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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第十七章 大惑 凡事太速則誤,緩則滯,惟須酌中。 ——宋真宗?趙恆 一、素糕 瓣兒隨著那位年輕巡照,穿過花園間碎石路,走向瑤華宮南牆邊那排院落。 那位化主名叫鄧清荷,住在最左邊那座院子。到了院門前,瓣兒回頭一望,這裡離那叢芍藥只有幾十步遠。貼著牆直直過去,則更近。 院子裡頭一條巷道,又分隔成四個月門小院。那巡照走向右手邊第一個小院,裡頭傳來女孩兒嬉笑聲,進去一瞧,兩個十二三歲女道童正在爭扯一張帕子。巡照面色頓時冷沉,兩個女道童則頓時驚住,小臉兒盡都煞白。瓣兒瞧著不忍,卻不好說什麼。 「你問吧。」巡照並沒有看瓣兒。 「化主那天回來時,你們兩個在哪裡?」瓣兒放柔了聲氣。 「就在這院里??」高一些的女道童小心回答。 「化主進來後,立即將兩個匣子給了你們?」 「沒有,我們忙去給化主舀水洗臉。我舀了水端過來,清月拿了帕子,化主叫我們進去,指著桌上兩個匣子,叫我們送去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並仔細交代了各處送幾塊。」 「兩個匣子里,素糕可是滿的?」 「沒有,都各盛了一半,上下墊了厚油紙。」 「你們送了回來,化主在哪裡?」 「就在房裡坐著。那時前頭正巧敲響了飯鍾,我們忙要去齋堂給化主端飯菜,化主說她不餓,歇一會兒還要出宮去,叫我們自己去吃。我們吃過飯回來時,化主已經走了。」 瓣兒忙轉頭問巡照:「飯時各院的人都要去齋堂?」 巡照面色已然不快,但仍點了點頭。 瓣兒心頭頓時一亮:那對手臂應該正是化主帶進來的。兩隻匣子,一隻盛滿素糕,另一隻則裝了兩隻手臂。進屋後,她取出手臂藏好,將另一隻匣子里的素糕分了一半過來,而後讓兩個女童去分送諸人,以作掩飾。藏埋手臂也並非在深夜,而是趁敲鐘吃飯,眾人都趕去齋堂之時。 線頭雖然理順,瓣兒卻隱隱覺得此事恐怕還藏了些什麼,她見中間那正房門掛著鎖,又問女道童:「這房門是誰鎖的?」 「我鎖的。化主不在時,門必須鎖好,不許我們進去。」 瓣兒越發起疑:「你們可有鑰匙?」 「沒有。化主一直隨身帶著。」 瓣兒忙轉頭望向巡照:「我們得把這門撬開!」 巡照愕然驚望向她。瓣兒卻顧不得解釋,忙掃視院子,見牆邊有把鐵鏟,過去抓起來,便去砸那門鎖。她沒有多少氣力,十幾下之後,便軟了手,卻只在門板上砍出幾道淺痕。 巡照這時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從瓣兒手裡要過鐵鏟,走到窗邊,朝窗閂的位置用力砍砸。她瞧著清瘦,氣力卻大。不過片時,竟將兩扇窗砸開。瓣兒忙扒到窗邊朝里望去,見中間一張烏木圓桌上果然撒了些糕渣。木匣里盛的若真是素糕,那化主又直接讓兩個女童抱去分發給眾人,便不會撒落這些糕渣,看來那化主的確騰換過裡頭的東西。 瓣兒再等不得,一用力,攀上窗檯,翻了進去,險些摔在地上。她忙站穩腳,朝屋中其他地方急尋,並沒尋見什麼,但隨即瞧見里牆邊有扇內門。她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門,一股惡臭氣頓時飄了出來。她越發確證自己所料不錯,忙捂住鼻子,走了進去。這是間卧房,床上並沒有人,裡邊一隻大柜子,佔了一堵牆,臭氣似乎是從那裡頭傳出來的。 瓣兒有些怕起來,不由得停住腳。這時,那個巡照跟著翻窗進來,也聞到了臭氣。她似乎並不怕,徑直走到柜子邊,拉開了一扇櫃門,裡頭填滿了衣服被褥。又拉開另兩扇,整整齊齊全是布匹錦緞。她接著拉開最右邊的櫃門,瓣兒一眼望去,頓時驚喚一聲—— 柜子里跪坐著一個女道,身著緋色道袍,已經僵死,手臉也已腐爛,烏黑屍水流滿櫃底。瓣兒忍住懼怕,走近細看,見那女屍弓著上身,頭斜垂在壁板上,雙手捧著一個竹籮,籮里堆滿了金玉珠寶。 珠玉間有樣東西閃著銅色幽光,瓣兒小心湊近,定睛一瞧,是一隻銅鈴! 二、金冠 馮賽驚望地上那金道冠和紫錦披風,半晌移不動腳。 若非親眼瞧見,他決不信會有這等異事。一個人凌空飛起,撞向一隻銅鐘,隨即消失不見。 這時,鍾架四周已圍滿了人,街口酒肆的人挑了兩隻燈籠過來。馮賽借著燈光四處查尋,這鐘架只有八九尺高,四根圓木為柱,上下各四根橫木為框,頂上一根橫樑掛鐘,上下及四面都露空,而當時這街口中央並無車馬行人,根本無處可躲。 四周人紛紛驚嘆怪叫,旁邊酒肆一個夥計挑著燈籠照向那隻金道冠:「莫非是真金的?」 馮賽撿起那道冠,見道冠和道氅連在一處。道冠很沉,果然是包了層金皮。後面有兩個小鉤子,將道氅鉤住。他湊近燈籠細看,冠形呈蓮花狀,中間圓拱尖頂,周邊十二瓣金葉,上鑲碧玉珍珠,極其精細華奢,是頭等道冠,至少值上萬貫,高功大德上法壇,才佩戴此冠。 馮賽又看裡頭,冠內墊了層紫絹,也是針腳細密,極費工夫。不過,除去精貴外,再也瞧不出其他。他正要放下,冠內忽然閃過一點銀光。他忙對著燈籠光朝里仔細覷看,見最頂處有一根細針。他忙伸手進去,捏住那針,拔不下來。再看冠頂有一顆金珠,那針頭原來鑲固在這顆金珠上。 身邊湊近的人也瞅見了那根針,一起驚呼起來:「道冠里插根針做什麼?」「那妖道將才撞向銅鐘,這針不是正插進他腦頂?」「這針難道是遁形妖術?刺進腦頂,便能消失?」「一定是妖怪!」「為何不是神仙?」「神仙哪有這等妖異?這妖怪撞到大鐘時,我正巧出來潑水,一眼瞧見那張臉,嘴血紅,臉煞白,死瞪一雙鬼眼,冷冰冰、鬼僵僵的,墓地里鑽出的死人一般。唬得我手一顫,盆子落地上摔破了!」眾人有笑有叫,又嚷亂起來。 馮賽又朝地上尋視,木架下除了一根竹篾條外,再無他物。他抬起頭,怔了片刻,忽然想起胡稅監,忙放下那金道冠,轉身擠出人群,快步走了回去。 剛才那輛廂車被前頭人群擋住,仍停在那裡。馮賽走過時,見窗口露出一對年輕男女的臉,仍在探頭驚望。胡稅監落馬處,圍了幾個人,也在高聲叫喚,馮賽忙趕了過去。那裡也有人提了盞燈籠,馮賽湊近一看,又一驚:胡稅監仰躺在地上,大張著口眼,已經僵死。 看來,那妖異紫衣道人乍然出現,是為了殺死胡稅監。但當時那妖道離胡稅監有兩三尺,手裡只有銅鈴,未見拿刀劍,他是如何殺死胡稅監的?難道真是施了妖法?最要緊,妖道為何要殺胡稅監?梅船? 胡稅監死得如此詭異,恐怕真與梅船有關。 旋即,他又想到:馮寶?? 那妖道年紀身材似乎都與馮寶相近。至於那張臉,由於塗抹了脂粉,天色又暗,離得又遠,看不真。他極力回想,卻難以確定。 他正在急急思忖,忽聽見有人驚喚:「胡稅監?」是個身穿黑色吏服的年輕小吏,剛剛從街那頭走過來,原本路過,湊進來瞧稀奇。馮賽一看這小吏,認出來是胡稅監身邊得力之人,常在左右服侍。 他頓時想起樊泰所言,清明凌晨,馮寶從梅船跳到譚力船上時,那艙室里除了胡稅監,還有一個稅吏。他忙喚道:「郭啟?」 那小吏已驚得失了神,抬起頭愣了半晌,才認出馮賽:「馮相公?」 「郭啟,我有件要緊事問你,咱們到那邊說話。」 郭啟怔怔點頭,跟著走到街邊一棵清靜柳樹下。 「郭啟,你來這裡做什麼?」 「胡稅監將才在酒樓會朋友,走時忘了這袋子,我趕著送過來——」郭啟手裡提著個青絹文書袋,「胡稅監遭了什麼禍?為何躺在那裡,模樣那般怕人?」 「他被一個妖道殺了。我正是要問此事,清明那天凌晨,你可跟著胡稅監上了那隻梅船?」 「梅船?」郭啟愣了一下,「嗯!胡稅監被害,和那梅船有關?」 「眼下還不知曉。你給我細細講講那天上梅船的經過。」 「我先也不知那是梅船。後來聽人到處傳說清明正午虹橋那些神仙異事,才知道那天凌晨上的那隻船便是梅船。說起來,清明那天,胡稅監的確有些古怪,他素來只是白天去稅關,那天卻說要監看夜值,要我也一起跟去。到了稅關,前半夜,他都在稅吏宿房裡躺著歇息。後半夜讓我喚他起來,搬了把椅子,坐到稅關木台上看著。夜船其實極少,有一兩隻經過,他也只叫稅吏上去查驗貨品、估收稅錢。天要亮時,那隻梅船到了,帆上綉了朵大梅花。胡稅監看到,忙站起身,喚我和另四個稅吏一起上那船查看。兩個查前後大艙,兩個查左邊三間小客艙,胡稅監帶著我查右邊三間。頭一間里是船主住;中間是個二十七八歲男子,穿了件紫錦衫。我進去略瞧了瞧,那客人並沒有帶行李,沒甚好查的,便要出來,卻見胡稅監湊近那人,在他耳邊說了句話。那人愣了一愣,接著竟轉身走到窗口邊,爬了出去,跳到了對面駛過來的一隻小客船上。我當時便驚住,胡稅監卻瞪了我一眼。我忙點點頭,跟他出去,掩上了那門??」 「你沒聽見他說什麼?」 「沒聽清,只見他指了指窗外。還有便是,那男子耳朵竟穿了洞。」 馮賽想,郭啟沒見過馮寶,故而不認得,便沒有說破,繼續問:「那船上可有其他古怪?」 「其他便沒甚古怪了。我跟著胡稅監又去查第三間客房,那裡頭擺了一副棺木。只有一個年輕婦人,坐在窗邊抹眼淚。我們只掃了一眼,便出來了。對面那三間小客艙,頭一間空著,中間是一老一幼兩個道士,邊上是個中年漢子。前後大艙里是船工,一共二十四人,正午到虹橋後,這些人竟全都死掉。船上載的貨物只有二十箱香料、二十隻銅方爐,稅錢好算,不一時,便算罷繳清,放他們過去了。」 馮賽聽後,不但沒有解疑,反倒越發迷惑。除去馮寶跳到譚力那隻船上外,這梅船看來毫無異常。為何正午到虹橋時,竟能演出那一場大神異?又死了那許多人?至於馮寶,他為何會聽從胡稅監?胡稅監又為何要叫他跳船? 他正在思忖,郭啟忽又說:「若說古怪,最古怪該是那個老道士。聽說虹橋煙霧裡飄出個神仙,有人說是去年已經死了的道士林靈素,怕正是客艙里那個老道士。」 馮賽聽了一驚。清明正午裝神仙的那道士,若真是死而復生的林靈素,此事便越加詭怪難測了?? 三、飛升 張用盯著銀器章的屍首,細細回想昨晚情形。 他雖迅即想到安排殺銀器章的是那婢女阿翠,卻一時想不明白,阿翠為何要殺銀器章?殺銀器章為何要費這等周折?那水妖如何能在水上奔行?銀器章為何是這溺水之狀? 程門板在一旁問:「張作頭見到那個阿翠了?」 「嗯。我問她是不是阿翠,她始終不肯應聲。她若不是阿翠,正可裝作是阿翠。她不應聲,正由於她是阿翠,卻不肯承認。」 張用說罷,一眼瞥見那個胡小喜站在一旁,每聽到一次阿翠,他眼裡便微顫一下。張用不由得暗嘆:這鼻泡小弟傷得不輕。可你只是個吹鼻泡的痴少年,那阿翠卻是弄風浪的辣女子。或許是合該你被辣一回,辣出淚,才知這人間滋味。 「阿翠只是個婢女,她有這等手段?」程門板又問。 「她只是看似婢女。昨天清早,吳管家尋到這裡,阿翠見了他,先打了個哈欠。哪裡有婢女敢在管家面前打哈欠的?他們兩人說的話我雖未聽清,但吳管家語氣極小心,阿翠卻是一副吩咐口吻。」 「你如何能斷定,是阿翠安排殺了銀器章?」 「阿翠吩咐那兩個漢子去接銀器章,照理她該在岸邊迎候,我卻再沒見她人影,也沒聽見動靜。她自然是預先已知曉銀器章要死,先溜走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她為何沒綁走你,反倒留你在這裡?」 「問得好!哈哈!」張用忽然明白,「這便是她殺銀器章的緣由!」 「什麼緣由?」程門板老呆鵝一般愣住。 「見證。」 「見證?」 「她留我不是為了綁我,十六巧死了十四個——」 「死了十四個?」阿念忽然嚷起來,「我家小娘子呢?」 「你家小娘子沒死。」 「沒死?她在哪裡?」 「不知。」 「不知?」 「阿念,你莫慌。你家小娘子既然活著,自然能尋得見。」 程門板打斷二人話頭:「十四巧屍首尋見了,果然埋在那莊院後的林子里。他們也是被阿翠所殺?」 「不,是自殺。這裡頭還有諸多原委,先按下不提。總之,不論銀器章,或阿翠,都不想,也沒料到十四巧會死。看得出,阿翠不但惋惜,而且有些怕。她恐怕再不願被這麻煩拖扯,只想凈身逃走。」 「她只是個年輕女子,想逃便逃,為何要殺銀器章?」 「斷根。」 「斷根?」 「這一連串罪案的禍首是銀器章,若將銀器章殺掉,官府自然不會再繼續追查,此事便斷了根,她便能從容逃走。她是特地留下我,讓我做個見證,親眼瞧著銀器章被殺。由此看來,阿翠才是幕後主使,銀器章不過是她推到人前的傀儡。眼下我不明白的是,她殺銀器章,殺便殺了,為何要布置那水妖作怪的戲法??」 「那水妖身穿紫衣?」 「嗯。」 「前兩天,汴河灣也有個紫衣妖道,裝束與這個水妖相似,搖著個鈴鐺,也是念動咒語,隔空殺死了個人,隨後穿門遁走。有人認出,那紫衣妖道是清明梅船上的紫衣客,名叫董謙。董謙下落雖未查到,訟絕趙不尤卻已勘破,死的那人並非是妖道咒死,而是被一隻銅鈴鐺里藏的毒煙毒死——」 「哦?這兩個妖道莫非是同一個?不過手法瞧著不同,銀器章是被水溺死。我一直瞧著,那水妖並未動手。銀器章也一直坐在船里,並未沾過水——」 「汴河灣的妖道是穿過一扇關緊的門板遁走,這裡卻是在水上出沒。難道真的會妖法?說及這妖道,在下還有一樁案子想請教張作頭,也是死得古怪——」 「你說。」 「幾天前,南薰門內五嶽觀死了個道士。這道士名叫朱敬天,身任經主,掌管那觀中典籍。寒食前,他外出選購經籍,卻一去不回。幾天前才回到五嶽觀,只說被一些事耽擱了。他將購得的幾匣經籍放到經閣中,便回到宿房,叫徒弟給他端了盆洗臉水,隨即關起了門,叫徒弟們莫要打擾。那天下午日頭好,徒弟們在那院子里曬經書。聽到他在裡頭發出些怪聲,又似呻吟,又似嘶叫,還像是在誦念咒語。兩個徒弟湊到門邊去聽,卻再沒聲響,便沒敢攪擾。到傍晚飯時,那些徒弟收好經書,敲門請他用齋,喚了許久,裡頭都不應聲,忙去喚了巡寮來。那巡寮發覺不對,命徒弟撞開了門。進去卻見朱敬天仰躺在床上,已經死去。死狀有些古怪,手腳都被綁在床柱上,大字形張開,臉上裹了張厚帕子,帕子有些濕。揭開帕子,那道士雙眼鼓脹、面色發紫,似是閉氣而亡——」 「那宿房沒有後窗?」 「沒有。只有一扇前窗。那天下午,那些徒弟在院里曬經書,怕起風,不敢走開,都坐在廊邊看著。那宿房門窗都從裡頭閂好,並沒見人進去。」 「也沒有暗室,床下、箱櫃里也未藏人?那些道士擁進去時,沒有人趁亂混逃出來?」 「嗯。那巡寮行事周嚴,撞開門後,叫徒弟守在門口,他獨自進去查看。床下、櫃中、門後幾個能藏人之處都仔細搜過,確信房中並沒人藏躲後,才出來鎖上門,叫弟子來開封府報了案。他則親自守在那門邊。」 「你去時,還發覺什麼疑點沒有?」 「只在他身側發現一個銅鈴,不知是做何用。前兩天,汴河岸邊那樁妖道隔空殺人案,那死者身邊也有個銅鈴,銅鈴里藏了毒香。我疑心二者怕有關聯,忙取出那銅鈴,又仔細查看了幾道,卻並未尋出什麼,只是一個尋常銅鈴,裡頭並無嵌套,藏不下東西。」 「他出去那些天,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也未查問出來?」 「嗯。我想了這幾日,都未想出兇手是如何潛入房中,行兇之後又無形遁走。」 「那道士手上拴的繩子可是這樣打的結?」 張用解下自己衣帶,一頭繞了個小圈,打成死結,而後將另一頭從這小圈中穿過,套在手腕上,用力一扯,手腕便被勒緊。 「對!手腕上就是這種繩結。」 「雙腳則是直接拴死?」 「對!張作頭如何曉得?」 「此人是自斃。」 「自斃?」 「既然門窗緊閉,外頭那些徒弟一直瞧著。房中又無人預先躲在裡頭,也未聽到爭鬥叫嚷,自然沒有兇手。唯一疑點是,人如何將自己手腳叉開,拴到四邊床柱上。打成這種繩結,便可輕易做到。他先拴死兩隻腳,而後將兩根繩子分別拴到頭邊兩根床柱上,打作這種結。繩子長度,剛夠展開兩臂時,能將手腕伸進繩圈裡——」 「既然拴住了自己手腳,又如何自殺?」 「他先將厚帕子浸濕,裹到臉上。再將雙手分別伸進繩套,兩邊一扯,將自己雙手拴死,再解不開——濕帕子蒙死口鼻,透不過氣,片時便能窒息,算是溺水而亡。」 「他為何要自殺?又用這等古怪手段?」 「外頭徒弟先聽到他似乎在念咒,恐怕真是在念咒,這等人沉迷各般神通異術,我們瞧著他是自殺,他自家恐怕是在求飛升成仙之道——」 四、土妖 陸青趕到北郊時,天色已晚。 花奴寧惜惜捎信來說,王倫住在北郊黃柏寺里。陸青去見花奴時,並未問及王倫,不知花奴從何處得來這消息,為何又叫人來傳信。她或許早已知曉王倫與李師師有瓜葛,一直在暗中刺探。 無論如何,陸青都想去那裡瞧一瞧。只是他從沒聽過這寺名,便由城外抄近道,繞過東北角,來到衢州門外。沿路打問,慢慢尋了過去。黃柏寺在郊外一個小市口旁邊,那小街口已無幾個行人,只有街角一間茶肆,已挑起兩盞燈籠,有幾個客人在棚子下坐著吃茶吃飯。 陸青朝黃柏寺望去,見那只是一座小寺。寺門窄小,土牆低矮,門額有些歪斜。門前一株黃柏樹,青茂高大。暮色中,如一團碧雲,將那小寺罩住。他正要舉步過街,卻見那寺門忽然打開,裡頭走出一個人。 那人裝束有些古怪,不是僧人,而似道士。頭戴一頂黃道冠,身穿紫綢袍,披了件紫錦大氅。那張臉尤其怪異,抹得粉白,描了黑眉,塗著紅唇,耳邊還掛了金耳墜。昏冥天色中,瞧著有些幽詭。雖隔了條街,陸青仍一眼認出,是王倫。 王倫卻沒瞧見陸青,他手裡還拿著個銅鈴,一邊搖動,一邊大步向前。陸青頓時想起萬福所言的紫衣妖道,不由得停住了腳。他旁邊茶肆里那幾個客人也發覺了,全都停住嘴,望向王倫。 王倫走到了路口,那裡有個綢衫男子正緩步過街。王倫趕上那男子,手裡銅鈴搖得越發用力,口中竟高聲念誦起來,聽不清念詞,似乎是咒語。那綢衫男子忙站住腳,扭頭驚望。由於背對著陸青,看不見臉,只瞧見他嚇得伸手捂住了嘴。 王倫大步行到那人面前,相隔兩三尺時,停住了腳,朝著那人繼續搖鈴念咒,聲音極高,越發刺耳。念了片時,那人身子晃了幾晃,竟栽倒在地。王倫則轉身便走。 茶肆里那幾個客人一直張嘴呆望,這時一起驚呼起來。陸青忙望向王倫,見王倫已回到小寺那邊,卻沒有進去,反倒走向對街。對街是個店鋪,正在修造。門前雜亂堆著些木料器具、盛土竹筐、貯水大鐵箱,還有一堆土。 王倫快步走到那土堆邊,忽然縱身躍起,跳上了土堆頂。剎那間,他的身子陷入土中,隨即消失不見,那土堆跟著也塌陷下去。陸青忙趕了過去,繞過那貯滿水的鐵箱,卻沒留神土堆邊的一隻竹筐,險些被絆倒,竹筐滾到了一邊。他卻顧不得這些,忙向那土堆望去,那土堆竟陷作一個坑,坑裡頭黑洞洞,不見王倫蹤影。 茶肆里那些人也紛紛跑了過來,圍到坑邊,爭著瞅望,全都驚喚:「那道人呢?埋在裡頭了?」 茶肆主人挑了一隻燈籠也趕了過來,忙喚道:「快把人挖出來!」旁邊一個年輕漢子立即抓起地上一把鐵鍬,跳下去挖土,才挖了幾鍬,似乎觸到什麼,他將手伸進土裡去摸:「是衣裳!」他用力摸拽,竟扯出一大張紫錦,燈下一照,是王倫身披的那件紫錦大氅,中間裂了道口子。 店肆主人忙又說:「人在下頭,莫用鍬,用手刨!」 那漢子果真用雙手刨起來,刨了一陣,叫道:「底下是硬土,刨不動了。」他又抓過鐵鍬,將鬆土全都挖了出來,卻始終不見王倫身體,只挖出幾根細竹條。他又奮力挖了一陣,底下的土越來越緊實,絕無可能埋人,實在挖不動,只得罷了手。 圍看的人驚嘆起來:「那道士是神仙?」「這是土遁術!」「神仙會殺人?分明是妖人,將才街口那人被他念咒討了命去——」 陸青這才想起倒地那人,忙轉身快步回到街口,那裡也圍了幾個人,他俯身湊近去看,一眼便認出了那張臉,艮岳花木監——杜公才。 杜公才仰面躺地,瞪著眼,咧著嘴,嘴角流出些白沫,面部卻已僵住,手足也一動不動。陸青伸出手指探他鼻息,已經死去。 附近的人戶聽到叫嚷,紛紛跑出來瞧。兩處頓時圍滿了人,驚嘆怪論之聲嗡嗡不絕。陸青起身走出人群,他雖已聽萬福講過紫衣妖道之事,這時親眼見到,仍驚恍不已,如在夢中。更何況這個紫衣妖道並非旁人,而是多年故友王倫。而死在地上的杜公才,昨天也才見過。陸青從來不信神怪之說,這時站在街頭,望著兩處圍觀人群,有些不得不信了。 附近的人喚來了當地保正。保正又叫人去那土坑挖了一陣,下面土極緊實,既不見王倫蹤跡,也未見有何暗道,只能將那件紫氅收好。杜公才的屍首沒處停放,又怕搬動後亂了兇案原樣,便尋了張草席蓋住。這時已是深夜,進城太遠,去了恐怕也尋不見官府之人。本地一個鄉書手恰好正要進城,保正忙將此事託付給他,叫他明日一早去開封府報案。 陸青聽了,也忙去那茶肆,討了紙筆,將前後所見簡要記下,託付給那鄉書手,請他去開封府時,轉交給萬福。 這時夜已深,保正和其他瞧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陸青卻仍站在那街邊,竟有些無所適從,心底泛起一陣惆悵。忽聽到身後黃柏寺傳來開門聲,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了出來,朝這邊覷望。陸青忙走了過去,是個老僧,身旁一個小沙彌。 「師父,你寺中是否有人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