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篇 化灰案 第十二章 拐子、浮屍
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武經總要》
吃過飯,付九來收拾桌子,胡十將要去城裡瓦子逛耍,強邀雷炮也一起去。雷炮卻想袋裡只剩幾十文錢,怕露窮寒,便說自己許久沒沾油葷,剛才多吃了些肥肘子,肚子有些鬧疼。胡十將和五個禁兵聽了,便一起大笑著走了。
雷炮賠著笑,捂著肚子,送胡十將出了院門,這才放下手、迴轉身,慢慢晃去廚房看付九。天雖沒黑,廚房卻已經很暗了。付九獨個兒坐在灶台邊,只映著灶里一點余火,正在吃剩下的飯菜。葷菜早被雷炮他們吃光了,只剩幾根青菜、小半碟醬瓜。雷炮看到,心裡又一陣感慨,走進去說:「你個悶頭呆騾子,上菜時,不知道給自己留幾塊肉?」
付九忙端著碗站了起來:「我哪兒敢?上回那隻鴨子,咱們兩個只偷揀了兩塊肋肉,端上去,他們竟一塊塊數,發覺少了兩塊,不是強逼著咱們各掏十文錢補上了?那隻鴨子買來,總共也才三十來文錢。」
「鴨子有形有狀,好數,肘子切成了塊,他們難道也能數?再說今天是特地給我慶賀,他們好意思當著我的面數?」
「我哪兒知道他們竟讓炮哥你也上桌了。」
「哼……這有啥?」
「這還沒啥?炮哥您是高升了,只丟下我一個,這往後不知道還要怎麼熬煎。對了,炮哥,您前頭說的珠娘那事?」
「那事先擱一擱。我才升補了,我爹又至今沒找見,忙裡亂里的,哪兒有工夫顧我妹子的事?」
「哦……」付九不再言語,坐下慢慢刨起飯來。雷炮怕他再提這事,便不願再留在廚房,剛轉身,聽付九嘆了一聲:「我人材不成,偏生嘴又笨。若生了欒老拐那張嘴,事事也會輕省些。」
「欒老拐?」雷炮忽然想起件事,忙快步離開了廚房。
「炮哥?」付九端著碗,跟到門邊。
雷炮不願搭理,裝作沒聽見,出了院門,左拐來到河邊的榆疙瘩街,去尋欒老拐。
欒老拐是一個退伍的老卒,腿雖有點瘸,但嘴巴極會討喜,常在東水門這一帶遊逛,四處奉承財主,討些油水混生活。雷炮偶爾也和欒老拐逗幾句趣話,還算相熟。雷炮見欒老拐常日也愛往秦家解庫跑,自然是去奉承那店主嚴申。
欒老拐孤身一人,沒有住處,和兩個閑漢一起在汴河灣卜家食店邊上賃了半間房住著,夜裡三個人輪著班,替人看船。雷炮走到河灣卜家食店,向夥計一問,欒老拐正在房裡睡覺,他要值下半夜的班。雷炮等不得,穿到河岸邊,走到旁邊那小半間矮屋門前,推了推,門從裡面扣著,便抬手敲門。
「哪個在叫喪?」半晌,裡面才響起欒老拐的聲音。門開了,昏暗中,欒老拐惺忪著眼,敞著瘦嶙嶙的懷,嘟囔道,「雷卵子,不去灌黃湯,到我這兒亂撞啥腚門?」
「欒大叔,我有樁好買賣,你做不做?」
「你雷卵子有啥好買賣?賣卵子?」
「悄聲些,欒大叔!這事不好大聲的,咱們到河邊去說。」
欒老拐瞅了瞅雷炮,知道不是耍笑,忙從旁邊抓過一件破衣裳披到背上,跛著腳走了出來,跟著雷炮來到河灣邊暗影地里。
「啥卵事?」
「我那天問過你的那件事。」
「你爹那些錢?」
「嗯。秦家解庫的店主和夥計都死憋著,不肯透露半個字,我也找不見憑據。欒大叔,人都說你老人家是鑽地鼠,你願不願幫我查一查,找出些證據來?」
「你爹化成了灰,你又沒憑據,你讓我往哪兒鑽?」
「您老人家不也見過兩回,我爹背著錢袋進了他家店裡?」
「見是見了,可眼珠子又沒留影兒,空口白話,管什麼用?」
「我爹那性子您也知道,一文錢比命還貴。他一年至少能省出來一百貫,這一二十年了,您算算得有多少錢?。」
「天爺嘍,那得有上千貫?」
「是啊!你老人家若是能替我鑽出些證據來,我情願分你一成!」
「一成?」
「我雷炮從不說白話!」
「才一成?」
「您是嫌少?」
「你說呢?」
「這……兩成?」
「三成。願意我就去鑽,嫌多,你就找別人去。」
「好!就三成!解庫的人一定在想法子藏證據、堵窟窿,您老人家得儘快些!」
「那還用說?我這就去找人!」
「什麼人?」
「你莫管!」
欒老拐一瘸一拐,過了虹橋,趕往汴河北街魚兒巷,去尋羊婆。
到了一看,羊婆那間破屋的窗子還亮著燈。欒老拐輕輕敲了兩下門,羊婆在裡面應了聲,出來開了門,一個尖鼻、薄唇、深眼窩的瘦高老婦人,擎著盞油燈,照見是欒老拐,立即罵道:「老狗,夜半三更,亂敲寡婦門,小心四鄰瞧見,把你當淫漢捉了捆打。」
「你就捨得?真捆了我,我就招供,是你約我來的。」
「呸!有事趕緊說,沒事投胎去,誰有工夫跟你爛嚼蛆?」
「門邊怎麼說話?你讓我進去,保管你歡喜,至少這個數——」欒老拐指了指自己額頭的「萬」字。他額頭上刺著兩個墨字「萬捷」,是當年投軍時刺的軍號。
羊婆瞪了他兩眼,才讓他進去。屋裡十分簡陋冷清,但收拾得整整潔潔的。欒老拐看了,一陣羨嘆:「這麼清整整一個家,只缺了個主家的老漢。」
「呸!我獨個兒主了這麼些年,少了東還是少了西?養個老漢來當門閂?」
「不少東,不少西,只少了個床頭說話、床尾暖腳的人。」
「呸呸呸!再胡三道四,我拿門閂砸你出去!」
「你不過是嫌我窮,我說的這事若做成了,養你入土的錢都有了。你也不必天天只咽些菜葉子苦熬,雞鴨牛羊、魚鱉蝦蟹,任你天天換。」
「呸,我姓羊,不吃菜葉子吃啥?清清爽爽不好?非要往肚裡填些些肥嗒嗒、油膩膩的葷膻阿物?吃多了造無窮孽。再說,你會撿到寶?除非去搶解庫。」
「哈哈,我這事偏偏就是和解庫有關。」
「啥事?趕緊說,彆扭筋。」
欒老拐忙把雷炮父親那筆錢的事情講了一遍,最後說:「你不是常去那解庫店主嚴申的宅子,和他家娘子相熟?若是能探出些底細,幫我們做成這事,至少給你十貫。」
羊婆的丈夫原是禁軍一個都頭,年紀輕輕戰死在陝西沙場上。她又沒生養子女,就靠著每月六斗的撫恤糧過活。早些年,她在達官顯宦府中做過僕婦,經閱得多,見識比尋常婦人要廣博。老來無依無靠,撫恤糧又時常拖延不支放,她便仗著胸中這些學問,到一些中等人家串門走戶,去掛搭那些內眷,陪她們說東道西,教她們一些神道秘法,儼然一位內房女軍師。
這會兒,聽欒老拐講這事,她先是越聽眼睛越亮,及至這最後一句,頓時惱起來,「噌」地站起身,叉著腰罵道:「上千貫買賣,拿這點錢就想使喚你老娘?呸呸呸!趕緊用你那撮驢毛把你兩片老嘴纏緊了,哪個圈空,往哪個圈裡鑽去。你祖奶奶我還要早些睡,明天得趕早掙柴米錢去!」
「你瞧你,話沒說完,就把人罵成驢了。這往後若在一個被窩裡,怎麼安生過?」
「呸!老狗!別惹你老娘鏟了驢屎填你那狗嘴!」
「唉!聽我慢慢說嘛。那十貫錢是雷炮許的。我得的錢,你若願意招贅我進你的門,一文一厘,連我這老身骨,不全都是你的?」
「你得多少?」
「一成。」
「走!」羊婆瞪眼指著門。
「嘿嘿,啥都瞞不過你這對鷹鷂眼兒,我就實說了吧,若能幫他討回那些錢,他分我兩成。」
羊婆先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即沉下臉,過去打開了房門,不說話,撇著嘴,只伸手擺了擺,讓欒老拐出去。
欒老拐忙笑著過去,輕手關起了門,又小心攙著羊婆坐回到桌邊:「人都說你是姜太公的老婆,果然沒說錯。我不過是怕你夜飯吃得太飽,晚間睡不安生,才逗你消消食。好了,咱們說正話,實數是三成。雷炮起先只答應分我一成,我跟他磨了幾天,才磨到三成。還有,雷炮那痴兒並不清楚,我跟他爹喝過兩回酒,有一回雷老兒喝醉了說,放在秦家解庫的錢,連本帶利快兩千貫了。三成就有六百貫。你若招我進門,六百貫都歸你;你若真是相不中我,咱們就一人一半,如何?」
「真的都歸我?」
「那還用說?」
「那我想想。」
「那我今晚就不回去睡,咱們吹了燈慢慢想?」
「呸!你趕緊把那涎水擦凈,伶伶俐俐給我走。我已經知道了,明天就去探口風。」
天已經黑了下來,兩岸的店肆都亮起了燈燭。
雷炮沒有走街道,沿著河邊慢慢遛逛,望著那些燈光,想著那些錢,心裡也被點亮了一般。自己升補了禁軍,若再能找回那些錢,去了軍營里,手腳寬活,才好巴結將校。說不準能謀個節級噹噹,那時節,才叫肥羊澆蜜汁,要鮮有鮮,要甜有甜。
美了半晌,他忽又想到自己父親,不由得恨道,你灌了一輩子黃湯,罵我不長進,罵了快三十年,能想到我有今天?不過,人正在喜頭上,氣消得快。他隨即轉念想,父親一輩子也只貪兩杯酒,錢掙得不少,卻從來只買最賤的酒。對他這個兒子,則大不同。凡買衣服鞋襪,上等的捨不得,也盡量選中等以上的。整條巷子,幾十戶人家,雷炮吃的、穿的、用的,始終是最好的一個。更不用說,為了給他謀個好營生,一次次花費的那許多冤枉錢……
想到這些,雷炮忽然有些難過,你這是何苦?你心裡明明疼我,卻始終冷著張黑臉,非要裝出些威嚴。你逼我學那些營生,我難道不知道好?你若是說話稍軟和些,臉上稍松活些,我能不聽你的話?我拗著不聽教,只想看你究竟疼不疼我。你打我,我挨著,就是等打完了,偷看你自傷自惱。唉!若早些明白,你又何苦白耗那些神、白傷那些心,我也不必白吃那些罵、白挨那些打。這麼多年光景,就這麼白白荒廢了……真正何苦來?難道真是今世父子上輩仇?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知道該悔還是該恨,不由得在黑暗中連嘆了幾口氣。嘆了半晌,才想,前驢拉屎後驢踩,一輩孽債一輩還。我父子之間,這債怕是還清了。如今,你化灰,我升補,咱們各走各的好去處。
他不由得念起和父親最後那場分別,想著想著,心裡忽然一動,不由得站住了腳,不對!
父親像是知道自己要化灰,才特地來見我兄妹兩個,見了,卻又一句要緊話都沒說。臨走了,還丟下一句「你回家時,開門關門都輕一些,我卧房的門框都已經朽了」。他若是來告別,沒東沒西地,怎麼會說這話?難道是在說暗話?但又不是在邊關打仗,好端端的,說什麼暗話?
契據……
他在說契據!那契據藏在他卧房的門框里!
那天父親來,叫我回家去,恐怕就是要交代契據的事,我卻沒搭理他。當時到處是耳朵,他又不能直說,只好說暗話告訴我。
雷炮猛地跺了跺腳,心想得趕緊趕回家裡去看看。這時他已經走到梢二娘茶鋪後邊的河岸,忙要拐到大路上去,才走了兩步,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剛要回頭瞧,一根細線忽然從腦後套過來,勒住他的脖頸,跟著一緊……
第二天清晨。
梁興聽到腳步聲,猛然驚醒,膝上那把手刀「當」地掉落在腳邊。
他睜眼一看,窗紙和門縫都透進霞光,天已經大亮了。那腳步聲從院子走向了前面的藥鋪,應該是梅大夫。
昨晚和張擇端辭別後,梁興把馬還回了鞍馬店,而後回到住處。梅大夫說已經查看過他房裡,再沒見其他的蛇。那兩條死蛇已經收拾乾淨,正好拿來入葯。梁興笑著道了聲謝,討了盞油燈,點著走到後院。
他的房門虛掩著,裡面黑沉沉一片死寂。他小心推門進去,先用油燈四處仔細照了一遍,並沒發覺有什麼不妥。他這才放心,轉身從牆上摘下那柄手刀,這刀還是義兄楚瀾送給他的,是西夏名刀。漢地手刀的刀身、刀柄都短,刀頭寬、刀背厚,一般只有兩尺長。這柄刀則長出三寸,刀背也薄一半,但異常堅硬鋒利,使起來也更輕捷趁手。梁興將刀放在桌上,坐在桌邊,望著那犀皮鑲銀刀鞘出神。
回來時,他一直留意,仍沒有發現有什麼人跟蹤。敵手是誰,一無所知,只能靜待。跑了一整天,他有些睏乏,卻不能安穩去睡。默坐了半個多時辰,覺著時候差不多了,先搬了張椅子放到牆角,又走到床邊,把被子攤開,弄成隆起狀。這才吹滅了燈,拿著刀摸黑輕步走到牆角,坐到那張椅子上,刀橫放在膝上,在黑暗中靜靜守候。只盼著敵手能趁夜再次動手,只有捉到一個,才好追查。然而,等一整夜,沒有絲毫動靜,到後半夜,竟等得睡了過去。
這一夜坐得腰背酸痛,他撿起刀掛到壁上,又舒展了身子,這才開門要去洗臉,迎頭卻見兩個人大踏步走了過來,竟是左軍巡使顧震和親隨萬福。
「顧大哥?」
「我去東城外查案,順道來問你,你前天說誤殺了人,為何至今沒有人去報案?」
「這事極古怪……」梁興忙把整件事前後經過講了一遍。
「哦?你這事也和梅船有關?」
「嗯,張擇端先生說看到有兩個船工從梅船跳到了鍾大眼船上。」
「我正在四處找梅船上的相關人等。不過……梁兄弟,我這裡人手緊,這兩天又四處生怪,實在抽不出人來查你這案子。連梅船那樁案子,我都是拽了不尤來幫我查。你既然已經查了兩天,就繼續查下去,這事要隱秘,先莫要聲張。有要用我的地方,儘管說。我若不在,跟萬福說也一樣。」
「汴河下游那具屍首會不會正是蔣凈?」萬福在一旁忽然說。
「竟忘了那具屍首。對啊,和梁兄弟說的,倒是有些吻合。」
「哦?什麼屍首?」
「昨天上午,有人在汴河下河灣發現一具浮屍,報了上來。我這裡事情太多,便派了個老吏,帶著仵作去查驗。傍晚,那老吏回報說,屍體是新死的,不到一個對時,胸前一個刀口,後背一個針眼,針眼似乎是毒針所刺,周圍一大片瘀黑青腫。」
「那屍首現在哪裡?」
「停放在廂廳後院。」萬福答道。
「只有幾步路,咱們現在就一起過去看看。」顧震道。
三人立即動身,一起出了東水門。左廂南廳就在軍巡鋪隔壁、龍柳茶坊後面。到了那裡,門前擁了許多人,不知道在瞧什麼。
萬福過去大聲喊著扒開人群:「讓開!左軍巡使到了!」
眾人忙讓開一條道,廳里一個男子聽到叫聲,忙迎了出來,年近五十,瘦高個子,是廂長朱淮山,身後跟著個年輕書吏。
「顧巡使!」
「這裡又生出什麼古怪了?」
「又發現一具屍首。」
「哦?是什麼人?」
「隔壁軍巡鋪的廂兵,名叫雷炮。是對麵茶鋪的梢二娘發現的,雷炮趴在岸邊,半截身子都浸在水裡。」
「吃醉了淹死的?」
「還不清楚,卑職才讓一個廂兵進城報案去了。得等仵作查驗過才知道。」
「屍首搬到你這裡來了?」
「是。」
梁興跟著顧震一起走進鋪屋,見一邊地上鋪了張席子,上面躺著一具屍體,一身廂軍軍裝,面孔慘白腫脹。
顧震看了一眼,責怪道:「糊塗!屍首該留在原處,絲毫不能亂動,才好查驗!你也不是頭一回遇這等事。」
「那梢二娘發覺屍首後,立即嚷了起來,附近幾個人聽到,全都趕了過去,有人認出來是雷炮,便把屍體搬上了岸。等卑職過去時,那裡已經圍了許多人,那片水岸也被踩得糟亂,已經沒有勘驗證據,卑職怕屍體再被亂動,才讓人搬了過來。」
「哦,那就錯怪你了。昨天那具屍首呢?」
「在後院雜物房裡。」
「你在前面看著,莫讓閑雜人進來。」
「是,」朱淮山扭頭吩咐那年輕書吏,「你帶顧大人去查看那屍首。」
那書吏躬身引著顧震三人走到後院,來到左邊的一間房前,從腰間取下鑰匙,打開了鎖,門一推開,一股霉臭味立即飄了出來。
三人走了進去,窗紙已經陳舊,屋裡有些昏暗。一堆雜物中間,騰出了一塊空地,並排放著兩隻木箱,箱子上擺著具屍體,上面蒙了塊灰舊的布單。
顧震微皺著眉說:「梁兄弟,你去認認看。」
梁興心裡微有些犯忌,不過還是走了過去,伸手掀開了布單,底下露出一張僵硬發白的臉孔:短眉窄眼,正是蔣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