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夫人聽到信後,說這時才更要叫將士們吃飽,忙催眾人燒煮湯飯。丁豆娘今天已經來回奔走了七八趟。天黑後,她們又煮了一輪,盛裝封裹嚴實後,又急急趕到南薰門。
城樓上沒有聽到戰殺聲,雙方恐怕都戰累了。她們登上城樓,火把照耀下,見大雪中,只有少數兵卒在巡邏,其他兵士都懷抱兵器,縮躲在牆垛下歇息,頭上、身上落滿了雪。丁豆娘忙擱下籃子和罈子,打開外頭裹的厚襖,拿木勺舀了碗湯,湯冒著熱氣,還是燙的。她端到一個兵卒面前,輕聲喚他,那兵卒卻沒回應。丁豆娘又喚了幾聲,伸手碰了碰。那兵卒竟側著倒下,姿勢卻絲毫未變,早已凍僵而死。
丁豆娘驚喚一聲,那碗湯也掉落到雪上。她忙去叫喚拍打旁邊的兵卒,那兵卒也已僵住。
這時,其他婦人也連著驚喚起來。城上這些兵卒,不知凍死了多少個。
有幾個婦人大哭起來,丁豆娘也早已滿眼淚水,聽到哭聲,她忙抹掉淚,過去止住那幾個婦人,叫大家趕緊尋那些還未凍僵的兵卒,抬到城下火堆旁救治。眾人忙去挨個拍打那些兵卒。
丁豆娘一連拍喚了幾個,都已凍僵,她再忍不住,也失聲哭了起來。
半晌,她抬起淚眼,見城頭火光里,大雪茫茫飄落。人命也似那雪片,在寒風裡飛旋一陣,便這般消失無影??
三、勝敗
「勝了!勝了!女兒,咱們勝了!」
雷珠娘聽到欒老拐在外頭叫喚,忙迎了出去。見欒老拐凍得縮肩攏袖,瘸得越發厲害,連路都走不穩,臉也凍僵,卻仍在笑。
她忙過去攙住,扶進了屋,讓他坐到炭火盆邊,從火盆上吊的茶壺裡倒了碗溫茶。欒老拐手已凍僵,連碗都端不住。珠娘只得用一隻手托著,欒老拐咕咚咚將一碗茶都喝盡。家裡存的炭不多,珠娘一個人時不敢燒旺火,用灰壓著,只取些暖意思。這時見欒老拐凍得這樣,忙撥開灰,添了兩塊炭,屋裡頓時散出熱氣。欒老拐湊近火盆,搓著手烤了一陣,才漸漸緩過來。
金兵攻來後,溫家茶食店店主忙關了門,躲進城裡。雷珠娘也和欒老拐逃了回來,家裡至多只有半個月存糧,她雖存了幾貫錢,可這時去哪裡都買不到米麥,更莫說菜肉。不知這一戰要打到何時,雷珠娘每日只敢煮些稀粥,和欒老拐早晚各喝一碗,勉強吊住命。
幾天前,欒老拐出去尋食,見東城在招募人力搬運炮石、乾草,卻只雇年輕力壯的,他又老又瘸,不知如何也混了進去,一天能得兩塊餅。累一天,他只吃一塊,另一塊則拿回來給珠娘。
昨晚欒老拐一夜未回來,珠娘也整夜沒睡安穩,見他緩過來,忙問:「昨夜你去哪裡了?」
「大戰!這回金兵先殺到了東城。我在新曹門抱乾草,那邊守將是劉延慶,前幾年打燕京,蠢得膿包一般,見了火光便逃。這回,他倒是長進了不少,將兵卒管教得極得法。夜裡,怕金兵偷襲,便把乾草拋下城牆,草堆里爇著火星,拿來報警。又請來那個作絕張用,造出九牛炮,連家常磨盤都搬了許多來,能發大炮長弩,將那金兵的雲梯砸碎許多。連戰了幾天,金兵絲毫奈何不得。昨夜更是一場血戰,金兵見東邊打不下,轉攻南城去了??咳咳咳??」
欒老拐猛地咳起來,珠娘忙又給他倒了碗茶。
欒老拐喝過後,忽然嚷道:「說得太歡,竟忘了這個——」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團,揭開外頭的破布,裡頭是一塊糕,已經壓扁,「官家見我們昨夜戰得好,差人來賞賜御糕,我也搶到一塊,女兒,快嘗嘗,你怕是從沒吃過這等精貴的糕兒——」
珠娘接過來,掰開,遞了一半給欒老拐:「你一定也沒嘗過。」
「你吃,你吃!我活到這年紀,什麼景兒沒見過?」欒老拐執意不要,珠娘冷下臉,強塞進他手裡。欒老拐只得接過,一口咬去大半,邊嚼邊嘆,「天爺!世上竟有這等精細香甜的吃食??咳咳咳??」他猛又咳起來,糕渣噴得滿腿滿火盆。半晌才終於停住,「造孽!造孽!一口糕竟噴掉一半!」
火盆里火焰升了起來,屋裡亮了許多,珠娘這才發覺他面色青灰,忙說:「把剩下那口吃了,我給你倒熱水,洗過後,趕緊去床上歇著吧。」
「好女兒!」欒老拐笑了笑,一口吞掉剩下的那塊糕,剛要起身,卻猛地摔倒。
珠娘驚了一跳,忙扶住他:「你莫不是受了傷?」再一看,他襖子上似乎有團血跡,一摸,竟是濕的。
欒老拐卻笑著說:「不打緊,挨了一箭,已上過葯了??咳咳咳??」
珠娘忙掀開那襖襟,裡頭的舊汗衫血水浸得更多,再揭開汗衫,那乾瘦胸脯上裹著紗布,紗布早被血浸透,身子也極燙,她嚇得頓時滾下淚來。
「女兒莫哭,女兒莫哭!我這命最賤,歇養幾日便好了。」
珠娘忙將他扶進卧房,小心替他脫去襖子,讓他躺到床上,蓋好了被子。
她帶好門出去,又用灰將火炭掩住,坐在那裡,心中驚憂不已。欒老拐卧房裡不時傳來咳嗽聲,到深夜時,咳得越發厲害。
珠娘忙倒了碗茶,端著油燈,走進去瞧,一眼看到欒老拐鬍鬚、被子上到處是血點。她嚇得幾乎將碗摔掉,忙放到桌上,輕聲問:「我扶你去看大夫?」
「軍醫已看過了,肺被刺破??」欒老拐大口喘著氣,「這回我怕是躲不過了。我只有一個心愿??咳咳咳??」
「你說。」
「你能不能喚一聲??咳咳咳??喚聲爹?就一聲?」
珠娘頓時愣住。他們認作父女已經幾年,欒老拐在外頭雖然油滑無賴,珠娘卻知,他對自己是真心實意疼惜,遠勝過那個親爹,可不知為何,她始終喚不出口來。
她見欒老拐望著自己,吃力喘著氣,滿眼渴念,猶豫了半晌,才輕聲喚了出來:「爹??」
「哎??好,好??咳咳咳??好女兒!這眼總算能閉上了。」欒老拐吃力露出些笑,但隨即又露出憂色,「這回這場大戰難哪!上回勤王兵馬聚結了三十萬,這回城中只有三萬兵,金兵卻來了八萬。爹若不在了,你可咋辦?爹不能死,爹要守著女兒,爹不能死,不能死??」欒老拐連聲念叨,聲氣卻越來越弱,最後再無聲息。
珠娘凍住在那裡,自己原先沒有魂,這兩年才有了。此時,卻又隨著這個爹去了??
楚瀾隨著千名壯士,一起奔出了戴樓門。
那夜,梁興救出他們夫婦,助他們翻牆逃走後,他背著妻子奔了大半夜,天快亮時,他才放下妻子,卻發覺妻子已經死去。他痛哭了一場,將妻子埋到草坑裡,隨即逃離了京城。
這幾年,他如遊魂一般,四處飄蕩,上個月才回到京城。他皮膚早已晒黑,頭髮蓬亂,破衣爛衫,並沒有人認得他。他偷偷回到自家那莊院,卻發覺那裡已經荒敗不堪。他在京城閑逛了一個多月,正準備離開,金兵殺來,圍住了京城。
他瞧著城中那些人驚慌焦亂、城上兵卒拼力廝殺,原本無動於衷。直到昨天,他見到一個人從城頭快步走了下來,渾身是血,卻腳步輕健,是梁興。他頓時呆住。梁興本沒有留意他,見他神色異常,才多看了兩眼,隨即認出了他。
「楚二哥?」梁興快步走了過來。
他想躲開,已來不及。
梁興打量了他半晌,才開口問道:「城中兵士只有三萬,如今已傷亡大半。士氣已經低落難振,金兵卻正在強攻這戴樓門。守將正在招募敢死之士,明日出城突襲。楚二哥願不願意一戰?不為其他,只為你自家。」
他原本仍無動於衷,聽到最後一句,心裡忽然一顫。為自家?那些年,他私佔了摩尼教公財,事事都是為了自家。可到頭來,一無所剩。這幾年,他忘了自家,渾渾噩噩,了無生趣。梁興這時卻又說,只為自家。自家是誰?
他茫茫然笑了笑,隨後轉頭走開了。走了許久,忽聽見爭嚷聲,是一大一小兩個孩童,為一塊餅,扭打起來。一個更大的孩童走了過去,強行分開了兩人,替他們評理:「他小你大,這餅若不是他的,他敢和你爭?把餅還給他!」那大些的孩童只得把那塊餅給了小的。
楚瀾看到,忽然怔住,自己兒時也如這個評理的孩童,見到大欺小、強欺弱,忍不住便要上去幫那弱小,是何時變成了個自私薄情之人?再想到梁興方才所言的「為自家」,忽而發覺,兒時那個自家,去評理、去助人,並不為自家,卻正是自家。依著本心,讓自家站到公處、正處、明處,才成個堂堂正正的人。丟了那本心,再富、再奢,身旁擁的人再多,卻仍是躲到了孤暗處,心裡一團黑,哪裡還見得到自家?
想明白這條後,他心裡頓時一陣悲,悲自己這些年的所迷所失。
他忙轉頭回去尋梁興,卻四處都尋不見。他便等在那戴樓門下,一直等到今天,終於見梁興挎著刀,大步走了過來。
他忙迎了上去:「我去。」
「好!我去給你尋把刀來。」梁興轉身上了城樓,不久便拿了柄朴刀回來遞給他,「你善使這個。」
他接過那朴刀,竟手生之極。梁興也迅即瞧出,便拉著他到城牆下僻靜處,在雪地上與他過招。練了許久,他才尋回些舊日功夫。
梁興笑著說:「殺金兵已夠了。」
他們一起回到城樓下,那守將已經在召集一千勇士。他們也站到隊列中。簡短訓過幾句話後,他們一起走進城門洞。守門兵卒將城門打開一道口子,他們先後奔了出去。護龍橋已經拆除,旁邊不遠處城牆上,金兵正在攀雲梯強攻。喊殺聲、箭弩聲、炮石聲混作一團,他們便踩著冰面,沖向對岸,照部署,繞到金兵後方偷襲。
然而,才奔至河中間,冰面忽然裂開。跑在前頭的一半人,紛紛墜入水中。楚瀾腳底那塊冰也向後翻斜,他隨之倒仰著跌進水中。一陣急寒,凍徹全身。他忙撲騰著翻轉過身子,向水面急游,頭頂卻被一塊墜冰重重砸到,他頓時一暈,身子隨之下沉。
昏沉中,他似乎聽到兒時父親的贊語:「瀾兒有俠氣,將來必能成器??」
翟秀兒看到城樓上貼了一紙榜文,許多人在圍看,他也湊了過去。
自從安樂窩的團頭匡虎在蘆葦灣戰死後,翟秀兒便沒了依傍。整日只在街市間遊走,先還能仗著自己秀容勾搭些閑漢,這兩年年紀漸長,便更少了營生來處。
金兵圍城後,天寒地凍,衣食短缺,尋根草棍都難。他已經餓了一天,縮著肩膀聽識字人念那榜文。原來,朝廷在招募六甲神兵。
有個叫郭京的法師,號稱能施六甲神法,可掃蕩金兵,生擒二帥,其法須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封他為官,賜金帛數萬,使他自主募兵,所需兵丁不問技藝,只擇年命合六甲者。
翟秀兒聽了大喜,忙趕到旁邊募兵處,見那裡排了幾道長隊,他忙排到後面。在冷風裡挨了許久,幾乎凍僵,才算輪到他。一個年輕法師問過他的生辰,說合六甲,發給他一套軍服,一張紙上寫了他的六甲軍號。讓他去那邊城牆下六甲軍營。他進到那營里,照軍號尋見所屬營帳,那裡竟有熱湯飯。他忙喝了兩大碗,這才止住饑寒。
朝廷屢屢催促郭京出兵,那法師卻說:「非至危急,吾師不出。」
翟秀兒想,這法師恐怕是真有神術,否則不會等危急之時。他也樂得延期,這軍營中有吃有住,整日自在。聽人們議論軍情,也始終勝負相半,並無危機,翟秀兒更是歡喜。
直到這兩天,情勢才漸漸不好起來。尤其昨天,戴樓門一千敢死之士衝出城門去偷襲,一半人落進冰水中淹死,兵卒們再無鬥志。
今天,又下起大雪,六甲營中忽然傳來出征號令。
翟秀兒頓時怕起來,排到隊中,領了把長槍。頂著風雪來到南薰門下。那法師郭京頭戴鐵冠、身披鶴氅,立在城樓上,一眼望去,果然如神仙,並高聲下令,讓城上守御兵卒盡都下去,不得竊窺,只留張叔夜與他,坐在城樓之上施法。
隨即,法師高舉手中桃木劍,大喝一聲:「大開南薰門,六甲神兵出城滅敵!」
翟秀兒手握長槍,跟著隊伍,踏著冰面,心驚膽戰走出城去。幸而今天天寒,冰面未裂。才過了護龍河,便聽見一陣呼喝之聲從前方傳來。又前行了一陣,猛然見風雪之中,金兵喊殺奔來。翟秀兒尖叫一聲,轉身便跑,身旁那幾千六甲神兵也全都奔逃回城。
翟秀兒剛奔到河邊,便見城門關了起來。他頓時哭起來,回頭一看,金兵分成四翼,黑壓壓圍了過來。翟秀兒跑過冰面,來到城門下,邊哭邊用力拍門。其他六甲神兵也圍擠過來,一起哭叫哀求。
身後金兵殺喊聲越來越近,翟秀兒被擠貼在城門上。他儘力仰頭,朝兩邊望去,只見幾十座雲梯搭上城牆,金兵紛紛爬了上去,上頭毫無阻攔。金兵如螞蟻般源源不絕,攀上城牆。
他正望著,忽然覺得後背鬆了,轉頭一看,身後的六甲神兵大半已被衝來的金兵砍倒。他又尖叫一聲,一邊用力拍打城門,一邊不住回頭看,身後的六甲神兵越來越少,金兵離他越來越近。
正在這時,城門忽然打開,他幾乎撲倒,等站穩身子,抬眼一看,面前不是宋兵,是金兵,他頓時驚住。
最前頭那個金兵一刀向他砍來,晃眼間,他似乎看到當年父親揮來的那把柴刀,只是那回他逃開了??
四、死斗
「城破了!金兵殺進來了!」
董謙聽見街上叫嚷,忙出門去看,見漫天大雪中,人群驚叫哭喊、慌急逃奔。他忙將院門閂緊,奔回屋中,叫侯琴抱著孩兒,他則從牆上抓下那柄寶劍,一起躲到卧房床腳,側耳聽著街上動靜。
五年前,秦檜尋見他,拿侯琴性命脅迫,讓他裝扮那紫衣妖,之後便將他囚禁在郊外。鄧雍進聽了趙不尤之言,派人將他救了出來,那場禍事也終於了結。他守滿三年的孝,趕緊將侯琴迎娶過來。他也終於等到職缺,雖說只是在太常寺任個小禮官,卻也安閑,又是在李綱手下辦事,常能聆聽忠厚剛直之訓,讓他極為受益。
一年後,侯琴產下一女,這個月才滿周歲,卻已在牙牙學語。董謙愛得不得了,加之夫妻和美,他已不知還能有何他求。誰知,金兵兩度殺來,他才發覺,女兒何其不幸,生在這倉皇亂世。
每日到城邊望著將士們在城樓上拼殺,三萬兵卒大半傷亡,他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這時才領會那句「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日日憂悶不已,又聽聞朝廷竟信了那術士郭京,任其為官,招募六甲神兵,寄望於這術士去殺滅金兵。今天,那郭京果然登上南薰門城樓,撤去防禦,調遣神兵。董謙在城下望見後,便知京城不保,淚水頓時涌了出來,忙趕回家,守住妻女,等待慘訊。一個時辰不到,果然便來了。
他們躲了半晌,外頭忽然靜了下來,女兒卻突然哭起來。這一向家中存糧將罄,董謙雖儘力忍飢,將飯食讓給侯琴,卻仍不夠。侯琴奶水減了許多,女兒又不肯吃粥,時時哭餓。
董謙忙叫侯琴哄住女兒,打開床邊櫃門,讓她們躲進去。自己則悄步走到卧房門邊,攥緊了手裡的劍,側耳聽著外頭。半晌,遠處隱隱傳來吼叫聲,嗚哇刮耳,不是漢話,金兵果然衝進了城。
董謙心頓時提緊,隨即便聽見踢撞門扇聲、慘叫聲、怪笑聲。金兵沿著這條街,在挨戶屠殺。那刺耳聲響越來越近,已經到隔壁兩三戶外,柜子中女兒卻仍在哭。董謙手不禁抖起來,險些連劍都握不住。
左隔壁的院門被撞開,腳步咚咚衝進房中,隨即傳來那一家人哭喊慘叫聲。董謙聽得頭腦欲裂,身子更是顫個不住。隔壁忽然靜了下來,那咚咚腳步離開院子,轉向他的院門。幸而這時女兒終於不再哭,董謙聽那些腳步聲停到院門外。他忙將卧房門拉開,自己縮身藏到門後。
「咚!」院門被踢開,咚咚腳步聲分開,有三個人,一個進到堂屋那邊,一個去了廚房,另一個則朝卧房這邊走來。董謙緊貼著牆,氣不敢出。那人走了進來,卻停在門邊,朝里尋視,董謙只瞥見一把刀尖,沾滿了血,不住滴落。
片刻後,那人轉身離開,和另兩個人嗚哇說了兩句,隨後三人一起離開了院子。右隔壁那家人早已逃走,院門鎖著。三個金兵徑直走向下一家。
董謙這才出來,忙去打開櫃門,見侯琴驚望向他,懷中女兒竟咧著小嘴,在朝他笑。董謙心頭一暖,也不由得笑起來。
他笑,不僅為女兒,也為自己。剛才躲在門後,那金兵轉身前一瞬,董謙忽然不怕了,他握緊了劍,只要那金兵走近柜子,他便立即衝出去,一劍刺死那金兵。為了妻女,便是千軍萬馬,他也不再懼怕。
范大牙一身疲累,回到了家中。
金兵殺進京城,屠掠一番後,幸而旋即議和退兵,卻要以太上皇為質。新官家不忍太上皇受屈,便自家出城,到城南青城金營,簽下降書,割讓黃河以北。金人又索要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騾馬萬匹。
絹帛還好,宮中內藏的元豐、大觀兩庫存有多年貢賦絹帛。朝廷差軍民搬了十多天才搬完。金人嫌浙絹太輕疏,全都退回,另又用河北絹補足。
左藏庫金銀上回已經搬盡,宮中庫藏遠遠不足,於是又向民間大括金銀。
新官家被金人拘留數日後,放還京城。金人急索金銀,才過數日,見所納數額遠遠不足,官家只得又往赴金營。
宰臣忙增加侍郎官二十四員,滿城再行根括,搜掘戚里、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
范大牙便是被分派了這差事,跟著侍郎官,與一夥衙吏,闖入富室人家,四處搜掘,釵、釧、鈈、鈿等細瑣金銀也不能漏過。他從未見過如此多金銀,也未聽見過如此多哭聲。
可即便搜盡全城每一家富貴之戶,金銀仍是遠遠不足。官家又被拘禁在青城,已過了五日之限。城中百姓日日盼著官家回來,紛紛將自家所藏些微金銀全都上繳。可這京城已如一隻瘦羊,已刮過幾回脂油,哪裡還有多少剩餘?
范大牙搜檢一整天,也只搜出了幾十兩。整個京城進到正月,也總共才括到金十六萬兩、銀二百萬兩。
他回到家中,他娘一把抓住他,從懷裡取出一根金簪:「兒啊,咱們把這支簪子也納上去吧。」
這是他父親給他娘的那支金簪。那晚他們父子說開後,他答應了娘,讓那人住到家裡來。那人心懷感愧,雖無其他本事,卻日日陪著娘照管那假髻鋪子,所有略重一些或跑腿的活計,他都攬了去。對娘,他更是盡心盡意照料。娘微感些風寒、略咳兩聲,他都立即緊忙起來。娘從未被人這般疼惜過,那張臉時時掛著笑,又甜又有些難為情。
只是,前年那人得了急症,救治不得,幾天便走了。娘雖哭得傷心欲絕,心裡頭卻極知足。這兩年,時常捏著這支金簪,落一陣淚,又笑念幾句,命一般。這幾天官府挨家搜括金銀時,才埋到了牆角土裡。
直到那人死之前,范大牙都未叫過一聲「父親」,連心裡都沒有。看著這金簪,他心裡忽然一陣難過,險些落下淚來,強忍著說:「這簪子抵不得事,留著吧。」
「佛經不是說,聚沙成塔。我聽著滿城人都在獻納,連一個福田院貧民都將保命的一點銀子拿了出來。你爹若在,也一定答應。」
范大牙忽而有些惱:「留著便留著,說這許多!」
「兒啊,一來那是咱們的官家,咱們不救誰救?二來娘是為你著想。娘這一輩子已滿心滿懷地足了,你卻還年輕,連媳婦都還沒娶。金人若不放官家回來,咱這大宋便散了,往後你如何存活啊!」
「去了新官家,宮裡還有個老官家,如今還不滿五十歲,仍能坐回皇位。便是沒了老官家,金人正在謀立新帝,這天下也自然有其他人當皇上。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我窮我苦的時節,怎麼不見他來救我?這兩個多月,京城裡死了上萬人,他可曾救過?若不是他父子無能怯懦,能到這地步?」
「噓,放輕聲!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出口?」
「怎麼不敢?我實話跟你說吧,這大宋已經亡了。從前我們靠自家,往後我們也一樣靠自家。沒有官家,我們照舊活,官家若沒了我們,卻一天一刻都活不得,這叫天變地不變。這金簪你留著,你辛苦一輩子,只得了這支簪子,還要去救那昏君?他御桌上隨意一道菜肴,也比你這簪子貴。他卻早已吃厭,箸兒都懶得拈。金人捉了他去,才會停戰,我們才得安寧。救他回來,就算停了戰,他一定又會像他那個父皇,又吸民血,又造艮岳??」
范大牙發覺自己忽然明白了許多道理。
管桿兒和他的嬌娘子躲在家中。
上回京城被圍困後,管桿兒得了教訓,只要賺些銀錢,便先將米缸填滿、炭筐壘足。如今京城雪深數尺,一斗米漲到三貫,貧民凍死餓死無數,街邊到處屍首,他卻儲足了米炭臘肉,和渾家兩個閂緊門,天天在屋裡燃起火盆,炙烤臘肉,對飲幾杯,反倒從沒這般安逸過。覺著外頭安全時,才出去走瞧。
到了正月,金人索要元宵燈燭,將京城道觀、佛寺、正店所有燈都搜盡。正月十四在南城金營試燈,令城內居民到城上觀賞。
嬌娘子愛燈,年年元宵,管桿兒都要陪嬌娘子去宣德樓前看燈。金人的燈,他卻不敢去瞧。嬌娘子卻說,如今官家都在金營里,怕什麼?他只得陪著去,風大雪大天又黑,他扶著嬌娘子,好不容易才登上南城樓。朝南一望,見城下一大片亮光雜彩,密匝匝、亂麻麻,如同精心整辦好的數百樣精絕菜肴,上菜時,卻統統倒進一隻粗大陶盆里。管桿兒年年看燈,早已看厭。這時看著金人的燈糟亂到這般模樣,忽然憶起宣德樓燈會的好來。不知為何,他竟悲從中來,哭了起來,又怕嬌娘子怪,忙扭過頭,裝作擤鼻涕,趕緊把淚水抹掉。
接下來,他每天都忍不住出去瞧望。
金人不斷索要,先是玉冊、冠冕、大禮儀仗、大晟樂器、后妃冠服、御馬裝具、御駕、御鞍、御塵拂子、御馬、司天台渾儀、明堂九鼎、三館圖書文籍、國子書板??從五代以來,宮中所藏珍寶器皿,盡都搬空,不住地往城外運,每日上百輛車,從不斷絕。
索要完珍物,又索要人,先是女童六百人、教坊樂工數百人,接著是宮中內夫人、倡優及童貫、蔡京、梁師成等家聲樂伎,即便已出宮、已從良,也要追索。開封府遣出公吏到處捉捕,追得滿街哭號。
繼而又索要學士院待詔、內侍、司天台、八作務、後苑作、僧道、秀才、畫工、醫官、染作、鞍作、冠子、帽子、裁縫、木工、石匠、鐵工、金銀匠、玉匠、陰陽、伎術、影戲、傀儡、小唱、百戲、馬球弟子、舞旋弟子、街市弟子、築球供奉、吏人??一隊一隊,上百上千的人,被拴在一處,強送出城。
後來,又照著皇族宗譜,索要宗室子弟三千多人,悉令押赴軍前。為防逃躲,官府令坊巷人戶,五家為保,不許藏匿。
管桿兒不住感嘆,整個汴京城都被他們搬空了!搬空了!
他不忍再看,重又躲回了家,連吃肉喝酒的興都沒了。嬌娘子問他是不是著了病,他頭一回朝嬌娘子冒火:「是著了病!大病!」惹得嬌娘子盤腿坐到床上,咧嘴大哭起來。他也頭一回不願去哄逗,只垂頭悶悶坐著。
半晌,外頭有人敲門。他出去剛打開門,一個婦人倏地鑽了進來,唬了他一大跳。那婦人容色秀雅,卻穿了件舊襖子,她慌忙把門關上,低聲哀求:「這位大哥,我姓趙,是宗室女。金人正在捉我,可否讓我躲一躲?」
「宗室女?這,這恐怕不成??」
「啥不成?」嬌娘子不知何時走了出來,「這位夫人,快進來!」
那夫人連聲道謝,忙躲進了屋裡。管桿兒才要進門,院門又重重拍響,不等他去開門,一群開封府公吏踹開門,沖了進來,一把將他推開,直奔進屋裡。管桿兒聽到哭喊,忙跟了進去,見嬌娘子把那夫人護在牆角,正在推搡一個吏人。那吏人手裡握著刀,一刀將嬌娘子砍倒在地。
管桿兒頓時瘋了一般衝過去:「金人你們不敢惹,自家人便這等隨意打殺?」他抓起插在炭火里的火鉤,朝那吏人戳去,火鉤燒得通紅,將那人戳得一陣慘號。管桿兒忙看嬌娘子,見嬌娘子捂著臂膀,瞧著傷得不算太重。
他卻無比心疼惱怒,見那幾人舉起刀,作勢要來砍,他頓時大罵起來:「敢傷我的嬌娘子?我今天不燙死你們這些對外軟似蛆、對內狠過狼的賊卵子,我便不是你爺!」
他厲聲怪叫,瘋舞著那鐵鉤子,朝那幾人衝殺過去。那幾人見他如此兇狠,頓時怕起來,頭一個一退,其他也全都慌忙轉身往外逃。管桿兒吼罵著追了出去,那幾人越發害怕,沒命地逃奔。
管桿兒一直追到巷口,見他們跑得沒影兒了,這才快步回家:「這裡待不得了,那些卵子一定會找人再來,咱們快躲到黃胖家去!」
五、長生
王小槐站在南薰門外,等著瞧道君皇帝。
上回離開京城後,他回到家中,將田產家業該送則送,該賣則賣,全都散盡,自己只留了那把沉香匙和一隻銅碗。而後他便一路向東,走到泰山,困了睡草窩,餓了向人乞討。他存了半袋乾糧,在泰山後嶺尋了個山洞,鑽進去,坐在裡頭,照著自己背誦的那些道經修仙。可修了十來天,乾糧吃盡,卻毫無所驗。
他想,恐怕還是得尋個師父才成,便下了山,到處去尋師父。尋了這幾年,從江南到湖湘,又從巴蜀到秦川,幾乎走遍了天下,卻沒尋見一個真正得道之人。幾個月前,他又回到了汴京。
這時,他已經十二歲,高了許多,臉也不再像猴子,倒像是一塊尖棱的青石。
他將京中那些道觀一座座全都走遍,但凡有些名號的道士,一個個都問了過來,卻沒有哪個真會修仙。
最後,他想起了道君皇帝。當年林靈素說道君皇帝是神霄玉清王,上帝長子,號長生大帝君。王小槐雖已不信,可再無可問之人,心裡便又生出一絲希冀。
只是,那道君皇帝人在宮中,哪裡能見得到?王小槐甚而生出凈身入宮之念。可就在這時,金兵殺了來。天寒地凍,王小槐被玉清宮一個道士收留,才免於凍餓。
今天,他聽說金人要道君皇帝也去金營,忙趕到這南薰門外,站在寒風雪泥里,等了許久,幾乎要凍僵。終於見一隊金人鐵騎護擁著一輛牛車緩緩出了城門。兩邊許多人也候在那裡,見到那牛車,頓時哭喊起來:「太上皇!」
王小槐瞪大了眼睛,一直瞅望著。牛車行了過來,車上坐著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袍,白白胖胖,哭喪著臉,似乎還在抽泣。
這是道君皇帝?王小槐頓時有些失望,等牛車經過時,忍不住還是大聲問道:「太上皇,你真是長生大帝?」
道君皇帝居然聽見了,扭頭望向他,臉有些漲紅,眼裡有些驚,有些慚,又有些厭,竟像是聽見自己當年的醜名。
王小槐頓時明白,眼含鄙夷,朝道君皇帝撇了撇嘴,便轉身離開了??
三月二十七,程門板趕到了城東北的劉家寺。
太上皇和皇上都被囚禁在此處金營里,今天便要押解啟程。許多都人已經圍在那裡,數千金兵執刀擋在前頭,不許靠近。
程門板從開封府狀冊上看到,金人將押解隊伍分作七起,這之前已經走了三起。這次金人所擄,皇后、妃嬪、王子、公主三千餘人,宗室四千餘人,貴戚五千餘人,官吏、工匠等三千餘人,教坊三千餘人??總共一萬四千人,將皇城貴族及百工雜藝搜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