掌柜,在莊戶人眼裡那是了不得的大財主。喬溫氏連忙低頭側過身。
「哦,原來是共過患難的朋友。怎麼,你也要去當民伕?」王天貴故意和喬溫氏說話。
「是。」喬溫氏羞紅著臉,低聲答道。
「嗨,古平原,你怎麼不早說!既是朋友的親戚,何必讓她去吃那風餐露宿之苦。隨軍不是玩兒的,兵凶戰危嘛,刀劍不長眼,誰敢保證就一定沒危險。」王天貴假意埋怨古平原。
「這樣吧。你們兩口子都到我的宅子里。眼下那大宅還是缺人手,你們一個到馬號喂喂馬,一個做些針線活。工錢從優,而且連那五十兩銀子和該免的錢糧,也都不少你們的。」
喬家三個人彼此看看,喬松年仍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喬鶴年是外鄉人,壓根就不了解泰裕豐的底細,只覺得這大掌柜心地好得出奇。這下嫂子也不用受苦,連大哥都有了去處,他拿眼看喬溫氏,想看看她意下如何。
喬溫氏是婦道人家,雖然隱隱約約聽說泰裕豐的王大掌柜氣勢熏天,但眼前這個人看上去卻和氣得很。她也沒主意,求援似地看了看古平原。
「古先生,您說呢?」
「對了,古平原是我的夥計,又是你們的朋友,不妨聽聽他怎麼說。」王天貴看了一眼古平原。
古平原可不認為王天貴有什麼好心腸,不過他說的也不是一點沒有道理。隨軍再怎麼說,也沒有待在太谷縣城裡安全。何況夫婦二人同時進入王宅,彼此有個照應,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最重要的是,若說不同意,當場就得和王天貴破臉,又焉知他是不是用這一招來試探自己?
這樣想著,古平原有些不情願地說:「也好,喬大嫂免了奔波勞碌之苦,有空也可回家看看孩子。」
一提到孩子,喬溫氏更是千肯萬願,拉著丈夫對王天貴拜倒稱謝。王天貴笑眯眯地說:「不必,不必,雖是主僕之名,你們也不要太拘束。」說話時眼睛直盯著喬溫氏。
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大掌柜。村中保長說,這五百個人畢竟是女人,沒見過什麼世面,若是各家各戶另派男丁去與官府簽契,一來人數太多未免繁雜,二來經過一場瘟疫,有些家根本就沒剩下男丁。所以想仿照『典妻』的例,讓萬源當鋪開一張當票,把這五百個人典給當鋪,一切事由皆由我們出頭與官府交涉。我也沒有時間再去找祝朝奉商議此事,您看如何?」
「可以,就這麼辦吧!」王天貴一口答應。
油蘆溝村五百個女人隨軍出征,這件從沒聽過的新鮮事兒像風一樣,不出三天就傳遍了太谷縣的大街小巷。等大家都知道這是萬源當鋪那「瘋子朝奉」經手的事,更是沸沸揚揚議論紛紛。古平原本以為這次「大典妻」,是自己回到山西以來辦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沒想到事違人願,這件事情帶來的嚴重後果,是他此時萬萬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