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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2)

春風得意,亦歷憂患,富不易其心,難不奪其志,這樣的男人,慣來符合中國人標準。對男人而言,可以是精神上的典範;對女人而言,則是夢中的才郎了。當年,也是在諸王的飲宴間,大家談到春秋時的息夫人。有人當筵向王維索詩,王維遂揮筆寫下一首《息夫人》——莫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春秋年月,息侯之妻息媯到蔡國探望她的姐姐,姐夫蔡哀侯對她失儀無理。息侯一怒之下,引楚兵入境,滅了蔡國。成為階下囚的蔡哀侯嫉恨息侯,在楚文王面前極言息媯的美色,贊她:「目如秋水,面若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世上無有其二!」又極言:「天下女色,沒有比得上息媯!」楚王聞色心喜。公元前680年,文王伐息,滅息國,奪息媯為夫人。息夫人至楚,三年不同楚王說一句話。楚王問,。她說:「我一個婦人,身事二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何面目同別人言語?」兩個國家先後因一個女子而敗亡,似乎正印證了那句「紅顏禍水」所言不虛。所以後世衛道者紛紛責難息媯,覺得她應該在息侯被俘虜之時,就得趕緊著拿根繩子上吊,自殺殉節才是。彷彿這樣就能扭轉歷史的局面。連杜牧也不冷不熱地說:「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他用殉節的綠珠來反諷息夫人。然而他自己卻是個青樓薄倖人。王維則不這樣想。他能夠設身處地地為息媯考慮,憐憫她的處境;寥寥二十個字,就寫出息媯的兩難處境:面對著兩個愛自己的男人,一個因自己亡國為奴,一個對自己百般嬌寵,還生有兩個兒子,愛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只能像冰雪飛落大海,水深無聲。息媯是艱難的。一樹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砍掉它卻只是片刻驚動,對一個人堅定,對一份感情堅定,比變心要艱難。堅持,往往是一個人走在荒漠里,烈日炎炎,近無幫助,遠無希望。還要繼續走下去的感受。「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沉默堅持的息媯,她內心的凄楚,恐怕只有像周慕雲尋個樹洞,對著樹喃喃自語的落寞可以比擬。誰叫她不是一個「能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的人?能夠做個背信棄義的人也是一種能力,做奸雄更需要天賦。有些人,卻是梔子花般的清潔,隔夜就萎謝了,衰敗得刺目。個性里註定是金銷玉碎,不能兩全。這種人不管歲月如何疊加,靈魂始終銳利而潔凈。周作人曾有一段話評說息媯,說得懇切。他說:「她以傾國傾城的容貌,做了兩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可是沒有對楚王說一句話。喜歡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弔膀子的中國文人於是大做特做其詩,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壞,各自發揮他們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聲也就因此大起來了。老實說,這實是婦女生活的一場悲劇,不但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說是婦女全體的運命的象徵。」我們現在知道,奪人之妻為己有的搶奪式婚姻,屬於人類早期婚姻史上常見的現象,在春秋戰國時屢見不鮮;息亡因息媯而起,卻非息媯之罪。後世那些哄嚷「女人誤國」的衛道君子,都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呶呶嘵嘵,不值一提。而在千年以前的唐朝,王維就能夠將心比心,理解身處離亂年代的女子的坎坷和唏噓,卻煞是不容易。怪不得他的夫人死後,王維一直不娶,晚年專心禮佛,恬淡餘生。在他之前之後,前後左右,都是三妻四妾不死不休的男子。而王維,不論對感情的珍視,還是對女人的理解,都超越了那個時代。這個男人,不止可以在林間松下為你撫琴,明月清溪下陪你散步,更可以在寒夜裡握住你的手替你蓄暖,是在你死後,還會對你念念不忘的那個人。詩畫雙絕,音樂奇才,翩翩公子,俗世丈夫,王維之所以是王維,在於他的不可替代,絕世難尋。男子,才子,公子,君子。世可集四者於一身者,雖然不多,王維一定是一個。  我想,在被安祿山軟禁,封為「偽官」的時候,王維一定有「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的相似感受。暗自堅持的忠貞,不可妥協扭轉的情感,說大了,不止是愛情,也可以是故國故園之思。中國人的節烈觀,誠然毀人不倦,但每臨大事,亦能樹人,強心,光大國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是男子的貞潔,息夫人的「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是女子的堅定。息媯的結局已不可考。有一種傳說是,終於有一天,她趁著文王出行打獵的機會,溜出宮外,與息侯見面。兩人自知破鏡難圓,雙雙殉情自殺,鮮血遍地。後人在他們濺血之處遍植桃花,並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廟紀念他們。楚人便以息夫人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後人又封她為主宰桃花的女神。「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息媯無可奈何地活,比乾脆一死更讓人憐惜。她的痛苦,難為王維冷眼旁觀,卻能夠看得如許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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