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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太白金星有點煩
護法這活他幹了很多次,難不算難,就是瑣碎。妖怪是雇當地的還是從天廷借調?渡劫場地是租一個還是臨時搭建?給凡人傳話是託夢還是派個化身?渡劫時要不要加祥雲、華光的效果?如果要調用神霄五雷,還得跟玉清府雷部去提前訂……一場劫難的護法,往往牽涉到十幾處仙衙的配合,也只有啟明殿能協調得了。 這次考慮到玄奘不想斗戰,李長庚選了個「逢凶化吉」的錦囊。這錦囊的方略很簡單:「妖怪把劫主抓回洞中,百般威脅。劫主堅貞不屈,感化了高人聞訊趕到,解救劫主。 這個錦囊方略有些單調,但優點是簡單,劫主大部分時間呆著就行。李長庚這麼多年做下來,深知護法的重點是什麼,不要搞什麼新鮮創意,穩妥第一。 他選擇的應劫之地,是河州衛福原寺附近的山中,這裡是取經必經之途。為此李長庚招募了熊山君、特處士、寅將軍三個當地妖怪,面授機宜,按照台本排練了一陣,各自就位。 李長庚算算日子,玄奘也該過福原寺了,便騎著仙鶴去相迎,沒想到一看取經隊伍,眼前不由一黑。 觀音明明說玄奘一人單騎,可他身邊明明跟著兩個凡人隨從,這也還罷了。此刻在長老頭頂十丈的半空中,烏泱烏泱簇擁著一大堆神祇,計有四值功曹、五方揭諦,六丁六甲、一十八位護教伽藍,足足三十九尊大神,黑壓壓的一片。 李長庚趕緊飛過去,問他們怎麼回事?這些神祇轉過臉去,只是不理人。李長庚趕緊給觀音發了飛符詢問,半天觀音才回了八個字:「如是我聞,大雷音寺。」 觀音沒多解釋,但李長庚聽懂了。取經是鷲峰安排的活動,大雷音寺作為靈山正廟,自然要派員全程監督。而天廷既然也參與進來,勢必也要安排自家的眼線。 李長庚可以想像整個過程:靈山開始只讓觀音前來,沒想到天廷派了四值功曹;靈山一看,不行,必須要在數量上壓一頭,找了五方揭諦;天廷本著制衡原則,又調來了六丁六甲,然後靈山一口氣添加了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就這麼你追加兩個,我增調一雙,膨脹成一支超出取經人員幾十倍的隨行監督隊伍。 他看了看那三十幾號神仙,心想算了,只要他們不干涉渡劫,就一併招待了吧。可問題是,這次護法得持續一個晝夜,總得管這三十九位神仙的住宿。 四值功曹和六丁六甲是天廷出身,每天得打坐修行,打坐的洞府每人一個,附近須有甘泉、古樹、藤蘿,古樹不得少於千年,藤蘿不得短於十丈;五方揭諦和護教伽藍是靈山的,不追求俗飾,但每日要受香火,脂油蠟燭還不成,得是素燭。 光是安排這些後勤,李長庚便忙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安頓好,又出問題了。 那三隻野妖怪看見玄奘出現,正要按方略動手,一抬頭看到幾十個神仙浮在半空,人手一個小本本往下面盯著,嚇得就地一滾,現出原形,篩糠似的死活不起身。 李長庚駕雲過去問怎麼回事?神祇們說要全程記錄劫難過程,這是佛祖和玉帝交代的。他沒辦法,轉頭好說歹說,說服三隻妖怪重新變成人形,戰戰兢兢把玄奘給請進了虎穴。只是這三個妖怪嚇得六神無主,演技僵硬尷尬,還得靠李長庚全程隱身提詞兒。 玄奘全程面無表情,光頭上的青筋微微綻起,顯然很是不滿。 李長庚一看不對,匆匆讓他們演完,拽著玄奘出了坑坎,走上大路。玄奘勉強擺了個姿勢,讓半空的護教伽藍照影留痕,然後一言不發,跨上馬揚長而去,連那兩個凡人隨從都不要了。李長庚在後頭雲端跟著,一直到確認他在雙叉嶺跟劉伯欽接上頭,這才趕回天廷。 「……你說說,這都叫什麼爛事兒!」 李長庚抱怨了半天,一抬頭,發現對面桌子早沒人了。再一看時間,嘿,未時已過。 織女當初私奔之後,生了一對龍鳳胎。後來她被西王母抓回來,孩子是男方在帶。如今牛郎與丈母娘關係緩和,西王母就用資助乞巧節的名目,特批了幾十萬隻喜鵲,讓他們每年聚一次。天上一日,凡間一年,織女每天都準點下班,去和老公與孩子相會。 啟明殿里變得靜悄悄的,就剩下他一個人。李長庚把剩下的仙露茶一飲而盡,織女能準點下班,他可不能。 三個野妖怪的酬勞、虎穴的租賃錢,都得儘快提交造銷。天廷這方面管得很嚴格,過了一年——人間的一年——就不給報了。每次往財神那兒送單子稍微晚一點,趙公明的臉拉得比他胯下的黑虎還黑。 但那三十九位神祇的接待費用,就沒法報了。人家不承認是護送玄奘的,師出無名,幸虧李長庚有經驗,提前預支了一筆備用金,回頭想辦法找個名目從裡面扣吧。正好他的仙鶴今天也受了傷,說不定能順便做點營養費出來。 除了報銷,他還得為今天這場劫難寫一張揭帖。這揭帖將來要傳去四方三界,以示揄揚宣廣之用。 其實凌霄殿有專門的筆杆子,不過魁星、文曲那些人懶得出奇,只會不停地找啟明殿要材料。與其讓他們弄,還不如自己先寫好方便。 李長庚捋了一遍今天加班要做的事,覺得頭腦昏沉。他吞下一粒醒神丹,麻木地翻動著筐里厚厚的一疊玉簡,忽然殿外傳來一陣隱隱的轟鳴聲,整個大殿都晃得有些不穩。那一摞玉簡「咣當」砸在地板上。 李長庚一驚,這轟鳴聲似乎是從東方下界傳來,可什麼樣的動靜,才能讓凌霄殿這邊都晃動不止啊?難道又有大妖出世? 不過這種事自有千里眼、順風耳負責。他為仙這麼久,知道不該問的事別自己瞎打聽,便勉強按下好奇心,俯身把灑了一地的玉簡撿起來。他撿著撿著,忽然發現一枚剛寫了一半的籀文奏表,心中不由一漾。 李長庚的修仙之途蹉跎很久了,啟明殿主聽著風光,其實工作瑣碎至極,全是迎來送往的雜事閑事,實在勞心勞神,根本沒什麼時間修持。他一心想再進步一下,修成金仙,可不知為何,心神里始終卡著一息窒澀,怎麼也化不掉,境界始終上不去。 其實他原本已不報什麼希望,打算到了年限便去做個散仙,朝游蒼梧暮北海,不失為美事。可五百年前天廷生過一場大亂,空出幾個大羅金仙的編製。李長庚發現自己資歷早夠了,只要境界上去,便可以爭上一爭。 一股淡淡的熱意,湧上心頭。李長庚強迫自己回到眼前的揭帖中來,說不定這次做好了,念頭通達,金仙之籍近在咫尺。 這揭帖的寫法頗為玄妙,絕不能提護法的事,只能說劫主偶感天機,毅然渡劫——儘管大家都明白怎麼回事,但必須這麼說——揭帖的揄揚重點,也不在渡劫過程,而在提煉出其中奧義:這一劫體現出了劫主的哪些品質、感悟出了天道何種玄妙、與諸法造化如何勾連云云。境界不到的神仙,根本寫不到點兒上。 李長庚凝神專註,唰唰唰把揭帖一口氣寫完,思忖再三,提筆在揭帖上方擬定了一個標題:《大德輪迴不息,求真不止》。 李長庚看了看,把「輪迴不息」四個字刪了,太被動,改成「修行不息」;再看了一遍,又給「大德」加了個定語——東土大德,這樣能同時體現出天廷和靈山的作用;第三遍審視,李長庚又添加了「歷劫」二字。可他怎麼讀,怎麼覺得心裡不踏實,拿出那封鷲峰的通報細細一琢磨,發現自己果然犯錯誤了。 佛祖云:「法不可輕傳」——不是「不傳」,而是「不可輕傳」,強調的是「不可輕」,所以重點終究要落在了最後一個「傳」字上。也就是說,核心不是劫難,而是如何克服劫難,這才是弘法之真意。他勾勾抹抹,把「歷劫」改成了「克劫」 ,又想起那三十九位神祇的關心,添了「孤身上路」。 可他改完再通讀一遍,發現整個標題實在太冗長了……李長庚冥思苦想了半宿,索性統統刪掉,另外寫下六個字:「敢問路在何方」。 這回差不多了。李長庚左看看,右看看,頗為自得。這標題文采不見得好,勝在四平八穩,信息量大,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他相信即使是魁星、文曲那一班人,也挑不出毛病。 接著李長庚又熟練地穿鞋戴帽,在開頭結尾加了「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之類的套話,調了一遍格式,這才算完成,發給觀音。 忙完這些,李長庚長長打了個呵欠,覺得疲憊不堪。凡夫俗子總覺得神仙不會犯困,這是愚見。神仙幹人事不會累,如果幹的是神仙事,一樣會消耗心神。他本來再干一會兒,可腦子實在太沉,得回洞府打坐一陣才能恢復。 李長庚收拾好東西,離開啟明殿,剛把仙鶴喚出,看門的王靈官忽然走過來:「老李,南天門外有人找你。」 「誰呀?」 李長庚一怔。 王靈官聳聳肩:「還能有誰?告御狀的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