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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所屬書籍: 太白金星有點煩
從那一天起,李長庚變得比從前更加沉默,連取經的揭帖也看得少了,只偶爾了解一下進度,每天一心撲在下八洞的事務上。與他接觸的同僚,發現老李雙眸越發深邃,難以捉摸,講起話來也越發滴水不漏。鎮元子偶爾傳信過來,還會抱怨說老李你現在講話跟發公文似的。 幾天之後,啟明殿忽然接到一簡協調文書,本來是分派給織女的。織女正好剛把衣服織完,急著下界去給孩子試,就央求李長庚替自己跑一趟。李長庚為難道:「我如今雖然暫在啟明殿辦公,可工作卻在下八洞,怎麼好替你呢?」 織女嬌嗔似地一拽他袖子:「哎呀,我聽我媽說,您的調令就快下來了,馬上就能回啟明殿,不差這幾天。這原來就是您跟的事務嘛,熟門熟路,就幫我去一趟啦。」 李長庚耐不住她糾纏,只好答應下來。 織女高高興興離開,他打開文書一看,整個人淡淡笑了一聲,拂袖出了啟明殿。 殿外正候著一頭五彩玉鳳,氣質高雅端莊,造型極為華彩。這是李長庚新得的坐騎,他熟練地跨上去,一擺拂塵。玉鳳迎風鳴叫一聲,展開斑斕雙翼直衝雲霄,一路上金光四射。 只是轉瞬之間,他便飛到了南天門。在那裡,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 「悟空,好久不見。」 李長庚打了個招呼。 「金星老兒。」 孫悟空仍是那一副萬緣不沾的懨懨神情,似乎身上還有傷。李長庚關切道:「大聖這是怎麼了?」 孫悟空道:「下界不太平,要多謝你提醒。」 取經隊伍之前在獅駝國遭了一場大劫,一場真正的野劫。文殊、普賢的坐騎再加上如來的舅舅聯手下凡發難,聲勢極為浩大。李長庚提前得了消息,提醒了觀音一聲——那是他近期內唯一一次關心取經的事。那三位各有根腳,果然又成了一場靈山內鬥,其中曲折,不提也罷。 「老夫還是取經的顧問嘛,偶爾也得顧問一下,不然大士又要抱怨了,呵呵。」 李長庚打了個趣。 悟空拿出一枚玉簡,給了李長庚:「如今我們走到陷空山了,金星老兒隨便帶個路就好。弄得太假沒人在乎,弄得太真反倒有人要不自在了。」 他的語氣冰冷依舊,說不上是客氣還是諷刺。不過李長庚多少能理解,經歷了那樣的事之後,很難對這個世界再有什麼親近。 李長庚掃了一眼方略,並沒什麼出奇之處。無非是天王府的義女下凡作亂,孫悟空請天王與哪吒前去收妖——濫俗了的套路。 她也是沒辦法,正途弟子那邊的手段此起彼伏,不是彌勒佛的童子搗亂,就是文殊普賢的坐騎復仇,觀音光應付那些就已經疲於奔命,哪有時間搞原創劇情。 不過這個感慨,只是在李長庚心中微微起了波瀾,旋即收住道心,淡然道:「天王府比較遠,請大聖隨我來吧。」 兩人上了金鳳的背,朝著天王府飛去,一路上誰都沒講話。飛著飛著,李長庚忽然感覺到,內心的濁念元嬰一陣悸動。它已被正念元嬰打服了很久,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誰想到這時居然又迴光返照了。 「大聖,反正天王府沒到,有樁事不妨做個談資。」 「講。」 李長庚在鳳頭負手而立,把六耳與通臂猿猴的往事娓娓道來。孫悟空聽完之後,沉默許久,面孔有了些微變化:「此事當真?」 「若大聖問的是天庭認定,那是沒有。我提交的文書並無批複,更無人追究。不過此事是我親自查實,應該錯不了——所以此事既是真,亦是假。」 一股劇烈的氣息,猛地從猴子身上炸開,慌得那頭金鳳差點從半空掉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離開花果山之前,通臂他指點我去西牛賀洲靈台方寸山,說那邊才有機緣。嘿,我本以為真是自家的機緣,原來和這場取經一樣,不過是安排好的一場戲罷了。為了我,通臂他可真是……可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 李長庚原以為孫悟空就算不否認,也會含糊以對,沒想到他這麼乾脆就承認了。 「真假孫悟空那一劫,金星老你看到了吧?」 「嗯,略有耳聞。」 李長庚儘力掩住表情。 「現在回想起來,六耳那一次襲擊,確實處處蹊蹺。它扮做我的模樣,一邊喊著我才是真的,一邊追著我打。我不明白,哪裡來得這麼個大仇家。等鬧到佛祖駕前,我想它乖乖就地一滾也就結束了,最多是被降服而已,傷不到性命。誰成想,它一聽佛祖說我是真的它是假的,眼睛變得比我火眼金睛還紅,抄起棒子沖著佛祖就砸去了,然後……被護教金剛們砸成齏粉,我想阻攔都來不及。」 孫悟空是親身經歷,比觀音轉述得更加清楚。李長庚不由閉眼微嘆,然後勸解道:「六耳也是冤屈難伸,心中激憤之故,希望大聖不要心存芥蒂。」 「明明是我負了它,哪裡輪著我心存芥蒂。」 孫悟空負手低頭,語氣沉沉,「老金星你還記得我官封弼馬溫的時候鬧事么?」 「記得記得。」 「我在菩提祖師那裡拚命修道,只為了早日出人頭地,好能遮護花果山的猴兒們。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卻因為沒有根腳,只被分配做一個弼馬溫。為什麼要鬧?因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來一身本事,比起那些神仙親眷都高明,憑什麼只有這點功果?沒想到,什麼弼馬溫,什麼齊天大聖,鬧了半天,打根兒上就是佔了別家的命!」 李長庚道:「也不能這麼說。大聖天資聰穎,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這條仙途,也未必有大聖走得遠。」 孫悟空譏誚一笑:「走得遠?我成了齊天大聖又如何,不也是替別人扛了劫難和黑鍋,可見報應真的不爽。」 一觸及到這個話題,李長庚立刻不做聲了。 孫悟空卻說得毫無顧忌:「那一樁事,我只存了一份當日二郎神哀求我替罪的留聲,深藏在水簾洞內,原指望哪日萬一能用上澄清。沒想到居然被六耳找到,反而害了它,唉……」 至此李長庚才徹底明白,為何三官殿反應那麼大。這留聲若傳出去,二郎神可就完全暴露了。所以六耳被當眾打死,未必不是護教金剛們存了什麼心思。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 悟空很少說這麼多話,他仰起頭顱,雙眸中多了些許靈動,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鍋時,先是鬱悶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道理;然後發現根本講不得道理,便開始憤怒,和六耳一樣,恨不得天上天下盡皆打碎,一暢胸中惡氣——可惜啊,我大鬧天宮,卻僥倖沒死,被佛祖壓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認命了。」 李長庚不知道他那句「可惜」,到底是可惜誰。 「這點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總算琢磨明白了——這天道啊,無非就是替來換去,演來裝去。我偷了它的命,別人又拿我的命去演,說不上哪邊更荒唐。那篇揭帖說得也沒錯:我倆真的是一體兩心,它是被鎮前憤怒的我,我是死心後苟活的它。」 金鳳背上,唯有呼呼的罡風吹過,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 李長庚張張嘴,濁念元嬰捅了他一下,讓他問問大鬧天宮是否如推測的那樣,卻被正念元嬰一個電炮打翻在地,掙扎幾下,終究沒發出聲音來。孫悟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翹: 「我觀金星老兒你寶光沖和、仙息濃郁,怕是快證金仙了吧?怎麼還關心這些閑事?」 李長庚一擺拂塵,臉上的感慨緩緩褪去,變得寶相莊嚴:「此事與我實無干係,今日偶然談起而已。我是怕大聖不明其中因果,以致日後道心有妨礙。」 孫悟空哈哈大笑起來:「金星老兒,你若證不到金仙,就算知道真相,有害無益;等你證了金仙,言出法隨,真不真相的也就不甚緊要了——你說你忙活個什麼勁兒?」 李長庚「呃」了一聲。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還沒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個乖:超脫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無情無欲。」 李長庚一怔,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點差異,連忙請教。孫悟空卻無意講解,只是擺了擺手:「莫問莫問,還得你自家領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樣,太早想透這個道理,卻比渡劫還痛苦哩。」 他言訖大笑起來,笑聲直衝九霄雲外,大而刺耳,比吹過天庭的罡風更加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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