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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誰是自己命中的貴人?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柯爾克王爺帶著一干人等來到碼頭,卻見碼頭上風平浪靜,毫無變化爭端。 王爺派人將看管碼頭的稅吏叫來,等到問清楚才知道,古平原已經拿了一萬兩銀票坐著船走了。 常玉兒與孫二領房及一群夥計臉上剛露一絲笑意,卻見王爺的臉綳得緊緊的,發令道:「把巴圖找來見我!」 結果下人找了一圈也不見巴圖的人影。再一細打聽,巴圖與駐軍統領帶著親兵不久前從南邊城門離開,沿著河也往下游去了。 「壞了。」王爺不禁脫口而出,巴圖在他面前一向恭恭敬敬,此番才露出狐狸尾巴。至於鐸山統領,那更是一向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惡漢,他二人勾結在一起,不問可知那是去殺人滅口了。 王爺當即做了調派,先是派人將巴圖已經收購來的藥材妥為保護,隨後命令將巴圖與鐸山的家眷嚴加看管。這都是嘴一動就能下令的事情,最難辦的是如何制止他們殺人。 常玉兒先喜後驚,這才知道大哥和古平原的大難非但沒過去,而且命在旦夕。她眼巴巴地望著王爺,等他拿主意。 「到府里把我的海東青放出來。」王爺沉思片刻,有了主意。 駝隊眾人心中納悶,可也不敢去問。不多時就聽到半空中一聲尖鳴,抬頭一望,隱約看見雲端有隻鳥,離得遠了看不清樣子,迎風而翔卻是毫無澀滯,飛到碼頭上空時,忽然如箭一般筆直落下。眾人剛一驚,就見這鳥已經輕輕落在了王爺肩上。 王爺見眾人驚詫,愛惜地撫著那鳥兒的羽毛道:「這就是海東青,是草原上第一猛禽,等閑人也難見到。從前乾隆皇帝拿三千頭牛羊向我曾祖父換去一對。」 「這麼貴重?」夥計們看看王爺不像是開玩笑,再看看那比鴿子大不了多少的鳥兒,個個不禁咋舌。 「海東青一是兇猛,別看個頭小,連能把羊抓上天的羊鷹也打不過它。它能在空中用利爪抓開羊鷹的肚子,用利喙叼出它的腸子;二是飛行迅速,一天能飛三百里;第三嘛就是眼力甚好,你看方才它飛得那麼高,卻還是能從人群中認出它的主人。」 「您是要用海東青去追巴圖。」常玉兒冰雪聰明,別人還在懵懂,她已然猜到了王爺的心思。 王爺讚賞地看了她一眼:「不錯,讓海東青在前面引路,我帶著兵將隨後,不過常姑娘,你和駝隊就不能跟著去了,會拖慢速度。」 牽扯到駝隊的安危,常玉兒自然不能固執己見。儘管心裡著急,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爺帶著王府護衛,如怒風捲雲一般挾風而去。 古平原與老齊頭等人正在交談,冷不防山坡上傳來一聲怪叫,古平原頓時一驚。抬頭上看,就見兩邊的半山坡上不知何時已然站了幾排刀劍出鞘的士兵,當中沖自己冷笑的,正是巴圖! 古平原立時覺得心上一縮,怕什麼來什麼,看這架勢不用問,這是來滅口的。駝隊這時候有些亂了,老齊頭還算能掌得住,連喝幾聲穩住陣勢。 古平原定了定神,向上一拱手:「巴圖老爺,莫非是貨不對嗎?不然怎麼銀貨兩清還要大老遠攆上來?」 「哈哈哈!」巴圖皮笑肉不笑,「我說姓古的,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啊。我問你,拿了我的一萬兩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天下沒這麼便宜的事兒!」他突然變了臉,惡狠狠地說。 「古大哥,怎麼辦?」劉黑塔一見巴圖就兩眼冒火,「這王八蛋不懷好意,我衝上去對付他!」 「千萬別輕舉妄動,他們居高臨下,咱們會吃大虧。」老齊頭連忙制止。 這話聲音大了些,上面的人也聽到了,鐸山統領大聲道:「還算你們有個明白人,看!」 他把手一揮,就見弓弩手一字排開,單膝點地,從背後摘下一張鋼鐵大弩,搖動機簧,安上弩箭,向著山谷中的駝隊瞄準。 就聽鐸山大聲吼道:「下面的人聽著,你們受漠南蒙古所派,到我漠北做姦細,意圖蠱惑人心,動搖我漠北軍心。王爺有令,凡敵方細作,抓到後立斬不赦!」 他一雙眼睛凶光畢露,將腰中蒙刀抽出,向天一舉:「不過念你們運送藥材有功,本統領可以從輕發落,只要你們說出其餘同犯的下落,就當是立功,概不追究!」 老齊頭湊近了,低聲對古平原道:「古老闆,這些蒙古兵好狠毒,先給咱們安上個掉腦袋的罪名,然後再逼咱們說出孫二領房他們的下落。」 「不能說,不說最多咱們這十幾個人一塊死,說了整個駝隊都保不住性命。」古平原也低聲道。 「對,我也是這意思,不能說!你們都聽見沒有!」老齊頭回身對著駝隊喊道。 「哼,不說?」鐸山冷笑一聲,「我只數到三,到時候可別怪我辣手!」 巴圖在一旁小聲問:「真的要放箭把他們都射死了,那一半的駝隊可就抓不回來了。」 「你放心。」鐸山是老行伍,「慢說他們還有駱駝遮蔽,就是沒有遮掩,亂箭齊發也不會把人都射死,必定留兩個喘氣的。」 說著,他高舉腰刀:「都聽我令!一!」 古平原、劉黑塔以及駝隊眾人面面相覷,都知道性命危在旦夕,老齊頭一聲喊:「快下駱駝,找地方躲著!」 兩邊都是彎弓搭箭的兵,眾人匆忙間只好鑽到駱駝肚子下面。與此同時,鐸山那硬冷無情的聲音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數到「三」後,他手中的刀往下一劈,喝道:「放箭!」 就聽山谷中頓時響起「嗖嗖嗖嗖」的聲音,弩箭一連串地射了下來。 老齊頭躲在駱駝後心中暗想:「這麼遠,箭射下來應該沒什麼力道。」沒料想弩箭打在身旁的石頭上竟是火星四濺。 駝隊中畢竟沒有人與蒙古軍隊打過交道,像蒙古兵用的這種重弩更是沒有見過。 尋常弓箭的射程大概三十丈,而且射到二十丈之外基本上已無殺傷力,所以有「強弩之末,力不能透魯縞」之說。但蒙古軍隊配置的重弩則不同,它是蒙古騎兵吃了明朝藍玉所創「雷霆弩」的虧之後,仿製而成且青出於藍的一種可怕兵器。射程可以達到一里,是普通弓箭的五倍有餘,力大勢沉,一箭射出可以穿透十張牛皮。 這種重弩是蒙古人的不傳秘器,別說老齊頭,就是清軍將領也難得有人見過。 其實蒙古人的弩箭一射出來,古平原便知道不對勁了。他在關外經常看官兵練習射箭,無論是多少石的硬弓,射出之後何曾帶著這種風雷之聲。但這個時候出言提醒已經來不及,駱駝中了弩箭,慘嘶著倒了下來。為防壓著,眾人只得又趕緊往外爬,這一下無異於給蒙古人當了箭靶子。轉眼間已有四五個夥計中箭,其中一個貫胸而過,眼見是不活了。 劉黑塔見勢不妙,趁著這一波箭雨過去,蒙古兵向弩上安箭矢的工夫,一步跨到一匹僥倖沒有中箭的駱駝旁,翻身上去,雙腿一夾就要衝上山坡拚命。 鐸山在上面看得分明,陰笑一聲,拿過一張弩,瞄準劉黑塔就是一箭射出。 劉黑塔沒防備,古平原卻是看見了。眼看著弩箭如流星閃電般奔劉黑塔而去,說時遲那時快,古平原向前一縱身,抱住劉黑塔的腿,生生將他從駝背上扯了下來。饒是如此,還是慢了一步,原本弩箭射向胸腹,劉黑塔身子一側,一箭釘在肩頭。 劉黑塔也真是強悍,硬是一咬牙沒吭聲,把弩箭拔出來一折兩半。 巴圖看著山谷中人仰馬翻,血流遍地,極是開心。只覺得方才碼頭上的氣出了不少,又揚聲喊道:「我再問一句!另外一半駝隊的下落,你們說是不說,要是等到再次放箭,你們想說也晚了!」 「且慢,容我們商量商量!」古平原大聲喊道。 「就給你們一袋煙的工夫。」鐸山知道這些人插翅難逃,倒也不著急。 古平原將幾個頭領叫到一起,急急道:「棋差一著滿盤輸,咱們這一次是真輸在這兒了。事到如今,我去使個緩兵之計,自己留下做押,讓巴圖放你們走。萬一他要是同意了,你們就趕緊走,走得越快越好,千萬別管我。要是他不同意,那我在前面吸引他們的注意,你們瞅個機會往後跑。好在進山谷還不遠,要是能跑出山口,立刻就要四散開來,鑽山洞,進草叢,怎麼都行,能跑出一個算一個。」 「不行!」劉黑塔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古大哥你是一個文弱書生,不如我去。等你們都跑走了,我就掄起鞭子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還能賺一個!」 「你們都別爭了!」老齊頭的聲音像是從壇里發出來,悶得讓人心裡堵得慌,「還是我去,我已經老了,黃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你們還年輕呢。」 「齊老爺子,這可使不得!」幾人同時說道。 老齊頭一擺手,臉上露出既凄涼又驕傲的神情:「我是領房,駝道上的規矩,遇到危險,領房要最後一個撤走!我老齊頭當了一輩子領房,從沒讓人戳過脊梁骨,今天也不會!」 古平原還要再爭,怎奈老齊頭心意已決,說是即使古平原或劉黑塔上去,他也絕不離開,寧可死兩個,也不獨活。話說到這份兒上,眾人實在無法再爭了,而且也實在沒時間再磨了,幾個人只得答應下來。 「我們有人上去,不要放箭!」劉黑塔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 老齊頭邊走邊道:「你們要是聽我喊『聽天由命』這四個字,那就不要猶疑,立刻撒腿往後跑,受傷的人也不要管了,活是幸死是命,聽到沒有!」 眾人含著淚答應下來,目送著老齊頭艱難地一步步往山坡上走。古平原不忍再看,悄悄把頭低了下來,淚水一下子滴落地面。 老齊頭走到離巴圖和鐸山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也不言聲,就這麼看著二人。 鐸山一皺眉,問巴圖:「怎麼是個糟老頭子?」 巴圖還沒回答,老齊頭開口了。 「我是駝隊的領房,駝隊出行路線都是我安排的。」 巴圖看著鐸山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這個老頭子是領房沒錯!」 「所以你們要問那半支駝隊的去向,他們都不知道,只有問我。」 鐸山不耐煩道:「想要留住你這條老命,就快點說!」 老齊頭不慌不忙蹲下身,打著火鐮點上旱煙,吧嗒吧嗒連著抽了好幾口。鐸山連聲催促,他這才一咧嘴:「說也行啊,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你說吧。」 「把底下的人都放走,他們走得沒影了,我就說。」老齊頭的語氣平靜得似乎在趕集時與菜販子討價還價。 「哈哈哈,這老頭莫不是瘋了?」鐸山哈哈大笑,「告訴你,你說出來我饒你一命,至於其他人,嘿嘿……」他獰笑著,「明年的今日就是他們的忌辰!」 「既然這樣。」老齊頭一袋煙抽完,在地上磕了磕煙袋鍋,站起身來忽然大吼了一聲:「那就聽天由命吧!」 巴圖與鐸山一愣神,就見底下駝隊的那些人撒腿就往來路上奔,再看老齊頭,滿不在乎地抱臂而站。 鐸山一咬牙,把手裡的弩抬起來對著老齊頭當胸就是一箭,這一箭正中老齊頭心口。老齊頭皺著眉低頭看了看,伸出手似乎是想將箭拔出來,然而終於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老不死的。」鐸山罵了一句,巴圖緊張地說,「他們跑了。」 「追!」鐸山神色自如,「人能有弩箭跑得快嗎?」 老齊頭倒在山坡上,幾個人回頭都看到了。劉黑塔怒罵道:「這群王八羔子,等將來落在老子手裡把他們個個扒皮抽筋。」眾人儘管悲痛,但為了老爺子不白白犧牲,只能向山谷外瘋了似的跑去。 鐸山的兵在山坡上也不能騎馬,但卻能追在後面放箭,轉眼間又射倒幾個人,古平原急中生智大喊:「蛇行,蛇行!」 夥計們一愣,隨後反應過來,邊跑邊左右晃動身體,這樣一來,蒙古兵的準頭就差了。 眾人跑了一陣,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古平原見前方就是開闊地,給大傢伙鼓勁:「前面馬上就到了,大家準備四散開。」 話音未落,就聽從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聲音又密又急,來者不在少數。 這馬蹄聲聽在古平原耳邊不亞於平地打了一聲驚雷。「壞了!」古平原心中頓時一涼,「想不到巴圖竟然在後面也埋了伏兵,這殺人的心思真是狠毒到了極點。」 然而弓弩手在後不停放箭,眾人想掉頭那是勢比登天,更何況轉眼之間前方的馬隊就來到近前。 只見領頭一員將弁,催馬上前在眾人面前停住,劉黑塔正怒火中燒,把鏈子鞭拽出來,上前就打,那員將唬了一跳,急忙撥馬閃開。 「你這人,怎麼見面就打?」 「爺爺打的就是你。」劉黑塔二話不說,又要掄鞭。 「慢著。」古平原往後一看,見弓弩手們都已停手不射,而且個個面帶驚怔,知道其中必有古怪。定定神仔細看去,這些人都背著洋槍,盔甲也與巴圖帶來的兵不太一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員將弁又問道:「你們可是山西駝隊,有沒有姓古的商人?」 「我就是,敢問你們是?」古平原疑疑惑惑地答道。 「王爺,他們就是山西駝隊。」這員將弁沒答話,反而扭頭向後喊了一聲。 「王爺!」古平原身子一震,「哪位王爺?」 那員將笑道:「自然是我們漠北草原的主人——柯爾克王爺!」 二人正說話間,後面的王爺已然下了將令,手執洋槍的騎兵隊向鐸山的手下包抄了過去…… 古平原在王爺府前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束,整整衣冠。旁邊劉黑塔卻只是看著王府大門,嘖嘖稱讚:「厲害,比咱常家老院的大門還要高出五尺。這王府不必進,光看大門就叫人羨煞。」 古平原道:「朝廷的儀制,做多大的官,宅院都有一定之規。像柯爾克王爺是世襲罔替的親王,王府大門許用五扇開間,門前可用擎天石獅。你常家大院要是也按這麼來一套,第二天就得被兵拆了不說,還要按律治罪,因為那叫『逾制僭越』。」 孫二領房一拍劉黑塔的肩膀:「聽傻了吧,古老闆到底是讀過大書的,比咱們知道得多。」 這一下勁兒不大,劉黑塔卻差點沒蹦起來:「我說你輕著點。」 「哎喲。」孫二領房這才看見他裡面裹繃帶的肩膀,「對不住了,我這一高興啊,忘了你身上帶著傷呢。」 「你忘了,老子可忘不了,我操他巴圖十八輩祖宗!」劉黑塔咬牙切齒。 古平原臉一沉:「劉兄弟,這是王府前面,你不要口沒遮攔。再說人死如燈滅,什麼恩怨都了了,你就少說兩句吧。」他依然在心傷老齊頭和幾個夥計的死,心緒始終無法平靜。 想起昨日在山谷中發生的驚心動魄卻又大起大落的一幕,三人至今心有餘悸。 王爺親身駕到,自然是一呼百應。而且鐸山的手下只知道是來剿逆,並無叛逆的心,待聽到是被鐸山騙了,立時就放下手中的兵刃投降。 鐸山見大勢已去,帶著幾個心腹想要拚死一搏投往漠南,結果還是被火器精良的王府護衛截了下來。至於巴圖,一見王爺現身,嚇得心膽俱裂,癱在地上,抓他倒是沒費半點工夫。 王爺命令把人帶回烏克朵碼頭當場問案,其實一切都是明擺著的,有人證有物證,巴圖和鐸山哪能抵賴。 王爺大怒之下,將二人處死,處置卻又有差別。因鐸山曾立有戰功,從寬賞了他一個全屍,用弓弦絞死在碼頭上。這也還罷了,對巴圖就沒那麼便宜了,王爺惱他假借王府名義殘殺良民,將他綁在船頭,用重弩亂箭射死,真箇是萬箭穿心。並且放開船繩,讓船載著巴圖的屍首順流而下,以為宵小所戒。而這二人的家眷全部都發給披甲人為奴,家產籍沒充公。 古平原的老師信奉「君子遠庖廚」,也是這般教導於古平原。雖說關外五年磨練了他的心腸,但如此近地看著王爺非刑殺人,古平原至今想來還是有些頭暈目眩。劉黑塔就不同了,他被射了一箭,只覺得是吃了大虧,再加上為老齊頭報仇的心,恨不得咬巴圖和鐸山一塊肉下來,並不以為王爺的處置有多麼嚴酷。 王爺處置了巴圖,轉回頭卻對古平原等人好生安慰。他已經從常玉兒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古平原甘冒奇險為漠北蒙古運送藥材一事大為激賞。此時大漠南北戰事已然平息,唯一讓王爺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場瘟疫。現在藥材有了,自然心裡一塊大石落地。一喜之下,竟然紆尊降貴邀請古平原等人到王府赴宴。 清制重農輕商,「士農工商」,商人排名最後,僅比娼伶賤籍高上一等,從未聽過王爺請商人吃飯。古平原惶恐不安,再三辭謝不成,方才帶著孫二領房和劉黑塔來到王府。 本來他不想帶著劉黑塔,想讓他在客棧好好養傷。可劉黑塔說得好:「古大哥,去王府吃飯,別說咱們太谷的買賣家,就是太原府的知府也不見得有這份體面,你成全我,回去我就有得吹了。要是你不讓我去,一股火上來,我這傷,好不了!」 古平原拿他沒辦法,只好聽他的,不過臨行時囑咐他不要在王府亂說話,劉黑塔把胸脯拍得山響,滿口答應。 出大門迎接的是新任王府大管家,殷鑒不遠,因此對這幾名山西商人絲毫不敢怠慢,彎腰引路,幾人穿過三重高牆院落,繞過王爺理事的銀安殿,來到內府。 王府通常分為三大部分,前庭理事,中庭起居,後院則是大花園。古平原雖是王爺請來的客人,可在內宅也不能隨意走動,更不能深入。管家一哈腰,將他們請進了內宅第一重院的正屋。 古平原等人一進屋就聞到滿屋的肉香,就見大屋左側的石板地上特意打出一個深坑,坑裡架滿柴火熊熊燃燒,上面一個鐵架,用拇指粗的鐵釺子穿起一隻羊羔和兩條牛腿,正在翻轉燒烤。羊肚子和牛腿上塞滿塗滿了各種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料醬料。兩名僕人手執牛耳尖刀,將烤好的肉一片片地割下來裝盤。右側卻是一個圓桌,桌中也是掏空一個大洞,上面放著炭火盆,盆上懸空支著湯鍋,鍋里有各種調料以及山蘑野芹等山珍,已然煮沸。 王爺身著蟒袍居中而坐,左手邊有一老者相陪,正在敘話。王爺見古平原等人進來,起身笑道:「好個不怕死的買賣人,來來來,你是本王請來的客人,就請上座吧。」 古平原哪裡敢與老者打橫就座,現放著一位體制尊貴的王爺不說,就是旁邊的那位老者也是紅珊瑚的頂子再加上仙鶴補服,分明是位一品大員。別說古平原的舉人功名已然革去,就是狀元也不敢在這樣的場合如此僭越。 古平原要讓,王爺偏偏就要他坐上座,古平原急得出了一身汗。還是那位老者解圍道:「王爺,我看就不要勉強了,這樣,他反而心裡不安,哪能安坐用飯。」 「也罷。」王爺想了想。 老者也不肯坐,結果古平原、劉黑塔和孫二領房均坐在下首。 落座之後,王爺向古平原道:「古老闆,本王來介紹,這位便是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 古平原瞿然而驚,立時站起身拱手躬身:「失禮了,原來是崇大人。早聽說崇大人是道光五年那一科的探花,學識淵博,乃是三朝元老、文壇泰斗,今日得見前輩風采,是晚輩的榮幸。」 崇恩捻須而笑:「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古老弟不必客氣,快請坐吧。」 古平原道:「後生小子,不敢當大人的稱呼。」 「不然,你雖年輕,做事卻有決斷有擔當。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叫你一聲老弟,我倒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王爺也笑道:「我這位老師雖說滿腹詩書,為人卻不迂腐,最喜歡提攜後進,看到年輕人有出息比什麼都歡喜。」 「先不說這些。」王爺用解腕刀挑起巴掌大的一塊肉,「我們蒙古人的規矩,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就是瞧得起做主人的。來,誰來吃了這一塊。」 劉黑塔是個大胃漢,聽他們方才讓來讓去,眼睛瞅著烤好的牛羊肉,早就饞涎欲滴,一見王爺賞肉,瓮聲瓮氣地道:「我來吃!」 「好!」王爺索性連解腕刀都遞到他的手上。劉黑塔也真不客氣,一塊吃完再來一塊,頃刻間三五塊足有二斤重的肉下了肚,又咕嘟嘟灌了一皮囊的馬奶酒。隨後抹一抹嘴,站起身來。 大家當他是吃飽了,沒想到劉黑塔鬆了松褲帶,又坐下來了一句:「真不錯,看來今兒晚上有得吃了。」 眾皆駭然,王爺卻高興得滿臉放光,連聲吩咐道:「再加一隻羊、兩條牛腿。」 古平原家裡雖是破落下來的大戶,卻留下不少大戶人家的規矩,惜食養身就是一條,因此對這樣的饕餮盛宴頗有難以下咽之感。別人都在看劉黑塔,他卻與崇恩大人攀談起來。 「崇大人,方才我聽王爺稱您為老師,這是何故?」 「呵呵,這事兒說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了。那還是道光年間,柯爾克老王爺奉旨進京籌劃整頓滿蒙八旗的事務,這一住可就長嘍,足有兩年的時間。老朽那時正在理藩院的兵刑司衙門供職,與老王爺可說是天天見面。當時老王爺的獨子,也就是現在的王爺也隨同進京,只是年紀尚小又貪玩。蒙老王爺器重,委託我代為施教。後來旗務之事告一段落,王爺父子返回蒙古,算起來我與小王爺這段師生之誼也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 「原來如此,想來大人此行便是王爺想念老師,故此請來相敘。」 崇恩搖頭道:「並非如此。我這一趟是奉朝廷之命排解漠北蒙古與漠南蒙古之間的戰事。這種事只要有一方讓步,便好解決。我想憑著當年有過師生之情,柯爾克王爺也許會聽我一言。沒想到這張老臉還真是管用,連漠南蒙古都給了我幾分薄面,算是不負朝廷的重託。」說著臉上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古平原心思靈動,一聽便知道這哪裡是朝廷的委派,分明是這位老人自告奮勇。垂老之年能有此義舉,真是難能可貴,趕緊在座上拱手道:「大人宅心仁厚,不遠萬里來解兵危,免除全蒙生靈倒懸之苦,晚輩實在是不勝欽佩。」 崇恩點頭,臉上頗有欣慰之感。他年近古稀,這一趟風塵僕僕實在是辛苦。不過好在有人能解他的苦心,就好比風雪夜歸一碗熱茶喝下肚,通身舒泰之極。 崇恩對這年輕人起了親近之感,於是問道:「古老弟,聽你的口音不是山西味道,而且談吐不凡,卻如何做了晉商駝隊的掌柜?」 劉黑塔在一旁聽了高聲道:「這位老大人,您可不要小瞧了咱古大哥,他可是一肚子的學問。就是可惜時運不濟,不然也弄個狀元或者摘個這個……這個什麼花來玩玩。」他只知道狀元,卻不曉得探花是什麼,還當是牡丹月季之類。 古平原連忙道:「劉兄弟別亂說,我只不過是讀過幾本書,崇大人實在是抬舉在下了。」 劉黑塔有了幾分酒意,把事先答應的話早忘到了腦後。聽古平原駁他,不服氣道:「要不是糊塗官判糊塗案子,古大哥你一個文弱書生也不必到關外受那幾年苦,恐怕早就金榜題名了。」 古平原恨不得用條牛腿把劉黑塔的嘴堵上,可是崇大人已經聽到了,頗感興趣地問道:「難不成老弟還受過什麼冤獄?」 這下連王爺也注意到了,雙目注視古平原。古平原知道不說肯定是不行了,但也不能全說,只好站起身行了個禮,向王爺道過欺瞞之罪。然後半真半假,將自己當年在京會試闖禍被發配關外一事說了出來,自然沒提私逃出關這一節,只說是刑滿釋放。 「古某自關外出來便得了一場大病,幸得常家相助保住了一條命。因此投桃報李,自願來跑這一趟商隊。」 這一段往事曲折至極,即使是劉黑塔之前也不甚了解,席上眾人更是聽得目眩神迷。尤其是崇恩大人,怎麼想怎麼覺得古平原這一趟急人之急,與自己的主動請纓竟是丈夫壯志殊途同歸。自己是存著以死報國之念,古平原卻是有以死報恩的覺悟,不由得對古平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眾人都在想著古平原的經歷,席面上無人說話自然就冷了下來。孫二領房見狀舉起一杯酒,向著古平原道:「古老闆,說來說去,咱們竟忘了敬王爺一杯。要不是王爺及時趕到,我們此刻怕是都成了巴圖的箭下鬼。」 「不錯,自然要敬王爺,不過王爺的救命之恩又豈是杯酒能報。」 王爺一杯飲下,放下杯子卻道:「若是這樣說,這草原上每個人都要敬古掌柜了。巴圖如此對你,可說是狼心狗肺至極。若是換了旁人,搞不好就將那五加皮的藥材全都毀去,五十兩銀子不要也罷,大家一拍兩散。而你卻能死中求活,保全了這批藥材,也保全了全蒙百姓,稱得上是大仁大義。」 奇怪的是,王爺話一出口,駝隊三人卻都是默然不語,連劉黑塔也不開腔,只管一杯杯往嘴裡倒酒,席面上一時鴉雀無聲。 「嗯?」王爺與崇恩對視一眼,心知有異。 古平原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道:「王爺這句『大仁大義』,古某不敢領受。」 「那是為什麼?「王爺迷惑不解。 古平原不言語,卻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王爺認得此物:「這不是火摺子嗎?」不管是行商還是行軍,這都是不可缺少的東西,王爺慣于軍旅,自然不陌生。 「是,我將全駝隊的火摺子都帶上了船,兩艘船上帶了不下十個。」 王爺本在注視桌上的火摺子,此時霍然抬眼瞪向古平原:「你……」 「不錯,當初在碼頭,巴圖若真是苦苦相逼,不肯退讓,我便要點火了。那藥材不過就是兩堆乾草,著起火來,神仙也救不得。」古平原緩緩道。 王爺倒抽了一口涼氣,再看看劉黑塔和孫二領房的臉色,已然信了十成,崇恩也在一旁聽得怔住了。 王爺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你可知道你若放火,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兩船葯,還有蒙古萬千生靈的性命。」 「王爺,這話您該去和巴圖說。是他設陷於前,殘殺於後,根本就不把這兩船救命的藥材放在心上。」古平原絲毫不讓。 「所以本王處死了他!可即便那狗才害你,百姓又何辜?方才聽你說,你也是個讀書人,危難時刻難道就可以忘記聖人教你的仁恕之道嗎!」王爺的臉色越來越沉,話中也帶著沖沖怒氣。這也難怪,古平原要真是一把火放出來,倒霉的可都是柯爾克草原上的子民。 「古老弟,王爺教訓得是。你與巴圖不同,他是個不知禮的奴才,你畢竟是讀過聖賢書的學子,無論如何也不該牽連無辜,你還是快向王爺賠罪吧。」崇恩怕王爺大怒之下處置古平原,立時出言希望能轉圜席上尷尬的局面。 古平原一聲不響,孫二領房暗暗扯了一下古平原的袖子,暗示他聽從崇恩的話,免得當場吃虧。 誰知古平原卻一推桌子站起身來,面不改色地對著王爺道:「此事即使重新來過,古某也還是會準備點火。想我駝隊出生入死走過黑水沼,到頭來卻險些被人置於死地,老天也未免太不公道。既然天地都不仁,為何一介草民要有仁心?別人既然用陰謀對我、用刀槍對我、用弓箭對我,難道我還要笑臉相迎不成?我自然要以水擋之、以火攻之、以玉石俱焚還之!王爺!實不相瞞,當時的古某沒有仁心,只有一片狠心。那時的我,狠得下心讓巴圖的親友,甚至全草原的蒙古人與我陪葬。」 古平原握著拳咬著牙說完這番話,眼角已然迸出淚水。 劉黑塔與孫二領房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古平原表面一聲不響,心中的怒氣竟然比劉黑塔還大。而且就在漠北蒙古最高統治者柯爾克王爺的面前直言不諱,竟然連要蒙古人與他陪葬的話都說了出來。想到白天王爺雷霆霹靂一般處置巴圖與鐸山的手段,兩人都不禁暗暗心驚。就是劉黑塔自問膽子大,自思也不敢在王爺面前如此嘵嘵而談。 崇恩在一旁先是震驚,他也沒想到,古平原一個小小的平頭百姓居然有如此膽氣,敢在王爺面前挺腰子,絕不卑微也絕不諾諾,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崇恩忽地又想起一事,看著古平原的眼神便不自覺地緩和了下來。 兩旁伺候的從人哪裡想過還有人敢這樣和王爺講話,俱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個不自覺地往屋角挪動,怕的是王爺遷怒殺人。 王爺的臉先是漲得通紅,銀酒杯被他在掌中捏得變了形,一雙眼冒火似的直逼古平原。古平原並不避讓,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回視著王爺。 就這麼對峙良久,忽然「啪」的一聲,王爺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隨著笑聲還有一連串的「好!好!好!」 「說得痛快,你不像個陰柔狡詐的中原人,反倒像我們成吉思汗的子孫!老實說,易地而處,本王只怕比你做得還要絕!」王爺大聲讚許道。 滿屋子的人這才長出一口氣,崇恩笑道:「王爺,這年輕人雖然傲氣,你卻不能不佩服他的膽量。」 王爺點頭稱是:「本王不怪他,倒也不全因為他膽子大,而是他能誠實不欺,心中如何想,口上便如何說。奇怪,你這樣的人居然是個商人,呵呵。」 古平原也恢復了常態,微微一笑道:「莫非王爺認為,身為商人就不能講個『誠』字?」 「這個……」王爺沉吟了一下,「商道詭變,如果講誠……唉,那如何賺取金錢呢?」 「古某率隊走黑水沼,想要做成這一筆買賣的心可謂至誠。請問王爺,這一趟我能不能賺到錢?」 「哦?哈哈哈……」王爺又是一陣大笑,「能,當然能,就按你在河上與那狗才談好的價格,紋銀一萬兩!」 「不,王爺,那是古某一時氣極,脫口而出的戲言。貨款只要六千兩便好,那是巴圖與太原懸濟堂藥鋪武掌柜談好的價格。多出的四千兩,古某明日就送回王府。」 王爺擺手道:「笑話,此一時彼一時,太原府的買賣已被那殺才攪了,現在說的是買你那兩船茅尾草的生意。既然當初在碼頭已用一萬兩成交,雖然是巴圖的緩兵之計,本王一樣應承下來。」 古平原還要再說話,王爺又是一抬手:「有一個人你們不想見一見嗎?」 古平原一怔,自己此次來王府除了赴宴,還要接常玉兒。王爺昨日帶兵去追巴圖,臨走時吩咐人將她帶到王府休養,不知現在如何了。 「常姑娘,你請出來吧。」王爺向後喊了一聲。這屋子本是里外兩進,王爺話音剛落,就有一名僕婦扶著常玉兒從後面走了出來。 這一出來,幾個人都不禁看傻了眼。就見常玉兒身著一件紅色綢緞長袍。外穿九鳳提花的大襟翻毛短坎肩。頭飾華貴而莊重,以金銀飾為主並鑲有各種寶石,頭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蘇溢彩,活脫脫是位端莊秀麗的蒙古格格。 常玉兒見眾人注目自己,倒覺得不好意思,低著頭呢喃道:「這府上也沒有漢人的衣服……」 「哈哈哈。」王爺見常玉兒羞紅了臉,大笑著,「這都是我那早出嫁的大格格留在府里的物件,想不到和常姑娘如此相配,就送與你了。」 「不,這太貴重了!」常玉兒怎麼敢收,連忙搖頭。 王爺說話自是一言九鼎,他一指常玉兒,對古平原說:「你們這位常姑娘可真是了不起,別看是漢人,可這膽子連蒙古人都要瞠乎其後。現在我大營里的兵都在講說當世花木蘭勇闖那達慕的故事呢。」 古平原等人直到此時才知道常玉兒當初所冒的風險,聽到走「無常鎖鏈」之難,闖兩軍兵禁之險,還有最後險些被一箭射殺的情形,幾個人都是越聽越是心驚,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就這常玉兒還留了些,把在沙漠里險些被困死那一段瞞了沒說。 劉黑塔見常玉兒短短時日臉便瘦了一圈,身子骨更見伶仃,顯見得這一趟走得艱難。他狠狠一擂大腿:「唉,早知道這麼不容易,打死也不讓我妹子去,非我去不可。」 古平原更是站起身來到常玉兒身邊,嘴唇囁嚅一下,竟忽地雙手舉杯當胸:「常姑娘,你為了駝隊,為了這次的買賣,竟甘冒如此奇險,古某敬你一杯。」 說著一飲而盡,末了竟向常玉兒一揖。 常玉兒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側身避開,輕聲道:「不敢當古大哥這個禮數。」她心中想,其實你還少說了一樣,我這樣做難道不是為了你嗎? 古平原站直身向屋中掃了一眼,低聲道:「要是齊老爺子在就好了,大家團聚,生意又做成了,他准高興得呵呵大笑。」 一句話眾人沉默起來,王爺點頭道:「那位齊領房的事本王知道了,他捨生取義,真是條漢子。都怪我遲了一步,這樣吧,連他在內所有身亡夥計的棺槨都由王府準備,額外再取五百兩銀子,將來回到山西好好給他們發送。」 第二天清晨,王爺派來的軍士到了客棧,將牛肉乾、乾糧、馬奶酒、帳篷等駝隊遠行的必備之物送來許多。最讓古平原喜出望外的是一張蓋著王爺大印的通行文書,別看只是輕飄飄一張紙,卻免了駝隊許多的麻煩。 古平原封了十兩銀子的紅包給那軍士,軍士退後一步:「不敢,我們王爺軍法甚重,拿了這銀子是要掉腦袋的。」 「哦,那請進屋喝茶。」 「我還要回去復命,古老闆,外面有人想要見你。」 「見我?」古平原不解,此地沒有熟人呀。待到出門一看卻是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 「大人。」古平原趕忙跪倒見禮。 「請起,請起。」崇恩笑道,「今後見到老朽,可不要再行這樣的禮節,我不是什麼大人了。」 古平原聞言一愕:「大人剛剛立下大功,朝廷定有褒獎,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你豈不聞急流勇退,昨晚老朽已經寫摺子乞骸骨,請求開去一切差使,辭官歸隱。今兒一早便已經拜發了此折,想來朝廷必能如我所請,所以此時此刻我已然把自己當成一個糟老頭子嘍。」 「大人……」 「哎,你可不要對我多有勸慰,我這麼大把的年紀,不早點回家享享清福,還戀棧不成。倒是古老弟昨晚的一席話,險些讓我一夜無眠呢。」崇恩雖是老者,眼神卻銳利,說話間掃了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知道崇恩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找自己,當下也不開口,只靜靜地聽。 崇恩點點頭:「我在理藩院也曾掌過『貿易』『賦稅』這樣與商人打交道的職司,這幾年我見過的商人不少,有手腕的不勝枚舉,有風骨的商人卻只見過兩個,一個是山西的喬致庸喬東家,另一個就是你了。」 聽到這話,古平原連忙拱手遜謝,崇恩卻接著嘆了口氣。 「說到這些年,我大清朝的商人卻越來越不成器。自從道光爺那一仗打輸了,洋人把買賣做到了中原,商人們要麼是一提洋人就怕得要死,總覺得自己比人家差上那麼一大截,甘心情願去當洋人的狗腿子,幫著他們來欺侮天朝子民;要麼乾脆兩眼一閉,彷彿不知道身邊有洋人這麼一個大敵,依然打橫炮窩裡斗,只斗得兩敗俱傷,白白叫洋人撿了便宜。」 古平原道:「我在關外少見洋人,只聽說最近這幾年關內人蔘的購買量翻了幾番。因為人蔘能治煙毒,而吸鴉片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就是嘍!」崇恩有些激動,「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未設之前,與洋人的貿易一向是理藩院主導。那年兩廣總督林文忠公來京,老朽和他談論與洋通商一事,你知道他怎麼說?」 「晚輩不知。」 「他說,『我們賣給英法諸夷茶葉、絲綢、瓷器,他們呢,透過十三行賣給我們鴉片。鴉片,還是鴉片!簡直是一群渾蛋!終有一日我非一把火把洋人的鴉片全都燒光!』這是林大人的原話。老朽從那時就知道洋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林文忠公莫非就是林則徐大人?」 「正是。可惜他遠戍伊犁壞了身子,起複後不久便病逝,若他在朝,也不致會有庚申年的那場大變。」崇恩一陣傷懷,又道: 「這且不說了,你可知道,昨晚你對這王爺侃侃而談時的神態,像極了當年的林文忠公,老朽真是感慨萬千。這一次,你明知危險卻不退讓,也不示弱,有勇有謀,應對得法。儘管最後險些功虧一簣,但即便如此,巴圖也別想從你那裡佔到什麼便宜。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樣去對付洋人,幾次下來他無利可圖,自然知難而退。」 古平原這才明白崇恩為何來尋自己說話,但自己從未和洋人打過交道,不知是否會辜負了老人家的期許。 「你不必怕他。」崇恩大聲道,「洋人,別看他紅眉毛綠眼睛,一樣是兩個肩膀扛個腦袋。我與洋人打交道多了,你循禮,他也與你講理,怕的是你一開始瞧不起洋人。後來人家一動武,你又怕了,服軟了,洋人當然再也不會用正眼看你。你記住,與洋人打交道只有四個字『不卑不亢』。」 古平原心知崇恩這番話是歷經紛繁發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真的是千金難買,當下深鞠一躬:「大人的金玉良言,晚輩記下了。」 「我看將來你的生意一定會做得很大,只盼你在洋人面前揚我大清國威。唉,可惜我老了,很多事情也不知能不能見到了。」 駝隊離開烏克朵很遠了,古平原依然不時回望那座越來越小的城,他知道,城中有位老人也在如此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崇恩大人的話給了古平原不小的觸動,尤其是老人家的期許更是令他熱血沸騰,心情久久難復。 回山西就不需要走黑水沼了,戰事平息,一路上安靖無事。王爺特批的通關文牒不僅在漠北通行無阻,就是到了漠南蒙古也是順順噹噹地過橋過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一年的春節,駝隊只得在路上過了。不過一想到賺了大錢,竟是人人興高采烈,全無半點思鄉之意。 古平原卻是例外,俗話說得好「每逢佳節倍思親」,別人只要再忍上十幾天就能一家團聚,自己的親人卻遠在千里之外,幾年音書不問,一想到這裡古平原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古家村。 但無論如何,他也要先回太原府,把這一趟的買賣交卸了再說。 駝隊緊趕慢趕,總算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進到了太原府的境內,看樣子這碗元宵肯定能在家裡吃上,夥計們都是有說有笑。 劉黑塔與古平原騎著馬走在前面。劉黑塔走著走著,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古平原奇怪地看他一眼,劉黑塔不好意思道:「古大哥,這……這卧雲居你去過沒有?」 「卧雲居?聽都沒聽過。」 「嗨,這麼有名的地方,古大哥你怎麼能沒聽過呢?那兒的元宵是省城頭一份,那花樣號稱『雪中送炭』。我四年前吃過一次,現在想起來還……嘿嘿嘿。」 古平原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一笑:「沒說的,反正咱倆是趕不回太谷去過節了。乾脆到了太原府,我就請兄弟你去卧雲居吃個飽。」 劉黑塔大樂,連聲叫好。 古平原忽想起一事,回頭叫道:「喬兄!」 被他喊來的是喬松年,他不知道古平原喊自己做什麼,來到近前不解地看著他。 「喬兄,記得你說自己是祁縣人氏。過了太原往南,再走幾十里路就是祁縣喬家堡。」 古平原再問道:「這麼說,你要是趕快些,燈節也能在家裡過了?」 喬松年搖一搖頭:「不是這個規矩。我要先到太原見過掌柜,然後才能返家,一來二去燈節肯定是趕不上了。」 「那就別去太原了。」古平原從馬褡褳上取下一個小包裹,裡面沉甸甸的不知是什麼物件。他將包裹往喬松年手裡一遞,喬松年疑惑地接了過來。 「這裡面是二百兩銀子,是從我這一次出門所賺的錢中分出來的。喬兄省些花用,過日子想必是夠的,連同今年春闈入場的本錢也有了。懸濟堂的那份差事我和武掌柜去說,請他給你留著。萬一這一場還不如意,你再回藥鋪也不遲。」 古平原目中含笑娓娓道來,喬松年可聽傻了,二百兩銀子!小康人家過幾年日子都用不完,古平原就這麼大方地給了自己? 「喬兄,大丈夫交朋友但求相知於心,何必為了錢財做此小兒女態。我還等著喬兄科場連捷,喝你的捷報酒呢。」古平原見喬松年感動得喉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連忙出言寬慰。 「今後喬某但有寸進,不敢忘古老弟今日的恩德。」喬松年雙目流淚,與古平原拱手作別。 等他走遠了,劉黑塔納悶道:「古大哥,你這二百兩也給得太容易了吧?」 古平原不答,他是感懷身世,見了落魄的讀書人便想幫上一把。等駝隊再往前走了一段,眼瞅著快到太原城了,就聽路旁樹林里一聲高喝:「站住!」 駝隊一驚,個個心道殺虎口都過來了,難不成回到太原,還遇上攔路搶劫的馬匪? 古平原頗知道輕重,駝隊在口外帶的羊毛、獸皮等貨物還罷了,自己身上進貨剩下的九千多兩銀票可損失不得,立時揚聲道:「大家戒備!」 駝隊遇襲時如何處置都有一定之規,孫二領房一揮手,劉黑塔帶著十幾個青壯夥計從側翼衝到前頭,劉黑塔早就把腰纏的九節鋼鞭拽了出來,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向著不遠處發出聲音的樹林里注目。 然則不大工夫,劉黑塔卻大叫了出來:「李嫂!怎麼是你?」 從樹林里走出來的卻是常家的幫傭李嫂! 就見李嫂滿面惶急之色,見了駝隊,這才如釋重負,她擰著一雙小腳,急匆匆奔著駝隊而來。 劉黑塔先下馬搶了過去,張口就問:「李嫂,你,你這不會是來迎我們的吧?」 古平原聽他問得不得法,插言道:「難不成常家出了什麼事?」 李嫂說:「可不是,出了大事了!我都在這兒等你們三天了。」 一句話讓眾人急得不行,偏李嫂只是嘴快,說話全無章法,說了半天,大家才算是明白了經過。 事情就壞在陳賴子身上。他去關外調查古平原的身份,因為王大掌柜許了他好處,所以辦得格外用心。再加上又是有的放矢,專去流犯大營打聽,結果沒用多少時日,居然被他查出了在常四老爹出關的那一天,山海關外跑了一個流犯。再細一打聽,便徹底弄清了古平原的來歷。 陳賴子了解底細之後如獲至寶,知道這是整垮常家的絕好機會。因此不敢耽擱,就在五日之前回到了太谷,將此事密報給王大掌柜。 王大掌柜聽了這個消息之後,當下備了份水禮,一架「二人抬」到了知縣衙門。不多時便有兩個差役趕到常家,如狼似虎般捆走了常四老爹。 「現在王天貴已經派人,在太原府的幾條要道特別是懸濟堂的門口日夜看守,只等古少爺回來,便要動手抓人,一同送到太谷縣衙去過堂。這是窩藏逃人、攜犯潛逃的罪名,不死也要抄家!」 這些事情一半是陳賴子自己透過的口風,一半是李嫂託人打聽,一番話說下來,古平原心中登時就是一沉。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常四老爹先前最怕的就是被卷到「逃人案」中,沒想到闖過山海關,卻在山西犯了案。古平原想一想道:「我明白了,太谷縣只能管所轄之地,王天貴又怕我跑了,所以急不可耐地到太原府來抓人。」 李嫂拍手道:「可謝謝老天爺把你們盼回來了,我這婦道人家遇上這樣的禍事哪裡有主意,只好把門一鎖,到這裡來等你們。」 常玉兒早就從後面趕了過來,聽了之後此刻臉色已是煞白。想到爹爹已經被抓到牢里幾日,那是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一雙兒女又不在近前,只怕已是吃了不少苦頭,想著眼淚不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劉黑塔黑著臉轉回身,一扳鞍橋就要上馬,古平原連忙抓住他的手腕,急問道:「劉兄弟,你這是要幹嗎去?」 劉黑塔把眼一瞪:「殺了陳賴子和王天貴,把老爹從大牢里救出來!」 「那你是準備劫牢反獄,其實就是造反。接下來又怎樣?」 「接下來?」劉黑塔被他問得一愣,「我沒想過,反正先救人再說。」 「接下來天地雖大,沒有你和老爹的容身之地。兄弟,聽我說,救人不是這個救法。」古平原冷靜地說道。 「那依著你要怎麼救?」 「總之,先回太原再說。」 常玉兒走了過來,抬眼看著古平原,她從來沒有這樣直視過他,她怔怔地道:「你打算去投案?」 「常四老爹根本不知道我是流犯,我是私藏在常家車隊偷偷入關,此後又說了謊,騙得了老爹的信任,這才有了這一趟的買賣。這些都是事實,只要到了縣衙門,我就能說清楚,也就能把老爹出脫了。」古平原不敢看她的目光,視線越過她的肩頭,面無表情地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愣了片刻這才知道古平原的用意,劉黑塔大叫:「不行,古大哥,你這樣說,許是能救出老爹,可你……可你……」 「就是當場砍腦袋我也認了。總之我不能連累老爹,這件事在我入關之時便已經下定了決心。」古平原說著從身上把那九千多兩銀票拿出來,往劉黑塔手裡一塞,「劉兄弟,這錢該怎麼分,你和孫二領房還有武掌柜商量,給夥計們多分點。至於我的那一份,麻煩你匯到我的家鄉去給我娘,我今生能盡的孝,恐怕也就是這麼多了。」說著他鼻子一酸,險些墜下淚來。 孫二領房在旁聽不下去,湊過來道:「古老闆,你……你當真是流犯,私逃入關?」 古平原默默點頭。 「我明白了。」《逃人法》不是冷僻的法律,一般百姓都聽過。孫二領房躊躇了一下,說道:「要我說,你乾脆一走了之。衙差抓不到人,等於沒有明證,也就不能指認常四老爹窩藏逃人,豈不是比你自投羅網強得多。」 「對,這位領房說得對。」李嫂一拍巴掌,也對著古平原開口道,「我去牢里看過常老爺,他要我轉告你,快走,千萬別被官府抓到。」 邊上的常玉兒和劉黑塔也都頻頻點頭,看樣子大家都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古平原略一思索,依舊搖頭道:「不行,你們說的是太平世界的官衙,清官治下的牢獄,才有這樣的法度。這太谷縣我也有所耳聞,那縣令與王天貴一個鼻孔出氣,必是黑獄無疑。即便抓不到我,奈何入關這一趟,車隊夥計人人都見過我,到懸濟堂接買賣時更是滿城轟動,這些都是旁證。既有旁證便可動大刑,那何止是皮肉之苦,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老爹年紀大了,豈能熬刑?」 一番話又說得眾人白了臉。古平原見他們都默不作聲,依舊將銀票塞給劉黑塔。 劉黑塔一邊搖頭,一邊雙手推著銀票,說什麼也不肯接,連連道:「有別的辦法,一定有別的辦法!姓王的老王八蛋不就是要宅子嘛,給他!」 古平原硬是把銀票塞到他的手裡:「沒那麼簡單,此事既然已經見官,那就只有我親身到場才能出脫老爹,別的法子只怕都不管用。」 古平原話音剛落,就聽旁邊樹林里傳出一個流里流氣的聲音。 「說對了,就是要你去才行!」 隨著這聲喊,從樹林里又鑽出好幾個人,一看穿著打扮就知道不是什麼正經人。 「陳賴子!」劉黑塔一看見為首的那個人,立時大吼一聲,伸手就拽九節鞭。 古平原一把按住他,當初劉黑塔被王天貴抓了,陳賴子曾經到常家報過信。但當時只聞其聲,看的是個背影,今日才算是見到真容。一見那副二流子相,他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 陳賴子可見過古平原,太原城裡古平原一諾千金之時,他就站在人群里。他看了看站在一旁如花似玉的常玉兒,又瞧瞧氣度不凡的古平原,心裡突然起了自慚形穢之感。他原本存著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心思,此刻不由得又嫉又惱。 「姓古的,可找著你了,別費事了,跟我們去縣衙門吧。」 「做你的春秋大頭夢,有老子在,誰敢!」劉黑塔手被古平原按著,嘴可不閑著,一聲高過一聲。 「我要是你就不這麼喊,別忘了,常四那老小子可還在大獄裡。」陳賴子斜愣著眼睛瞅著劉黑塔。 「你把我爹怎麼了?」常玉兒踏前一步。 「沒什麼,沒什麼……」陳賴子對著常玉兒一臉的涎笑,「只是把他安排到了太行山惡虎溝二當家的牢房裡。也不知老人家年紀大了,半夜頂著夜壺讓二大王方便抗不抗得住,嘿嘿嘿。」 常玉兒聽了身子一晃險些暈過去,劉黑塔氣得肺都要炸了。古平原實在攔不住他,只得使勁兒把他往後一推,喝令幾個夥計抱住他。隨後強壓著心頭怒火對陳賴子道:「我跟你去投案!」 「古大哥!」「古老闆!」眾人齊發一聲喊。 古平原沖著身後擺擺手,再不回頭,大踏步來到陳賴子面前。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捆了我去吧。」 「廢話!自然要捆,不然你當我還要請你坐大轎不成?」陳賴子越看古平原越覺得不順眼,只覺得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滿是瞧不起的味道。 「還不服氣,哼哼,老子有招治你!」陳賴子一肚子壞水,眼珠一轉叫人把馬牽過來,先是把古平原捆了個羅鍋式,接著把眼睛蒙上,最後倒著往馬背上一捆,讓他的臉就沖著馬屁股。 「進大牢之前先聞聞馬糞味吧,牢里的味道比這還鮮靈呢。」陳賴子這才覺得稍稍出了一口氣。大家見古平原當眾受了這樣的侮辱,胸臆之中都塞滿了怒氣。 「你……你要把人帶到哪裡去?」常玉兒情急問道。 「哪兒去?嘿嘿,告訴你們,奉天大營的海捕文書已然到了縣裡,寫得明明白白,抓到了古平原只要驗明正身,不必押解回關外,直接就在縣衙門前的十字街……」說著,他把手對著古平原的後頸一劈,眼睛一瞪,「咔嚓!乾淨痛快。」 誰都沒想到會是這麼個情勢,竟然刻不容緩就要殺頭,一時俱倒吸一口涼氣,張口結舌,彼此面面相覷。 陳賴子見此情景,又道:「不過常四那老小子,收容流犯、助其逃亡,家產嘛,是沒收了,至於人,十有八九也是流放。你們再想見爹,就到關外去看吧。我那兒還有二百兩銀子的賞錢要領呢,少陪了,哈哈哈哈!」說完他狂笑著帶領幾個手下打馬直奔太谷縣而去。 第一冊完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九章 誰是自己命中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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