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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篇 香袋案 第五章 穿牆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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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於己者公於人,未有不公於己而能公於人也。 ——周敦頤 夜裡睡不著,康潛又起晚了。 他翻身起來,頭有些暈沉,坐在床邊,呆望屋中。桌椅箱櫃什物,到處鋪滿灰塵。一扭頭,見床頭掛的那面昏蒙蒙銅鏡里,自己面色灰白,頭髮凌亂,臉越發瘦削,眉頭擰出深褶,一雙眼裡,陰沉沉的愁郁,簡直像孤魂瘦鬼,一陣酸辛漫上心頭。 他深嘆口氣,捶了捶腦袋,蹬好鞋子,拎過那件已經污舊的布袍,胡亂一套,邊系衣帶,邊向外走,去開店門。以他現在這心境,其實早已無心開店,只是多年來已成了早間定式,又還想著不要讓鄰居起疑。 懶洋洋穿過外間瓶鼎古董間那條窄道,他的衣袖不小心掀落了木架間一隻茶盞,哐啷一聲,碎了。那是唐貞元年間御制的雪瓷茶器,今年開春才從城外一個員外那裡買進,原本一套,幾天前,兒子棟兒頑皮,碰碎了一隻茶托,被他打了一巴掌,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動手打兒子,為此和妻子春惜又生了場氣。他原還想設法再配出一套來,如今好了,盞和托,全碎了。 他蹲下來撿拾碎片,那天是春惜蹲在這裡撿,棟兒則掛著淚珠站在一邊。弟弟康游進來,見情勢不對,也不敢說話,忙抱著棟兒出去了。 其實那時,他和春惜及弟弟之間,已經不對了。 他一生庸庸,若說算得上大事的,只有三件:一是開了這家古董鋪,一是娶了春惜,再一件,就是生了棟兒。 春惜姿色現在倒不覺得如何,但相親初見那時,卻也讓他著實心動。收到媒人從女家討來的草帖後,他去廟裡問卜,生辰屬相都吉,就回了細帖,上面填了三代名諱、金銀、田土、宅舍、財產等事項,女家也回了細貼,雖然陪嫁沒有多少,但於康潛算登對,於女方也合意,於是便要相看。 他訂了一隻汴河畫舫,備好二匹錦緞和一隻金釵,媒人帶著他上了船。大艙里只見到春惜的父母,春惜則躲在隔間里不出來。春惜的父母生得都有些古怪,父親嘴有些歪,母親則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康潛於相貌還是有些看重,父母生得如此,女兒自然也不會多好。便想放下壓驚用的二匹錦緞,起身走人,媒人看出了他的意思,便使眼色讓他稍等,隨後進到隔間,將春惜強拉了出來。 帘子掀開那一瞬,康潛如同見到嫵媚春光一般。春惜穿著粉衫粉裙,梳著一朵雲髻,翠眉秀眼,滿腮羞暈,鮮麗如春水岸邊的一枝碧桃。他驚了半晌,隨即從懷中摸出那支金釵,媒人一把接過,插到了春惜烏黑的鬢邊——插釵定親。 不過娶過來後,康潛發覺,春惜性情有些冷淡。很少見她笑,床笫之間也難得起興。起初,他以為是新婚害羞,漸漸覺得,或許她生性便是如此。再後來,相處日久,他原本喜靜不喜鬧,春惜常日里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將家裡又操持得井井有序,他反倒覺得是好事了。 直到弟弟康游從邊關回來…… 第二天,墨兒一早就趕到餑哥家,餑哥已出門賣餅,只有尹氏在家,孫圓昨晚仍未回來。 尹氏越發焦慮,臉色慘白,嘴角起泡,盲眼裡冒著黑火一般。一見尹氏這麼焦急,他又慌亂起來。忙告誡自己莫慌,莫慌,沉住氣好好想想。 偷換香袋的恐怕真是孫圓,那顆珠子應該很值錢,他這兩天沒回家,也許是去找人變賣珠子,好去會那個吳蟲蟲。既然孫圓不見人,這事本又起於康潛妻兒被劫,還是先去康潛那邊問問詳情。 於是他安慰道:「尹嬸,你莫焦急,我一定儘力。」說著忙拜別尹氏,趕往了小橫橋。 「儘力」他能做到,但「一定」兩個字說出來時卻十分心虛。 一路上他都急急思慮,如果偷換香袋的真是孫圓,他又是如何不用鑰匙就換掉柜子里的香袋?哥哥說要依理往尋常處想,但這件事尋常決計做不到。若往不尋常處想,除了邪魔法術,再沒有其他辦法,邪魔法術卻肯定信不得。尋常與不尋常之間,是否還有其他可行之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不知不覺間,到了康潛的古董店。 康潛還是那般陰鬱模樣,見到墨兒進來,他倏地站起身,急急問道:「香袋裡的東西找到了?」 墨兒歉然搖了搖頭,康潛目光頓時暗下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墨兒的心也隨之黯然,他忙小心解釋道:「康先生,香袋的事只找到了些線頭,目前還沒有確切結果。我今天來,是想再求康先生能講講你妻兒被劫的事,當務之急是找到他們母子。若能查出那劫匪的蹤跡,就能設法救回你妻兒,那樣,香袋的事就算不得什麼了。」 康潛聽了,似乎略有心動,但眼中隨即升起猶豫。 墨兒忙鼓起氣勸道:「我想那劫匪這兩天一定會在暗中打探,尹嬸找我幫忙查找,他恐怕也已經知道,所以,你告訴我實情,他應該不會太在意。」 康潛靜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過去把店門關起來,才回身說:「我們到後面去講。」 墨兒隨著他來到後面,這房子是前後三進,外面一大間店面,中間一間小廳,左右兩邊各一間卧房,門都開著,右邊房裡一架大床,應該是康潛夫妻居住。左邊一間很小,擺著張小竹床,是間小卧房。後面那間房則是廚房,有道後門,關著。 康潛請墨兒到廳中的方桌邊,面對面坐下,他搓著自己的手指,清了清嗓子,低聲講起來:「他們母子是忽然間就不見了……」 「忽然間?怎麼回事?」 「那是三月初八,寒食前一天,我早上起了床,賤內說跟隔壁二嫂約好,要一起去廟裡燒香。我沒說什麼,自己去開了店門,賤內在廚房裡煮了粥,我們一起在這裡吃過後,我煎了壺茶,到外間店裡坐著吃茶看書,她在廚房裡收拾。每回她去燒香前都要洗浴,又燒了一鍋水,自己洗好後,叫醒了棟兒,也給他洗澡。棟兒調皮,母子兩個一直在廚房裡嬉鬧。過了一陣,隔壁武家的二嫂柳氏過來喚賤內,我就去廚房叫賤內,進了廚房,地上擺著大木盆,水濺得到處都是,卻不見人影,我又回來到兩間卧房看,都不見人。重又回到廚房,仍不見人,廚房的後門又閂得死死的。一低頭,見門檻邊地上有個信封,打開一看,才知道母子兩個被人劫走了。」 墨兒聽後大驚,門窗緊閉,一對母子卻無影無蹤。 他忙問:「後門真的關死的?」 「是,門閂插得好好的。」 「窗戶呢?」 「後邊窗戶是死的,打不開。」 「沒有外人進來?」 「沒有。我一直在外間坐著。」 「隔壁那個二嫂進來沒有?」 「沒有,她一直候在店外,見我找了半天,才進來。」 「那封信呢?」 康潛眼中又現戒備:「那個你就不必看了。」 墨兒想,那信里寫的,定是要挾康潛去割下某人耳朵,拿到珠子,事關兇案,康潛自然不願拿出。眼下也暫時顧不到那裡。只是香袋的古怪還沒解開,這裡又冒出更大的古怪。 他原想劫匪可能是趁那母子不留意,強行劫走。這麼一聽,活生生兩個人,竟是憑空消失,那劫匪怎麼做到的? 「我去看看廚房。」 墨兒起身穿過小廳,小廳和後面廚房之間有扇門,這扇門正對著前面店鋪的門。那天康潛妻子洗浴時,應該是關著這扇門的,否則店裡來人可以直接望見廚房,不過他還是回頭問康潛:「康先生,那天大嫂洗浴時,這扇門關著吧?」 「關著的。這扇門平時難得關,她洗浴時才會關。」 「大嫂洗浴時,你兒子在哪裡?」 「在這小廳里,他娘給他穿好衣服後,給他舀了碗粥,讓他好生吃,我記得他似乎鬧著要吃甜糕,他娘還唬他,若不吃就不帶他上廟裡,他才沒敢再鬧。他應該是趴在這桌上吃粥。他們不見後,小粥碗還在這桌上,是吃完了的,只剩了幾粒米沒吃凈。」 「大嫂洗完後,給你兒子洗時,也關上了這門?」 「我想想……是關著的,我當時坐在店裡,她母子在裡面嬉鬧的聲音,只能聽得到,卻聽不太清。隔壁武家二嫂來喚她,我先敲門喚了兩聲,聽不見回話,才推開了門,裡面雖然沒上閂,但這門關起時很緊,用力才推得開。」 墨兒點點頭,走進了廚房,廚房挺寬敞,外牆正中間是後門,左角是灶台,灶口上一大一小兩隻鐵鍋,都用木蓋蓋著,上面蒙了薄薄一層灰,灶洞里積著些冷灰,看來幾天沒動過火了。旁邊一個大木筐里有半筐黑炭。 廚房右角靠著外牆則是個木櫃,木櫃已經陳舊,柜上堆著些廚房雜物。旁邊是個水缸,一隻大木盆。 左右兩邊牆上各有一扇小窗戶,都勉強可以鑽進一個人,但正如康潛所言,窗戶是死的,而且貼著窗紙,窗紙可能是去年末才換,還是新的,沒有任何破裂。綁匪不可能從這裡進入。 右邊靠里牆,還有一扇門,門關著。 墨兒問:「這裡還有一間屋子?」 「那原是雜物間,因我弟弟從邊關回來,就拾掇了一下,改成了間小客房,有時他回家來,就住這間。」 「你還有個弟弟?」 「他叫康游,原在隴西戍守,前年才回來,現在開封縣裡做縣尉。」 「大嫂失蹤那天,他在嗎?」 「不在,他來得不多,一個月只來住兩三天。」 「我能看看房間里嗎?」 「請便。」 墨兒輕輕推開門,很小一間屋子,只有一張床,一個柜子。外牆上也有扇窗戶。墨兒走過去查看,窗戶是菱形格板釘死在窗框,也打不開,窗紙也是新換沒幾個月,還雪白如新,沒有任何破裂。劫匪不可能從這裡出入。 他掩上門回到廚房,去查看那扇後門,門已經陳舊發黑,但門板很厚實,板縫間拼合得極緊,又加上多年油垢彌合,除了兩三個極小的蛀洞,沒有絲毫縫隙。門閂的橫木硬實,沒有裂痕,兩個插口木樁也釘得牢實。康潛妻子洗浴時,應該不會大意,必定會關死這扇門。 墨兒打開門走了出去,門外正對著五丈河,離河只有十幾步,河上有幾隻漕船在緩緩行駛,濟鄆一帶的京東路糧斛是由這條水路入京。墨兒向兩邊望望,這一排房舍都向河開著後門,方便洗衣潑水。 綁匪劫了康潛妻兒,可以從這裡乘船逃走。不過,兩邊都有鄰舍,白天河上都是往來船隻,只要康潛妻兒稍作掙扎喊叫,就會被人發覺。綁匪是如何無聲無息劫走那母子的? 他回身查看門框、門樞,也都結實完好。他讓康潛從裡面閂住門,自己從外面推,只微微翕動,絕對推不開。他又彎下腰細看門閂處的門縫,一般竊賊可以用薄刃從這縫裡插進去,一點點撥開門閂。不過刀尖若是撥過門閂,必定會在兩邊木頭上留下印痕。他讓康潛打開門,湊近細看門板側面,門閂那個位置並沒有印痕。看來綁匪並沒有用刀撥開門閂,那麼他是如何進去的? 更奇的是,那天康潛進來時,門是從裡面閂上的。看來,綁匪挾持著那對母子,並沒有從後門出去,那麼他是如何離開的? 比起那香袋的隔空取物,這更加難上幾倍,是帶人穿牆的神跡。 「大郎……」 墨兒正想得出神,旁邊響起一個婦人的聲音。扭頭一看,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面容慈和,衣著整潔,雙手裡端著一個青瓷大碗,上面扣著個白碟,透出些油香氣來。 康潛走出後門,硬擠出些笑,問了聲:「武家阿嫂。」 「春惜妹子還沒回來呢?落下你一個人,這幾天恐怕連頓熱湯熱飯都沒吃著吧,有人給你武大哥送了兩隻兔子,我剛燒好,給你端了碗來,你好下酒。」那婦人將手裡的大碗遞給康潛。 「這如何使得?」康潛忙連聲推辭。 「這有什麼呢?咱們兩家還分你啊我的?我們也沒少吃你家的。」 康潛只得接過來:「多謝阿嫂。」 「這位小哥沒見過,他是?」婦人望著墨兒。 「哦,他姓趙——有個古董柜子要賣給我,看看這門夠不夠寬,能不能搬進來。」 墨兒最不善說謊,正不知該怎麼遮掩,聽康潛替他掩過,暗暗鬆了口氣。 「哦,那你們忙。」婦人轉身走進右邊隔壁那扇門。 墨兒隨著康潛也走進屋裡,關好門,才問道:「我正要問左右鄰舍,剛才那位是?」 康潛將碗放到灶台上:「是隔壁武家大嫂朱氏。我們已做了十幾年鄰居,他家有三兄弟,長兄叫武翔,在禮部任個散職,因喜好古物,常來我這裡坐坐;二弟叫武翱,幾年前和我家弟弟康游同在西邊戍守,前年和西夏作戰時陣亡了,他妻子柳氏和我家那位甚是親密,那天約著燒香的,就是她;三弟叫武翹,是個太學生。」 「左邊鄰居呢?」 「左邊房主姓李,不過房子租給了別人,現住的姓彭,也是三兄弟,老大是影戲社的彭影兒,老二是茶坊里說書的彭嘴兒,老三原是個太醫生,不過太醫學罷了後,只在街上賣些散藥針劑,人都叫他彭針兒。」 「這三人我都見過,竟和你是鄰居。你們和他家熟嗎?」 「他們搬來才一年多,並非一路人,只是點頭之交。」 墨兒聽後,又在廚房裡四處查看了一圈,並沒看出什麼來,便向康潛告辭。康潛見他似乎一無所獲,雖然未說什麼,眼中卻露出些不快。 墨兒心中過意不去,勉強笑著安慰康潛:「那綁匪沒得到想要的東西,暫時應該不會對大嫂母子怎麼樣。我一定儘力查尋。」 又說出了「一定」這兩個字。 康潛滿臉鬱郁,勉強點了點頭。 墨兒不敢多看他的神情,忙叉手拜別,才轉身,險些和一個人撞上,抬頭一看,胖大身軀,絡腮鬍須,是彭嘴兒。 彭嘴兒其實遠遠就看見趙墨兒了。 他說書的茶坊和趙不尤的訟書攤正好斜對,經常能看到墨兒,卻未怎麼說過話。他生性愛逗人,越是本分的人,越想逗一逗。 他見墨兒和康潛在說什麼,想湊過去聽,等走近時,兩人卻已道別。彭嘴兒湊得太近,墨兒險些撞到自己,他忙伸臂護住,手裡提著一尾鯉魚,一盪,又差點蹭到墨兒身上,彭嘴兒咧嘴笑道:「趙小哥啊,對不住。又來選古董了?難怪這兩天都不見你們去書訟攤子。還以為你相親去了。」 墨兒沒有答言,只笑著點了點頭,問了聲「彭二哥」,而後轉身走了。 彭嘴兒轉頭望向店裡,康潛已經坐回到角落那張椅上,昏暗中垂著頭,並不看他。彭嘴兒又笑了笑,抬步到自己門前,按照和大嫂約好的,連叩了三聲門,停了一下,又扣了兩聲。 門開了,卻只開了一半,大嫂曹氏從里露出頭,神色依然緊張,低聲道:「二叔啊,快進來!」 彭嘴兒剛側身擠進門,大嫂立即把門關上了。 「大哥呢?」 「還在下面呢。等飯煮好再叫他上來。」大嫂仍然壓低了聲音。 彭嘴兒將手裡提的半袋米和一尾魚遞給大嫂,大嫂露出些笑臉伸手接住:「又讓二叔破費了。」 「該當的。」 彭嘴兒笑了笑,以前除了每月按時交月錢外,他也時常買魚買菜回來,大嫂從來都是一副欠債收息的模樣,哪曾說過這樣的話?這幾天,大哥彭影兒惹了事,大嫂才忽然變了態度,臉上有了笑,話語少了刺。 大嫂拎著魚米到後面廚房去了,彭嘴兒朝身後牆上的神龕望去,半扇窗戶大小的木框里,一坨干土塊,上面插著根枯枝。這枯枝是大嫂從大相國寺搶來的,大相國寺後院有一株古槐,據說已經有幾百年,上面坐了幾十上百個鳥巢,清晨傍晚百鳥爭鳴,比樂坊笙簫琴笛齊奏更震耳。行院會社裡的人都說那是株仙樹,掌管舌頭言語,說書唱曲的拜了它,能保佑唇舌靈妙,生業長旺。那坨土塊都是大嫂偷偷從那古槐下挖來的。 大哥彭影兒這時正藏在那神龕底下。 彭嘴兒來相看這房子時,房主偷偷告訴他,這神龕正對著牆後面卧房的一個大木櫃,那個木櫃底板掀開,是個窄梯,可以通到下面一個暗室。他當時聽了不以為然,住進來一年多,也只下去看過一回。 誰知道,大哥現在竟真的用到了這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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