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2)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葯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 此詩有自序云:「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夫妻談笑戲謔間,子瞻的滿足和感激宛然可見。這個十二歲進門的丫頭幾十年來侍奉在他左右。在他最得意時,在他最倒霉時,都誓同生死。面對比自己大許多的丈夫,朝雲的生死相從不是源於刻骨銘心的敬和愛又是什麼?她固然聰穎不凡,才能當得上他的解語花,他的「如夫人」,他又何嘗不是橫絕百年的男子,天資卓絕的才人?一個沒有才的男人,永遠得不到女人的喜歡和尊重。男人不要總說女人物質,女人純潔起來,也是瑤池仙露,一點俗事不沾的。端看做男人的,有沒有這個能力讓女人死心塌地?朝雲死後,蘇軾葬她於惠州西湖,墓邊築「六如亭」長伴紅顏。他雖然沒有和她葬在一起,我想,朝雲也是沒有怨意的。情既超越生死,又何用計較虛名?她與他既是生死相知相重的夫妻,更是比愛人還要難覓的知己。有人說,蘇東坡是一位「永不背叛感覺」的性情中人,我深深認同。所以他姬妾多,我亦覺得他是痴情之人。如果拿一夫一妻制來衡量,蘇軾在今天,不單在道德上,法律上還說不過呢,怕是難免有私買兒童之嫌。是感覺不是感情。他從不背叛感覺。王弗病逝後,蘇軾續娶,但仍在王弗埋骨的山頭親手栽下了三萬株松柏苗,以伴青冢。他對她心有牽念,年年不忘。作詞悼亡,亦是坦蕩蕩。他親手栽下三萬株松柏,那些號稱不薄倖的文人們,哪個有如此閑心?松濤入耳,我是王氏,也當安眠地下了。續妻王氏死後,他不再娶。十幾年後由其弟蘇子由將他和王閏之合葬在一起,完成他對她「死則同穴」的誓言。「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在以詞寫悼亡的悲切勁上,東坡和納蘭容若極似,只是他比容若更達觀,更懂得死者長矣矣,生者當樂天的道理。再看他應酬歌妓的詩詞,也是端莊尊重,輕靈嫵媚之餘卻沒有一點輕佻浮浪之意,其心意與兩宋年間的那些文人騷客是迥然不同的。除了有名的他為柔奴寫的《定風波?此心安處是吾鄉》外,另一首《減字木蘭花》也是別有來源。鄭庄好客,榮我尊前時墮幘。落筆生風,籍甚聲名獨我公。 高山白早,瑩雪肌膚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減字木蘭花》這是他借詞為歌姬鄭榮、高瑩求情脫籍所作,開了「藏頭詞」的先風。這樣的蘇軾,和那口口聲聲「忠君愛民」、「存天理,滅人慾」,卻為一己之私威逼名妓嚴蕊誣陷他人的南宋理學宗師朱熹相比,人品高下,不望可知。應該還有一段人們甚少提及的故事,蘇軾的初戀。我看到,就一併錄了來。他的堂妹,一個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只是在東坡的詩文中稱她為「堂妹」或「小二娘」。祖父蘇序的葬禮期間,她出現了,蘇軾對她一見傾心,只不過緣分淺薄,不能在一起。這位堂妹後來嫁給了一個喜歡收藏書畫的書生柳仲遠,住在靖江,蘇軾在杭州做官時,後來流放時都去探望過她,也為她也寫過詩——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蔭結子時。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玉台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林語堂先生以為這首詩是很典型的「情詩」,可看做東坡對年少時夢中情人的溫然懷念。後來這位堂妹死時,蘇軾直說自己「情懷割裂」、「心如刀割」。我真是喜歡東坡這樣的洒然真摯。對身邊的人都有敬愛憐惜的心,這樣的男子值得女人去愛,值得千年後仍時有女子為他牽動情腸。善男子,善女子,都應得到憐愛。他對堂妹的感情,是情意結般的高高在上,可以自詡。紅塵萬里,很多人遇到了,散失了,誤解了,錯過了,所以,到年老仍是赤心懷念的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的,因此是一份機緣。就好像有個人嘆息,當年他喜歡過一個女子,可是那個女子是別人的女朋友,他不好意思去表白,甚至連爭搶的心也沒有,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卒,後來,她和先前的男子散了,他也逐漸有了名氣,可是他跟她,畢竟錯過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他的情意結,但他也是萬人稱道的好男子。 蘇軾作她的墓志銘,只短短百餘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歿,我葬在她在此云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也不提。我避匿雁盪山時在蘇詞宗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仍用胡蘭成的文字作結吧,這個男人,別人說他如何,仍難減我對他的好感。這是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