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成?」兩人又同聲質疑。
「在下也知,五成這個數,難合兩位行首之意。但貨缺價該漲,情誼更須顧,因此才說出這個對半之數。等各地礬貨陸續到來,再降回常價。兩位行首各放開眼,讓一步。生意之事,重在江河長流,兩位都是長輩,這道理自然無須馮賽再多言。」
兩人又各自垂眼思量半晌,染行行首先抬頭髮話:「他若能答應守住五成這個限,我便叫染行的人都回去。」
「我答應。」
「好!一言為定!」馮賽忙說。
此事總算平息。馮賽又說了些緩轉閑話,兩人漸漸松活下來,露出些笑,彼此說了些寒酸帶刺、相互打趣之語,馮賽見他們嫌恨釋盡,這才起身告辭。出來後,他才長舒了一口氣,急忙上馬,趕回岳父家。家中只有一個老染工看門,說並沒有人來報信。馮賽聽了,重又擔心起來。
直到天黑後,周長清才派了竇六來,說那八十萬貫錢袋陳三十二已經取出,果然有兩個人跟蹤他到那個宅院。並且已經有兩個男子一夥,執意住進十千腳店後門邊的一間房舍。
馮賽這才放了一半心。不知那兩個男子是哪一方所派,若是譚力一方,恐怕正是截斷礬貨的樊泰,四人之中,樊泰露面最少。
那麼,李棄東呢?他眼下藏在何處?
三、暗室
梁興被火圍困,正在急思對策,忽然聽到隔壁一聲驚叫,是梁紅玉那使女,恐怕才從睡中驚醒,自然是要衝出門去。
梁興忙摘下壁上掛的一把寶劍,疾步走到門邊,要去救那使女。可剛打開門,火焰便撲面灼來。接著,一聲銳響又疾射而至。他只得迅即將門關上。叮的一聲,又一支短箭釘在了門板上。隨即,隔壁傳來吱呀開門聲,接著一聲慘叫,而後撲通一響,那個使女恐怕被短箭射中倒地。濃煙從門縫下湧入,嗆得梁興劇咳起來,眼睛也頓時熏出了淚。
「接著!」身後忽然傳來梁紅玉聲音,一件物事隨即飛向他。他伸手接住,是一件浸濕的絹衫。他忙用那濕衫捂住口鼻,見梁紅玉也用一條濕衫蒙住半邊臉,端著燭台,打開牆邊一個大木櫥,掀起一塊貼了銅皮的底板,回頭向他招手。
梁興一愣,原來那底下藏了個暗室。他正要過去,卻聽見隔壁那使女在呻吟低哭。他忙朝梁紅玉示意一眼,撂下長劍,將那條濕衫綁在口頸間,從門邊衣架上抓過一件紅錦褙子,重又打開門,將褙子拋了出去,趁勢蹲下身子,疾速出去,俯身趕到隔壁,火光中見一個十四五歲綠衣少女躺在門邊,胸口插著一支短箭。他伸臂挾住,照舊蹲身急行,將那使女拖了回去。煙焰間嗖嗖幾聲銳響,短箭不斷射來。一支射中了他後背,一陣劇痛,他卻顧不得,護住那使女搶進門中。梁紅玉在一旁迅即關上了門。
房內濃煙瀰漫,火焰已燃著窗紙,外頭不遠處傳來幾個婦人驚叫失火。他挾著那使女走到木櫥邊,梁紅玉手裡握著那柄長劍,讓他先下。他抬腿鑽了下去,底下是一道窄梯,勉強容一人通過,兩邊都是灰牆。恐怕是一樓巧用錯覺遮掩,相隔二尺,砌了兩堵牆,從相鄰兩間房中看,卻都只有一堵。人更難想到通往地下暗室的入口竟設在二樓木櫥里。
梯子太窄,梁興將使女側抱在懷前,一步步向下行去。梁紅玉也隨即鑽了進來,將頂板蓋死,舉著燭台在上頭照路。梯子極長,有一層半樓高,下到梯底,已是地下幾尺深處了。眼前一條窄道,盡頭是一扇鐵門,掛著把銅鎖。
梁紅玉從他肩膀上遞過一把鑰匙,梁興騰出一隻手接過來打開了鎖,裡頭是一間小小斗室,四麵灰牆,只有一張小木床。梁興走進去,將那使女輕放到床上。回頭一看,梁紅玉已關上了鐵門,將罩口鼻的濕衫用劍割作幾條,塞緊了門縫,而後端起地上的燭台,轉身望向他,目光清寒,竟無絲毫驚慌。
他越加欽佩這個女子,竟有些不敢對視,便移開目光,環視這斗室,裡頭有些潮悶,便問:「那人原本關在這裡?」
梁紅玉卻不接話,只說:「你們兩個中的箭得拔出來。」說著走過來,將燭台遞給梁興,從腰間解下一個絹袋,打開袋口,裡頭是一把極小的匕首,幾個瓷藥瓶,一卷白紗。
「箭頭有倒鉤,得割開皮肉才取得出來。我只在一旁瞧過幾回,並沒取過。先取你的試手,沒有麻藥,你得忍痛——」
梁興忙說:「不怕。」
梁紅玉點點頭,抽出那把匕首,刀刃極尖薄鋒利。她將刀尖伸向燭火,來回燎了燎,而後走到梁興背後,割開了中箭處衣衫,輕聲說:「咬著牙。」梁興忙點點頭,隨即後背一陣刺痛,刀尖割進了肉里,原本沒咬的牙頓時咬緊。接著,又一陣鑽心之痛,後背的箭被拔扯出去。他不由得悶哼了一聲。梁紅玉將那支帶血的短箭塞進他手裡,隨後取出藥瓶,給傷口敷了些葯。
梁興忙道了聲謝,梁紅玉卻似沒聽見,走到床邊,去看那使女,隨即輕聲說:「她的已不必取了??」
梁興一驚,忙將燭台湊近,見那使女面色蠟白,一動不動。他伸出手指去探,已沒了鼻息。
梁紅玉靜望那使女半晌,輕聲說:「她也是官宦家女兒,原先是人服侍她,到這裡,卻服侍了我近半年。她樣樣都做不好,又好哭。為這哭,我責罵過她許多回。再苦再傷,眼淚萬萬不能叫旁人瞧見。人原本只欺你一分,見你哭,便會欺你三分。如今也好,她再不必忍淚了??」
梁興見梁紅玉眼中淚光一閃,忙低下頭,又不忍再看那使女,便轉過身,重又去環視這地下斗室,卻無甚可看,只有四面牆,屋頂也不高,伸手便能摸到。
「外面這些人是你引來的?」梁紅玉忽又開口。
梁興在樓上便已想到此事,卻不及細想。這時聽到,越發慚愧,不知該如何作答,低頭默然回想,離開任店後,自己一路走來,格外小心留意,並無人跟蹤。但旋即想到,自己疏忽了一條,摩尼教在京城各處都有教眾隱跡,或許是來紅綉院途中被某個教徒看到。不過,摩尼教並非要殺紫衣人,而是要生擒。這等火燒綉樓,應該並非摩尼教所為。
「他們遲早也會尋到這裡,我也在等他們——」梁紅玉嘴角微笑,卻眼露寒光。
「外面這些人恐怕不是摩尼教徒,清明那天,有個冷臉漢帶人劫走了鍾大眼的船??」
「我見了。那人什麼來路?」
「暫不清楚。」
梁紅玉眉尖微蹙,低頭默想片刻,才又說:「那紫衣人不是尋常之人。我將他關在這裡,鐵門一直鎖著。第三天,他竟消失不見。過了兩天,卻又出現。又過了兩天,又不見了影。這般來來回回幾遭,七八天前,他又不見了,卻再沒回來——」
「哦?這裡可有其他秘道?」
「我查過許多回,只有這四堵牆,連地蛄鑽的縫兒都沒見。」
梁興見梁紅玉眼含疑惑,更微有些驚懼,應該沒有說謊,忙去細看了一圈,四面都是刷了灰的土牆,頂上、地下更只有碾光的厚土,的確連略大的縫都不見。
梁興不由得疑惑起來,摩尼教向來喜用妖法惑人,他們耗這許多氣力欲得紫衣人,難道此人真是某種妖異?
四、空院
張用瘸著腿走進那莊院後面小門。
院里寂無聲息,只有幾隻鳥在空地上走跳啄食,他一進去,那些鳥立即驚飛而去。空地上間錯種了幾株桃杏梅李,枝葉正鮮茂。
對面是一道黃泥院牆,中間一扇月門緊閉,掛著一隻銅鎖。院內一座小樓,兩邊各露出一溜房舍的青瓦屋頂。這恐怕正是那滄州三英所言的後院。那月門門板下方貼了一塊黑漆鐵皮,他走近一瞧,那鐵皮兩側有活頁和插銷,是扇小窗。面上沒有絲毫銹跡,邊沿處還閃著亮,是新裝的。他拔開那插銷,打開了小窗,不顧腿疼,半跪到地上,側著頭朝里望去。裡頭是樓後的一片空地,長滿青草,中間一條青石小徑。草間散落了一些飯渣,都已干凝。
他起身又回望院子,右邊一口井,井邊一塊青石洗衣砧板。左邊則有幾間矮房,瞧著是廚房。
他先走向那廚房,卻見牆角地上有兩團毛茸茸黑色物事,走近一看,是兩條黑狗,都已僵死,身上許多蒼蠅在飛爬。他看那兩條狗都微齜著牙,嘴角地上有些白沫,已經干透,應是中了毒。
他盯了片刻,轉身走進那廚房,見滿地枯腐菜葉,踩得稀爛。鍋碗盆碟一概不見,只有一個空灶台,幾隻竹籮、竹筐。張用笑了笑,這裡自然是被那滄州三英洗劫過,兩條黑狗遭他們毒殺,後院那小門也是他們留的。他說了聲「多謝」,轉身出來,見那後院牆和外牆之間有一條青磚甬道,便向前頭走去。
走了一小截,發覺牆腳上有一些污痕,他湊近一瞧,是血跡,已經發烏。其中還有四道指印,是人趴在地上,慌忙之間用血手抹出。牆面上還留下兩道新痕,是人順著牆溜下時腳尖蹬踩出的。張用盯了半晌,才繼續前行。走了幾步,又見到一片血污印,十分凌亂,胡亂塗抹的一般,牆面也有蹬踩溜下的痕迹,還沾了一小片銀綉卷草紋藍錦。再往前兩三步,牆頭上方又有蹬踩痕迹,只是其中一處腳印並非向下溜,而是向上蹬。
看來是三個人翻過牆頭,前頭兩個跳了下來,卻被那兩隻黑犬撲來撕咬。最後一個才要下來,見狀,忙又爬了回去。
他細想片刻,繼續前行。拐過前面院角,是一個開闊中庭,種了幾株柏樹、桂樹,也極寂靜,唯聞鳥鳴。那後院黑漆木門緊閉,掛了個大銅鎖。十六巧住在這裡頭?他走過去,推開些門縫,朝里望去。裡頭是個寬闊四合庭院,中間一個大水池,堆疊假山,浮滿新生蓮葉,才青錢大小。左右各有六間房舍,南邊中間則是那座小樓。房門全都關著,沒有一絲聲息。
張用朝裡頭高喚了一聲,卻只有空蕩回聲,倒驚得身後柏樹上幾隻鳥撲啦啦飛走。
他轉過身,走向前庭。前面是一整幢寬闊房舍,進去是一間後廳,桌椅都被搬走,四麵粉牆上留下幾塊白印,原先自然掛了字畫。兩邊兩座博古架,架上器物也全都一空。張用看磚地上桌椅拖動痕迹,都是朝向後門。
後廳兩側各有三間卧房,他一間間進去瞧,裡頭也都只剩空床空櫃。他見一個床腳邊掉了一根細銅鉤,便俯身撿了起來。出來穿過側邊過道,走到前廳。前廳十分寬大,卻空空蕩蕩,只有中間擺著張烏漆大方桌。桌邊和牆邊磚地上有許多椅腳印,牆上也空留字畫印。
前院大門前只有四行車轍印,兩輛車,載不走這許多器物。這些自然也是那滄州三英趁著莊院無人,分了幾夜搬走。
他見前頭無甚可看,便瘸著腿,吹著哨,甩著那根銅鉤,又回到中庭那後院門前,將銅鉤扭直,頭上彎了幾彎,戳進那鎖洞,搗弄了片時,便打開那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院中幽靜得如一口井,他的瘸腿腳步聲異常刺耳。那滄州三英說這裡發生兇殺,前院大門又只走了兩輛車,銀器章和自家人乘一輛,另一輛最多盛納六個人。不知十六巧全死了,還是剩了幾個?他們又是被誰所殺?
張用先走到左邊廊道,推開了第一扇門,先聞到一股餿臭味,進去一瞧,屋子中間擺了張圓桌,桌上一盞油燈,一個黑漆木食盒,盒裡四隻青瓷菜碗,都覆滿發霉綠毛。桌邊一隻木凳倒在地上,旁邊兩根黑漆木箸,一隻摔碎的白瓷飯碗,撒了許多米粒,也都發霉,並被人踩過,腳印粘黏,延續到門口。他走過去一瞧,桌子下頭還有一攤嘔吐穢物,已經干凝。看來飯菜里被人下了毒,吃飯之人倒地身亡後,被人抬走。
張用又環視屋中,屋子裡陳設極簡,靠里牆一張暗紅雕花木床,床帳被褥都是中等羅綢,被子胡亂掀開在一邊,睡過後並沒有鋪疊。床腳地上有隻馬桶,裡頭發出濃重臊臭味,自然沒有提出去清倒。
靠窗這邊,是一張暗紅木桌,靠里整齊擺放文房四寶,物料工藝也都不俗,瞧著卻沒有動過。門後有一座黑漆衣架,上面掛了件褐色舊錦褙子。張用一見那褙子,立時知曉,這屋中住的是銅巧杜昇。
杜昇精於製作各般銅器,工藝超絕,舉世無匹。十多年前,官家因見上古史傳記載,聖王大禹曾鑄造九鼎,以享聖神、鎮九州。這九鼎關乎國運,遇聖則興,遇衰則隱,相繼遷於夏商周三朝。周朝衰落後,九鼎從此淪沒不見。官家最好古禮古器,為彰顯聖朝威嚴、國運隆盛,下旨重鑄九鼎。這項鑄造工程無比艱巨,僅青銅便耗費二十二萬斤。總監此役的,便是杜昇。
九鼎鑄成後,賞銀之外,杜昇還得了一匹御賜官錦。他花重金請鄭皇親家的裁縫替自己裁製了這件錦褙子,只要外出辦正事,只穿這件,一穿便是十多年,顏色已經灰淡,邊緣也早已磨破。張用望著那舊褙子,不由得笑嘆,杜昇終於不必再披這破錦片子了。
他轉身出門,又去查看其他屋子。他雖已有預料,卻也驚得連連咋舌——
五、琴奴
陸青來到凝雲館。
夜已深,凝雲館門前仍亮著盞燈籠。那燈籠形制特異,做成一支琵琶,紅木為框,面綳白紗,槽、軸、柱、弦全都照真琴擬制。陸青尚未走近,便聽到靜巷高牆之中傳來箜篌之音,如流水洗心、明月映懷,胸中頓時一片凈亮。
他不由得駐足細聽,卻發覺,這琴聲似專與人作對:才覺靜如幽潭,卻猛落下一陣急雨;方涼爽暢懷,又豁然天晴,虹貫長空;正心迷神醉,卻雞聲破曉,大夢乍醒;仍在恍然,又身化為蝶,夢中套夢??陸青雖常年心靜,仍被這琴聲引勾得忽高忽低,跌宕不止。幾番震蕩之後,心已如海波搖漾,魂魄更是不知飛向何處。
魔音??他不由得低聲評道。正在眩暈不已,那琴聲卻忽然收止,四下頓時寂靜。一個女子的笑聲忽然破空響起,那笑聲,暢快中含著嘲戲,無忌里又隱透悲涼,與那琴聲如出一轍。
陸青並未見過琴奴戚月影,但猜想這琴聲及笑聲,恐怕只能是她。琴奴通習幾十樣樂器,最精於箜篌,只用一架箜篌,便能彈出古琴、箏、阮、琵琶、月琴等十來樣樂器之音,人稱「一人成隊,一琴成坊」。這凝雲館名也來自李賀箜篌詩中那句「空山凝雲頹不流」。
陸青正要舉步過去,忽見那門裡亮出幾盞燈籠,伴隨一陣歡笑聲,一群人走了出來。幾個綢衣僕役牽著匹綉鞍黑馬,護著一個錦衫盛年男子先出了門,兩個綉衫婢女隨侍一個靚妝女子出來相送。
那女子腰身如蛇,舉止妖俏。粉潤秀臉上,一雙桃花眼,含媚帶醉。笑聲格外響亮,裝束更是奇麗:梳了一對二尺高鬟,戴了一頂碧玉金花冠。香肩裸露,只披了件半透粉紗衫。艷紅抹胸,織金孔雀羅長裙,臂挽一條水紅長綾帶。燈光映照之下,恍似佛寺壁畫上逸出的飛天一般。
那盛年男子身形舉止瞧著是個重臣,他走到馬邊,收起調笑,正襟抬手道過別,才端然上馬離開。女子倚門佇望,等那一行人出了巷口,轉過不見時,忽而噴出笑來,笑聲驚得巷裡的犬一起吠叫起來,她卻笑得止不住。身邊那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一起納悶。
陸青等那女子終於笑罷,才走到近前,抬手一揖:「請問小姐可是琴奴?在下姓陸名青。」
女子用綉帕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望了過來,一眼之下,竟又撲地笑了起來。陸青只能靜待她笑罷。
良久,那女子才止住,笑意卻仍未褪去:「抱歉,我不是笑你,只是見不得正經人。這天底下,明明尋不見幾個真正經人,可偏偏人人都做出一副正經樣兒。抱歉,抱歉,你似乎是個真正經人。你來這裡不是聽琴?」
陸青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舞奴給他的那支銀簪,遞了過去:「舞奴要在下交給你。在下有些事要向戚小姐討問。」
戚月影接過那簪子,愣了一霎,忽然驚嚷起來:「這簪子竟在她那裡?」但旋即又笑起來,「這黑燕子,見不得我跟師師好,偷了我的簪子,賴給師師的婢女,想叫我和師師鬥氣。哈哈,叫她落了空,這幾個月,她那張尖臉怕是恨成酸杏了——對了,你叫陸青?那個相絕陸青?陸先生,奴家這眼珠子被酒眯了亮光,獻醜又失禮,還望陸先生莫要怪罪。」戚月影斂容深深道了個萬福,「陸先生請裡面說話。」
陸青又抬手一揖,隨著戚月影走進院門,沿迴廊繞過一片怪石花木水池,走進一間整麗前廳,分賓主坐下。
戚月影吩咐婢女上茶,這才問:「不知陸先生要問什麼?」
「唱奴與我一位故友,名叫王倫。」
「王倫?」戚月影一驚。
「戚小姐認得他?」
「不認得,不過奴家聽說,去年棋奴那樁事,便是一個叫王倫的主使。事情沒做成,白害了棋奴的性命。」
「戚小姐可知,前一向,王倫和唱奴在一處?」
「哦?他又去尋師師?這回他又要圖謀什麼?」
「這一向,戚小姐可曾見過唱奴?」
「沒有。自從官家行幸後,我們便見得少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師師生辰,姐妹們才去聚了一回,卻又生出那等禍事,哪裡再敢去?」
「唱奴失蹤了三個多月,你也不知?」
「我只隱約聽說師師似乎遇了事,叫媽媽去清音館打問,李家媽媽卻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她那裡關涉到官家,也不好細問。陸先生若想打問這事,不如去尋寧惜惜和吳鹽兒。」
「花奴和饌奴?」
「嗯。我們這些人裡頭,最狠的是花奴。去年師師生辰那事,楊戩雖覺察了蠟燭不對,卻查不出蹤跡來。那日除了我們姐妹,並沒有外人,自然是有人告密,供出了棋奴。黑燕子性情雖怪,常和姐妹鬥氣,心卻不壞,倒是常叫自家不快活,絕做不出這等事。唯有花奴寧惜惜,一心想把眾人都踩下去,自家好佔頭魁,巴不得有這等機會。她最嫉恨的,自然是師師,必定時時盯著師師。陸先生能相人,從她那裡恐怕能瞧出些痕迹。」
「饌奴呢?」
「汴京人都說,無鹽不成席,這話說的是吳鹽兒。吳鹽兒每天出宅入府,交結最廣、消息最靈透,她恐怕知曉師師的行蹤。」
「多謝。」
「奴家一絲兒都沒幫到陸先生,哪裡受得起這謝字?倒是奴家有個疑問,要請教陸先生。」
「請說。」
「陸先生幫奴家相一相,奴家這命最終會結出個什麼果兒來?」
「抱歉,在下只相人,不相命。」
「那奴家是個什麼樣的人?」
「尋遍天涯無棲處,孤鴻萬里鬥風寒。」
琴奴先是一怔,垂首回味半晌,才抬起臉,倦然一笑:「可有解嗎?」
陸青聽到那琴聲時,已在暗忖,卻茫然無解。這時見琴奴滿眼哀涼,心中越發黯然,低頭沉思半晌,才輕聲答道——
「從來人間少知音,莫因傷心負此琴。」
第七章 繚亂
中心苟有所懷即言之,既言即無事矣。
——宋太宗?趙光義
一、自家
彭影兒失聲痛哭。
活了這四十來年,竟如此疲累,從沒歇過一口氣。
自小,他便聽父親反覆教導:「你是家中長子,彭家將來如何,全看你成不成得器。你成器,兩個弟弟便成器。我彭家便能脫了霉胎,門楣生光。」
於是,他儘力讓自己成器,讀書讀得成日眼發昏、腰發麻、脖頸僵得歪枯柳一般。不但自己用功,他還得管束弟弟。兩個弟弟年紀小,不懂成器的要緊,時時貪耍坐不住。父親若見了,便是一頓竹板。彭影兒瞧著心疼,也深知讀書的苦,母親過世又早,因而對兩個弟弟捨不得過於嚴苛。
父親在里巷裡給幾個學童教書,薪資微薄,家中極窮寒。一年沾不到幾頓葷腥,因而腹中時常空寡。每到飯時,兩個弟弟如狼似虎,嘴裡剛填進一大口飯,手已夾起一大箸青菜或醬瓜,眼睛還得隨時留意飯桶中的餘量。彭影兒食量原本最大,卻不忍跟弟弟們搶,因而常年只能吃個三四分飽。
就這般苦熬到二十五歲,他才發覺,無論自己如何勤苦,於讀書一道,絕難成器。生作一段歪枯柳,哪裡做得了頂樑柱?明白這個道理後,他眼前頓黑,再瞧父親躺在病床上,仍嘶喘著叨念:「彭家門庭,彭家門庭??」他再受不得,轉身逃開,躲到房背後山坡上,趴在亂草叢中,狠命哭了一場。
父親隨即亡故,家中衣食便全都得靠他。他也斷了成器的念,心中所想,唯有儘力謀銀錢,好讓兩個弟弟成器。
然而,他於營生一道,更是一無所知。幸而勾欄瓦肆中那些說書唱曲的,時常得翻新話本曲詞。那些人知道他讀書多,便央他撰寫。他讀的那些書史,寫策論文章時,總是滯澀難宣。撰這些話本曲詞,竟極輕暢活泛。而且,潤筆錢遠多過父親的束脩。
他家頓時寬活起來,不時能割幾斤肥羊肉,燉一大鍋燴菜,兄弟三個飽解一回飢饞。他也終於再不必忍口,頓頓也能讓自家吃飽。
在勾欄瓦肆混得久了,他不時也替那些伎藝人頂頂場、救救急。他發覺,自己於此道竟不學自熟,加之腹藏詩書,說起史、講起典、唱起曲詞,比那些當行人更深醇有味。
勾欄中有個老影戲匠,唱作精絕,卻無兒無女。又極嚴吝,從不外傳自家絕技。彭影兒自幼受父親嚴教,素來敬老尊長。他見這老影戲匠情性和自己父親有些像,更多了些親近之情,時常去幫顧。老影戲匠起初有些警惕,怕彭影兒意在學藝。過了一兩年,漸漸見出彭影兒之誠,便轉了心念,收彭影兒為徒,將一身本領傾數傳授。
彭影兒無比感念,又想起父親成器之盼,心想:讀書上成不得器,便該在營生上成個器。
於是,他勤習苦練,一字一腔、一牽一掣,絲毫不肯輕忽。三年間,將老影戲匠的技藝全都學到身。那時,老影戲匠卻得了重病,一命嗚呼。臨終前,他跟彭影兒說:「這登州小地界,只能容身,難成大器。你去汴京,到那天下第一等技場爭個名位。我一生最大之憾,便是沒能在汴京立住腳跟,你一定替我贏回這口氣。」
彭影兒原本沒有這些志向,聽了這囑託,不敢違抗,便鄭聲應諾。他傾盡多年積蓄,卜買了一塊墓地,將父母遷葬過去,將老影戲匠葬在父母墓旁,又守了一年孝,這才起身去汴京。
兩個弟弟如他一般,終也未能在讀書上成器,一個學說書,一個學醫。兩人聽說他要去汴京,全都要跟,他也斷然捨不得丟下他們。三人便一起來到汴京。那年,彭影兒已經三十五歲。
汴京果然是汴京,登州那兩座小瓦肆與京中那些大瓦相比,只如豬欄牛圈。起頭兩年,彭影兒連城門都進不去,只能在城郊一些草市搭場賣藝。京城食住又貴,他們兄弟三人只賃了一間草屋,比起在登州時,反倒窮窘了許多。
幸而,他結識了一個老者,姓曹,曾是京城雜劇行名傳一時的伎藝人,如今年事已長,只在瓦子里設場領班。那天,曹老兒去郊外閑逛,看到彭影兒演影戲,點頭讚許,駐足不舍。等他演罷,便邀他去自己場中演。彭影兒驚喜過望,忙連聲道謝。如此,他才終於進了汴京城門。
彭影兒不敢辜負曹老兒,每日賣力出演,漸漸贏得了些名頭。銀錢也來得多了些,敢在城內賃房住了。
曹老兒見他技藝精、品性誠,便將自己女兒許配給了彭影兒。那婦人曹氏已嫁過一回人,是再醮。彭影兒卻哪裡敢嫌這些,一見那婦人麵皮細白、眉眼秀巧,便已魂魄一盪。再聽曹老兒只要兩套新衫裙、一副釵環,此外聘禮一概不要。他更是感激無比,連連躬身作揖,道謝不已。
三十七歲,彭影兒才終於得近婦人。那曹氏平日冷懨懨的,床笫間卻別有一番風流意兒,讓彭影兒神醉魂顛,對這妻子又迷又愛、又敬又畏。後來,他聽到些風言,曹氏頭婚時,由於跟其他男子有些不幹凈,才被休棄。彭影兒聽了,雖不是滋味,但細心留意,發覺妻子如今並無不妥,漸漸放了心,反倒生出些慶幸。
最讓他難處的,是兩個弟弟。兩人都未成家,每日說書、賣葯的錢僅夠自家飯食,絕無餘力賃房自住。彭影兒顧惜慣了,也不忍讓他們搬出去。曹氏卻絲毫受不得這兩個弟弟,吃飯嚼出聲、走路腳步重,都要立即發作。彭影兒只得百般懇求,又偷偷將自己每日賺的錢私分些給兩個弟弟,讓他們交給曹氏,以補日用。曹氏看在錢面上,才強忍怒火,沒有驅趕。只是,每日三兄弟回到家,都大氣不敢出,處處小心伺候。
過了幾年,彭影兒終於在汴京闖出名頭,成了口技三絕之一。於影戲一行,更是獨佔頭席。兩個弟弟本事也長了些,已能搬出去獨住。可畢竟家中熱湯熱水,諸事便宜,因此兩人都不願出去,彭影兒心下也捨不得。他每日心念只有賣力演戲,多賺些銀錢給妻子,讓妻子少著些氣,多買些胭脂水粉、衣裳釵環。
今年清明前幾天,有個人找見他,拿了一錠五十兩的銀鋌,說請他去一隻遊船上演影戲。彭影兒常日去富貴之家演影戲,至多也不過三貫錢,因此又驚又疑。但想到妻子若見了這錠銀鋌,不知會多歡喜,再看那人,衣著精貴、神色倨傲、語氣威嚴,只是左手生了六根指頭。彭影兒不敢多瞧,更不敢多問,便應允了。
清明那天,他趕到汴河北岸,兩個漢子帶他上了一隻遊船。那船居然沒有船底,只是個空殼子。兩舷間搭了塊板,兩個漢子讓他在板子上演男女歡聚。他又驚又怕,卻不敢不從。演了近半個時辰,外頭忽然喧鬧驚呼起來。那兩個漢子一直守在船尾,這時,各自拽住一根繩索,竟將船尾板吊起。隨即一陣煙霧湧入,一隻客船跟著鑽了進來。
彭影兒驚得腳下一閃,跌進了水裡。一個漢子跳上了那客船前板,另一個急步過來,看情勢,是要來捉彭影兒。彭影兒慌懼之極,忙深吸一口氣,鑽進水裡。好在當年兩個弟弟貪耍,夏天常溜去門前大河裡戲水,彭影兒為了追他們回來,也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潛在水底,一氣向西,游到上游汴河灣僻靜處,這才爬上岸,拼力逃回家中。
下午,三弟彭針兒回來說汴河那裡發生異事,客船消失,神仙降世,一隻遊船上還死了二十來個人。
彭影兒聽了越發怕起來,他們賃的這房舍,神龕下頭有個暗室,他忙躲到了下面。活了四十來年,每日忙碌不停,這時竟才終於得閑。卻不知,這暗室竟是自己的墓室。
臨死之前,他回想這些年的經歷,忽然發覺:自己竟沒有哪一天、哪頓飯是不顧父母、兄弟、師父、妻子這些身邊之人,只盡興為自己活、為自己吃??想到此處,他頓時怔住,不知為何,竟嘶聲哭了起來。
二、閑漢
崔豪慢慢跟著那個閑漢。
陳三十二背著錢袋從爛柯寺出來後,崔豪迅即發覺先後有兩個人神色不對,都望著陳三十二定住了眼。這兩人崔豪都常見,一個是小廝麥小三,另一個是閑漢鄧油兒。兩人並非一路,卻都一早便在這一帶來回遊逛,這時裝作閑走,先後跟在陳三十二後面。由於兩人都只顧盯陳三十二,彼此都未發覺對方。
崔豪怕自己看差眼,又在護龍橋頭望了一陣,再沒見其他可疑之人,這才遠遠跟著,走到虹橋一帶。那兩人果然跟著陳三十二上了橋,劉八則吃著包子,候在那裡。崔豪走過他時,偷偷說了句:「我跟鄧油兒。」劉八繼續吞著包子,喉嚨里應了一聲。
崔豪在橋上停住腳,裝作看河景,遠遠瞅望。陳三十二慢慢下了橋,背上那隻袋子瞧著不輕。八十萬貫哪,崔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上回,從童貫那後園裡得了手後,他們三人忍不住又去浪子宰相李邦彥城郊的一座大宅院里蹚了一遭,盜回許多值錢物事。他們照舊只留了三成,其餘的全散給了艱困力夫。有了這兩回,崔豪心胸頓時大開,不但從此再不必擔憂錢財,能劫富濟貧,更讓他覺著自己真正成了豪傑。
這回馮賽又來尋他相助,他原本想推拒,欠馮賽的那些情,已經足足地還了。但轉念一想,豪傑幫人,該一幫到底。何況,自己還只是個窮力夫時,馮賽並沒有低看自己。僅這一條,就該幫他。及至他們三人去周長清那裡商議時,聽到那袋子里竟是八十萬貫,崔豪心裡猛地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