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休息好了,休息好了。我們繼續。」
李長庚一拂雙袖,微笑回答。文殊、普賢對視一眼,感覺這老頭氣質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可又說不上為什麼。
詢問重開,李長庚這一次一反常態,不再唯唯諾諾,反而變得咄咄逼人。他一口咬定揭帖內容無誤,徒弟招收合規,至於靈吉菩薩與黃風怪的下落,則一概推脫不知。文殊、普賢軟硬兼施,卻再也敲不開這個老黿殼。
李長庚意氣飛揚,心中卻暗暗慶幸。剛才黎山老母送來那一茶,實在太關鍵了。她知道李長庚去過瑤池,甚至還準確地說出「劫前玉露」的名字。可見她來之前,跟西王母早有溝通。
其實早在黎山老母攔住文殊對沙悟凈追問時,李長庚就該意識到這一點。可惜他一坐下有點懵,竟漏過這個暗示,還得勞動黎山老母趁休息時多遞一盞茶來。
「還是不夠成熟呀。」 太白金星心中嗟嘆。
他早該知道,就算西王母不出手,天庭也不會對這次調查持積極態度。豬八戒和沙和尚是兩位金仙安排,這時候怎麼會主動換掉護法呢?
所以只要自己不出大錯,就不會有任何風險。
伯夷叔齊的困境,前提是自身面臨絕大危機。但現在這個前提並不存在,普賢所謂「誰存心隱瞞,誰坦白交代,報應各有不同」,只是想從他這裡詐出觀音的黑料,如此而已——只要堪破了這層虛妄,立刻便能走出首陽山的迷障,得大解脫。
思路一通百通,眼前霎時一片明白。
文殊、普賢又盤問了一陣,仍是徒勞無功。文殊有些不甘心,用語重心長的口氣道:「李仙師,你再想想,再想想。大雷音寺會重視你的付出。」
這便是赤裸裸的利誘了。
李長庚毫不猶豫,直接回絕。兩位菩薩的態度越來越急切,可見觀音那邊應該也沒說出任何信息,否則他們早拋出來了。既然觀音在堅持,他就更沒必要出賣。
這不止是利益問題,也是個道義問題。他在啟明殿多年,深知手段雖重,仙途要長久終究還得看人品。
上座的文殊、普賢臉色鐵青,就連背後圓光都黯淡了幾分。他們終於發現,這次談話註定沒有結果。兩位菩薩怎麼也想不通,明明斷絕了李長庚的法寶,怎麼他的態度會前恭後倨?他們狐疑地看向黎山老母,可她除了送一盞茶,全程可是都是打瞌睡啊。
黎山老母睜開眼睛,對兩位菩薩道:「問好啦?那請兩位商量出個章程,老身去通報下界處理意見,師徒幾個人還等著呢。」
李長庚起身道:「貧道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請問可以走了嗎?」 黎山老母一點龍頭杖:「你不聽聽我們的處理意見嗎?」
「無論什麼意見,貧道皆會凜然遵行,絕無二話。」
在文殊和普賢複雜的注視之下,李長庚昂然離了三官殿。這次沒有哪吒接送,他喚來自己的老鶴,慢悠悠地飛回啟明殿。在途中,他接到了觀音的飛符傳音,她終於恢復聯絡了。
黎山老母和幾位菩薩作出決議:這一次突擊試禪心,豬八戒心性愚頑,淫性難改,著那三件珍珠錦汗衫化為麻繩,吊他一夜。
沒了。
確實沒了。
這位雖然醜態百出,可又不能真的開革,其他三位表現更沒任何問題。幾位菩薩只能把板子高高舉起,緩緩放下,拿出這麼一個不咸不淡的結論,強調說只是「試禪心」——對,只是試,不是正式考核,所以沒通過不要緊,下次注意便是。
更好的消息是,觀音充分發揮了「巧立名目」的特長。文殊、普賢不是強調這是「試」嗎?那肯定算是一次劫難對不對?於是她硬是從兩位菩薩手裡,把這次臨檢搶了過來算成自己業績。
之前在流沙河,她已經拆分了「流沙難渡十五難」和「收得沙僧十六難」,再算上這回白得的「四聖顯化十七難」,一口氣又推進了一截進度。
「折騰我們一趟,總得付點代價吧?」
觀音恨恨地對李長庚說,然後發來一條空白簡帖:「既然這一劫是試煉,寫揭帖總得有點教育意義。這活交給老李你了。」——這是感謝李長庚沒出賣自己。
李長庚心情極好,靈感勃發,大筆一揮,在簡帖上寫下八句頌子:「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他樂滋滋發過去,請觀音品鑒。觀音沉默了半天,回復說寫的不錯,下次還是我來吧。
等到李長庚回到啟明殿,發現觀音居然正站在門口等他。李長庚以為又出了什麼意外,心裡一突突,誰知觀音晃晃玉凈瓶,笑嘻嘻道:「下界都安頓好了,暫時無事,找你喝點。」
觀音心裡很清楚,這次若李長庚稍有動搖,自己就要完蛋。說是試探取經人的禪心,又何嘗不是考驗他們兩位的心志,她主動找來,也是表示謝意,深化一下關係。
兩人進了啟明殿,童子順便端來兩杯玉露茶。李長庚豪氣干雲,大手一揮:「喝什麼茶,弄一壇仙酒來!」 觀音抿嘴一笑:「不必了,我帶了素酒。」 說完從玉凈瓶里倒出兩盅汨汨瓊漿。李長庚讓童子端來一碟九轉金丹,幾盤仙果,倆人邊喝邊聊起來。
酒桌上你扯些閑篇兒,我議論些八卦,氣氛逐漸熱絡起來。喝到耳酣臉熱時,觀音忽然把玉凈瓶往桌上一拍,滿臉漲紅:「我可太難了!本來護法就不是好相與的活兒,還惹來一堆嫌棄。他們上回挑唆玄奘,這次是試煉八戒,下回是什麼?天天變著法兒防著自己人,太累了,還不如辭了算了!」
李長庚端起酒杯:「大士你這就不對了。道法自然,什麼是自然之法?就是斗,就是爭,大道爭鋒,你退一尺,他們就會進一丈。你以為辭了麻煩就少了嗎?錯了,人家覺得你弱,以後麻煩會源源不斷。」
「老李你看著謙沖隨和,想不到骨子裡這麼狠。」
「這不是狠,這就是仙界圖存之道——大士你想想,當初我如果不擺你一道,是不是你還當我軟柿子呢?」
觀音打了個酒嗝,表示輕微不滿。李長庚酒勁上來,爹味也隨之上漲,諄諄教導道:「你做事的心思夠巧,就是關鍵時刻不夠硬,容易被別人一力破十會。我的事就不提了,你看黃風怪硬來了一下襲擊悟空、擄走玄奘,你就麻爪兒了,這可不行。」
觀音無奈地搖搖頭:「那怎麼辦?總不能每回都兵來將擋,還干不幹正事啦?」
「你得支棱起來,露出刺,讓別人都知道你不好惹。」 李長庚推心置腹。
「這道理誰都知道,可做起來哪那麼容易?」
「其實啊,我倒有個主意。」 李長庚扔嘴裡一粒金丹,咯吱咯吱嚼著。
「老李你不是好人,但能處,出的主意一準不錯。」
「回頭找一劫,你在裡面露個臉,立個奇功,展現下手段,然後在揭帖里大大地揄揚一下,把聲望拔得高高的,他們再動手就有顧忌了。」
「咱們自己護法,還自己立功?這麼干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上次黃風嶺那次,我不是給護教伽藍們找了個機會,狠狠揄揚了一頓嗎?事後效果多好。所以這事,關鍵看怎麼揄揚。放心好了,我來安排,保證天衣無縫。」
「你打算怎麼弄啊?尋常小事怕是沒效果,搞出太大的事來,又牽扯太多,萬一又惹來調查……」
李長庚喝得有點高,他偶然瞥見盤子里的幾個仙果,突然興奮地一拍桌子:「就它吧!」
「誰?」
「我知道個瑤池宴的特供仙果商,就在取經路上,找他准沒錯!我來安排……」
觀音瓔珞微搖,看得出有些激動:「老李,原來我老覺得你這人窩囊庸碌。現在才看明白,這是綿里藏針,以德報怨。相比之下我太不成熟了,得向你學習。」
「哎,大士你不用謙虛。咱們只是道釋信念不同,沒有高低仙凡之分。」 李長庚已經喝高了,言語也放肆了幾分,「你看見我那頭老鶴沒有?勤勤懇懇幾千年,背著我走遍三界。咱們也是老鶴,天天給諸位金仙佛陀分憂奔走,能有多大區別?」
觀音舉起酒杯:「算了算了,不談工作,喝,喝。」 李長庚含糊地嘟囔了兩句,一口喝完,然後趴到案几上醉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