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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梁紅玉執意不肯離開,要等著看完河灣中那場廝殺。梁興雖低著頭,耳中卻不斷傳來怒喝、慘叫聲。 半個多時辰後,聲響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兩把刀互擊之聲。梁興不由得抬頭望去,幾十隻船全都靜浮水面,火把燃著了幾隻船身,火焰照耀下,只有中央那隻遊船上,還有兩人在拚鬥。其中一個是安樂窩頭領匡虎,另一個是個白衣黑帽男子。兩人都已受傷,舉動滯重,卻仍在竭力拚斗。七八個回合後,匡虎悶喝一聲,一刀戳中白衣男子腹部,那男子頓了片刻,隨後倒栽進水中。匡虎似乎笑了兩聲,跟著仰倒在船板上。 河灣頓時寂靜,只有蘆葦唰唰拂響。良久,梁紅玉才輕聲說:「那白衣男子是焦智,摩尼教四大護法最後一個。我們過去看一看。」 梁興雖不情願,但這局是自己布的,如何能背轉身,裝作不見? 他從水中撈起長篙,撐動小船向那邊駛去。到近前時,見船上、水面數百具屍首,全都是青壯漢子,難以分辨各是哪一路人。梁興避過那些船隻和屍首,將船靠近中間遊船,攀著船舷,翻身上去。一眼看到匡虎躺在船板上,咧著嘴,微露些僵笑,已經死去。離他幾步遠,則躺著譚琵琶,手腳仍被綁著,胸口上插了把劍,耳邊那個瑪瑙墜子映著火光瑩瑩閃耀。 梁紅玉隨後也攀了上來,她望著梢板上幾十具屍首,也微蹙眉頭,不發一言。掃視片刻,她似乎發覺了什麼,走到船尾一具屍首邊。梁興順著望過去,認出那是楚瀾貼身護衛管豹,管豹大睜著眼,似乎在怨憤上蒼。他的右臂搭在胸口,手裡攥著一團紅絲帕。梁紅玉俯身抽出那絲帕,展開瞧了瞧,隨即丟向水中,被風吹到旁邊著火的船上,迅即燃盡。 梁紅玉轉頭望向梁興,目光似笑似倦:「一個都不剩。要等的三個卻沒來。」 梁興卻忽然想起兒時跟著一個老軍學認「武」字,老軍說,武乃止加戈。武為止武,戰為止戰。他當時似懂非懂,後來或因技癢,或為意氣,總忍不住好鬥之性。卻從未如今夜這般,全然背離武之本義,挑起爭鬥,令人相互殘殺。 他心中沉重,不願須臾逗留,低頭說了聲「走吧」,隨即跳下了船。梁紅玉略一猶疑,也跟著跳下。梁興低頭不看左右,用力撐船,劃離那些船隻,來到灣口下船處,尋見原先那隻小篷船,默默上了那船,順流劃回到那座小木橋。梁興將船停到岸邊,低頭望著河水,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梁紅玉盯著他輕聲說:「你無須自責。那些人並不是泥胎木人,他們來,各有其因,或為利,或為仇,或為忠心,各人生死各人擔。而且事情已了,再想無益,不如好生謀劃,接下來該做什麼。」 梁興悶思半晌。今夜借譚琵琶這假紫衣人,雖將那三路人誘來,卻並無所獲,徒送了許多性命。方肥、楚瀾皆是高明之人,冷臉漢及背後主使也非庸人,恐怕很快便會識破,定會繼續追尋那紫衣人,勢必會引出更多殺戮。他想到「武」字,低聲說:「尋見紫衣人,終止這些爭鬥廝殺。」 「好,你去牽馬,我去還船。咱們下一座橋頭會合。」 梁興心頭鬆了一些,點點頭,將船篙遞給梁紅玉,抓起那把刀,轉身跳上岸,去林子里尋見那匹黑馬,牽出來時,梁紅玉那船已輕快漂遠。他騎上馬,並沒有去追,只緩轡而行。一路思尋,越發覺得,人世真如暗夜,尋路難,循路不偏更難。 眼下要追查那紫衣人,卻不知其來由。那人又行蹤詭異,能夠隨意出入密閉暗室,形同鬼魅,如今不知遁去何方,到哪裡尋去? 他思忖許久,忽而想到一人——施有良。劫持施有良妻兒,脅迫他的,自然是冷臉漢一伙人,施有良恐怕知曉紫衣人來歷。無論如何,該去問一問。只是不知施有良現在何處,先到他家中瞧一瞧。 尋到這個線頭,他略振作了些。旋即想到梁紅玉,恐怕不能再讓她牽扯進來,她受了傷,性情又太過執著,還是遠離為好。他見前頭有條岔路,便從那裡離開了河邊大道,沿著一條土路,向南行去。夜路崎嶇,馬行不快,等繞到城南的戴樓門時,已是清晨。 他想,白天前去,若被人瞧見,又得給施有良增添麻煩。自己也已睏乏,不如晚上再去。於是,他在城外尋了間客棧,將馬牽到後院,叫夥計餵飽。而後胡亂吃了一碗菜羹、兩個肉餅,便去房裡躺倒大睡。 等他醒來時,已是傍晚。他怕又有人跟蹤,算過房錢馬料,騎馬在城外繞了一圈,吃了碗棋子面。等到天黑後,才慢慢進城,一路都沒發覺異常。來到西興街口,見小街已經沒有行人,只有一些門縫裡透出些燈光。看到左邊第五家門縫裡也有些微光,梁興心裡頓時翻湧。這扇門,他曾當作家門一般。 下馬走到院門前,他猶豫片刻,才抬手敲門。半晌,裡面應了一聲,隨即一陣咳嗽,是施有良。 院門開了,背著光,只見消瘦身影,看不清臉。施有良身上原本時常帶著軍器監桐油硫黃的氣味,這時卻變作濃重酒氣。 梁興張開口,卻喉嚨發澀,咳了一下,才喚出口:「施大哥——」 「哦??你?」施有良有些驚訝,又有些虛怯。 梁興正要再次開口,忽覺旁邊火光閃亮,扭頭一看,愣了一下:一個人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搖著銅鈴,朝這邊走了過來,身形步姿極僵硬。裝扮更是怪異,頭戴朱紅道冠,身穿紫錦衫褲,身披紫錦大氅。看體格是男人,臉上卻畫眉塗脂,嘴唇抹得鮮紅。 那紫衣怪人走到梁興近前,卻不看他,轉身望向施有良。火光映照之下,梁興才看清,幾日不見,施有良竟枯瘦得不成模樣。他盯著那怪人,目光急顫,嘴唇也抖個不住。 那怪人搖動銅鈴,口中急念了一串古怪話語,念罷之後,嘴中忽然噴出一道火焰,直衝向施有良。梁興大驚,忙要伸手去救,施有良已慘叫一聲,渾身旋即燃起火來。梁興忙一把脫下外衫,施有良已奔跳出門來,栽倒在街上,不住打滾慘叫。梁興拼力揮動手中布衫,去扑打他身上火焰,卻哪裡撲得滅,只聽到施有良嘶聲大喊:「救我妻兒!貼職!」連喊了數聲後,再不動彈,火卻仍未燃盡。 梁興悲怒至極,轉頭去尋那紫衣怪人,卻見那紫衣怪人往街那頭快步逃去。他從馬背上一把抽出鋼刀,急追了上去。那紫衣怪人卻拐向了旁邊一條小巷。街上鄰舍聽到慘叫聲,紛紛出來探看。 梁興飛奔到那巷口,見那巷子是個死巷。那紫衣怪人剛奔到巷子中間,忽然停住腳,伸出右手,朝空中舞弄了一番。又倒轉左手,將火把伸向自己後背,竟點燃了那件紫錦大氅。隨後將火把向後用力一拋,險些砸中梁興。梁興忙閃身避過,卻見那怪人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火焰已燃遍後背。 梁興驚在原地,身後許多人紛紛趕來,也都駐足驚望。 古怪卻並未結束,那怪人靜立片刻,全身已燃著,雙足卻忽然離地,身體緩緩升起。眾人頓時驚叫起來。那燃火身軀卻不斷上升,灰燼不住飄落。升到半空中時,竟燒得只剩一簇火焰,旋即燃盡。 巷子頓時一片漆黑?? 四、水妖 張用總算能站得起來了。 這一天一夜拘綁,讓他對筋骨、血脈、肌肉、呼吸有了不少新見,他繞著蠶床,一邊甩動手腳,一邊連聲感嘆:這身體真是奇妙至極,一毛一孔、一精一血、一筋一骨,拼湊起來,竟能如許靈敏、強韌,不但能感能覺、能知能思,更蘊藏喜怒哀樂萬端情致,演化出善惡美醜無限樣態,真正是天地之靈、萬物之英。他原本便對造物驚嘆不已,這時更是崇仰無比,不由得朝天拱手一揖:「我不知您是神是仙、是靈是氣,無論如何,請受張用一拜!」 「你在拜誰?」門忽然打開,剛才那綠衫婢女端著一盤飯菜走了進來,那雙水亮大眼裡滿是疑義。 「拜那個叫你端飯菜進來的。」 「章員外?他還沒回來呢。」 「呵呵,那便拜沒叫他回來的。」 「嗯?」女子越發納悶。 「你是阿翠。」 女子瞅了他一眼,仍不答言,將托盤擱到門邊一張舊木桌上。 張用細瞅著她,不由得讚歎:「真正奇妙,他不但能叫人說真話、道假話,還能叫人假里藏真、真中藏假,或似真實假、似假實真,更或是不真亦不假、似真又似假——唉!真正奇妙!」 女子聽得疑惑,微有些惱:「不知你在叨嘈什麼,你不餓?」 「又餓又脹,得先解手。哈哈,上邊吃、中間消、下邊解,生而即知,不學自會,奇妙奇妙!」 女子臉頓時沉下,轉身快步出去,朝門邊冷聲說了句:「給他拿個馬桶進去,門鎖好。」 一個身著褐綢衫的壯漢提了箇舊馬桶,進來擱到門邊,出去鎖上了門。張用笑著過去,溺了泡長尿,又細細參研了一番排泄的道理。轉身見那托盤裡有兩張油餅、一碟麻油蘿蔔丁、一碗麥粥,他剛要伸手去抓那油餅,忽而想起便後人都要洗手,不由得停住手,又細考起臟與凈的道理。 就這般,以往從未留意之事,樣樣都變得新鮮,他一件件細察細想,全忘了身在何處、為何而來。直到後窗外傳來那女子聲音:「你們兩個去接員外。」 他聽到後,不由得走到後窗邊,向外望去,一眼先看到寬闊河水,映著夕陽餘暉,萬尺金緞一般,果然是黃河。房後一段斜坡,生了些青草,水邊搭了座木棧橋,橋邊拴著只敞口小船,梢板上亂堆了些麻繩,一隻長櫓斜架在尾板上。張用並沒看到那綠衣婢女,只見兩個褐綢衣漢子走下草坡,一起上了船,一個解開纜繩後,坐到了船頭梢板上;一個立在船尾劃櫓,顯然是個熟手,雖是橫渡,卻劃得平穩輕快,很快便遠離棧橋,筆直駛向對岸。 張用望著那河水,想到百十年來,黃河屢屢改道泛濫,不知沖毀了多少民屋田地。朝廷為尋治水良策,也不知起了多少爭議,花費了多少民力物力,至今卻始終無能為力。張用一直想沿著黃河,走到源頭,去探查一遭,看能否尋出個利導之法,卻始終未能成行。這時黃河就在眼前,水聲漫漫,似在低聲喚他。他想,等了結了眼前這樁事便去。 分了一陣神,再看那隻船,竟已駛到了對岸。那岸邊有株大柳樹,樹身彎垂到水邊。那船便泊到了那柳樹旁,一半船身被柳蔭遮住。船上兩個漢子這時望過去,身形已小得不足一尺。劃櫓那個坐到船尾歇息,船頭那個彎著腰,將纜繩拴到了樹榦上,而後跳下船,在岸邊來回走望。 那岸上稀落有些行人車馬往來,田間散布村落,四處升起炊煙。半晌,夕陽落山,暮色漸起。有個人走向那隻船,只能隱約辨出似乎是個盛年男子。岸上那漢子迎了過去,兩人一起走近水邊,漢子扶著盛年男子上了船。那漢子仍走到船頭坐下,盛年男子則坐到了船中間,划槳漢子也隨即起身,搖動長櫓,小船向這邊駛來。 這時對岸景物已被暮色掩住,河面一片蒼茫。張用一直瞅著,小船駛到河中央時,隱隱辨出,那盛年男子肥頭寬肩,下巴一圈絡腮濃須,正是銀器章。只是,銀器章平日渾身散著豪闊氣,即便坐著不動,也昂昂然的。這時他卻不時向前後覷望,隱隱透出些不安。張用不禁笑起來,假虎如今成賊鼠。 他正笑著,那船後一丈多遠處,水面忽然一亮,再一瞧,一團亮光從河水中浮晃而出,圓月一般。 咦?月亮從河中間升起?不對呀,今天才月初。張用忙仔細望去,並非月亮,而是一盞白琉璃燈。隨著那亮光,一團影子也跟著浮了起來,立起在水面上。映著那光,張用一眼瞧出,是個人。 那人頭戴銀閃閃蓮花道冠,身穿紫袍,肩披一領紫錦大氅,臉抹得粉白,嘴又塗得血紅。他挑著那琉璃燈,伴隨一陣急急銅鈴響,竟在河面上踏水而行,疾步追向那船。 船上三人也已發覺,一起回頭驚喚。張用聽到銀器章連聲催嚷:「快划船!快划船!」粗礪的聲音在河面上回蕩。 船尾那漢子慌忙加力,急急搖櫓,船隨之加速。紫衣道人卻緊追不捨,在河面上疾奔,紫錦大氅於風中招展飛揚。不多時,他便追上那船,直奔到船右側,扭頭望向船中的銀器章,忽然放聲念起了咒語,銀器章驚得縮到船舷另一側。 那道人念了幾句之後,銀器章猛然慘叫一聲,隨即趴伏在船里。那道士也停住咒語,沉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河面頓時變暗,除了水聲,再無聲息?? 五、失神 陸青來到皇城東華門外,穿進斜對面一條巷子。 他是來尋皇城使竇監。此前他已打問到,竇監是個孤兒,楊戩將他收養進宮,一力扶持至六品內侍都知,出任皇城使,並將這巷中一院房舍賞給了他。皇城司設在東華門內的左承天門,由此處步行去皇城司只需一盞茶的工夫。 陸青來到那院門前,見黑漆門樓雖不雄壯,卻也透出肅然貴氣。他抓起門環輕輕叩響,應門的是個年輕白嫩男子,頭戴直角襆頭,身穿紫絹袍子,是個內侍。陸青報上姓名,說明來意。那內侍翻了翻眼,說了聲「且等著」,便關門進去。半晌出來又翻翻眼:「進來吧。」 陸青隨著他走進院中,見裡頭並不寬闊,廳前兩株古松,恐怕有上百年,樹身如蟒盤曲,樹冠巨傘一般,幾乎將院頂遮盡,院里十分陰涼,甚而令人背寒。 陸青走進廳中,見竇監端坐在一張黑漆椅子上,身穿一件白絹涼衫,直直瞅著他。麵皮白凈,臉型圓柔,五官和順。雖已年近四十,乍一瞧,似個二十來歲溫善士子。唯有那目光才顯出年紀,沉暗、謹慎、細敏、狠利,混雜了在宮中三十年拼爭之跡。與清明那天不同,今日他眼中更透出些哀寂、惶惑,恐怕是由於楊戩之死。 竇監並未起身,也未請陸青坐,開口便問:「你要問什麼?」聲音喑啞冷厲,如同利刃劃破布帛。 「清明那天,楊太傅到汴河,是否去見王倫?」 「那天你在太傅轎子邊,看來並非偶然?」 「我在尋一個孩童。」 「你去那轎子邊做什麼?」 「那孩童是個孤兒。」 竇監目光一顫,眼中寒意陡升:「你對太傅做了些什麼?」 「竇都知寸步不離,護著那轎子,豈會不知?」 「我??你??」 「竇都知當年有楊太傅救護,我要尋的那孩童,卻生死不知。」 「什麼孩童?」 「他名叫王小槐,王豪之子。」 「我並不認得,也不曉得。」 「他與楊太傅同鄉,拱州睢縣帝丘鄉。」 「這又如何?」 「王豪臨死前,將帝丘那片田地獻給了楊太傅。今年元宵節,王小槐又將田契交給了杜公才。之後,他便失蹤不見。」 「田契一事,我知道。但那孩童去向,太傅不知,我也不知。」 「清明那天,林靈素現身汴河,身後跟了兩個道童,其中一個便是王小槐。」 「哦?你既然已知他下落,來我這裡問什麼?」 「竇都知可否認得建隆觀道士陳團?」 「不認得。關於林靈素,你還知道些什麼?」 「王倫。」 「王倫?」 「去年臘月,王倫被捕,該是竇都知所為。」 「是我。他和林靈素有何關聯?」 「王倫被捕後,為何旋即又被放出?」 「太傅下的令,我只奉命,其他一概不知。」 「王倫為何去登州?」 「他去了登州?」 「 他身邊跟了兩個人,不是竇都知所差?」 「兩個人?」 「清明那天,楊太傅趕去虹橋,王倫也去了那岸邊。其中緣由,竇都知也不知情?」 「我只奉命護行??」竇監眼中露出失望,甚而有些委屈。看來他確不知情,楊戩也並未全然信任於他。楊戩一死,他失了依靠,今後恐怕極為艱難。 「竇都知也不知王倫下落?」 竇監搖搖頭,兩眼失神。 「竇都知可知唱奴李師師近來動止?」 竇監呆望門外,片刻才回過神:「李師師?你問她做什麼?」 陸青見他事事懵然,便笑了笑:「多有攪擾,在下告辭。」 「慢著。你既然來了,便替我相一相。」 陸青微一沉思,道了句:「從此孤舟迷江海,何如村岸泊炊煙。」 竇監聽後,又怔望向門外松蔭。半晌才回過眼:「多謝陸先生開示。我會差人留意查尋王倫與王小槐。另外,李師師似乎也失蹤不見,李供奉暗中派了人去尋她。」 「李彥?」 「嗯。此事不尋常,陸先生自家當心——」 第十六章 奇死 在德不在險。 ——宋太宗?趙光義 一、手臂 趙瓣兒站在瑤華宮門前,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 若不是這瑤華宮嚴禁男子進入,她還到不得這裡。不過,由官府委派女子來查案,還絕無先例,自然難以讓開封府開具官告書憑。倒是瓣兒自家想出一個主意:二哥趙不棄和開封府司法參軍鄧楷相熟,鄧楷又是個隨和人,央他來做個引介,半公半私,既能入得了瑤華宮門,又能免去公文麻煩。 萬福便去尋見鄧楷,鄧楷聽了立即滿口應允,身穿官服,自己騎馬,給瓣兒雇了頂轎子,一起來到瑤華宮。 這時見瓣兒笑,他也笑起來:「果然是趙將軍的妹妹,尋常女子只聽得泥里埋了只手臂,避都避不及——」 瓣兒笑著應道:「手臂長在人身上時,沒見誰怕。斷下來,仍是那隻手臂,為何要怕?」 鄧楷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和瓣兒一起走上瑤華宮門前台階。瑤華宮並不大,但院牆極高,牆頭樹木幽茂。門樓盡刷作青綠裝。大門緊閉,只開了右邊一個小側門。雖近鄰金水門外鬧市,卻極雅靜。 剛走到那側門前,裡頭便迎出一個中年葛袍女冠,冷眼打量過來,認出了鄧楷。 鄧楷也已收起笑臉:「前幾日那手臂一案尚未勘查明白,上回那內監來時,遺漏了幾樁要緊證據。開封府不好再去勞煩內侍省,瑤華宮又禁止男子進入,特去宗室延請太宗皇帝六世孫、寧遠將軍趙不尤之妹、宗姬趙瓣兒前來代為查問。」 「我進去稟告都管。」 那女冠冷著臉轉身進去了。瓣兒知道,道教宮觀之中,方丈為長,監院當家,都管為第三位,輔佐監院管領內外大小事務。半晌,那女冠引了一個五十來歲女冠,身材瘦高,緋色道袍,神色更加冷厲。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冠,身穿青色道袍。 鄧楷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道,那都管聽後,冷眼掃視瓣兒,瓣兒將目光迎了上去,不傲亦不怯。那都管移開目光,冷聲說了句:「隨我來吧。」 瓣兒朝鄧楷偷偷一笑,抬腳邁過門檻,跟了進去。那都管並不回頭,邊走邊問:「你要查問什麼?」 「一共六件事:一、先去看那埋藏手臂之處;二、瑤華宮可有男子混入?三、發現手臂前幾日,進出宮門的女冠;四、那幾日可有宮外女子進出?五、宮中可有人認得左手生了六指之人?六、宮中近一個月來,可有異常?」 「第一件,巡照帶你去看;第二,瑤華宮常日只開這一道側門,絕無男子敢走近門前台階;第三,進出宮門的女冠,叫巡照給你列個單子;第四,瑤華宮並非一般道觀,除非宮裡貶放妃嬪,從不許宮外女子進入,正月以來,你是頭一個;第五,我已問過,並沒有誰認得六指男子;第六,瑤華宮不許有異常。好了,你請便——」 都管說罷,仍不回頭,快步向前,走進前殿,留下那個年輕女冠陪著瓣兒。瓣兒這才明白,都管口中的「巡照」正是這年輕女冠。巡照是宮觀中監察一職,執掌規令,協理宮事。瓣兒看她雖只比自己年長几歲,卻面色蒼白冷肅,透出些凌然威嚴之氣。她只冷掃了瓣兒一眼,清聲說:「請隨我來。」便向前殿側邊的一條青磚路行去,瓣兒忙快步跟上。 頭一回進到這瑤華宮,瓣兒不住掃視四周,中間是接連三座殿,靈宮、玉皇及藏經籍的三清閣。兩側是一排排院落,比其他道觀格局小許多,但檐宇清峻、雕欄精巧,多出一種秀整之氣。地面盡都是青石磚,清亮光潔。沿著周邊黃土刷飾的圍牆,全都是高茂古木,滿眼蔥鬱。沿路極少見到女冠身影,偶爾走過一兩個,也都低眉斂容、神情謹肅。四下清寂,連腳步聲、呼吸聲都比常日顯重,瓣兒不由得渾身一陣陣發冷。 走到後院,是一大座院子,但烏漆院門緊閉,裡頭只間或傳來咳嗽、洗涮、拍打衣物聲,此外只覺得那是一座空院。瓣兒猜測,這必是幽禁嬪妃之地,哲宗孟皇后恐怕便在裡頭。她二十三歲時被誣為「陰挾媚道」,廢居於此,當今官家即位後,雖曾將她召還宮中,但旋即又貶回這裡,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瓣兒心想,這冰冷院子,自己恐怕一天都受不得,何況三十五年?除了孟皇后,裡頭不知還囚禁了哪些含冤妃嬪。不知將來能否尋到機緣,來替她們查清冤情? 她正想著,那巡照朝她冷眼示意,隨即拐向左邊,沿著那冰冷大院子的外牆巷道,向南走到瑤華宮後院,一片池水,四周錯落種了些花木,清幽中透出些蕭疏寒意。靠後牆,是一排六座小院落。其中一個院里傳來狗吠聲。 那巡照引著瓣兒沿花木間碎石小徑,來到西牆附近,那裡種了一大叢芍藥,枝葉鮮綠。巡照伸手指了指葉叢後面,瓣兒湊近彎腰一看,那裡泥土被挖出了一個小坑,裡頭隱約還有些烏黑土粒,應是血跡所浸。她注視片刻,直起身,環視四周。在這裡偷埋人臂,後邊那一排院落里住的人最便宜。其中,靠西這兩個院子尤其近便。 於是,她問:「後面這排院落里,住的都是哪些人?」 「這後面住的是瑤華宮二十四位執事,四人一院。我住在第二院。」 瓣兒記不清二十四位執事究竟有哪些,便問:「能時常出入瑤華宮的有幾位?」 「只有都廚、經主、化主、公務四人。都廚每日清早去菜市採買油米菜蔬,經主每一旬出去尋買一回經籍,化主主掌募化,公務管領宮外房田租課,後兩位執事須不時進出。」 「宮裡人向外攜帶物件,可會查問?」 「宮中物件,嚴禁帶出,出宮都會細查。」 瓣兒聽後,點了點頭。在家中,她已與哥哥趙不尤商討過。瑤華宮門禁極嚴,男子極難混入。何況那手臂十分粗壯,六指人身材也一定健壯,更難矇混入宮。即便混入,他身死之後,屍首其他部分也難掩藏,除非將剩餘屍身帶出宮,這又更難,因而,六指人應該是死於瑤華宮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