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九章 天工十八巧
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
——《棋經》
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畫坊里,盯著那店主尋思起來。
麻羅和解八八、唐浪兒是同鄉,那兩人一死一傷,麻羅又不見了,這怕不是偶然。他知道這崔家世代裝裱書畫,在京城字畫行里數頭位。不但蘇黃米蔡、郭李崔王這些當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裝裱,連宮裡所藏曆代名畫法帖若有了損破,不少都是拿來這裡繕補重裱。
「崔店主,麻羅來你店裡多久了?」
「兩年半,算起來有三個年頭了。」
「他是自己找來的?」
「是。他出了什麼事嗎?」
「他原先就會裱畫?」
「他說曾在洛陽一家書畫店裡佣過工,會一些。究竟出什麼事了?」
「您這店裡輕易不肯招徒弟,為何會招他?」
「嗯……」崔逑笙臉色微變。
「他牽涉到一樁大案,還請崔店主莫要隱瞞。」
胡小喜已經辦過些案,查問過許多人。知道這時正是緊要時分,便放冷目光逼視過去。這眼神他對著鏡子專門練過,當時自己不知笑倒過多少回。這時已經練得如尖刀一般。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在他逼視之下,頓時露出一絲慌意,隨即又生出些慚色。
「崔店主。」胡小喜加了把力。
「嗯……他頭一次來我店裡時,是初冬天,他只穿著件舊布單衫,懷裡抱著個布卷,頭臉倒洗得乾淨,看年紀不過三十歲,頭髮卻已經花白。他進門就說想拜我為師,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便告訴他我家從不收外徒。他解開那個布卷,裡頭是一軸舊畫。他說那是黃荃真跡《芙蓉瑞雀圖》,情願將畫白送給我,三年不領工錢都成,只求跟我學裱畫。我先不肯信,展開那畫,一寸寸細驗了許久,筆致精妙,賦色雍雅,果然是『黃家富貴』真跡。黃荃首開大宋院體畫風,存世真跡極少。我問他是哪裡得來的,他說是祖上傳下來的。他家鄉遭了洪災,他命都不要,拼力保住了這軸畫。還說,與其為填肚子賣了這畫,不如換一門裱畫手藝。這畫已在他家傳了六代人,雖然到他祖父一代,家道就已敗落,卻從不敢拿去換錢。送給我這樣的識貨人,也算沒有辜負老祖宗。老朽見他說得誠心,一時貪心,便收他為徒……」
「他真是來學手藝?」
「是。小哥恐怕也知道,我這崔家裝裱店有些古久。自太祖皇帝咸平年間擴建大相國寺,我家先祖從洛陽遷來,典下東街這店鋪,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我崔家能在這京城勉強立足,靠的是個『嚴』字。且不說托心、鑲覆、砑裝這些大活兒,單是一個『揭』字,就至少得練三五年功。我們這一行,書畫重過性命。尤其古字畫,世間留存就這麼一些兒,如今你便是拿整個大宋江山也換不回王羲之親筆另寫一幅墨寶。重裱古字畫時,要從舊褙上揭起畫心。這是懸崖夜行、一髮千鈞的活計,略有一絲閃失,便是賠上全家老小性命,也補不回那一點傷破,要招千古人恨罵。為練這揭功,我家孩童六歲起就要練臂懸水盞、手揭濕紙。若跌落水盞或揭破濕紙,便是一頓竹篾。」
胡小喜先還拿練就的冷眼一直逼視著崔店主,聽到這裡,早已化作驚仰。
崔店主自然也察覺了,面上略露出些得色,不過隨即又鄭聲言道:「麻羅倒是真心學藝,肯下死功。單是揭功,我讓他每天練兩個時辰,他白天練足兩個時辰,晚間又自己加練兩三個時辰。整整一年,一天都沒缺過。練技藝,要的便是兩個字,一個專,一個久。我原本只想胡亂教他一年,便讓他走。見他這般勤進,我崔家子孫中沒一個及得上,便決意認真教他。他也沒辜負我,兩年半,已經練成個熟手,一般字畫已能放心讓他去裱。」
「昨天他什麼時候走的?說什麼沒有?」
「只說是同鄉聚會。」
「他那些同鄉,店主見過沒有?」
「見過幾個。頭一年那幾人還時常來尋他。麻羅一心學藝,話語神情間有些冷淡。那些人便來得少了,這半年再沒見過一個。」
「除了那幾個同鄉,麻羅還有其他朋友沒有?」
「似乎沒有。除去給主顧送書畫,他連店門都難得出。」
「他沒說起過舊事?」
「沒有,他為人和氣,也懂禮數,見人總是笑。不過,言語極少,更難得講起自家舊事。有時我也好奇問他,他只是笑一笑。那笑里似乎有些隱痛,我猜想是他家人全都遇了災,不願提及,便沒再問過。」
柳七捉起箸兒去撈麵吃,手卻微顫個不住。
不但江四死了,烏扁擔、唐浪兒和解八八也被害,而且死狀都完全相同。馬啞子說麻羅不見了,不知是被害了,還是逃了。
他抬眼看坐在對面的馬啞子,馬啞子手抓著箸兒,卻不動,眉頭緊擰,盯著碗面上那幾片蔥油煎肉,眼裡滿是暗沉沉的怕,像是立在深潭邊向下望一般。
馬啞子是他們九人中言語最少的一個,常埋著頭躲在一邊,幾天聽不見出一聲。大伙兒常常忘記有這個人,都笑他像是啞子一般。柳七一向寧願人明著壞,也不喜人暗裡藏。見馬啞子那暗悶悶的樣兒,心頭越發不舒服。
九個人中,能商議辦法的,全都或死或逃,如今只剩馬啞子、鄭鼠兒和田牛。這三個人,一個悶嘴壺、一隻膽小鼠、一頭獨眼牛,全都不濟事。但再不濟事,至少都比自己有氣力,在一處,總比自己單個兒強。
他握緊箸兒說:「趕緊吃面,吃了咱們去尋鄭鼠兒和田牛。」
「嗯?哦!」馬啞子猛地醒過來,忙點了點頭,伸箸去撈麵吃。
柳七常日吃飯吃得極慢,飯里只要有螞蟻頭大小的渣滓,都要仔細挑出來。這間小茶肆煮的插肉面不知放了些什麼作料,湯麵上浮了許多細黑渣。柳七這時卻再沒了那心思,也嘗不出滋味,只想把肚子填飽,以免遇見緊急,連跑都跑不動。
馬啞子先吃完了面和肉,仍慢吞吞在碗里撈碎菜末吃。
柳七想他恐怕是拖著不願付錢。若是常日,柳七隻會掏自己的面錢,今天再難得計較。他幾口撈完碗里的面,從袋裡摸數了二十文錢,擱到桌上,隨即起身:「走吧,先去尋鄭鼠兒。」
「哦!面錢我付!」馬啞子慌忙說。
柳七懶得答言,轉身離開了小茶肆。馬啞子背好自己的袋子,忙趕了上來。兩人一路無話,往南邊趕去。
這時已過正午,太陽正曬,柳絲蔫垂,路上行人少了許多,到處一片靜懶。柳七身子發軟,像是行在泥水裡一般。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家鄉發洪水時,也大約是這個時辰。
他家鄉在澶州,當年真宗皇帝正是在這裡御駕親征,大勝遼人,並締結「澶淵之盟」,開啟了百餘年兩國太平。澶州緊臨黃河,黃河水患年年不斷,三年小災,五年大災,百餘年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物財力,卻始終奈何不得,只能見缺補漏,救些小災。柳七自小就目睹過幾回河水決堤,房屋被淹、田地成海。有年房舍被衝垮,他曾哭著問過爹:咱們為啥非要住在這黃河邊,搬走不成嗎?他爹只能苦嘆著搖搖頭。後來他才明白,人就如草木一般,生長在哪裡,全然由不得自己。一旦生了根,便再難遷移。
而這天地,哪裡有半分憐過人世?盡著它的興,肆意任為。就如黃河,原本好端端東流入海,它卻像是厭煩了,非要改道。仁宗慶曆八年,澶州黃河決口,沖溢向北,直到東北泥沽口,才湧入大海。北地與契丹交界,為防邊患,朝廷歷時多年,在兩國交界處開鑿出連片塘泊淤田。黃河北流,沖潰邊防,大利契丹。到神宗朝,耗盡人力,於熙寧二年,堵塞北道,將黃河引向東道。然而,才過十年,黃河再次決口,依然流向北道。元佑八年,柳七剛剛出生,朝廷再次徵調數十萬民夫,挽河東流。這回只過了六年,黃河便重又決口,奔湧向北。這人力,哪裡能強扭得過天?
柳七自小便常做噩夢,夢見被洪水沖走。卻沒想到,大水偏生不收他的命。三年前,他在附近瓷窯做活兒。端午那天,正巧是場主生日,便讓瓷工們歇一天。雨大,出不得門,柳七便和家人在屋裡各自做活兒。廚房鍋里煮的端午粽子飄著香氣。雨聲極響,說話都聽不清,他爹卻氣性大,一邊修鋤頭,一邊不住地罵這天這雨。他娘在績麻,妹妹在織麻鞋,都在偷偷笑。他則捋順竹篾,正在編筐,心裡琢磨著填一首《雨霖鈴》。忽然,一聲巨雷,房子都被震搖,四口人都被嚇得一顫,他妹妹更唬得驚叫起來。隨即,一陣轟隆咔嚓聲,房頂、土牆全都垮塌,大水猛衝了過來。
一時間,他全然沒了知覺,等醒轉來時,發覺自己在一片黃洋濁浪中。房舍、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掙扎划水,卻哪裡劃得動,只能被巨浪不斷衝擊漂轉。正在驚慌中,一眼瞅見水面上一隻木筏漂過來,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過去,幾次接近又被沖開,幸而木筏上一個人伸手拽住他,將他拉了上去。當時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個人,他根本沒有留意是誰救的他。後來,在逃荒途中,大家擠在一座破廟裡,燒了一堆火,夜裡閑談時,他才知道是馬啞子伸手拽的他。他忙連聲道謝,馬啞子卻沒應聲,縮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來動手,每回他都多給馬啞子分些,可馬啞子卻始終局局促促的。你謝他,他倒極不自在。次數多了以後,柳七也不耐煩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這會兒,和自己的救命恩人並肩走在這大路之上,柳七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當時馬啞子若沒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沒,便也就沒有後頭這些艱難、無趣,更不必受這場驚嚇,倒還輕省乾淨。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這求生的心,不論自己如何厭生厭世,每到生死關頭,總被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連一絲猶豫的餘地都不給。人都說求生保命,但這性命哪裡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這性命操控擺布。它不願死,你便不許死。它累不動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陣厭倦虛乏,直覺得這人世不過是一場木傀儡雜耍,且耍得又丑又無趣。
他不由得掃了一眼身邊的馬啞子,馬啞子仍埋著頭、撮著眉,悶悶地跟著。若人都是木傀儡,馬啞子這個木傀儡就更加乏力無趣,連線都沒穿好,頭都昂不起來。這麼死樣寡氣活著,圖什麼?
相識三年,唯有一次,馬啞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團聚,大伙兒各自都有了營生,總算是在這京城站穩了腳,便比上回闊氣些,大家湊錢一起痛吃了幾罈子酒。馬啞子吃醉後,從懷裡摸出箇舊布團,打開給大家瞧,裡頭是一團黑皸皸的物事,像羊糞蛋擠作一堆,早已干皺生霉,不知是什麼。
馬啞子啞著嗓子,慢慢說起來:「那年開春我種了半畦蔥,到五月都已長好,端午回家後,我趕早拔了兩大捆,想著瓷窯主慶生擺宴少不得蔥,便挑去他宅子後門問,掌廚的果然正缺蔥,一斤三文錢整買了去,還多賞了十文利市。我心裡快活,買了十隻粽子,想著女兒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剛滿四歲。她愛吃這烏李,我又順道去果子鋪,拿賞的十文錢買了這包烏李。回來路上就開始下雨,等我冒雨趕回村裡時,路已經淹成了河。我淌著水,才到院門前,就聽見一聲震雷,房子竟垮了下來,一股大水從房背後沖了過來,水浪里一個綠影子一閃,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綠衫子,正月間才給她新裁的。我連阿端的臉都沒瞧見,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見女兒的最後一眼……」
馬啞子從未說過這麼多話,他攥緊手裡那包烏李,埋下頭,忽然嗚嗚地哭起來,那哭聲像是腸子被當作琴弦拉扯出來的一般。
柳七往馬啞子懷裡望去,左側腰那裡有些微凸,那包烏李恐怕仍揣在身上。這樣一條又悶又啞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難保,卻念念不忘另一條已經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該如何解釋,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裡恍恍茫茫,如同又衝來一片大水,不知是悲還是寂。
犄角兒恨不得回去的路總走不到頭。
他有意放慢腳步,和阿念並肩緩緩走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雖然這些年跟著張用,見識了無數工藝機巧,這些卻又不好跟女孩兒說。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顧張用。這個更加沒趣。至於吃食,來時已經吃足說夠。還有哪些能跟阿念說?
更讓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來時那般歡喜、說笑個不住。這時她微低著頭,兩隻嫩胖的小手輕攥著那一小包蜜麻酥,一聲都不言語。犄角兒偷眼一瞧,阿念抿著小嘴兒,嘴角微含著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經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臉兒有些泛紅,襯著小雙鬟的油黑髮髻、淺綠的羅衫,如同三月春風裡開的頭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兒頓時一陣暈醉,慌忙收回眼,越說不出話來。
「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問。
「沒……沒。」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說,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經好男兒,趕緊避開。」
「可我……」
「我娘還說,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著你,就越不是好男兒,避得越遠越好。」
「那我……」
「後來我娘又說,女兒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沒邊沒縫了,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該瞅還是不該瞅?」
「我也問過我娘,我娘也答不上來,反倒惱我多舌,罵我是狗啃門檻兒滿嘴渣。過了一陣子,我娘忽然又說,偷偷瞅兩眼的,才是好男兒。」
「為啥?」
「我也問,我娘說,你生得又不醜,閉嘴不多舌時,雖沒有十分美,三兩分還是有的。男兒們見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頭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
「那瞅兩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說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說,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
「啥?」
「我娘說,第一眼先是相看,願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兒家該有決斷,相都相中了,還亂瞅什麼?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貪心。這兩樣都要不得,絲毫不顧女孩兒害羞。這叫狗瞅骨頭,沒個饜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個。這種男人,便該用麻繩捆了,投到枯井裡,讓他望著天,干瞅一輩子。」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兩眼。」
犄角兒心裡一陣歡欣,阿念也滿眼歡喜。兩人目光撞到一處,像是兩隻小雀頭一回飛,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閃開。犄角兒卻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頭頂似乎蒙了一塊天蓋,悶悶暗暗。這一眼,忽地將天打開了。
他一直有個隱憂,自己不會一輩子都跟著張用,若是一旦離開,該去哪裡、該做什麼?這時,他知道了。
兩個人不再言語,卻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著。兩肩之間隔著一半寸縫隙。有時,會觸到一起,倏而又分開。雖只是輕微一觸,犄角兒卻如同瞬間又過了一回春天,春風拂面,春水漾心。
他微眯著眼兒,正醉著,阿念忽然說:「不成,我們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見了,我不但不哭,還又吃又笑,怕是要氣死了。」
犄角兒一聽,忙也收住了心,仔細思想起來。他不知道張用為何讓他們來問銀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問到的這些有沒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個宣主簿召集來的,或者該去打問打問他。不過不知道他住在哪裡,而且他是朝廷官員,得小心些,不能輕易觸惹。
他把疑慮告訴阿念,阿念卻立即笑著說:「我知道他家在哪裡!」
「哦?」
「娘老說我這對耳朵還不如兩片樹葉子,樹葉子來風了還要嘩啦幾聲,我的耳朵聽了話,卻一個字都留不下。其實,我的耳朵比許多人的都靈,小娘子要畫各樣草蟲,她一說我就記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氣能說出百十種草蟲,蟋蟀、蚱蜢、螳螂、螢火蟲、瓢蟲這些就不說了,光步甲蟲就有上百種呢,大步甲、綠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蟲以後我們再慢慢說,你先說那個宣主簿家在哪裡。」
「你瞧我這張嘴,真跟漏水壺一般。那個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著小娘子到銀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尋阿翠。那個宣主簿正好來了,我聽銀器章跟他說『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該換院寬展的』。宣主簿聽了,竟咧嘴笑起來,一直笑進了屋。我當時還納悶,說他宅子窄,他竟樂成這樣。」
犄角兒卻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階低,俸祿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連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賃住的。銀器章自然是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錢替他賃院大的。
「定力院離得不算遠,咱們一起去打問打問?」
「好啊!定力院我常去,就在內城麗景門裡。那裡有個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佔頭位的,連原先的王宰相、後來的蔡宰相、鄭國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團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遠。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膚又白又潤。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細不細,嫩不嫩?」
犄角兒瞅著那白嫩嫩、酥潤潤的小胖手,忙用力點了點頭。
「我家小娘子聽人說了他家的澡豆,讓我去買幾顆回來瞧瞧。我頭一次去時,那個院主先還板著茄子臉,說他家的澡豆從來不外賣。我說出我家小娘子的名頭,他才笑起來,說情願白送給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絹袋兒包了十來顆給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嘗,還用水煮火燒。她說唐朝有個藥王,叫孫思貓?」
「孫思邈。」
「那我也沒記差,貓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說那個孫喵喵的葯書里記了個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記得,一共十七味花藥,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鍾乳、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蓮花、李花、櫻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夠了沒?」
「還差一味。」
「嗯……對了,還有麝香。小娘子說,白家的澡豆和孫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樣,其他的,她只能認出皂莢、葳蕤、白朮、白芷和梔子五樣,剩餘的至少還有七八樣,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織了一張刻絲帕子,讓我給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見了刻絲,笑得眼睛都找不見了。從那以後,我每隔幾個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