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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把錢借給最有錢的人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李欽穿街走巷,腳步如風,急急忙忙趕到鼓樓大街上一處叫做「大平號」的票號,進門就往後院去。這間票號門臉不算太大,但裡面卻是深邃靜謐,足有四重院落之多。李欽一直來到最後一間院子,也不說話直接推開正房的門,一挑簾就進。 張廣發坐在太師椅上,穿著一件玄色夾襖,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拿著支老竹節桿象牙嘴兒的短煙袋吸著旱煙。面前有兩個人,看上去都是他手下的生意人,正在密談,其中一人正說道:「這筆銀子太難湊了,已經想辦法把十幾處買賣的頭寸都調了來,貨也賤著價賣了,還是不夠。是不是派人到京里,讓李老爺再想想辦法?」 張廣發吐出一口煙,搖搖頭:「老爺就交代咱們這一件事兒,還要讓他操心么?這筆頭寸一定要湊足,老爺那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信兒來,可別誤了大事。」 正說到這兒,李欽冷不丁闖進來,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張廣發見李欽顏色慌張,氣喘吁吁,便擺了擺手,對那二人吩咐道:「你們先出去做事,總之要抓緊,從頭到尾再篩幾遍,一定要把銀子湊出來。」 李欽見房裡沒人,剛要說話,張廣發已經把臉一沉:「欽少爺,離京時老爺怎麼說來著?你這些日子又跑到那種地方去了吧,你要是再這麼胡鬧下去,可別怪我按老爺的吩咐,把你送回京去。」 李萬堂的原話比這還重十分,他告訴張廣發,如果李欽不好好學做生意,張廣發有權代他行家法。李欽自然心裡有數,所以不敢硬頂,好在有話說,不愁岔不開話題。 「方才我遇到古平原了!」李欽此刻也沒有心情賣關子,一張口就直奔主題。「誰?」張廣發耳中聽得清楚,卻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問了一句。 「怎麼樣!張大叔你也不敢信吧,一見面也嚇了我一跳。就是那個在關外要找你麻煩,後來被你葯倒了的流犯。」 「這不可能,他是流犯,不可能出關哪。」張廣發又問,「你看準了?」 「哎呀,我的張大叔,何止看準了,我還與他交談了幾句。這小子可夠狠的,說是勾結了馬賊,帶著強弓硬弩來尋你報仇。這不,我撒腿就跑來報信了。」 張廣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將當時情形詳細問了問,沉吟片刻,忽地啞然失笑:「我說欽少爺,你這麼個伶俐人兒,怎麼也上了這麼一個大當。那古平原分明是從關外逃進來的,能保住條性命就不錯了,還說什麼勾結馬賊?他要有那本事,當初在山海關就下手了,還會巴巴地上門,獻什麼偷運鹽巴的計策?」 李欽被一言提醒,猛然醒悟過來,拳掌互擊,叫了聲:「對啊!」 「我看那蘇紫軒才是機靈,想必是早就看出此人的詭計,你想想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分明是半點不信嘛。」 李欽愣了一下,咬了咬牙,臉騰地就紅了。他被古平原擺了一道還在其次,當著蘇紫軒的面被人當猴耍卻是難忍。正咬牙切齒時,張廣發嘆了口氣:「這人也算心思深沉,我敢打賭,他激得你心浮氣躁,料定了你會立時來找我,必然緊隨其後。眼下這『大平號』是落到他的眼裡了。」 「他怎麼會到了這兒呢?」李欽不解地問。 「自然是追蹤你我二人而來。如此堅韌不拔,倒是不可不防啊。」其實張廣發只說對了一半,古平原冒死入關確是為了找張廣發,但是至今滯留山西卻非本意。只是張廣發本事再大,也猜不到古平原入關之後的一連串遭遇。 「你說他現如今在萬源當鋪當了朝奉?」張廣發沉吟著說。 「是,我是聽人這麼說,應該假不了。」 「不成,眼下正是緊要關頭,老爺交代的事情不容有失。這個古平原我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留在這兒,免得節外生枝。」 「那大叔你想怎麼辦?」 「哼!」張廣發冷冷一笑,「這怪不得我心狠,自然是報官,把他押送回奉天大營去!」 李欽倒是猶豫了一下,「流犯私逃出關,被抓回去,只怕性命難保……」 「那是他的命,誰讓他不安分守己留在關外。」張廣發的臉硬得像塊石頭。 張廣發猜得一點也不錯。古平原的確緊隨著李欽,一眼不錯地盯著他,直到來到「大平號」,見李欽登門直入,古平原就知道那個陷害自己淪落關外成為流犯的京商大掌柜張廣發,必定就在這處票號里。他心潮起伏,不自覺地用手緊緊按著胸口,只覺得呼吸間一陣發痛。 是,自己是找到這個人了,可是眼下這處境,能上門去理論嗎?當初在關外,自己手裡拿著一張好牌,那張廣發仍是寧可背信棄義,也不願說出當年的真相。現如今自己被王天貴捏在手裡,倘若貿貿然去找張廣發,人家把自己攆出來是輕的,萬一被押到官府,那才真叫死得不值。更何況現在自己還牽連著常四老爹的一條命。想了又想,古平原知道眼下還奈何不得張廣發,只能從長計議。他長出一口氣,狠狠地看了一眼「大平號」的金字招牌,忽然心中一動,轉頭進了旁邊一家南北貨棧。 古平原在貨棧里轉了一圈,假裝買些訪親問友的乾貨,表面上問貨色,其實東拉西扯問的都是對面「大平號」的買賣。貨棧夥計整日迎來送往,練就的嘴皮子功夫,悶葫蘆也能讓他逗得開了嘴,更何況古平原是有心問話,結果牽連不斷,問出一堆事情。他在貨棧待了半個時辰,手上拎了半條陳火腿、兩盒蜜餞,要問的話也全都打聽明白了。最後古平原又問了一句:「方才你說,這大平號自去年底就歇業了,到底是哪一天呢?」 夥計仰著臉獃想了一陣,說了個日子。古平原心中一算,發覺那正是自己在太原城外遇上張廣發和李欽二人不久之後,暗自點了點頭。他到柜上把賬結了,拎著東西一路回到萬源當,把火腿和蜜餞交給金虎,說:「晚上給大夥加個菜,蜜餞每人分點吃了吧。」 金虎一直擔著心,「那公子不當了?」 「不當了,我把他送回客棧去了。」古平原淡淡說,「大朝奉可在後面?我去稟告一聲,依舊回大庫去。」 「四朝奉,您、您還要回去啊?」金虎於心不忍。 古平原笑笑,拍了拍金虎的肩:「沒說放我出來,自然是還回去。」 「朝奉們和在柜上十年以上的大夥計都在後院議事呢。」 「議事,議什麼事?」古平原還真不記得當鋪里曾經召集過這樣的會議。 金虎搖了搖頭:「方才你一走,來了個人,送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大朝奉看了之後,就把他們都叫到後堂去了。而且讓咱們守著,不讓外人到後面去。」 「哦。我去看看。」古平原雖然被關,但四朝奉的身份沒變,此時去後堂也不算擅闖,金虎卻只能留在前面。 「我再問一遍,誰去?」古平原剛剛來到後堂小院,就聽從正房裡傳出祝晟的問話。正房門窗緊閉,但祝晟的聲音不小,所以清晰可聞,只是帶著些許的不耐煩。 他問了半天,房中一片寂靜,居然沒有人搭這個茬。要不是古平原確知屋中此刻至少有七八個人在,還以為祝晟在自言自語呢。古平原起了好奇心,也不進門,就站在院中聽著。 「難道要我一個人去不成!」祝晟許久等不到回答,聲音中帶了怒氣。 「大朝奉,您別生氣,大傢伙兒不是被去年那事兒給嚇怕了嘛。」丁二朝奉訥訥地說。 「我知道,可那是事出有因,又不是沖著咱們萬源當來的。」祝晟的聲音也有些無奈。 「大朝奉,容我說句話。」開口的是三朝奉,最是寡言少語的一個人,在這場合居然敢做仗馬之鳴,古平原就知道事情絕不尋常。 就聽三朝奉說道:「那些主兒可都是亡命之徒,您說不是沖著咱們萬源當來的,這我信。可是萬一他們一翻臉,『伸手五隻令,蜷手就要命』,去年小七子死得那麼慘,一同去的幾個夥計,回來之後都辭了櫃,還不是害怕今年又要去嗎?」 「是啊。」丁二朝奉在旁幫腔,「咱們是開當鋪的,這筆買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去做,大朝奉,這值得么?」 「唉!」祝晟悶聲不語聽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從去年回來,也不打算再做這筆買賣了。可是沒想到今年接二連三地出事。一是流犯的生意做不成,這件事你們不用勸,我主意已定,不會更改。二是那把腰刀的事情一出,當鋪的生意眼看著差了許多。兩樣事情加起來,如果眼下這筆獲利必豐的買賣再不做,那麼萬金賬到了年底就真的就沒辦法看了。你們都知道,往年我之所以能到泰裕豐去罵個痛快,嘿嘿,全靠了這萬金賬上挑不出毛病。可要是這麼弄下去,恐怕今年要反過來,讓那王天貴登萬源當的門來罵我了,這我是絕不能忍的!哪怕是提腦袋去做,我也要去!」 祝晟頓了一頓,緊接著又說:「只是我一個人不行,至少還要再去一個趕車的。我把話說在頭裡,今年跟我一起去的,年底紅利加半!」 半數紅利的確誘人,可屋中依舊是一片沉默,氣氛尷尬得讓人窒息。就在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的當口,門被人推開了! 「古某不才,願隨大朝奉走一趟。」 說話的自然是古平原。他一出現,眾人的目光都驚愕地落在他的身上。祝晟也是大出意外,怔了怔才道:「你願意去?」 「對!」古平原神定氣閑地往屋中一站,正對著眾人質疑的目光。 「你在外面怕是聽了一會兒了。」祝晟嘴角忽然有一絲譏笑,「你知道我要到哪裡去做這筆買賣?」 古平原搖了搖頭,他只是聽出兇險,卻並不知內情。 「呵呵!」祝晟笑了出來,「你們聽聽,他什麼都不知道,就巴巴地來搶這半數紅利,豈不是可笑!」 古平原靜靜聽著祝晟的奚落,等他話音一落,立時接上:「真要是提著腦袋去做的生意,要半數紅利也是應該,難道說大朝奉反悔了?」 祝晟眼中閃過怒意:「我自然不會反悔。你既然搶著要去,那就讓你去!二朝奉,事前的準備,都由你交代給他。」 「古老弟,你算是給咱們解了個圍,我先謝過了!」丁二朝奉舉了舉杯。他按照祝晟的話向古平原交代這筆買賣,卻不是在當鋪,而是挑了家二葷鋪,要了裡面唯一的單間雅座,點了兔脯、鴨掌、油炸花生米、香椿豆芽這麼幾樣下酒小菜,算是做個小東。 「不敢當!」古平原也一飲而盡,他雖然對這筆買賣不知底細,卻也不忙著問。丁二朝奉既然選了這麼個地方,又一反常態請自己喝酒,那必是有番話說。 「唉!」丁二朝奉未語先嘆,躊躇了好一陣,才問出一句,「古老弟,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點天燈?」 古平原心中一跳,故作鎮靜道:「知道!」 「點天燈」這個詞聽上去不怎樣,真知道或者見過的,卻聽了就寒毛直豎。那是一種極其酷烈的私刑,把人當根蠟燭點,將人用鐵鏈倒吊起來,從腳到頭澆上油,然後一把火點起,熊熊火焰衝天而起,直到燒為焦炭。點天燈還有「燒寸香」這一說,那就更慘了,從腳跟處一點點燒起,疼昏了就用涼水潑醒,直到把人活活疼死。 關外俗稱「鬍子」的土匪極多,鬍子闖到富戶家裡,逼問家產靠的就是私刑。最輕的是用「貓太太」,把一隻大花貓往人褲子里一塞,褲腰褲腿紮緊了,用篾條在外面使勁抽那貓,貓就用爪子在人身上拚命撓,一會兒就鮮血淋漓。最慘的就是點天燈,但一般來說,除非與鬍子有仇,不然不會用上這樣的慘刑。 古平原在關外軍營一待五年,剿匪他也去過,親眼見過富戶的後代為了報這血仇,給軍營管帶塞了大筆的銀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逮到的鬍子也綁起來點了天燈。那場景,活似地獄一般殘酷,至今想起來還不寒而慄。 「那我就不費心解釋了。」丁二朝奉微微閉上眼,「為什麼我說這趟買賣是玩命兒的買賣,就因為去年這個時候,咱們當鋪里有個夥計被人點了天燈。」 古平原臉色不由得一變,「莫非是買賣上起了糾紛?」那也不至於這麼狠,當鋪朝奉是招人恨,偶爾也有拿著尿壺往櫃里潑的,可那不過是尋常鬧事,點天燈可是一條人命哪! 「買賣?跟買賣沒什麼關係,說起來也是老主顧了,生意一向做得和氣,說句老實話,是咱們不敢得罪人家。」 「說來說去,對方到底是什麼人哪?」古平原終於忍不住問了。 「去此六十里,是太行山的余脈,稱為惡虎溝,最是山勢險要的一處所在,卻也是通往晉東的要地。往來客商欲行其速,這裡往往是他們不得不走的一個地方。此處老早起就盤踞著一股惡匪,打頭的大寨主諢名『紫面虎』,姓呂,單名叫個征字,據說這山寨在他手裡已經傳了三代了。」 是這樣的主顧,古平原稍一尋思就明白了,「您說的這筆買賣是賊贓?」 丁二朝奉點了點頭:「你是聰明人,我一說你就懂。這伙土匪里哪有什麼識貨的,可手頭好東西一年積攢下來著實可觀。來的又容易,雖然談不上給錢就當,可是那利潤在萬金賬上是頭一份。」他稍稍壓低了聲音,「幾乎佔到咱們當鋪一年利潤的兩成!」 古平原不解地問:「土匪既然要脫手,為什麼不找買家,卻找當鋪呢?」 「你想啊,土匪手裡的東西太雜了。皮貨、金銀、玉器瓷器、古玩字畫,甚至還有名貴的藥材。這些東西真要賣起來,得找多少買主?又有幾個敢去?只有找當鋪一股腦全收了才行。再說死當其實和賣差不多。」 「哦。」古平原這才明白,「既然如此,這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彼此有利可圖,正該好好維持關係。怎麼會鬧到點天燈的份兒呢?」古平原其實對「收賊贓」這件事並不贊同,但他知道,當鋪眼下就靠這筆生意翻身,所以也不好說什麼。 「這事兒說起來也真是命中注定。」丁二朝奉夾了一筷子兔脯在口中慢慢嚼著,臉色無比凝重:「與土匪交易一來有風險,需要老成持重的夥計去;二來擔心走漏風聲,畢竟傳到官府去會有麻煩,所以當鋪里只有朝奉和十年以上的夥計才有資格去做這筆生意,因為他們都有身股,與當鋪利益休戚與共。咱們當鋪有個小夥子叫小七子,打十二歲起在當鋪做學徒,去年正好乾滿十年。去惡虎溝交易,按例是自願報名,他卻搶著說要去。咱們也沒多想,反正多冒一分風險多拿一份銀子,還當他是一心想賺錢,祝大朝奉就帶著他和另外兩個夥計一同去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個小七子要上守衛森嚴的山寨,其實是另有目的。當夜他居然劫了個女人要逃下山,可是他不知道口令,路也不熟,還沒闖到第二道隘口,就被人抓了回來。從頭到腳被捆成個粽子,丟到了聚義大廳里。 這下子捅了馬蜂窩了,祝晟急得直跺腳,沒奈何只得仗著十幾年的老交情,去向那大寨主呂徵求情。呂征也是看在老交情份上,答應說只要小七子不是姦細,那就可以饒他的死罪,剁一隻手放下山去。祝晟千恩萬謝,本以為這件事就結了。可是等到了聚義大廳一審,那小七子不但不感謝呂征的活命之恩,反倒梗著脖子直叫,非要帶那女人一起走。這下子把那三當家氣得哇哇直叫,原來跟小七子一同逃走的,正是三當家新娶的壓寨夫人。 「想必是那小七子從前認識的女人吧?」古平原心下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丁二朝奉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是他表姐。兩個人早就私定了終身,他表姐在一戶地主家當幫傭,只等來年契約一滿放出來,就要完婚。誰曾想惡虎溝劫了這家地主,又綁了幾個人上山,其中就有小七子的表姐。三當家看上了她的姿色,硬是給留到自己房裡了。唉!」說著,丁二朝奉一仰脖又飲了一杯酒,「小七子是個情種,這一年裡一直想上山救人,可是苦無門路。偏巧當鋪就有這麼一條路,你想他肯放過嗎?」 古平原也是神色黯然。只聽丁二朝奉接著憤憤地說:「那三當家真是個王八蛋,一聽說小七子執意要帶那女人走,居然……居然當著聚義廳那麼多人的面,就把小七子的表姐給糟蹋了,一邊作孽一邊還衝著小七子大喊,『你瞧好嘍,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我愛怎麼睡就怎麼睡!』」 古平原聽得心裡一股火往上拱,「啪」地一擊桌子,怒道:「這是要遭天譴!盜亦有道,這他娘的是什麼玩意兒!」他等閑不說一句粗話,這是真氣急了。 「誰說不是呢!誰聽著都恨不得把牙咬碎了,那小七子更是把眼眶都睜裂了,偏偏捆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口中破口大罵,他越罵,人家三當家弄得越來勁兒。後來還是祝大朝奉怕小七子白白送了性命,流著淚過去擋在了他身前,用手使勁兒捂住他的嘴。」 「山寨里就沒個有血性的管管這事兒?」 「唉,那大寨主呂征為人最是護短,覺著這事兒已然如此,雖說山寨有不是之處,可也沒有叫自己兄弟掃臉的道理。就決定把小七子攆下山去,原本說的剁手就算了。」 本來這事兒也就完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小七子真是氣炸了肺,氣昏了頭,等到一鬆綁,跳著腳指著那伙山匪衝口說了一句話,結果把命丟掉了。 「他說什麼了?」古平原疑惑地問。 「去年開春的時候,惡虎溝的二當家下山做買賣,被官兵拿了,小七子說,這就是他向官府通風報信的結果。」 「呀!」古平原跺了跺腳。 「三當家本就想殺他,這下子可好,當場拿小七子點了天燈,說是為二當家報仇。其實那二當家沒死,一直關在牢里。可小七子就這麼慘死在了惡虎溝,他至死罵不絕口,那伙人連死了都沒饒過他,屍首燒焦了丟在荒山野嶺,連個墳頭都沒有。」說到這兒,丁二朝奉神色沮然,不住地搖著頭,「還好他們要留住這條銷贓的線。不然哪,恐怕祝大朝奉和那兩個夥計也回不來,早讓人一鍋燴了。」 古平原聽了這麼一樁大慘事,眼前擺著的一桌東西雖然熱氣飄香,可也是吃不下了。 「古老弟,其實這買賣本身倒沒什麼可說。祝大朝奉一再囑咐讓我向你說仔細,就是因為你不知道這裡面的深淺。眼下你是知道了,若是不願意去,也沒人用刀逼你。若是願去,我倒有兩句話要交代。」 「我自然要去,說過的話怎好不算數,您有話請說。」 丁二朝奉見他神色誠懇毫不做作,心下也佩服他膽子大重言諾,於是道:「那好吧。第一,土匪幹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買賣,忌諱多,山寨的布置更是機密,所以你到了山上管住手腳,行差踏錯一步都有殺身之禍,可千萬記好了。」 古平原知道這是要緊的話,一字不漏地聽著,不時點點頭。 「第二,咱們當鋪和土匪做買賣也是有規矩的。金銀器只能做金錁銀錠當,古玩字畫若是上譜的一概不要,土匪的東西上面都沾著血,一切以不留後患為主,輕忽不得。這些都由祝大朝奉去和他們說,按照以往的定規辦。你可千萬別多嘴,否則惹惱了那伙亡命徒,小七子就是前車之鑒。」 「這我也懂,您放心好了。」 「那我就說這第三了。」丁二朝奉長長吐了一口氣,「老弟,你可別嫌我說話晦氣。畢竟有去年的事情在,誰也猜不準那些土匪會不會記仇翻臉,這一趟上山比哪一次都要危險,你要是有什麼親故,最好去看一看留個話。」 古平原苦笑了一下,自己在本地哪有什麼親朋好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常四老爹一家。他這兩個月一直在打聽劉黑塔的下落,可這個人就像水入烈酒一般消失無蹤了,常玉兒倒是一直在王家,不過自己怎麼好登王天貴的門兒?想來想去,他決定去縣衙大牢看看常四老爹。 上次李典史拿了那一大筆銀子沒有獨吞,獄卒人人都分了一份,知道實惠來自常四老爹,見有人來探望,一點都沒留難,直接把古平原放了進去。 古平原從二葷鋪要了兩個食盒,他手頭也不寬裕,卻可著好的要了幾樣菜。其中一盒孝敬了獄卒,另一盒一分兩半,一半分給與常四老爹同牢房的那幾個犯人,另一半配上一壺好酒,與常四老爹隔著木柵席地而坐,邊吃邊飲。 常四老爹見了古平原,一個勁兒搖頭:「你還來看我做什麼!這裡是是非之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離官府遠些為妙。」 古平原不答,給常四老爹夾了一筷子燒羊肉:「老爹,您先吃這個,這家館子的招牌菜,又酥又爛。」 老爹剛把羊肉放到嘴裡,古平原一杯酒又遞了過來:「我不善飲,老爹多喝點。」 「好,好。」一段時間不見,常四老爹雖然在牢里,卻並不比當初見面時更憔悴,食慾也不錯。 「全靠了你在外面使銀子。典史老爺發話照應,獄卒自然照辦,就是不照應也不為難我。至於同牢的這些人,親戚進來探監,一聽說常家給送米送面還送銀子使,對我感激的都是無可無不可,整日敬著我。」常四老爹感慨地說。 「那就好,銀子不算什麼,房子倒了都能再蓋,銀子花沒了自然能再賺,老爹不必放在心上。」古平原故意提一句房子,是怕常四老爹總想著常家大院易主,心裡憋出病來。 「這你不必擔心,我早就想開了。房子算不得什麼,我原本擔心那一雙兒女,現在玉兒幫著李嫂做針線,黑塔到口外走鏢,他們能自立我還有什麼操心的,死了也閉得上眼。」常四老爹提到兒子女兒,嘴角都是笑意。 古平原可是一愣。轉頭一想明白了,定是常玉兒或者李嫂進來探監,怕老爹得知實情著急上火,於是編了一套話來哄他。 「對對,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人在,其他的都不必愁。」古平原怕說露了餡,只得泛泛地虛應著。 酒菜一時吃盡,監牢里也不是久待之所,常四老爹就勸古平原早些離去。古平原看老爹身體無虞,略放下心來,正要走,老爹起身相送,來到陽光之下,臉上有一大塊淤青正被古平原看在眼裡。 方才在暗處,古平原沒有留意,這時看清了,駭然問道:「老爹,你的臉怎麼了?」 「啊?沒事,沒事。」常四老爹下意識一捂臉,偏過頭去。 這般欲蓋彌彰,古平原豈有看不出來之理,當下連聲追問:「是不是有人給你用刑?還是牢里依舊有人欺負老爹?」 他連問數聲,常四老爹只是搖手不答。把古平原急得沒辦法,恨不得闖進去,把那些犯人挨個揪起來問一遍。正在這時,這黑牢里唯一一塊透過天窗照進來的太陽地上,懶洋洋地站起一個曬太陽的人,走過來二話不說,沖著常四老爹臉上就是一拳。常四老爹沒敢躲,被打得一個趔趄,身子晃了晃,好懸沒坐在地上。 「你做什麼!怎麼平白無故打人!」古平原在外面又驚又怒。 那人中等的身材,獅鼻闊口,臉上一道嚇人的刀疤從額頭劈到耳根,一咧嘴笑起來與哭無異。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大喇喇說道:「你不是問他臉上的傷是誰打的嗎?我這就是告訴你,看明白沒有,就是我打的。」 「你為何打人,常四老爹得罪你了?」古平原強忍著氣問。 「得罪?沒有。」那人又笑了,臉上是毫不在乎的神情,「我上個月聽說自己被判了個斬立決,只等刑部的核准文書下來就得上法場,所以閑著沒事,打個把人解解悶。搞不好過幾天還殺幾個,反正是一死,砍頭和剮了有什麼區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古平原聽得吸了一口涼氣,這分明是個亡命之徒,就像他說的,臨死找幾個墊背的,也真不奇怪。他正想著,那人又開口道:「我知道別人都受了這老頭子的好處。可是我沒有,所以要打要罵自然隨我。」 「你叫什麼名字?」古平原好記性,腦子裡立時閃過當初李典史開給他的那張名單,上面是與常四老爹同監的犯人名姓和住址,他都一一去過,怎麼會沒有此人,莫非是遺漏了。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鍾磊!」那人下巴一翹,昂首說道。 古平原長長地「哦」了一聲,雙手輕輕一拍,他已然記起來了。看這鐘磊一副天不收地不管的樣子,古平原忽然冷笑一聲:「你說什麼?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還是改個姓吧,反正你也不是什麼大丈夫。」 「你放屁,信不信我今晚就掐死這老東西!」鍾磊把眼一瞪。 古平原眨眨眼:「大丈夫知恩圖報你聽過沒有,你對自己的恩人喊打喊殺,也能叫大丈夫?」 「恩人?誰是我的恩人?」鍾磊一愣。 「尋常往來,縱有饋贈也談不到一個『恩』字。可是我問你,救了令堂一命,算不算恩人?」 「我娘?」鍾磊一聽之下大張雙目,射出懾人的光,雙手緊緊抓住木柵一陣搖晃,「我娘怎麼了?你快說。」 「你知不知道,你連累令堂連個家都沒有了。」古平原緩緩說道,「你不只是被判斬監侯,而且以十惡不赦中的『不道』論罪,禍及親屬。幸好令堂今年已過了六十,身罪可免,不過卻沒能逃過抄家。大冬天被攆出門,除了身上穿的衣裳什麼都不許帶。鄰里怕被連累成盜戶,都不敢援手,可憐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太,餓得面黃肌瘦,穿著一件滿是破洞的爛棉襖,在路上塞雪充饑,眼看就要凍死餓死了。」 幾句話描述出一副凄慘的場面,登時就把鍾磊聽呆了。他是個強盜,犯的是殺人劫道的重罪,自從入獄以來就沒人來探過監,所以家中的情況半點不知。此刻聽古平原說起才知道,自己原以為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想到把寡居在山村的親娘害得這麼慘。他身子一軟跪在地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方才那股不顧生死的勁兒,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是有名的「送終太歲」,都知道他瞪眼要殺人,況且熬大刑多次,連聲疼都沒喊過,此刻卻閉目痛哭,把牢里的犯人嚇得都往後直躲,生怕他找人撒氣,到時候脖子一扭兩斷可不是玩兒的。 「我見過令堂了。」古平原看他是個孝子,心裡鬆了口氣,一句話緊接著遞出去,果然看見鍾磊急抬頭看向他。 「我給老太太出錢搭了一處窩棚,砌了爐灶,買了米糧衣物,留了些銀兩。無論如何,這個冬天是過去了,春天也無妨的。等到夏天我再去一趟令堂住的雁南村,送些吃穿用度,好歹不讓老太太有凍餓的事。」 鍾磊想不到會是這樣。他抖著嘴唇,淚眼模糊地望著古平原,古平原卻神情平和,毫無施恩圖報的意思,說出話來如敘家常。 「你說這牢里的人都受了常四老爹的好處,只有你沒有,其實你正好說反了。別人受的好處都沒有你大,要不是常四老爹,令堂此刻只怕是不在了。」 鍾磊雙手抓著木柵站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猛回頭沖著常四老爹一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慌得常四老爹連忙伸手來扶。鍾磊卻不起身,在地上一擰腰,回身對著古平原又是三個響頭,然後舉起右手,伸出食指用左手握住,「咔吧」一聲用力一掰,在眾人吃驚的叫聲中,指頭已然斷了。 鍾磊臉上只有片刻的痛楚之色,隨即神色如常,沉聲說道:「這位兄弟,我鍾磊這一輩子自認恩怨分明,如今打了恩人,是我豬狗不如,我自斷一指賠罪。還有一句話,打今兒起,這位老爹我當親爹供著,誰敢對他瞪瞪眼,我把那人眼珠子挖出來,給老爹熬湯喝。」 常四老爹在一旁聽著,心頭一陣嘔,心說可饒了我吧,這種報答法子我可受不了。 古平原知道江湖上的漢子生死都在言諾間,何況是斷指為誓,看來常四老爹今後在大牢里,至少在犯人中間,是不必擔心受什麼罪了。他客氣了幾句就想離開,鍾磊忽然又叫住了他,臉上一陣猶豫,明顯有話卻欲言又止。 換了旁人,古平原就問了。可眼前這人是個盜匪,萬一開口一問,他有什麼麻煩事套上自己,眼下這情形不是添亂嘛。古平原一陣躊躇,卻又想到他方才哭母親的那場淚,這人其實也不壞,只是無意中走了邪道,於是說道:「鍾兄,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托我辦,儘管開口。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幫你辦到。」 鍾磊眼睛一亮:「兄弟,你我雖是初交,不過我看得出你也是有諾必踐的漢子。你等著。」說罷,鍾磊轉身走到牆角處,在自己的草席里一陣掏摸,然後拳中握了一樣東西,又走到木柵前。他先不忙說話,而是回頭向牢內除了常四老爹以外的眾人冷冷一掃,幾個囚犯早嚇得抱著腦袋,臉朝里背朝外蹲在了牆邊。 鍾磊這才把掌一攤,就見是個楊樹葉大小的牌子,非金非鐵,漆黑中閃著光亮,刻著左右分開的兩株蘭,上不開花卻各結著一枚桃子。 「這是我家山寨二當家的令牌,合金所鑄,刀劍難毀,令在人在,令失人亡。我現在被判了斬立決,斷無生理,所以想請你幫我把這塊牌子帶回山寨,向大寨主說明白,這伙狗官拿住我一年多,用盡大刑,想從我嘴裡問出山寨的攻防布置,我五刑熬遍一字不吐,他們拿我沒轍,這才判了斬立決,我也總算是對得起兄弟義氣。」 古平原聽了「二當家」三個字,心裡一動。鍾磊卻不容他開口,直截了當地說,「這塊令牌拿著很危險,被官府知道了至少也是個通匪,你可以不接。」 「古某現在一身的麻煩,倒不在乎多這一樣。」古平原的性情是沉穩一路,但有時也很洒脫,此刻感於這鐘磊的義氣,毫不猶豫地伸手取過令牌,果然小小的一塊牌子拿起來分量很重。他問道:「既是托我送東西,那麼送到何處呢?」 「你把牌子翻過來就知道了。」 令牌翻過,另一面刻的是個面目猙獰的虎頭,口中咬著一柄鋼刀,刀尖上還滴著血。 古平原方才就有了預感,再看這虎頭更是證實無疑,抬眼望向鍾磊。 「惡虎溝?」 「對!」 古平原聽了丁二朝奉的話,本來對這惡虎溝一點好感都沒有。但發覺這個鐘二當家雖然亦正亦邪,卻不失是條好漢子,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把令牌放在貼身處。 「我最近正有一趟惡虎溝之行,你放心,一定幫你帶到。」 鍾磊聽了難免奇怪,古平原三言兩語一解說,他「哦」了一聲:「原來你是萬源當鋪的人,我從前卻沒見過,只記得那大胖子祝朝奉。」他怪有趣地看向古平原,「生意人中,卻有你這樣通財好義的人物,真是奇了,奇了!」 古平原也笑了,不用鍾磊說,他也知道自己與一般人眼中那滿臉市儈氣的朝奉確實不同。 「不如我到了山寨,托他們去照顧令堂。」古平原只是隨口一說,鍾磊卻神色一變連連搖手。 「不行,我自從入了這一行,就沒想過有好下場。人在江湖難免有仇家,就連自己山寨中,也難免有對頭。我最擔心他們會去找我的老娘尋仇,所以對所有人都說自己無親無故。要不是這次在堂上審案時被人認了出來,官府也查不到我的家。古兄弟,你千千萬萬不可以泄露此事,哪怕是在大寨主面前也不能說。我此生能盡的孝,恐怕也只有這麼最後一點了。」鍾磊眼圈又紅了。 鍾磊說的最後一句話,與古平原當初在太原城外對常家兄妹說的那句話簡直如出一轍。古平原聽了心頭一酸,點頭答應下來。 古平原拜別常四老爹辭出大獄,眼看天色還早,真是難得半日閑,索性到鼓樓大街轉轉,那裡人多眼雜路子廣,萬一能打聽出來劉黑塔的下落呢。他心裡存著這個念頭,便哪兒熱鬧往哪兒去。 鼓樓分出三岔口,最熱鬧的是南邊一條路,也是回回營所在的回子街,太谷有名的三鋪——「大順齋羊肉鋪」「萬通清真醬鋪」和「慶福齋餑餑鋪」都在這條街上,是出了名的「一年集」,好吃好玩的都有。可巧,趕上這天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曬得人暖意融融,整條大街上人來人往接踵摩肩,真是比過年還熱鬧。 古平原在大庫里關了好久,冷不丁看見這麼繁華的街面,心裡也敞亮高興。他轉了幾家鋪子,在慶福齋買了幾個千層酥的燒餅用油紙包好,打算帶回去晚上吃。他見街上有人打把式賣藝便湊過去看,見有賣大力丸的也湊上去瞧,因為他覺得這些人走鄉串鎮,或許能打聽出來點什麼消息。但是一連問了幾個場子,人家都說沒見過劉黑塔這號人物。 就這麼走走瞧瞧,不知不覺轉到了北面堵頭的貿易集市。這裡原先是騾馬市,後來因為地方寬敞,索性改成雜貨互市,不拘什麼東西都可在此交易。當然這和尋常百姓的零買零賣不同,這裡面都是大宗的買賣,各路駝隊、商隊也都在此聚合,路邊的幾個茶館是多家同業公會「講事」的地方。 古平原拿眼看看,就見此處的人物與方才那條買賣街上又不一樣,多是精明外露的生意人和一臉風塵的車夫,再有就是幾個孔武有力的鏢客,抱著刀倚在牆邊,一雙眼半眯著等著僱主。 古平原心想,會不會真被常玉兒無意說中了,劉黑塔一身的武藝,莫不是走鏢去了?他這麼想著,往鏢客面前湊了湊,剛想搭話,忽然就聽得不遠處一陣喧嘩,人群紛紛聚攏過去。 人群圍成一個圈,裡面傳來爭執喝罵的聲音。古平原走到近前,就見裡面是個黃臉漢子,一身遠途行商的裝束,一隻手牽著駱駝,另一隻手揪著一個夥計打扮的年輕人,口中罵罵咧咧,正在不依不饒。 就見那夥計連連作揖:「馬掌柜,您高抬貴手,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您就高抬手,容我們一回。我保證一天之內就把貨款取來,絕耽誤不了您回程。」 馬掌柜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壓根就不考慮:「你們喬家家大業大,從來都只聽說人家欠你們,沒聽說過你們欠人家。」他仰起脖子,「諸位,你們聽聽,祁縣喬家堡欠銀子不給,白紙黑字的契約,當成了擦屁股紙,這不是拿咱們這些吞沙喝風的商隊當小孩耍么!」說著,他從懷裡抖出一張羊皮紙,四面一晃,人群中立時就有人點頭,「不錯,這上面有喬家的印章,假不了。」 馬掌柜眉毛一挑,略帶得意地說:「是不是?我沒說假話吧,和喬家做生意,就是看他們本錢厚信譽好,誰曾想現如今這年頭,連喬家都欠銀子,還編什麼狗屁理由說忘了!這不是笑話嘛,是拿兩千兩銀子不當回事,還是拿我們商隊不當回事?你說!」說著把那夥計用力一搡,推開幾步,伸手指著他喝道。 那夥計三十不到的歲數,看樣子也是頭回獨當一面,就遇上了這麼一宗麻煩事。他急得臉色陣青陣白,四面作羅圈揖:「各位老客,確確實實是忘了。怪我不老成,第一次挑頭出來接貨,結果就把銀票忘在了喬家堡,我這就騎快馬回去取,半天,就半天行不行?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把銀票取回來。」 其實這話也說得過去,那馬掌柜若是不急著用錢,也不差這一天半天,抬抬手這事兒也就算結了。誰知他聽了夥計的話,連聲嘿嘿冷笑,指了指手裡的文契說:「欺負我不認字是不是?什麼叫『空口無據,立契為憑』!這契約上怎麼寫來著?講明是今日未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吧。我午時就到了,貨色你也驗過了,沒毛病吧?可是你雙手空空,就憑几句話就想改了這蓋著你們喬家金花大印的契約,這喬家的印章也未免太不值錢了吧!」 古平原在一旁聽著,覺著馬掌柜雖然占著理兒,可是未免咄咄逼人。他問了旁邊人一句:「這喬家聽起來是個大戶?」 「喲,你不知道?」一旁是個趕車的土佬兒,瞄了他一眼,「哦,看你的長相是外鄉人,難怪難怪。這祁縣喬家堡何止是大戶,『三號一堡』你聽說過嗎?」 「沒有。」古平原還真沒聽說過,「請教什麼是『三號一堡』?」 「三號就是山西有名的三家票號,山西票商稱雄天下,這三家票號至少佔了一半的生意,分別就是咱們太谷的泰裕豐,祁縣的『蔚字五聯號』,再有一家就是平遙的『日升昌』啊。」 「啊!」古平原連連頷首。這三家他都聽過,確實是鼎鼎大名的票號,「那一堡想必就是喬家堡了?」 「對嘍,還有句話叫『一堡頂三號』!喬家的買賣做得雜,票號也開,燒鍋也開,賣茶販鹽開布莊,人家做什麼買賣都賺錢。家裡有金山銀海呀,從沒聽說過喬家缺錢。可是啊,看今天這架勢,這喬家的招牌恐怕要被這小夥計給砸嘍。」 古平原就覺得「喬家堡」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琢磨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領。就在這時,人群中又起了變化。那夥計見哀求無果,一著急給馬掌柜跪下了:「大叔,我求求您,我學生意十年了,按喬家的規矩這是第一次挑大樑出來接貨。這要是弄砸了,我的飯碗也保不住了,您就行行好,饒了這一回吧。」 周圍的人都覺得這夥計可憐,有心想替他說句話,可是人家馬掌柜口口聲聲指著契約說話,銀錢非小事,何況是兩千兩的銀子,真要是抱打不平,萬一人家問聲「你替他給?」,這個釘子碰得可就太大了。所以人人竊竊私語,卻沒人肯出頭。 馬掌柜真是一點不心軟,眼角都沒看那夥計,反而大聲說:「現在離未時過去還有半個時辰,你盡可去弄錢,多了連一刻鐘我都不等。看見這批貨沒有?按照你們喬家的要求,進的上好的甘北茴香,不愁賣。而且我還要插上一個招牌,上面就寫『喬家都買不起的茴香』,你說能不能賣出去,能不能賣出去!」 當然能!喬家買不起的東西,這多新鮮呢,沖這牌子也能賣出去。古平原一聽就知道這馬掌柜心狠,這是要借著由頭,去壞喬家的名聲。 所謂生意人做買賣,就數名聲最值錢!當年徽商大戶黃安六在江西做木材生意,從十五歲入行,創立「黃森記」木廠,幾十年如一日,真正的童叟無欺,對方一聽是「黃森記」的木料,根本就不必驗貨,直接給銀子。做到六十五歲黃安六肺疾嚴重,不得不關門歇業,他獨子早夭,無人承襲他的生意,得知他要歇業,從兩江湖廣連夜趕來數十家大木商,爭著要接這塊牌子,最後甚至出到十萬兩銀子的價錢。黃安六當眾把牌子卸下來,用刨子刨去上面「黃森記」三個大字,然後問:「你們誰買?」問得眾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黃安六微微一笑,挾著木板回了家鄉,把那塊板子當床板睡在身下。有人問他為什麼買賣歇業了也不賣招牌,他說用錢買回去的招牌,只會壞了我黃安六的名聲。我雖然不做買賣了,可我一輩子都是個生意人,生意人的名聲比性命值錢! 古平原懂這個道理,他也是個把名聲看得比性命值錢的人。一見馬掌柜這麼存心使壞,心裡不由得起了同仇敵愾的念頭。就在這時,馬掌柜又說了:「你跪地求我沒有用,讓喬致庸來,他來了或許還有緩兒。」 「我們喬東家在喬家堡呢,那我要是能把他請來,這銀票不也就取來了嘛。」夥計攤著手,欲哭無淚。 「哼,那我就管不著了。」馬掌柜仰面向天,抿著嘴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喬致庸!」這個名字一入耳,古平原登時想起來了。想當初在蒙古,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對自己寄予厚望,當時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我這些年見過的生意人不少,會賺錢的不計其數,可是有風骨的生意人卻只見過兩個,一個是山西喬家堡的喬致庸,另一個就是你!」 古平原對崇恩大人的這句讚許念念不忘,連帶的也就記住了喬致庸這個名字。「原來是他?」他低頭想了想,轉身擠出了人群。 日影西斜,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就要過了未時。那夥計連番求饒無用,氣急了乾脆站起身,準備破口大罵,反正飯碗是砸定了,乾脆出口惡氣。就在他一張口還沒出聲的時候,後面一隻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夥計一回頭,見是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眼中帶笑看著自己。 「你、你有什麼事嗎?」 「哦,倒也沒什麼事。」拍他的正是古平原。他伸手遞過兩張銀票,道:「這是兩千兩,我借給你,去付了貨款吧。」 「啊?」夥計驚呆了,馬掌柜原本抱著胳膊仰臉瞧天,聽了這話也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不知不覺就放下了,瞪大眼睛看向古平原。在場眾人更是把目光都投向了古平原。 古平原也不多話,只是把銀票往前遞了遞,示意那夥計接過去。 「這、這我得問清楚,咱們不認識,我也沒有押頭,您肯把錢借給我?」夥計做夢都想不到從天上掉下來個財神爺,而且還伸手要拉自己一把,以為是在做夢。 「你我確是素不相識,但是喬家堡的喬致庸喬東家,我卻是久仰了。不憑別的,就憑『喬家』這兩個字,不要說兩千兩,就是二十萬兩我也借,而且我連借條都不要。這輩子能把錢借給喬家,也算是咱們生意人的一份面子了,諸位,你們說是不是?」 古平原這麼一說,周圍的趟子手、貨郎、販夫走卒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頭,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聽聽這位爺說的,還得是喬家,換了哪一家,買賣能有這樣的信譽。」 「不錯,兩千兩銀子啊,借給喬家連個借條都不要,這喬致庸真了不得。」 眾人七嘴八舌一說,輪到馬掌柜臉上陣紅陣白。他原本想把喬家踩在腳底下,沒想到古平原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反倒把喬家捧上了天,變成了自己自找沒趣。他接過銀票,翻來覆去看過,找不出半點毛病,只得交卸了貨物,扭回頭悻悻然走了。 大局已定,夥計這才相信自己遇到了好人。他感激涕零,拉著古平原的手,跪下就要磕頭。古平原一把攔住他,從手上又遞了一張紙過去:「方才是借錢,現下就要說還錢了。」 夥計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您說吧,多少的利息?我砸鍋賣鐵也還給您。」 古平原見他誤會了,搖頭一笑:「利息不多,是當鋪的利,你自去和當鋪結算,把那張董其昌的畫贖出來還給我就行。本來要是我自己的東西也就算了,可惜是別人的,只好請你去贖。」說罷把自己的姓名和住處說了出來。 夥計接過那張紙仔細一看才明白,果真是一張當票。當時他激動得手直發抖:「古大爺,您是當了東西來幫我,為什麼?」 「這個嘛。」古平原想了想,「賺錢容易賺名聲難,你們喬家的生意幾代經營,聚沙成塔很是難得,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金字招牌毀在小人手裡。」 從鼓樓大街出來,古平原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裏面很是歡喜。明日一早就要與祝晟一同上路趕赴惡虎溝,聽這地名就知道山路難行,古平原的職責主要是趕馬,因此想向馬夫問問套車騾馬的性子,所以也沒再多耽擱,興沖沖回到當鋪。 「古平原!」剛要進鋪子,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喊,他回頭看過去,立時就陰了臉。 原來是李欽,依舊是那副「洋為中用」的打扮,站在當鋪旁邊的滴水檐下。 「是你啊,你怎麼尋到這兒來了?」 李欽長長吸了口氣,彷彿有些不甘心,但還是開口道:「姓古的,你說話客氣點,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古平原臉上掠過一絲譏誚的笑容,「怎麼個救法?是不是還想灌我一壺藥酒,上次是蒙汗藥,這次是什麼,鶴頂紅還是五步倒?」 「你!」李欽這大少爺脾氣,哪受得了這個,何況上次他的確是不知情,連自己都被張廣發用藥酒迷倒了。可是他也不傻,知道此時此地辯不清這件事,說出來徒然惹辱,所以硬咽一口氣,沒接這個茬兒,只是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問你,你方才在客棧是胡說八道吧,什麼馬匪,什麼利箭,統統說的是假話,對不對?」 古平原傲然而立,嘴角始終帶著一絲冷笑,既不回答也不否認。 李欽自認為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只是每一次見了古平原,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他知道論錢論勢,古平原跟自己都沒得比,但偏偏這個人身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能夠凌駕於自己之上。李欽極其討厭這種感覺,真是恨不得立刻就做一件事出來,讓古平原對自己感激涕零,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趕來通風報訊。 「你蒙蒙我還行,張大叔一眼就看穿你了,這正要寫文書到官府去,要告你個『流犯逃亡私自入關』的罪名。你自己心裡有數,我可聽說這流犯被抓回去,要打一百殺威棒,十有八九都死在這上面,難道說你不怕死?」 李欽說得不對,不是十有八九,而是從來沒有人能從這一百殺威棒下逃生。那棒子是棗木所制,銅箍鐵頭,鴨蛋般粗細,別看是木頭的,石頭都能打碎。一棍子下去皮開肉綻,兩棍子下去血流滿地,三棍子下去聲息皆無,等到一百棍打完,人都幾乎成肉醬了。古平原在關外親眼見過這種大刑,其實就是刑斃,取的是殺雞給猴看的意思。 此刻聽說張廣發要往衙門投書告自己,古平原咬了咬牙,心想這個人構陷於前,謀害在後,不把自己置於死地而不甘心,到底是和我有什麼仇!我怎麼就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呢。 「你別發愣了,趕緊跑吧,你能從關外跑到山西,想必就能跑到更遠的地方。比方說什麼甘肅、新疆、青海,找那千里沒有人煙的地方,打打獵放放牧,也能過一輩子,最起碼能盡個天年。」李欽在旁邊,看他臉色陰晴不定,不耐煩道:「我是看在你當初在關外救了我一次,不然我才懶得管。你要是沒盤纏,喏,我這兒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用,就當我還你的情了,從此之後,你我兩清了。」說著他把手一伸,果然手上託了四個銀錁子。 古平原綳著臉,眼裡放著如寒星一樣的冷光,看看李欽的臉,又看看那二十兩銀子,忽然一掌把銀子打落,指著李欽的鼻子道:「你和張廣發一唱一和,軟硬兼施,真拿古某當三歲小孩,任你們玩弄於股掌之中?哼,『盡天年』?說得倒好聽,不過就是想把我流放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呆一輩子。」他氣勢凌人地往前逼了一步,李欽不由得退了一步,古平原稍稍向前探身,直視著他的雙眼,「欽少爺,你真以為喪盡天良就能心安理得過一輩子?就算老天爺容你們,我姓古的也不容!」 李欽不自覺退了一步覺得面上無光,不由得惱羞成怒,戳指指著古平原,氣急敗壞道:「姓古的,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好,反正我的話是說到了,你不怕死就在這等著,有你好受的。」 他們在這裡吵鬧,從當鋪里出來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過來圍看。古平原見人越來越多,忽然福至心靈有了主意,於是抬腿便走,邊走邊說:「張廣發派你來當馬前卒,我卻不屑和你說,我現在就去找他算賬!」 李欽見古平原果然往「大平號」的方向走,慌了手腳。他這次來找古平原倒真是好心,覺得張廣發這麼處置未免太狠,想放古平原一條生路。沒想到古平原不領情,還要去找張廣發,那不就戳穿西洋鏡了嘛,到時候自己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他越想越著急,想上前扯住古平原,古平原使勁一甩袖子,李欽年紀小,勁兒也沒古平原大,往前一個踉蹌,站立不穩摔了個狗啃泥。古平原不管不顧,徑直而去。李欽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下,忍著疼站起身,就覺得口中劇痛,用手一摸,竟是磕斷了一顆牙,流得滿口是血。李欽平素風流自喜,少了一顆牙自然是有礙觀瞻,這下子氣得他暴跳如雷,方才一點憐憫之意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恨恨道:「好你個姓古的,連我都敢打,行,我就看你怎麼被張大叔扭送官府治罪,到時候瞧你怎麼哭爹喊娘!」 說完,他也拔腿往「大平號」追去。等他來到「大平號」,古平原正被兩個人攔在外面,門房口口聲聲說「大平號」已經歇業,眼下不許外人進入。李欽從後趕來,喝道:「放他進去!」 門房也不知道這少年是什麼來路,只知道連大掌柜都對他客客氣氣,見他捂著嘴,指縫裡滲著血,怒氣沖沖地發話,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就不敢攔著了。古平原這才看見李欽受了傷,卻也管不得那許多,昂然直入,進了大門就喊:「張廣發!出來見我!」 「你甭喊,我帶你去!」李欽一臉怒容,頭前帶路,古平原緊隨其後。張廣發此刻已經寫好了向官府告發的文書,將古平原身犯何罪律判哪條,從什麼地方逃出來,都寫得一清二楚。古平原雖然不是懸賞緝拿的要犯,但是逮到流犯,按例是有賞錢的,張廣發自己不打算出面,寫了一封告書,打算找個想發筆小財的夥計遞到縣衙。正在封緘時,就聽內院吵吵嚷嚷,他詫異地放下手中的信封,邁步走出來一看,立時一驚。 「欽少爺,您怎麼了,怎麼口角流血啊?」 一語問畢,他一眼看見了古平原,怒道:「原來是你,你可真是膽大包天,我沒去找你,你倒找上門來。是不是你把欽少爺打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來人吶,把他給我拿下!」 聞訊趕來的幾個夥計暴喝一聲,圍過來就要抓人。 「慢!」古平原一點都不畏懼,他這一路,早就把要說什麼話想好了,雖然沒有十分的把握,但面對張廣發卻有十二分的膽量。 「張大掌柜,好久不見了!」古平原看張廣發的眼神真比刀子還利,自己這半生命運多舛,從舉子變流犯,甚至受了王天貴的奇恥大辱,歸根到底是拜此人所賜。 張廣發仰天打個哈哈:「好說,好說。姓古的,我倒真佩服你,把自己的一條命看得這麼不值錢。按說你在關外再待幾年,也就如期釋放,安心靜氣尋個營生不也是好的?你居然跑進關自尋死路,這就叫蚍蜉撼樹自不量力,可怪不得我!」 「哈哈哈!」古平原一陣大笑,笑得痛快甚至有些猖狂。他要是叫罵甚至動手,張廣發還真就不在乎,大不了當場捆翻了,送到縣衙完事兒。可眼下古平原這一笑,看著是那麼的有恃無恐,張廣發饒是老謀深算,也心裡一陣發虛。 古平原笑罷,沖著張廣發拱了拱手,「張大掌柜,你的話,我現如今是不敢信了。不過方才有一句話倒是聽得入耳,你說蚍蜉撼樹,我懂你的意思,我古平原在你張大掌柜眼裡自然是蚍蜉了,不過你說的那棵樹是什麼,我倒要請教。」 「那還用說!」李欽憋了半天了,好不容易插上一句,「你聽說過京城李家么?咱們李家是京商首領,我是李家的大少爺,他是京商的大掌柜,就憑你一個流犯也敢不依不饒,你憑什麼?你這不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又是什麼?」 「京城李家,京商首領,李家大少爺,京商大掌柜!好威風,好神氣,好厲害!」古平原一個字一個字把李欽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彷彿嚼碎了咬爛了又從嘴裡吐出來一般,聽得在場眾人毛孔發涼。 「你別裝神弄鬼,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把你這個流犯送到縣衙了?」張廣發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卻又不得要領,只好把臉一沉,打算來橫的。 「到了堂上,是不是還有大刑伺候?可是古某沒什麼可招的。這案情簡單極了,我就是私逃入關的流犯,一不打家劫舍,二不起兵造反,到時候這供狀可怎麼寫呢?」古平原倒背著手在庭院里走了幾步,走到一株石榴樹下,猛一回頭,急速說道,「我看不如這麼說,我與京商大掌柜張廣發素有讎隙,發覺其人自去年中秋之後,便來到太谷縣並了一家票號,此後處心積慮,打算以晉商票號為對手,占居晉商的要害之業……」 「住口!你,你怎麼會……」張廣發聽得臉都綠了,掃了幾個夥計一眼,「你們都出去!」 等到院子里就剩下三個人,張廣發這才問:「哼!你不過是個流犯,又是空口無憑,誰會信你的話?」 「張大掌柜恐怕還不知道吧,我古平原如今在這太谷縣也算是有三分名氣,有人說我是神仙,有人說我是瘋子,倘若再知道我是個流犯,那不曉得有多少人會涌到縣衙大堂去看稀罕。我若是當眾這麼一說,再萬一有人證實了你張廣發京商大掌柜的身份,那麼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管京商想在晉商的地盤做什麼,保管讓你束手束腳,寸步難行,你信不信?」 張廣發陰著臉不言語。李欽不幹了,揚著胳膊喊道:「呸!古平原,你以為憑這個就能要挾我們京商?」 「能不能,你看看張大掌柜的臉色。」古平原抬了抬下巴,他在外面那家南貨鋪多問了兩句話,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其中雖然大半是猜的,但是半真半假,卻是猜中了七八分,還真把張廣發唬住了。 「古平原,這十幾年來,敢壞李家事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張廣發眼裡閃著陰鶩的光,語氣如同一把利劍。 「送到關外去,一百大棍打死,難道就是好下場了?」古平原立時反問一句。 「你想怎麼樣?」張廣發是個生意人,談判已經成為他的本能,此刻自然是要聽聽對方的價碼。 「很簡單,我閉嘴,你放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古平原也無心戀戰,有王天貴這麼個大敵擺在眼前,他此刻真的顧不上和張廣發之間的恩怨。有道是「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四面樹敵,最為不智。眼下和張廣發互有把柄,恰成制衡之勢,其實說起來還是對自己有利,畢竟自己人單勢孤,想要掀翻京商大掌柜談何容易,再說投鼠忌器,還要顧及到常四老爹。 張廣發知道不能答應得太快,假意低頭思索了一陣,這才冷笑兩聲,「便宜你這流犯了。」 「告辭了!」 「不送!」 等古平原走了,李欽忿忿不平道:「張大叔,你平時的威風哪兒去了,就這麼放他走,我李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欽少爺,你還沒明白?不管這姓古的是瞎蒙的還是坐實了,反正他戳的恰恰是眼下我們最弱的軟肋。我們京商在山西籌備票號的事情要真是被他捅了出去,晉商難保不同仇敵愾,而我們又立足未穩,那就大糟特糟了。老爺一番布置恐怕立時化為流水,所以只能先放過古平原。不能為了這麼一個小卒,壞了整盤大局。」 「那我這顆牙就算白掉了?你看看。」李欽咧著嘴呲了呲牙。 張廣發也心疼這位自小帶大的少爺,安慰道:「少爺,他不是也在晉商手下做事么。我查過了,我們第一個要對付的王天貴,就是他的東家。只要老爺那邊布置好了,一聲令下,小小一個古平原,我順手就把他碾成齏粉。」 李欽聽得一樂,嘴裡一疼又捂住腮幫子:「我爹在幹嘛呢?這麼久了連個信兒都沒有。」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五章 把錢借給最有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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