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三章 坎
坎,險也。
夫苟以險為心,則大者不能容,小者不能忠,無適而非寇也。
——蘇軾《東坡易傳》
殺姜團兒子的,是魯大。
魯大也是那通渠差事的八人之一,今年二十九歲,家裡只有二十來畝地,上頭一個老父親,下頭一個六歲的兒子,一家四口緊巴度日。三間舊茅舍,就在姜團家後邊,只隔著條窄路。
那天從大保長莫咸那裡回來後,魯大心裡暗暗琢磨,全村人苦求過許多回,王豪父子卻始終不讓開渠引水。這便是他不講仁,我何必談義?大保長說得極在理,殺了王小槐那賊猴兒,引過水來,不但自己家田地得救,全村一百多戶的水困都能得解。一條小命,換百十家安寧,老天自然也贊同。
雖說當年得罪了王豪,卻也出於無奈,那是天老爺不給活路。那年,連著下了三天大雨,大水漫過王豪家那大水塘,沿著那條水渠往望樓村這邊衝過來。魯大、竇好嘴、姜團他們幾家的田在最西頭,水衝過來,先淹的便是他們。那天他們幾家人冒雨站在那渠口邊,眼看著水越來越大,自家田裡水已經漫出了田埂,若再不止住,莊稼便全被沖壞。大家正在焦急,竇好嘴高聲叫道:「得把這水渠堵死!」眾人聽了,都沒工夫細想,便紛紛執鏟掄鍤,挖泥填土,又急找來些麻袋、竹筐,裝滿土石,費盡了氣力,才終於將渠口填滿,又將邊上田埂墊高,水總算被擋住了。
只是,洪水倒灌回去,將王豪家東邊那一大片田地全都沖毀。那時,王豪出門行商,幾天後才回來。那些田地的佃客全都去哭訴告狀,王豪免了那幾十家佃客的租子,一怒之下,召集他們一起把那水渠填死了。
從那時起,望樓村便斷了水,村裡人紛紛抱怨他們這幾家堵渠的。魯大當時惱得放聲大罵,村裡那些人全都圍過來和他對罵。他一張嘴哪裡敵得過那幾十張嘴,他吼啞了喉嚨,聲都發不出。那些人卻不依不饒,像是錯全由他一人做下,全忘了若不是堵住了那渠,大水沖毀魯大的田後,便是他們跟著遭殃。
魯大原先就聽過善事做不得,直到那回才真算透底領教,自此發狠,再不做任何一件善事。
如今田旱得那樣,得火急開渠引水,這一年莊稼才保得住,否則一家老少只有等死。不過,這等殺人的事,魯大卻不敢做,也絕不願做。雖說大保長許了那些錢財,可人命關天,多少錢財能買來一口活氣?我殺人抵命,你們全村人得水享福?天底下沒有這等癩道理。這回我也學那起奸頑,等著另七家做成這事,開了渠,好灌田。
因此,他並不著忙,諸人各自散後,他和鄰居黃牛兒一起回去,準備牽牛駕車去馱水。那牛還是租大保長家的,一年兩斗麥,不能白閑著。他家在姜團家後頭,剛拐過竇好嘴家後牆,就見自己父親站在院子外,在修籬笆牆。魯大一眼便瞧破,父親哪裡是在修籬笆,不過是抓住根竹棍假意在搖戳,眼睛卻不時睃瞅著隔壁的孟大娘。孟大娘正站在自家門前,拎著一件襖子,拿根短棍在打灰。魯大的父親鰥了許多年,這般年紀了,卻仍賊心不滅,略得些空兒,便去撩騷人家寡婦。惹得滿村人都鄙笑他,讓魯大時常羞臊之極。
孟大娘是黃牛兒的娘,年紀與魯大父親相當,也是五十齣頭,寡居多年,家裡卻有六十來畝地,兒子性子又粗蠻,哪裡肯睬魯大父親?魯大父親卻有股百折不回的韌性,多少年了,都巴望著能和孟大娘成好事。
魯大瞧見父親又這麼露醜,忙大聲咳了一聲。他父親聽到,忙低下頭,將那根竹棍用力杵了杵,隨後自言自語:「修牢實了,野狗子再鑽不進來了,歇歇——」說著又睃了兩眼,見孟大娘始終沒扭臉瞧他,便訕訕笑著進屋去了。魯大忙和黃牛兒道聲別,跟著父親走了進去,低聲抱怨了兩句。父親卻板起臉說:「忤逆兒,誰家兒子這麼說自己的爹?」魯大怕隔壁聽見,不願多纏,便轉身出來去牽牛。牛圈裡堆了許多牛糞,他拿過鏟子去鏟糞,卻聽見前面竇好嘴的渾家哭嚷起來。他聽了不由得笑起來,恐怕是為那殺人開渠的事,竇好嘴的渾家齊氏精得鬼一般,哪裡肯讓丈夫去做這等冒死蠢事?
把牛糞鏟凈後,他才牽出牛,架好車,正要拉出門,渾家劉氏從旁邊那半間矮廚房裡走了出來,端著盆才蒸好的熱豆子出來曬,六歲的兒子跟在後頭,手裡抓著熱豆子在嚼吃。渾家湊過來問:「大保長喚你去,說了些啥?」他這渾家心極小,豆子大的事都能硌得她幾夜睡不好,魯大隨口應了句:「沒啥,不過是問那水渠的事。」
「他為何要單單問你們幾個?」
「還不是當年那起爛事?」
「他還記著?」
「你都記著,他能忘了?」
「前頭齊嫂在哭啥?」
「我又不是她枕頭邊的虱子,我哪裡知道?」
魯大不願多說,吆喝一聲便要走,剛出門,卻一眼瞧見姜團家後院雞圈裡一隻母雞屁股下頭滾出一隻雞卵,那母雞隨即起身,高聲叫起來。他不由得停住腳,瞧了半晌,都不見姜團家有人出來撿那雞卵。那後院籬笆門又虛掩著,他左右瞅瞅,見孟大娘母子都關門進去了,窄巷子里沒一個人影。他忙放下牛繩,悄悄打開那籬笆門,躡腳走了進去,扒著雞圈木樁,探手進去,抓過那隻雞卵。才要直起身,卻聽見屋子裡傳來關門聲,隨即是壓低的說話聲。那屋子是姜團夫妻的卧房,後窗正對著雞圈。
魯大聽著那聲氣有些詭詭秘秘,見左右仍沒有人,便悄悄跨過雞圈矮籬,蹲到那窗根去聽。裡頭聲音雖壓得低,卻仍大致聽得見。姜團夫妻在說王小槐那木匙的事。魯大聽了,心頓時怦跳起來,他忙輕步離開那裡,挽著牛車,出了巷子,沿著小土路,往睢水行去。
他邊走邊讚歎,竇好嘴夫妻兩個果然心思最活,竟想到這主意。王小槐那木匙他也聽說過,若得了這木匙,自然能迫那隻小猴子聽話,不但能通引渠水,還能輕巧得那一百八十貫錢,每年還能免去田稅。只是不知竇好嘴夫妻如何能得著那木匙。
魯大原本全沒想過那些賞錢,這時不由得饞起來。饞得口都有些渴了,他手裡一直捏著那隻雞卵,便在車轅上磕破,仰頭飽飽吸了一嘴,雖略有些腥氣,卻極爽暢。他家裡那幾隻雞產的卵,全都攢在一處,拿去草市賣錢換鹽醋。除非不當心磕破了,才蒸一碗,一家人分吃一回。渾家嫁過來後,雞卵全都由她照管,她極小心,從沒破過一個,因而魯大已經六年多沒吃過雞卵,幾乎已忘了這滋味。
他含著那卵汁,捨不得一口吞盡,慢慢品咂著,心裡算起賬來:一文錢一顆雞卵,一百八十貫錢,能買十八萬顆雞卵,一天吃十顆,一年三千六百,十年才三萬六千,十八萬顆能吃……他再算不過來,但知道恐怕半輩子也吃不完。人若一天能吃十顆雞卵,哪裡還需糧食?能如此過半輩子,也抵得過那些豪富了。
他越想越饞,再走不動。若有了那一百八十貫錢,還運哪般水、灌哪般田?買二十多畝上田,加上家中那二十多畝,一起佃出去,便可坐著收租,天天吃雞卵——他牽轉牛車,急趕了回去。其他活計全都丟下,天天繞著竇好嘴家房子轉,時時盯著竇好嘴一家人動靜。
他渾家心細,迅即發覺他有些不對。夫威他還是有一些,尤其這等大事,他忙瞪起眼喝罵了兩句。渾家不敢再多問,只好碎碎叨叨低聲抱怨。他父親也有些察覺。不過這些年體力漸衰,越來越怕他,一聲不敢多問。魯大再無其他攪擾,只一心盯看著。
竇好嘴天天照舊運水溉田,去幾里外照料另一片莊稼,絲毫不見異狀。齊氏卻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趕往皇閣村,那沿路都是田地,沒有多少遮擋,魯大沒敢跟去,心想:她遠房表妹雖說是王小槐的廚婦,有法子弄到那把木匙,卻也不會這麼快當,至少也得跑兩趟。於是,他便到村西頭自家田裡,裝作鋤草理穢,一直遠遠瞅著。田裡那些麥苗兩天沒飲水,越發悴萎,手拂過去,都發出了枯葉響聲。他心裡越發焦痛,不住伸著脖頸朝王小槐家張望。這裡雖能一眼望見那長長院牆,卻瞧不清楚人影,不知齊氏去了哪裡。
快到中午時,齊氏才回來。魯大偷眼瞧那神色,微垂著眼,一瞧便在想心事,腳步卻不重,反倒有些輕快,那木匙的事恐怕是說成了。
果然,又隔了兩天,齊氏又匆匆趕往皇閣村。魯大忙又扛了鋤頭,假意出田,在自家地里候望。這回齊氏回來得很快,腳步更是輕急,遠遠就能瞧出一身的喜氣。她邊走邊從懷裡取出個物事,低頭瞧瞧,而後緊緊攥在手裡,貼在肚腹前,似乎生怕被搶了,走一會兒,又將那物事揣了回去,如此反覆了三道。魯大瞧見,心咚咚跳起來,忙彎下腰,裝作拔草,眼睛卻時時偷瞅著。齊氏快走近他這裡時,一眼望見了他,微顫了一下,手臂倏地一掣,將手裡那物事藏到了身那側。雖隻眼角一掃,魯大卻已瞧見,那是箇舊布裹的細捲兒,定是那把木匙。
他等齊氏快走進村時,才忙忙扛著鋤頭趕了回去。白天又不好隨意窺探,只能一會兒裝作攆雞,一會兒假意拔草,圍著竇好嘴家來來回回瞅探。齊氏回到家後,卻立即開始煮油絹、紡絲線,忙各般活計,與常日並無二般。魯大卻生怕看漏了一眼,一整天瞪眼豎耳,飯都顧不得吃。渾家不知底里,催喚了數道,催得他惱躁不堪,幾乎抓起木凳朝她摔過去。
可直到天黑,齊氏連院門都沒出。魯大等各家都要歇息時,忙偷偷溜到竇好嘴卧房的後牆暗影里,將耳朵貼在後窗邊,一直聽著。老天慈悲,終於讓他聽見齊氏把木匙交給丈夫,讓他今早辦成這事。雖只短短一句,魯大聽後,心裡要開出朵大金花來。裡頭兩口兒先後上了床,他貼著牆,一直不敢動。裡頭床架不時咯吱作響,他先以為兩口兒得了木匙,心裡暢快,在行那好事。可聽了一陣,不似以往在這窗邊偷聽過的那等聲響,只是竇好嘴一人在翻覆嘆氣。直到過了半夜,竇好嘴才安靜下來。魯大早已站得全身酸麻,這才略活活腿腳,過了麻勁兒,才悄悄離開,小心回到自己家裡。
那一晚,他通夜沒睡著。清早,昏困中聽到前頭竇好嘴家院門的開門聲,他頓時騰地坐起來,緊忙抓過舊麻衫,兩腳蹬上鞋,幾步過去,正要打開房門,卻聽見「吱呀」一聲,是姜團家後邊的小門。他脊背一寒,忙從門縫裡往外瞅,只見姜團的娘子從後門裡走了出來,身形緊怯,神色鬼祟,朝左右張望了幾回,才出了後邊籬門,往西巷口匆匆走去——她也在打同個主意?
魯大心裡一陣慌亂,抓著門閂,聽了半晌,外面再無動靜。他小心開了門,先探頭望望,而後才悄悄出去,貼著自家院牆,溜到籬笆角上。往外窺去,一眼瞧見姜團的娘子躲在村頭那棵大柳樹後頭,朝西頭張望。再一瞧,田地里遠遠有個身影,是竇好嘴,不過旋即被莊稼遮住,再瞧不見。
魯大望了許久,終於見姜團娘子離開大柳樹,朝田裡走去。他忙推開籬門,快步趕到那棵大柳樹下,躲在那裡繼續偷望。姜團娘子也沿著田埂,望竇好嘴消失的那方向快步走去,不久,身影也被莊稼掩住。
魯大急急思忖,恐怕是竇好嘴將木匙藏埋到田裡,姜團娘子悄悄去偷。他本想跟過去,可姜團娘子常日極傲冷,大半村人都難入她的眼,嘴又極鋒利。魯大素來有些怕她,猶豫半晌,終還是沒敢動,便繼續躲在樹後窺望。過了許久,村裡人漸漸都出門上田了。他不好再躲,趕忙回去叫醒了六歲的兒子,將牛牽出來,裝作放牛吃草。走到田頭,魯大低聲吩咐兒子,讓他悄悄繞過去瞧一瞧。兒子像他,頗有些靈機,立即會意,點點頭就跑了。他則繼續牽著牛,不住瞅望。
半晌,姜團娘子從那莊稼後頭現出身,微低著頭,走出田地。兩人對過時,姜團娘子別過眼,不睬魯大,魯大卻一眼瞅見她腰側衫子微凸起一條,裡頭定是藏著那把木匙。姜團娘子走了半截,又穿進一條田埂,朝她家的田走去。魯大見兒子從莊稼叢中露出頭,要朝他跑過來,他忙用手指了指。兒子會意,又繞著跑向姜團家的田。魯大便牽著牛,回到村口去等。
等了半晌,兒子飛快跑過來說:「姜嬸把個布捲兒給了姜叔,說了一陣話,我隔得遠,沒聽見,說完他們就回來了——」魯大抬頭一瞧,那兩口兒果然挽著牛車過來了。他忙將牛交給兒子,自己快步回到家。他本要貼著姜團家後門去偷聽,卻一眼瞧見隔壁黃牛兒家院門開著,急切間,忙去院角抱了捆干樹枝出來,丟到自家門前,抓了一根枝子,裝作修補籬笆,蹲下來插弄,耳朵卻一直側著,聽前頭姜團家院里的動靜。
姜團兩口兒將牛車趕進院里,關上了院門,喚過兒子,說了一陣話,聽不清。那兒子忽然高聲問:「我才從外祖家回來,又去做什麼?」那兩口兒又似乎低語了一陣。隨後,院門開了一陣,又關上了。魯大忙丟下樹枝,快步穿過窄巷,拐到村子中央那條土路上,一眼瞅見姜團的兒子走在前頭。他放慢腳步,跟在後頭,出了村子。心裡急急盤算,那木匙恐怕是在那孩兒身上,姜團怕被人搜出來,才想到送去岳丈家。只是如何才能從那孩兒手中弄過來?硬搶恐怕不成,騙也難騙,即便騙到手,被那孩兒說出去,也難消停……
他一路跟,一路想,始終想不出個好主意。前頭姜團兒子聽到腳步聲,回頭瞅了一眼,似乎有些覺察,頓時加快了腳步。他知道那孩子跑得快,萬一被他跑脫便不好了,忙開口喚道:「正兒!」隨即快步趕了上去,「你又貪耍?這是去哪裡?」「去我外祖家。」魯大一眼瞅見孩子衣帶邊衫子斜鼓起一個橫條,便笑著問:「你懷裡揣的啥?」「嗯……娘給外祖拿的一把香。」「這麼遠,單送一把香?我瞅瞅,是啥香?」孩子用手護住那裡:「不過是家裡燒的香。」「給我瞧瞧——」
魯大伸手去扯他衣襟,那孩子忙躲閃,拔腿就要跑。魯大伸手去扯他衣領,沒扯住,那孩子卻腳下一磕,跌了一跤,頓時嚷起來:「魯叔,你做什麼?」爬起來就要跑。魯大見左邊田裡無人,右邊一片桑林遮著,便一把抓住那孩子脖領,伸手強去他懷裡搶。那孩子拼力掙著,手一揮,正打中魯大眼珠,一陣酸痛,淚水頓時湧出來。魯大被激惱,一把將孩子推倒在地,閉著那隻眼,忍痛俯身過去扯孩子衣襟,那孩子抓起一塊石頭,又砸中魯大左耳,這一回更加痛得扯心。魯大急痛之下,一把奪過那石頭,朝孩子重重砸去,砰地正砸中腦頂。孩子翻了翻眼,晃了兩晃,隨即仰倒在地。
這時,魯大才迴轉神,見那孩子腦頂不住往外冒血,頓時慌了,一把丟掉那塊石頭,空張著雙手,不知該去救,還是該逃。正在驚怔,四野寂靜中,忽響起一聲牛叫,隨即有車輪聲遠遠傳來。魯大愈發慌怕,一眼瞅見不遠處有個草窪,草雖已半枯,卻能藏物。他忙攥住孩子衣襟、褲腳,將孩子搬過去,放到草窪深處,伸手從孩子懷裡掏出那個布捲兒,急忙揣起來,慌慌扯了些草蓋住孩子身體,隨即就要逃開。轉身之際,那孩子動彈了一下,發出一聲呻吟。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抬腿快步離開那裡。回到大路上時,果然見一個人趕了一輛牛車慢慢行來,幸而隔得遠,看不清面容。他忙轉身鑽進桑林,沿著田埂,繞了一大圈,才回到村裡。
進了村子,不時遇到人,他儘力壓住慌怕,勉強打著招呼,匆忙回到家裡。渾家迎面出來,一見他神色,忙要問,他卻徑直奔到卧房,將房門關起來,全身一軟,坐倒在門邊,身子抖個不住,像是著了傷寒一般。雖是暑天,卻冷得牙齒咯咯打戰。
直到傍晚,他才回緩過來,全身卻虛乏之極。半晌,才強掙到床邊,躺了下來。渾家進來喚他吃飯,他卻連應一聲的氣力都沒有。渾家以為他著了病,忙去給他熬了碗姜水,扶著他的頭給他灌下去。喝下去後,肚裡一陣暖,頭開始發昏,他便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被前頭竇家的哭聲驚動,他才醒來,渾身是汗,身子無比虛乏,像是從一場凶夢裡爬出來一般。他吃力坐起身子,懷裡有些硌,伸手一摸,是那個布捲兒。他慢慢打開布卷,裡頭是一把烏油油的木匙。盯著那木匙,他心裡一抽痛,忍不住哭了起來。又怕被人聽見,忙一把抓過舊床帳,把臉蒙起來,抽抽噎噎又哭了起來。正哭著,渾家忽然推門進來,一眼看到,驚在那裡。他忙用那床帳擦了一把,抬眼一瞧,兒子也跟了進來,父親則站在門外,一起驚望著他。他慌忙用那塊舊布捲住木匙,塞進懷裡,隨即背過身,裝作整理衫子。渾家問道:「你這究竟是著了啥病?」他應了句:「出去!莫管我!」渾家略頓了頓,牽著兒子出去,小心把門帶上了。
他心裡隨之生出一股惱意,事情既然做到這地步,再退不回去了,那便好生往下走。他又從懷裡掏出那個布捲兒,左右望望,不知該藏到哪裡。想了半晌,走到床頭邊,趴到地上,將床底下一隻木箱拖出來。那木箱底下墊了幾塊磚,他又將磚塊取開,那裡埋了個罈子,裡頭藏了錢。每攢夠一貫錢,他便藏進這罈子里,用來買田。五年已經攢了六貫錢。他伸手揭開罈子木蓋,將布捲兒塞了進去,而後一一搬蓋回原樣,這才站起身,覺著肚子有些餓了,便開門走了出去。
前頭竇家仍在哭嚷,他父親和兒子正坐在院里小桌邊喝粥吃餅,他也走過去坐下來。爺孫兩個見了他,一起望了一眼,隨即又都埋下頭不敢看他。渾家在廚房裡,忙給他舀了一碗粥,拿了兩張餅,端了過來。他埋起頭便吃,頃刻間便吃盡了。渾家見了,忙又給他添,他一連喝了三碗粥,吃了五張餅,才飽了。
他不願見任何人,便放下碗,起身過去牽了牛,架好車,出門去運水。忙到天快黑,他才回家。妻子夜裡偷偷說,竇家的齊氏上吊,姜家的兒子又被人砸死。他聽了心裡一痛,沒有應聲。一連幾天,他都默默做活兒,一個字都不願講。
有天傍晚,他灌完田,挽著牛車回到村裡,見村頭圍了許多孩童,鬧鬧嚷嚷。走近一看,是個貨郎,推了輛獨輪車,停在大柳樹下,車上堆掛了許多玩物吃食。魯大望了望,裡頭並不見自家兒子。渾家極吝惜錢,全都鎖在箱子裡頭,從來不肯拿一文錢給兒子。兒子來了這裡,也只有乾眼饞。
想到這個,他心裡頓時有些悲惱,做了一場父親,從來沒好好生生給兒子買過幾樣吃食玩物。這幾天,他一直不敢想那把木匙,這時卻忽而覺著,怕什麼?便是為了兒子,也該拼了力去賺些銀錢。可正想著,一扭頭,卻見兒子躲在那大柳樹後,正在往嘴裡塞什麼。兒子也一眼瞧見了他,慌得一顫,忙閉緊了嘴。他頓時覺著有些不對,忙丟下牛繩走過去,兒子嘴雖緊閉,嘴邊卻沾了些紅汁,是蜜煎果的汁。他見兒子滿眼惶恐,忙問:「你娘給的錢?」兒子驚望著他,並不作答。「走!回家去!」他揪住兒子衣領,過去牽了牛,一路將兒子拽回了家。他父親正在院里,見了忙問:「這是怎的了?」魯大扭頭見渾家出來,大聲問:「你給他錢了?」「錢?沒有。」他扭頭喝問兒子:「說!你買果子的錢哪裡來的?」兒子半晌才低聲說:「床底下罈子里。」
渾家聽了,頓時驚喚一聲,忙回身跑進卧房。他揪著兒子也跟了進去。渾家已趴在床頭下,拖出木箱,搬開磚,伸手探進去,隨即嚷起來:「錢繩被解開了!」他猛然想起那木匙,忙過去半跪下,一把推開妻子,伸手進去摸,裡面只有錢串和散開的錢,摸到底,都沒摸著那個布捲兒。
他爬起身,喝問兒子:「裡頭那個布捲兒呢?」兒子嚇得睜大了眼:「我不知道……」他越發惱怒,一把揪過兒子:「那個布捲兒去哪裡了?」兒子哭起來:「爹!我真的沒拿!」他哪裡肯信,抓住兒子肩膀,用力搖撼:「說!你拿到哪裡去了?」兒子卻只顧哭,他一陣氣惱,一把將兒子推開。兒子頓時倒著栽倒,他卻顧不得這些,又趴到地上,伸手到罈子里去摸。正在急急摸尋,渾家卻哭嚷起來:「油兒!油兒!」他聽著不對,忙回頭去瞧,卻見渾家跪在地上,懷裡抱著兒子不住哭搖,兒子卻雙手攤開,一動不動。
這時屋裡已經昏黑,瞧不清楚,他忙挪著膝蓋半爬過去,湊近一瞧,兒子雙眼緊閉,他忙伸手去摸兒子的頭,手指卻有些濕,是血?!他扭頭一瞧,兒子的頭頂正對著那木箱的角,那尖角上鑲著銅皮。他渾身一陣寒慄,慌到極點,忙一把脫下衫子,包住兒子的頭,連聲喚著「油兒」,顫著手抱過兒子,急忙往外間跑。這村裡並沒有郎中,只有皇閣村那個王佛手略通些醫藥,他抱著兒子,瘋了一般便往皇閣村奔去,渾家跟在身後,不住地哭喊。
活了二十九年,他從沒奔得這麼快過。天色已暗,瞧不清路,途中被土塊一絆,跌倒在地,兒子也被拋到地上,他全不知痛,慌忙爬起來又抱起兒子,繼續疾奔。然而,等他終於奔到王佛手家時,兒子已經斷了氣……
他痴怔了半年多,直到沈核桃來勸他說:「若不是那個王小槐,哪裡有這些災禍?」他像是在混茫茫海上捉住了一根木頭一般,頓時醒了一些,便跟著沈核桃一起去殺了王小槐。
然而王小槐死後,他心裡的痛絲毫沒有消減,反倒越加惶怕,幾乎夜夜都有噩夢。相絕陸青來皇閣村驅邪,渾家哭著求他也去求告,他便去了。陸青見了他,說了一堆奧古的話:「坎卦之險,險在人心。中心無愧,雖險何畏?中心若虧,雖克亦陷……」這些他都聽不太明白,但陸青教他去對那轎子說的那句話,他聽了,卻頓時哭起來:
「傷人實傷己,他悲即我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