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二章 觀
我之所生,謂動作施為出於己者。
觀其所生而隨宜進退,所以處雖非正,而未至失道也。
——程頤《伊川易傳》
那頭牛猛然跳起來時,馬良正躲在大柳樹旁邊的草棚子里。而且,裡頭藏的並非他一人,還有個婦人。
馬良今年二十九歲,是這村裡的三等戶,家中只一個寡母。母子兩口人,卻有一百來畝上田,全都佃了出去,生計頗寬裕。唯有一條,母親管束他極嚴,不願他務農,只望他能讀書舉業,因此,從他幼年起,便不許他和村裡其他孩童玩耍。那時,三槐王家設了幼學堂,他娘便牽了頭羊,去懇求掌管學堂的王馭,每月出六斗糧作學資。王馭極和氣,人都稱他「王如意」,見他娘說得懇切,便收了那羊,答應讓馬良寄讀。
學堂設在宗子王豪家,馬良那時才五歲,心裡極怕,卻從來不敢違逆母命,只得忍著怕,走過那短橋,去了那學堂。王家那些子弟都有些鄙視馬良,沒一個肯睬他,那教書的王家長輩也難得看他一眼。馬良自家也不願多語,只縮在最角上,每天這般默默來去,他覺得自己像個鬼一般。他能看得見別人,別人卻看不見他。
就這麼小鬼一般,默默讀了四年。讀書時常走神,自家也不知道學了些什麼。王豪兩個幼子接連早夭,那學堂便停了。馬良心裡暗暗歡喜,總算能從鬼做回到人了。
然而,他娘卻不肯罷休。見王家子弟中,王守愨讀書讀得最好,便又去求王守愨的父親王鐵尺,讓馬良跟著王守愨讀書。王鐵尺最不近人情,卻極怕和婦人言語,經不住馬良他娘又哭又求,又瞧在每月六斗糧足夠一口人伙食和學資的分上,只得答應。馬良便又天天跟著王守愨讀書。
王鐵尺規矩極嚴,好在馬良始終小心,每天上午去了,先躬身拜過王鐵尺夫婦,再去王守愨的房裡。快中午時,又出來拜辭過,而後回家。其他再無多事,因而也從沒觸怒過王鐵尺。王守愨比馬良年長七歲,那時已經十六歲,讀書極專心精勤。見馬良進去,他先有些厭煩,只丟過一卷《春秋》,叫馬良自家默誦,不許出聲。馬良早已慣了的,坐在昏暗牆角小凳上,默默翻開那書看,怕翻頁會出聲,便一直盯著一頁看。
王守愨見他這麼安靜本分,漸漸迴轉了心意,每天願意教他一段。而且,王守愨和王家那些教書前輩不同,每教一段,總先說一句「你得有自家主見」,隨後便是他自家的一番主見。馬良雖然大半聽不懂,但極愛王守愨抒發己見時那等昂揚風發,頭一回發覺讀書竟有這等天地,漸漸對讀書生出了些趣味。
他自幼缺了父兄教導,因而對王守愨既敬慕又依從。只是,王守愨說的「主見」二字,他聽著雖好,也牢記在心裡,卻始終不知去哪裡尋主見,即便偶爾有了些主見,也從不敢說出口,更不敢付諸行動。
過了兩年,王守愨去縣裡應試,竟一舉考中。馬良眼裡瞧著,羨慕感佩之餘,又有些自失自傷。王守愨去縣學讀書,他便沒了去處。
他娘卻說,王守愨自家讀書也能考進縣學,你已跟著人讀了六年,也該能自家讀起來了。於是,他便日日在家讀書。讀累了,娘才許他出門去田間獨自走一走。
不論在家,還是出去,馬良又覺著自己像個鬼了。除了娘,與任何人無干,每日獨坐獨卧,獨來獨去。這世間一切,他只能旁觀,一絲都無法染指。有天,他翻開王守愨從縣裡捎給他的一卷東坡詞集,無意中讀到一句:「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他頓時呆住,讀了這些年書,從未有哪句讓他這般切身入心,胸中一陣冰涼發麻,怔了半晌,竟落下淚來。
蘇東坡這句詞打開了他讀書之眼,他丟開那些經史古籍,開始四處尋購古今詩詞集子。他娘並不曉得其中分別,見他要買書,忙忙地從箱子里給他取錢。他去縣裡書肆,從漢魏六朝開始,一部部買來細讀,如渴如醉,忘寢忘食。讀了數百卷後,他才發覺,古往今來,並非只有他一人如同遺世之鬼。阮籍、嵇康、左思、庾信、陳子昂、王維、杜甫、李白、李商隱、李賀、柳永、晏幾道……哪個不是孤心獨往,寂寞無儔?
王守愨要他尋自家主見,這時,馬良才似乎真的尋到。從此不但不再怕這孤獨,反倒沉於其間,不可自拔。
他娘並不知情,從他滿十五歲開始,年年催他去縣裡應試。可他先受了王守愨那些「主見」浸染,後又沉迷於那些孤情傲緒、放誕頹喪之中,下筆行文,自然流出一股鬼氣,哪裡能考得中?
他娘卻說,不怕,你年紀還小,多考幾回,自然便能考中。馬良自家清楚,連王守愨那般有見地,考進了縣學,都年年滯留外舍,不得升進。自己這等邪僻文字,更加無望。而且,看著王守愨年年激憤,卻終難得志,他更是熄了仕進之心,也不願去這條窄路上爭擠。每年,只是為了讓娘安心,他才去應付一遭。
王守愨被逐出縣學、回到鄉里後,馬良原以為自己總算有了一個朋友。然而兩人聚到一處,王守愨事事都只認己見,又從來瞧不上那些詩人詞家,將詩詞視為末流閑伎。兩人極難說到一處,便也漸漸疏遠了。
這光陰比樹上的葉子落得還快,一來二去,馬良已經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從縣裡給他買了頂黑紗東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蘇東坡,便戴了起來。無事時,穿一領白絹長衫,敞開前襟,常獨自去田間河畔行走。風擺衣襟,口吟古詞,眼望白雲,覺著自己也是謫仙一流。
村裡那些人都笑他讀書讀痴了,他卻越發覺得自己高出塵俗,當然難合庸眼。他娘卻不樂意,常為此和村人們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邊吟著古詩,昂首闊步,走得正愜懷,對面過來一個年輕女子。他認得,是住在村西頭周家的女兒阿元,以前也遇見過幾回,他都沒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綠衫子,端著一盆衣裳,經過他時,瞅著他竟咯咯笑起來。他被那笑聲驚動,不由得停住詩,扭頭望去,見阿元雙眼水亮,牙齒細白。初春天,風猶微寒,吹得她兩腮泛紅,異常嬌鮮。而且,那笑容也沒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贊。他心裡一動,不由得停住了腳。
阿元竟也放慢了腳步,走到他斜對邊,忽然笑著問:「你讀的是什麼?」
「李太白《將進酒》。」
「喝酒的詩?」阿元也停住腳。
「嗯……嗯。」
「我叫什麼,你知道嗎?」
「阿元。」
阿元聽了,頓時羞笑一下,微一低頭,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馬良目光,慌忙躲開,又羞笑一下,隨即快步走開了。馬良心裡又一盪,不由得回頭望去,見阿元走得極輕快,綠鶯兒一般。走了十來步後,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詞》來,聲音清泠泠的:「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里青。低聲問郎何處去,郎言白雲那邊行。」馬良一直呆望著,然而那輕俏身影轉過河灣後,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見,連那歌聲也漸漸消散。他心裡一陣發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詩經·靜女》中那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自那以後,馬良常常去那岸邊,阿元也不時經過,見了他,不再說話,也不停腳,只羞一下,便低頭快步走過。每次,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見了才罷休。有一回,阿元經過他時,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樣物事在他手裡,隨即快步跑開了。他低頭一瞧,是一顆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結不久,他也頓時想起阿元家院里有棵梨樹,這顆梨恐怕是頭摘的第一顆。他心頭一陣狂喜,捧著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觀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該如何對待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後,他將梨藏在袖子里,偷偷去廚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書桌上。但瞧著那鮮嫩嫩的樣兒,心想阿元若是問我這梨甜不甜,我該如何對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鮮吃掉它。躊躇了大半天,夜裡燈前,他終於還是拿起了那梨,又猶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還很酸澀,他原本也極怕酸,這時卻覺得「酸」字極大不敬,忙從心裡硬丟開。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邊酸得撮起臉,一邊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後,連梨核都捨不得丟,忍著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幾顆梨籽和一根梨把兒,依然不肯丟掉,在碟子里擺成了一個「心」字,供在書桌上,坐在燈前,痴痴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稱又去買書,跟娘討了些錢,趕到縣裡,尋了一上午,最終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頭嵌了兩朵紅紗團簇的梅花,瞧著極精細。他又買了張白絹帕子,將那簪花仔細包好,貼身揣在懷裡,胡亂選了兩本近人詞集,而後急急趕回家。
次日便又到河邊去等阿元,等到第五天,才終於等見阿元。他忙取出那白絹包,等阿元走近,慌慌迎上去,將絹包遞了過去。阿元先是一愣,看了看左右,見附近沒人,才接了過去,輕輕打開,望著裡頭那支花簪,呆了半晌,才抬起眼,那雙水亮的眼裡竟滿是淚水。他頓時慌起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元盯著他,忽然開口,輕聲問:「你真的對我有意?」
他忙點了點頭,心裡卻一頓,才發覺,自己從未想過這個。
「你若真的有意,就叫你娘趕緊去提親。已經……已經有兩家人來我家提親了,我只……」阿元用手背抹掉淚水,最後丟下一句,隨即轉身跑開了,「我只願你去……」
馬良頓時怔住。這幾年,年紀漸長,他不時也會湧起求偶之欲。但他娘卻說等他考中了,再安排親事。他一直也孤寂慣了,因而並沒有介意。阿元竟開口要他去提親。他茫茫然走到河邊,怔望著河水,心裡亂作一團。一來不知該如何跟娘開口;二來的確從未想過成親之事;三來和阿元也只是路上這般笑一笑,並未有過何等情愫。
但是,一想到阿元那笑顏,尤其將才那雙淚眼,他又極不忍不舍。思想了半晌,也理不出頭緒,只得轉身回去。到了家裡,他娘發覺他神色不對,忙湊過來問。他猶豫了片刻,鼓足勇氣,還是開口說道:「娘,我……我想……我想娶妻……」
「娶妻?」他娘頓時笑起來,旋即又止住笑,望著他嘆了口氣,「兒啊,你今年才滿二十一,還早呢!你先安心讀書,等今年去縣裡應過了試,娘再替你安排。」
他再開不得口,只得點點頭,悶悶回到自己房裡。第二天,他再不敢出門,更不敢去那河邊候阿元。如此,過了三個月,到了試期。天不亮,他娘便催他起來,讓他吃飽了飯,送他出村。還沒走到村口,便聽見一陣喧鬧,像是哪家在迎親。他心裡一沉,忙問娘。他娘說:「是周家的阿元,嫁給王守愨了。等你走了,娘得趕緊去幫著送親呢。」
他一聽,心裡頓時塌了一大片,黑茫茫,昏亂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說了聲「娘,我走了——」,便疾步出了村子。走了很遠,仍能聽見那喧鬧聲。那聲響如同重鎚,一錘一錘,將他的心錘得粉碎。昏昏然走到縣裡,走進縣學,答過試卷,走出來,回村子,來回四十多里路,他都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做了些什麼。
走到村西頭,一眼望見阿元家院牆上露出的那棵梨樹,夕陽照著那枝葉,金耀耀的。樹間垂了許多青梨,也照得像金果子。望著那些果子,他才忽然湧出淚來,快步鑽進旁邊一片芝麻地里,蹲在芝麻叢中,將臉埋在胳膊上,失聲哭了起來。
自那以後,馬良絕了一切念頭,不願見任何人,尤其阿元和王守愨。每日,除了讀詩,便是寫詩。寫的詩也越來越孤峭,比李賀鬼詩、郊寒島瘦更加冷僻。他想自己恐怕真是生來孤命,來這世間,只為寂寂旁觀。
唯有一件——阿元送他那顆梨吃剩的梨籽和梨把兒,他沒捨得丟掉,又怕被娘瞧見,便用張紙包起來,夾在一冊古書里。阿元與他,畢竟未有什麼深情厚誼,連相識都算不得,他也漸漸淡忘了此事。
寂寂過了兩三年,有一天,他拿起一卷南朝詩集,讀了幾首梁陳宮體詩,其間詞句綺靡浮艷,讓他有些生厭,便丟到了一邊。這幾年讀這些後世詩人,讀得太多,讓他忽而念及《詩經》。少年時,讀《詩經》,一直覺得那是上古聖賢之語,讓他始終有些畏退。這時想起其中一些句子,其實極深情質樸,像是田野間那些無名無識、自生自長的花兒。他起身去書架上尋到一卷《詩經》,書上積了許多灰,他正要尋帕子撣,卻發覺這書冊有些鼓凸,翻開一看,裡面夾了個小紙包,已被壓扁。他已忘記這是何物,打開那紙包一看,裡頭是幾顆梨籽和一根梨把兒,都已經乾枯,在紙上留了些霉斑。
他頓時愣住,怔望了半晌,一抬眼,見桌上那捲《詩經》攤開那一頁,是那首《靜女》,一眼瞅見那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他頓時想起那天新柳河畔,阿元身穿綠衫,端著木盆,輕快哼唱《柳枝詞》的輕盈背影……猛然間,他像是掉進了冰水裡,渾身一陣發麻生寒。又像是萬物被一陣風吹散,心裡一片空茫茫。
他也忽而明白,自己和阿元前後雖只說過匆匆幾句話,並不深知阿元是何等性情心地。但阿元那笑容語態,就如《詩經》裡頭的那些好句,天然無飾,美好自生。他也並非只見過阿元一個女子,如此動情,卻只有阿元一個。
想明白這一條後,他心裡既酸楚,又有些欣慰。至少,自己鬼一般活到如今,總算在這世間尋見了一個能讓自己心動之人。
那兩三年,他極少出門,這時卻極渴見阿元,忙包好了那梨核、梨把兒,重新夾進那捲《詩經》里,小心放回書架,而後,開了門,快步出去。他娘正在院子里理麻線,抬頭一瞧,覺察他神色有異,忙問:「你去哪裡?」他忙回斂神色,答了句:「隨意走走。」隨即出了院門,轉頭往西邊走去。過了短橋,走到三槐王家的宅區,他有些惴惴,卻抑不住想見阿元之心,便微低下頭,穿進右邊那條窄巷。快走到王守愨家門前時,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然而那院門緊閉,裡頭極靜,只傳出篩簸豆子的聲音。他不敢停步,只偷偷瞅了一眼門縫,什麼都瞧不見,只得繼續向前,穿出那巷子,繞了一轉,回到自家門前,卻不想進,又沿著田埂,走到河邊,來到和阿元初遇的那棵大柳樹下,悵立了許久。
自那起,他每天都要出門,去那東村閑走一兩回,卻一次都沒能見著阿元,反倒惹得三槐王家的人生疑,不住瞅他。有回還碰到王小槐,險些被那孩童拿彈弓射他一栗子彈。馬良再不好去那邊,便只在自家村西這邊閑走,盼著阿元回娘家,能遇見一回。
如此候了幾個月,他終於見著了阿元。那天,他正在短橋邊朝村東張望,有個年輕婦人從王守愨家那條巷子出來,模樣雖有些不一樣,他卻仍一眼認出是阿元!他的心頓時咚咚狂跳起來。
阿元穿著件半舊綠布衫、藍布裙,提著個竹籃,人瘦了許多,步姿身形也拘謹了不少。她微垂著頭,眼睛一直瞅著地,並沒有留意到馬良。馬良見她要走到橋這邊時,有些發慌,忙避過幾步,走到溝邊,裝作看溝水,眼睛卻一直偷瞅著阿元。阿元走到橋邊,一眼發覺了馬良,身子似乎一顫,臉上露出慌意,忙將頭垂得更低,匆匆過了橋,往自己娘家快步行去。
馬良望著她的背影,心裡一陣酸楚,隨即也發覺,這背影再不是當初那背影,這阿元也再不是當初那阿元。
悶悶回到家,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原先,他母子兩個難得說多少話,說也是母親說,他只是聽,偶爾應答一兩句。那天晚飯時,他儘力裝作無事,先說了些不相干的事,而後小心問到阿元。他娘並沒發覺,隨口說:「她家只是四等戶,能嫁到三槐王家,又是三等裡頭的上戶,命也算極好了。雖說夫家如今人口多了,一百五十畝地有些吃緊,吃飯穿衣仍不愁。丈夫王守愨又是縣裡的書手,一個月至少也能得三貫錢。一個婦人家,丈夫得靠,衣食有著,還能求啥?只是那個王鐵尺規矩多了些,事事都管束得嚴。但她只要謹守住婦道,嚴不嚴,與她也沒多少相干……」
馬良聽後,卻立即想到,以王鐵尺那森嚴禮法,那個家被他管製得囚牢一般,阿元嫁過去,自然處處受拘限。王守愨又是個一意孤行之人,恐怕也不會顧惜體貼。如此一想,他越發疼惜阿元。但再疼惜,阿元也是他人之婦,自己又能如何?雖知無可如何,他卻再難釋懷,反倒鬱結出百般愁嘆。每天寫幾首憂懣詩,而後出去閑走。
此後,他又遇見過幾回阿元,阿元卻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碰到他目光,也急忙躲閃開,從不敢多瞧一眼。他卻發覺,阿元那怕懼里其實藏著情意,而那情意深處,則藏著一顆缺疼少憐的孤寂之心。
愛慕之情,一旦生出憐惜之意,便越發無可抵敵。他甚而開始覺得,自己生是為阿元而生,血為阿元而熱。
見過幾回後,他也漸漸摸到一個節律——每到月底,阿元都要回一趟娘家,住一兩天。只要回去,都要去河邊,給父母洗衣裳。他便不再在橋邊村裡候阿元,而是等在河邊,卻不敢靠近,只在河岸上,遠遠地偷瞅。阿元也迅即發覺了,漸漸不再那般怕懼,路上撞見時,雖仍不敢瞧他,臉上卻微微泛起些紅暈,嘴角露出一絲笑。那一瞬,如同枯柳萌芽一般。他發覺,原先那個阿元並沒有死,只是被層層囚困了起來。
一年他能見阿元十二回,逢到大節,還能多見一兩回。他便為這逢面而活,每個月都苦等苦盼。他娘見他始終考不中,也漸漸灰了心,開始替他尋媒說親。他卻把話咬死,說考不中決不娶妻,否則就像三槐王家王盪那兩個哥哥,投河自盡。他娘被他的話語嚇到,再不敢說提親的事,日日去村頭河神祠,求拜他早些考中。
他則得了痴症一般,心念全在阿元身上。一晃便過了五年,他一共見過阿元六十多回,卻一句話都沒說過。兩人離得最近時,也至少隔了幾尺。這幾尺如同一道無形之淵,恐怕到死也邁不過去。
他沒想到,去年十月,他苦等到月底,中午又到河邊候阿元。過了午,阿元才來,卻沒有端衣盆,而且,在幾十步外停住腳,望了他一眼,似乎掛著些笑,卻又有些慌怯,隨即折到田埂,朝田間那棵大柳樹走去。他頓時愣住,定定瞅著。阿元走到那柳樹下,樹的一邊卧著頭牛,另一邊是間看田的小草棚子。阿元走到那棚子邊,左右看了看,朝里望了望,而後回過頭又向他望過來,微招了招手,隨即推開柴門,鑽進了那棚子。
這時日頭高照,四下里都不見人影,只有遠處矮田裡一個人在驅牛犁地,還被草叢遮住,只露出個頭影。馬良連咽了幾口口水,手腳都在發抖,遲疑了片刻,再不管其他,忙大步沿著田埂,急急走到那棵大柳樹邊。樹下那頭牛雙角塗紅,拴著根舊紅綢,卧在那裡,鼻唇掀動,正在反芻。四周靜極,他放慢腳步,小心走向那草棚,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剛走到棚子邊,那牛忽然輕哞了一聲,驚得他一哆嗦。可一眼瞧見棚子里露出阿元的綠舊布衫,他血往頭涌,再顧不得怕,忙快步過去,鑽進了草棚。
棚里鋪著張草墊,阿元靠著棚壁,縮坐在角上,臉上有些慌怯,眼中卻閃著亮。棚頂很矮,直不起腰,馬良半彎起身,望著阿元,心跳個不住。「把門帶上。」阿元輕聲說。他忙將那扇柴門拉過來掩上。棚里頓時暗了,壁縫裡透進來一些光,一道道斜照著阿元。她臉色原本有些蒼白髮暗,這時卻泛起紅、映著亮,加之目光又羞又怯,猶如初嫁新婦一般嬌鮮。
周邊異常寂靜,兩人只隔了兩尺多,馬良都能聽見阿元輕微卻急促的呼吸聲。他半跪在草墊邊上,用右手撐住身子,望著阿元,身子一直微顫,卻一動不敢動,心跳得恐怕阿元也能聽得見。
兩人對望半晌,阿元微微側了側身,忽然伸出右手,輕輕按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背頓時一陣柔暖細滑。這是他生平頭一回與女子肌膚相近,心頭一陣甜顫。他忙坐到草墊上,騰出左手,一把蓋住阿元的手。阿元也輕輕一顫,臉頰越發暈紅,眼裡醉悅閃動。他心裡猛顫,翻轉右手,將阿元那隻手合捧在掌心,小心輕撫那小小手背、細細手指,指肚傳來一陣陣激流直穿心底……
可就在這時,棚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兩人一起定住。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著極輕快,似乎是個孩童。很快,便到了棚邊,阿元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兩人互相驚望,一動不敢動。幸而腳步聲在牛那邊便停了下來,馬良心想,恐怕是來牽牛的,只能屏息靜待。過了一會兒,那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往回跑開了。馬良正要鬆口氣,外頭卻猛響起孩童叫聲:「火牛兒跳,火牛兒跑,燒熟尾巴自家咬!」隨即,一陣煙火味傳了進來。
「王小槐?」阿元忽然低聲說,眼裡滿是驚怕。
馬良知道王小槐頑劣異常,王家合族都怕他。他在外頭叫嚷,一旦引了人來便糟了。而且,將才他在棚邊,難道瞅見裡頭了,才有意這般叫嚷?得趕緊離開才成。他正在慌忙想主意,那頭牛忽然哞叫一聲,雷鳴一樣,驚得他們兩人一起哆嗦了一下。那牛繼續哞叫個不停,並在外頭狂奔起來。
馬良越發慌張,必須趕緊離開!可這時自然不能從前頭出去,慌急之下,他伸腿用力踢向那棚子後壁,後壁是用荊條、蘆稈編的,已經發朽,被他踢出個大洞。他忙低聲對阿元說:「你先走!」阿元也慌張之極:「可王小槐……」「先莫管他,我來料理,你低下頭,莫要讓人看到臉。」
阿元忙從那個破洞里鑽出去,低著頭,沿著後面田埂,急慌慌地走了。馬良也想逃走,可自己跟出去,萬一被人看到,阿元名節便要毀了。他只能趴在破洞邊,望著阿元。那頭牛仍在外頭狂哞狂跳,擾得人心驚肉跳。阿元一路跑遠,似乎並沒被人發覺。馬良這才鬆了口氣,低頭鑽了出去。正要站起身,卻聽到一陣嘎吱吱的聲響,抬頭一瞧,棚邊那棵高柳竟劇顫個不停,最後竟歪斜過去,重重栽倒,震得馬良險些摔倒。
他忙轉身驚望過去,大柳樹橫在前頭那片田裡,樹根底下露出一個深坑,樹頂梢則直壓到對面的田埂。田埂上竟有個人,站在那裡,失了魂一般,大張著嘴,驚望著大柳樹。而樹身下傳來牛的哞叫聲,那頭牛正被柳樹砸倒,躺在田苗間,踢掙了一陣,便不動了,也再沒了聲息。
這時,一個人從旁邊疾奔過來,是鄭五七。馬良這時才想起來,那頭牛是鄭五七的。他一低頭,見那樹坑邊泥土裡落了顆栗子,再一想阿元將才所言,那孩童恐怕真的是王小槐。那棚子壁板並不嚴實,王小槐將才在棚子外待了好一陣子,不知有沒有瞅見我和阿元。
他正在憂心琢磨,鄭五七已經跑了過來,看到自己的牛躺倒在樹下,他慌痛之極,眼眶幾乎瞪裂,一把抓住馬良:「我的牛!我的牛!誰做下的?」
馬良胳膊被他攥得幾乎疼出淚來,忙高聲說:「王小槐,將才王小槐在這裡用彈弓射你的牛,又放火燒牛——那裡還落了顆栗子——」
馬良沒有料到,後來,王小槐竟被人燒死。其間他再也沒有見過阿元。直到那天相絕陸青來驅邪,村裡眾人都去王小槐家門外圍看,連他娘都湊了過去。馬良正坐在家裡發獃,忽然聽到外面敲門,他出去開門一看,竟是阿元。
阿元滿臉慌怕,急急問他:「你是不是跟鄭五七說,他的牛是被王小槐害死的?我回去後,想了許久,那天那孩童聲音,乍聽著有些像王小槐。可……我怕是聽錯了。王小槐死了,前幾天我家院里落了許多栗子,怕是怨我錯指認了他……京城相絕正在驅祟,你能不能替我進去問問?」
馬良自己其實也在疑心,他忙點頭答應。阿元望了他一眼,要說什麼,卻微一猶豫,並沒說出口,隨即轉身,匆匆回去了。馬良望著她纖瘦背影,不住回想她最後那一眼,其中有感念、不舍、內疚,此外……更有一些傷別之意。想到「傷別」,馬良心裡頓時一涼——阿元恐怕再不會與他有何瓜葛了。而他,也只能放手。
他是以訣別之心,去見相絕陸青的。陸青與他年紀相仿,神情間隱隱透出一些寂寞,恐怕也是一顆孤魂,無處棲止。陸青注視他片刻,徐徐言道:「你之卦屬觀。身居於此,心逃於彼。冷眼看世,孤情難寄。偶逢其歡,卻失其魂。舊徑難尋,新途茫茫……」他聽著,既無比受用,又有些黯然。及至聽到陸青教他那句話,心魂更是一驚:
「只身世間過,為君一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