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濺黃沙 一、洋鬼子把大清國的皇帝、太后嚇得亂竄
洋鬼子殺進了京城,李蓮英護著慈禧和皇帝國戚們倉惶出逃,路上丟盔棄甲,雞飛狗叫……昔日皇帝出巡時的豪華奢侈氣派,再也不復存在……
居庸關外的一座破廟,圍牆四面露風,正殿大有將傾之勢,整個寺院空空如也;正殿後面有一排供僧人居住的低房,由於兵荒馬亂,其中僧人盡數出逃,使寺院內顯得死氣沉沉,到了夜裡,則更是陰森可怕。但今天晚上卻似乎與往日情形不同,從房中傳出了人的聲息。中間一間較大的屋子裡,傳出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嘆息聲和陰陽怪氣的勸慰聲;東邊的另一間屋子裡,則傳來一陣陣甜美的鼾聲……
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帶領著他們的「巡狩」之旅,「西岸」之眾,出京師,經貫市、南口、關溝,驚魂未定;又出居庸關,踟躕前進。眼看著天色已晚,遠處佛傳來了幾聲槍響,疲憊的人們卻尚未找到吃飯和過夜的地方,真有「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的感受,想起往日宮裡的生活,慈禧太后心中好不難受。李蓮英看到慈禧心中不快,就想方設法給她開心,怎奈一天多時間了,人們幾乎都沒吃什麼東西。
腹中空空,個個餓得發慌,想高興一些,哪裡能有這種情緒?
就在此時,人報延慶州知州秦奎良前來接駕。慈禧急忙接見,誇獎了他幾句,討得了吃的,又有了住處,心神才稍稍安定下來。
當夜,疲憊的逃亡者們和他們的騾馬一起,暫歇於居庸關外的岔道(地名)。由於此地原本荒涼,新近又受義和團、西逃潰兵等的屢屢打劫,以致十室九空,且少有的幾間民房業已坍塌,上上下下一千多人,只得借廢廟一宿。
李蓮英出逃時受了點傷,此刻他忍著傷痛,安頓好了慈禧太后,便出了寺廟,巡視了一番。向值夜的清兵叮囑了一番。拖著受傷的身體,哼哼唧唧地往廟裡走,準備回去睡覺,趕明兒還要早點起床。就在這時,遠處的山道上傳來了馬蹄聲,在夜裡更顯得那麼清脆。李蓮迴轉的身子又轉了回來,這僅僅一天多時間裡的經歷使他膽小起來,忙叫幾名清兵攔在大道之上,自己卻連連後退。但李蓮英畢竟是李蓮英,竟在往後退的同時對著遠處的飛騎用他那公鴨嗓子大聲喝道:「哪裡的狂徒,竟敢在此亂闖?」其聲音中,卻聽不出來半點怯意。
「爺們可是內廷跟隨皇上的老爺?」從遠處奔來的兩匹馬不時到了跟前,馬上之人下馬問道。
李蓮英聽出對方語氣中有恭敬的味道,立時傲氣十足起來,說:「有什麼事,爺等便是隨駕太監,聖駕在此,你是何人,既知聖駕在此,深夜驚駕,你有幾個腦?」
「甘肅屬司岑春暄率部前來迎駕。派小的前來通稟,爺們既是隨駕太監,快勞奏明皇太后和皇上,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對方急忙答道。
李蓮英聞言一喜,忙問:「岑春暄帶了多少人馬?」
「騎兵、步兵共五營,兩千餘人。」
「好,你回去讓岑春暄速速率部到此保護聖駕。」
「是。」
打發走了岑春暄的人,李蓮英顧不得傷痛,急急回到破廟裡向慈禧去報告。這是李蓮英自當了太監總管之後第一次有人求他辦事卻沒有索賄。
慈禧太后自逃出京師之後,一天多的時間裡,疲於奔命,飢腸漉漉,到了岔道,好不容易有了吃住。住的雖是破廟,但畢竟這裡離京城遠多了。加上有秦奎良供奉被褥,雖是再簡樸不過的了,但總比無處棲身強得多。吃的雖說只是白菜煮小米,但對於飢不擇食的人來說,已經是美味佳肴了。所以在吞咽了白菜煮小米之後,慈禧太后就躺在秦知州貢獻的被褥上睡著了。李蓮英看到主子睡得那麼香,真不忍心叫醒她,但此情此景之下,不叫醒她,行嗎?這個善解人意、會看眼色的老走狗好不為難。但他還是輕輕地喚開了:「老佛爺,老佛爺……」
慈禧在夢中被吵醒,臉上略帶不悅之色。李蓮英看她醒了。就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說:「老佛爺,給您老人家道喜啦!」「我們娘兒們落到這種田地,如此孤零,何喜之有呀?」說著瞪了李蓮英一眼,不覺失去了往日的威嚴,眼淚滴滴而下。
李蓮英連忙勸道:「老佛爺,您老人家不要難過,托您老人家洪福,甘肅藩司岑春暄率部前來接駕,等著老佛爺召見呢。」
慈禧太后聞得此,沉默了一下,問:「是首次駐防張家口的岑春暄嗎?」
「正是。」
「他倒是個忠臣,想得周全。蓮英,去喚醒皇上,召見岑春暄。」
「遵旨。」
光緒皇帝出京一天來,一直不大言語,心中只思戀著他的珍妃,只是直直地發獃;加之一路之上看到國破如是,民不聊生,感到了亡國的悲涼,精神上所受刺激不小、所以更是神情恍惚。今夜因覺白菜煮小米頗有味道,囫圇填飽肚子,倒頭便睡,現在被太監喚醒,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意外,見李蓮英在旁邊,劈頭便問:「洋兵追來了嗎?我們快逃吧!」
李蓮英急忙跪倒,說:「啟稟萬歲爺,甘肅藩司岑春暄率眾前來迎駕,老佛爺請萬歲爺過去召見岑春暄。」光緒帝眼睛忽然一亮,轉瞬又恢復了漠然的神態,接著又不知是因為救星的來臨而高興,還是因為夢中見到珍妃而得意,竟然昂首「哈、哈」笑了兩聲,徑直出門來見慈禧。
岑春暄見到慈禧和光緒,「撲通」一聲跪在地,只叫了聲「皇太后,皇上」,便放聲痛哭。這又引出了慈禧幾滴淚水。慈禧太后寬慰了他幾句,誇獎了他幾句,說虧他還能想到皇上,是個忠臣,又命他一路謹慎護駕,日後一旦復國,必有他的好處。
一夜裡折騰了幾回,都沒有睡多久,天就亮了。岑春暄率軍護著聖駕,帶著受傷的李蓮英,迤邐前進,半日便到榆林堡。已離北路要衝懷來縣很近了。
懷來由於地理位置重要,本來設有兩個驛站,並有驛馬,且器物糧草非常充足,但日下由於此地拳民猖獗,弄得不僅沒有了糧草,連可用之兵也變成了游兵散勇。懷來縣令被這些拳民也弄得疲憊不堪,又無可奈何,連自己都提心弔膽地過日子。就在皇帝宿於岔道廢廟中的這天夜裡,也就是駕車到懷來的前一天夜裡,由於苦悶,吳縣令吳永以酒解心中之愁,多喝了幾杯,便在昏迷中朦朧睡去。睡得正香,被老家人推醒,吳縣令很是生氣,開口便罵:「老不死的,義和團不叫我安生,你老東西也不想讓我多睡一會,半夜三更擾你爺爺好夢,真是該打。」吳縣令本是知書達理之人,不想竟煩惱至此。
「老爺,老爺,您看這個。」說著,老家人遞過來一個小紙條。這個紙條,吳永不看則已,一看竟然目瞪口呆,把指責老家人的話硬是給咽了回去。
只見那紙條上寫道:「皇太后、皇上率眾駕至岔道,不日便至懷來,盼悉汝之力所及以迎之。」
吳永認出字跡出自秦奎良之手,剛剛得到的消息不亞於晴天炸雷,使吳縣令呆若木雞。此時正逢其嫂經過其房門,見此情景,連呼數聲吳永才如夢初醒。
原來這吳永老家本在湖南,自小失去雙親,由其寡嫂撫養成人。光緒十三年晉京,經郭嵩燾推薦,認識了戶部侍郎毅勇候曾紀澤,深得曾紀繹賞識,許配次女給他,自此與之成為翁婿。曾女了解吳永極深,過門後對其嫂極其尊敬。不料,好景不長,曾小姐結婚三年,竟病死家中。在彌留之際,曾小姐囑其夫要善待長嫂。於是吳永將長嫂接到懷來,敬之如母。今天其嫂看到其在房中發獃,不如何故,急忙喚之。吳永轉醒,欲以假話搪塞過去,但轉念一想,隱瞞在此時毫無用處,便照直說了。其嫂聽完,先是一驚,然後急急地說:
「聖駕即至,你身為食祿之官,還不趕快準備物品,及早迎駕,在這裡發什麼呆呀?」
這一句話提醒了吳縣令,吳縣令便急急召集其幕僚門客,商量對策。這幫幕僚,平日里無事,只會在一起吟詩論道,到真正需要他們出主意時,則個個「君子三緘其口」,沒有一個吭聲。把個縣令急得張口大罵:「你們這些飯桶,吃飯時就會說飯食不好,到用你們的時候,一個個都像啞巴一樣。」
還是沒有一個人發話,吳縣令就挨個地數落他們。這時就聽一個聲音說:「老爺,老奴倒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吳永循聲看去,老家人跪在地上,低著頭,等著他的指示。吳永說:「你能有什麼主意,說吧,別跪著,站起來說。」
老家人站起身來,說:「老爺,聖駕明天就要到我們這裡了,準備接駕絕對不能再耽擱了。皇太后和皇上一路奔波,需要我們準備的只有兩件事。」
「哪兩件?」吳永和其幕僚們不約而同地問道。
「一件是吃,另一件是住。」
「這個誰人不知,老東西,別賣關子,快講。」
「老爺,按照慣例,如有大差到懷來,須到榆林堡迎候接待。現今是皇太后和皇上來了,更應該及早派人到榆林堡,為皇太后和皇上準備行宮,準備膳食。雖說我們這裡經常遭受騷擾,但還沒有窮到一貧如洗、山窮水盡的地步。想皇上他們一路逃將過來,一定是旅途勞頓,風餐露宿,連一頓飽飯也沒有吃過,連一次安寧覺也沒有睡過,可以說是人困馬乏。
現在我們只要盡我們最大努力,把他們的吃住安頓好,也就算是盡了臣子之心。在落難之際,皇太后和皇上也不會太講究了。老爺,您的意思呢?」
「好,說得入情入理,那你說說我們具體該怎麼辦?」吳永帶著賞識的口氣說。
「懷來縣城中有名的廚師就那麼四五個人,老爺可派他們帶著炊具,再令兵勇押送各種食物等到榆林堡。這些都得連夜去辦,要明天就來不及了。懷來雖窮,想豬肉等還是能找到的。其次,老爺可派人連夜到榆林堡,找幾家騾馬店,收拾收拾,權作行宮。如果這些事情今天夜裡就能辦妥,明天清早老爺前往榆林堡迎駕,好好接迎皇駕,也算是個與朝廷患難與共,老爺您也就是朝廷的功臣、忠臣。」
「太好了!好你個李富貴,跟隨本大人這麼多年,真是沒白跟,變得越來越出息了,想事難得那麼周全,說起來更是頭頭是道。等聖駕走了,我一定要大大地獎賞你。」
「這都虧得老爺往日教導,這些也都是從老爺那裡學來的,而且這些主意也不全是小人想出來的,大部分還是長夫人想出來的。以小人之見,老爺現在就得馬上行動,因為榆林堡被拳民土匪打劫得幾乎是一座空堡了,迎駕所需的一切物品,都必須從我們縣城運送過去,這項任務可不輕,而且耽擱不得。」
吳永聽到這些話,想到嫂子這樣關心自己,心底對嫂子的敬佩之情直涌了上來,不由得心裡一熱,眼淚奔眶而出,硬是沒有忍住,「吧達」掉到了地上。他小聲嘆了一句:「難為嫂嫂了。」便開始了緊張的安排。
這樣,從懷來縣城到榆林堡,以及此兩地之間的官道,都忙活起來。
翌日,聖駕自岔道啟程,向榆林堡前進。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細雨,而且下得極密極密,鋪天蓋地地灑落下來。此時,在從懷來城到榆林堡的官道上,一匹黑馬馱著一位身著紫斗篷的官員打扮的人,頂著風,冒著雨,艱難地朝著榆林堡走來。馬背上的官員似乎非常激動,非常急切,一手緊抓馬鞍,另一隻手揮動馬鞭不時地在馬的屁股上抽打著。這時,在前方很遠處,隱隱約約來了一乘馱轎,在雨中行走也是那麼艱難。
慢慢地,馱轎到了面前,一個精瘦的太監模樣的人在轎轅上朝吳永看了看,然後問道:「來的可是懷來縣令?」
「正是。」吳永向太監點了點頭,又拱了拱手。
這時,轎子里的人可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揭起了轎簾,問:「可是懷來縣令吳大人?」
「正是小人,趙大人一路隨駕辛苦!」說著就要下馬行禮,軍機大臣趙舒翹連忙阻止,說:「懷來縣令,我來問你,聖駕馬上就到榆林堡,行宮和膳食是否齊備?」
「回大人,本地屢遭拳民擾掠,甚是貧苦,小人是昨天夜裡方知聖駕即至,所以準備倉促,有不到之處,還望趙大人多關照。至於行宮、膳食下官已著人速辦!」吳永躬著身子,怯聲回答。
「皇太后、皇上離京兩天,途中既無住處,又無飯食,全憑各處隨意供奉,但與宮中御膳別之天淵,這一路過來,真是苦不堪言,像太后、皇上這樣的金身,如何吃得消。現在好不容易來到懷來,還望吳大人悉心接迎。吃的、住的簡陋點無所謂,只要能讓聖上好好地吃頓安寧飯,安安靜靜地歇一歇,就行啦。」接著又說:「噢,對啦,聖駕就在後面,快去接駕吧!」
吳永道聲「是」,辭了趙軍機,打馬向前奔去,不刻到達榆林堡。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止住了,天卻依舊陰沉沉的像要掉下來。
由於戰亂、匪亂,榆林堡的居民都逃光了,只有昨日夜裡從懷來趕來的為接駕準備的人們。他們從昨天夜裡直到天明,都沒有得歇,趕到天亮,總算準備得差不多了。
吳永一到榆林堡,就四處查看,看他的下屬對他安排的工作完成的怎樣。廚師們的工作使他很滿意;至於行宮,榆林堡原來倒有好幾家騾馬店,但人全逃走,店中器物所剩無幾,且多為肢體殘缺者。這幾個店之中,吉祥店的條件最好,不但寬敞,而且雅緻。吳縣令就讓兵勇到別的店裡尋找桌椅板凳,布置了一番,算是有了一點住處的樣子,但總覺得缺點什麼,於是又到各處尋找牆壁上的貼畫、對幅,拿來貼了一氣,掛了一通,覺得心裡踏實了好多。剛剛準備停當,就聽外面街上有人喊道:「來了,來了,皇上來了。」懷來縣令跨出店門,向街盡頭一看,看到街口一騎向街心而來。遠方,似乎有浩浩蕩蕩的隊伍在行動。吳縣令心裡有著一種不可名狀的緊張和興奮。
那一人一騎到了他面前。吳永才認出馬上之人正是他的京中老相識肅五爺,叫了聲「五爺」便跪將下去。五爺下了馬,扶起了他,問道:「漁川(吳永字),趙軍機到前面探看,你可曾遇見?」
「回王爺,為臣已往見過趙軍機了。」
「嗯,行宮準備的如何,在什麼地方?」
「時間倉促,只能以此店暫為行宮了。裡面已經收拾好了。」吳永哈著腰說。
「很好。大駕馬上就到,皇太后坐的是廷慶州送的四抬轎子,走在前面;後面是四輛馱轎;第一乘,裡面是萬歲爺和倫貝子;第二乘,裡面是皇后;第三乘,裡面是大阿哥;第四乘,裡面是總管李蓮英,他受傷啦。你快去接駕。」
「承五爺關照。」
「記著,待會接駕,等太后的轎子和皇上的車子進了店門,就可以站起了。」肅五爺小聲叮囑著。
「是,是!」吳永忙不迭地回答著。
長長的隊伍過來了,前面是幾十位禁衛軍,騎著駿馬,飛奔而來。到了吉祥店門口,為首的禁衛軍望了望吳永,高呼一聲:「皇太后、皇上,駕到——」吳永不由自主地彈了彈朝服,正了正衣冠。隨即對自己手下的兵勇擺了擺手,那幫兵勇懂事地跑到禁衛軍行列的後面,排成一排肅立著。
街的盡頭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街道上沒有別的一點聲息,街上的每個人都在緊張、耐心地等著。
太后的轎子終於到了跟前,吳永非常鄭重、殷勤地跪了下去。
「臣懷來縣知縣吳永,跪接皇太后聖駕!」這一聲洪亮的喊叫,使在場的所有的人都精神為之一振。
接著光緒帝的馱轎又到了吳永面前。吳永忙不迭地低下頭去,高聲喝道:「臣懷來縣知縣吳永,跪迎皇上聖駕!」
光緒帝的轎子停也沒停,一閃眼就過去了。吳永看著皇上的轎子過去了,急忙往旁邊一閃,讓後面的轎子一乘乘地過去,進了吉祥店。看著車轎一輛輛地進了店門,這才長長地噓了口氣,坐在了店門口的石凳上。
隨駕而來的騾車有十輛左右,有雙套的,有單套的,一輛輛地停在了吉祥店門口,車裡的宮中后妃、供奉、格格等都涌了下來,又一古腦地湧進了店門。緊接著是一群太監,大咧咧地走進店去。一群隨駕而來的朝中大臣們,擠了滿滿當當的一街道,擋住了後面的人的道路。吳永急忙上前招呼他們到另外兩個騾馬店去歇腳,自己仍在吉祥店門前等著,恭候裡面傳喚。
「地方官在哪裡?地方官在哪裡?」從店裡出來一個官員打扮的人邊喊邊向四周巡望。
「卑職就是。」吳永匆匆地迎了上去。
「我們一路挨餓難道你不知道?快找點東西給我們填飽肚子。」
吳永還沒來得回答,就聽到後面一聲刺耳的聲音:「誰是懷來縣令?」又沒等吳永回答,街上的士兵指著吳永說:「二總管,他就是。」
被稱為二總管的,顯然就是二總管太監崔玉貴。吳永點頭哈腰,說:「總管,卑職就是。」
「上邊叫你!」崔玉貴其勢洶洶地說。
吳永順從地跟著崔玉貴往裡走。走到穿堂里,崔玉貴對吳永說:「在這兒等著,李總管馬上就來。」說完,兩眼瞅著吳永,嘻嘻直笑。笑得吳永好不窘迫。
李蓮英受傷以後,還是一如既往地在慈禧太后跟前侍奉。
慈禧太后見他傷勢不輕,行動不便,常叫他歇著,但他為了討好主子,寧願受點累,也不願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但終究還是有傷,腿腳到底不很靈便。所以慈禧不忍心使喚他,有事就叫崔玉貴去辦。一到榆林堡,先安頓好了慈禧,就叫崔玉貴出來找懷來縣令。他在房裡和慈禧太后回了幾句話,就出來見吳永。
吳永過去在京中見過李蓮英,這時看到李蓮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想上前扶持,又覺得不妥,只得看著他走過來。
李蓮英到了跟前,就沖著崔玉貴喊:「你這人,怎麼這半天了連個懷來縣令還沒找來。」
「這不就是嗎?」崔玉貴駁了他一句。
李蓮英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把吳永打量了一番,道:「這人就是?」
「卑職吳永給總管大人請安。」吳永說著就要往下跪,被李蓮英一把拉住了。
「縣太爺,我怎麼受您如此大禮呢。不必拘禮,我是絕不敢當的。」
「總管算來是岳丈一輩中人,理當見禮。」
「他是毅勇候曾紀澤的二姑爺。」崔玉貴搶著替他解釋。
「知道!過去我還常到曾侍郎家中去呢。曾二小姐也曾見過,想必同在吳大人住所吧」。
「回總管,卑妻已過世了。」
「過世了么?」李蓮英覺得似乎有些意外,「吳大人真是命苦啊!玉貴,老佛爺在催了,快帶他去吧。我還要去辦些雜事兒呢。」說著便蹣跚地向穿堂外面走。
「李總管是受傷了嗎?」吳永看到他的姿態,怯怯地問。
「是啊,李總管為了救老佛爺,受了重傷。吳縣太爺,在你們懷來找個捏骨的郎中,給李大總管治治傷。」崔玉貴說。
「一定一定。」吳永應著,與李蓮英道了別,跟著崔玉貴去見慈禧太后。
聖駕被安頓在一明兩暗的鄉下房子里,屋子正中放著一張破舊的方桌,桌子左右兩邊各放一把太師椅。太后坐在右首的那把椅子上。
崔玉貴帶著吳永到了屋外,報了一聲:「懷來縣知縣到!」
然後挑起門帘,對吳永擺擺手,示意讓他進去。
吳永跨進房門,跪到地上,報了履歷,脫下帽子,叩頭行禮。
「你是旗人,還是漢人?」慈禧問道。
「漢人。」
「是哪一個省的?」
「浙江。」「你的名字是哪一個『永』字?」
「『長樂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上面加一點那個『永』字嗎?」
「是。」
「你到任幾年了?」
「三年了。」
「縣城離這裡多遠?」慈禧問。
「二十五里。」
「一切供應,有無準備?」
「已經預備,只是昨夜方才得信,時間倉促,實不及周全,不勝惶恐。」
「有預備就好。」說著慈禧太后竟哭出聲來。邊哭邊說:
「我與皇帝歷行數百里,幾乎無人理會,現在到了懷來縣,你衣冠迎駕,真是忠臣。」
「老佛爺,怎麼啦?誰又惹你傷心?一定是這懷來縣令。」
不知何時冒出來的李蓮英說。
「蓮英,別冤枉他,誰敢惹我傷心?是我自己想到這一路辛酸,不由得就想掉淚。」
李蓮英說:「這懷來縣令還算有良心,走了一路,到這裡才遇到了他這位接駕的忠臣。」
慈禧對吳永說:「你往上跪一跪,說話方便。」接著又說:
「我跟皇帝從京城出來,百姓都未見幾個,官吏更是不見蹤影。」
「老佛爺,您歇息歇息,打發他下去吧。」李蓮英說。
「吳永,你能迎駕,就能證明你對朝廷的忠心,你可算是我的忠臣!」慈禧說。
「皇恩浩蕩,為臣不敢不誓死效忠。」
為了轉移轉移話題,不讓慈禧太后傷心,李蓮英問吳永:
「吳大人,老佛爺和萬歲爺一路吃盡苦頭,餓了兩天兩夜了。
你把吃的預備好了沒有?」
「已經預備好了餚席。」
「用不著那麼講究,能有東西充饑就行啦。」慈禧不待吳永說完,就插了一句。
「還煮了三鍋小米粥,是為隨從們預備的。」吳永接著說。
聽了這些,慈禧太后苦愁了兩天的臉上露出了几絲笑容。
也顧不得注意形象了,興奮地說:「趕快拿進來,趕快拿進來,這一路可飢壞了。快去吧。」
得到了准許離開的命令,吳永這才站了起來。由於跪得時間太長,吳永剛站起來時有些站立不穩。他忍著麻酸往門口退。
「別急走,你應當先去叩見皇帝。」慈禧太后喊住了吳永,接著又對李總管說:「蓮英,你引他見皇帝。」
吳永奉了慈禧旨意,站著等待他帶他去見皇上。等了好大一會兒,不見動靜,便帶著詢問的眼神看了李總管一眼。
「怎麼還不叩見皇上,他不就站在你面前?」
吳永方才明白他進屋時站在左首太師椅旁邊的那個面目清瘦、形容憔悴的年青人,就是當朝天子——光緒皇帝。於是他立刻遵照覲見儀式,對光緒帝叩拜了一陣。
光緒皇帝只看了吳永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只朝他擺了擺手。李蓮英會意,拉著他又跪回到了慈禧太后面前。慈禧太后說:「你下去歇息去吧。」吳永這才退了出來。
李蓮英跟著他出來,吩咐道:「快把膳食送進來,人都快餓死了。」吳永到了吉祥店門口,派兵勇去拿早就預備好的膳食,又親自陪著送到皇太后與皇上行宮門外,再由崔玉貴送進房去。吳永也不敢走掉,惟恐上面又有什麼指示。
吳永在默默地等著。李蓮英走了出來,翹起大拇指說:
「很好,老佛爺很高興。你用心侍候,早晚都有你的好處。」
「仰仗總管關照。」
「老佛爺說她想吸水煙,讓你找幾根吸水煙用的紙媒子。」
吳永想了想,在自己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一搭草紙。「要這東西有什麼用?」李蓮英不耐煩地說。
「總管,別急,有用,你坐這兒,稍等片刻。」吳永把草紙裁成了長條子,然後又搓捲成紙棒,也就是紙媒子。
「你真行。」李總管一邊誇獎,一邊拿著紙媒子進屋去了。
吳永正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向隅發獃,李蓮英拍了一下他的肩,嚇了吳永一大跳,猛然回過神來,忙低頭哈腰等候吩咐。「你真有福氣,老佛爺又傳你。」李蓮英說完,扭頭便往屋裡走,吳永跟了上去。
慈禧太后仍坐在右首的一把太師椅上,一手拿著紙媒子,一手拿著水煙袋,悠閑地點著吸著。「他們剛才說,你辦事辦得很好,很能幹。」
「老佛爺過獎,這些都是為臣份內之事,理當如此。」
「出來兩天了,也不知道京城裡怎麼樣了,你可曾聽到什麼消息,說說聽聽。」
「肯定沒有什麼大事。」李蓮英一邊搶著說話,一面朝吳永直做鬼臉,示意他不要亂說。
「蓮英,你讓他說話,別插嘴。」慈禧有點不高興,轉過頭來對吳永說:「你儘管說,別理他。」
「有兩個好消息;一樁是河南總兵蔣尚鈞統領人馬到達京畿,攔住了洋人的追兵;另一樁,廣東省派人搭解銀兩,繞道趕駕而來。」
「這確是好消息。你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
「李鴻章仍未到京。」
慈禧聞得此言,一聲沒吭,似乎有所思。李蓮英怕又揪起她的心酸,對著她說:「老佛爺,讓他去吧!他今天一刻都沒有歇著。」慈禧太后沒有理會,又問吳永:「起駕需用的物品你都預備了嗎?」
「早已預備齊全了。」
「還是你行,辦事有分寸。明天一早起駕,你歇著去吧。」
一個寧靜的夜就這樣過去了。次日清晨,休息了一夜的人們重抖擻起了精神,各種轎子,馱轎、騾車也顯得有了活力。
李蓮英出現在吉祥店門口,他昂首向四下里掃望了一陣,登上店門口的石凳,高聲喊著:「啟駕啦!」
人群隨著這一聲喝喊亂了起來,各人找尋自己適當的位置,或尋找自己的馬匹、坐騎。紛亂稍止,慈禧換乘了吳永的大轎被抬了出來。李蓮英左手牽著一匹馬,右手扶著轎扛。
昨夜懷來縣令找了當地有名的捏骨郎中給李蓮英療了傷。今天他已再用不著坐馱轎,要自己騎著馬,侍候在慈禧太后身邊。「懷來縣知縣臣吳永恭送皇上聖駕!」
慈禧在轎子里沖他點了點頭,就過去了。第二頂轎子是延慶州的,裡面坐的是光緒皇帝。
「懷來是知縣臣吳永恭送皇上聖駕!」
光緒帝坐在轎子里,聽而不聞,呆若木雞。轎子一出店門,吳永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讓門裡的人馬車輛擠出門來。
鑾駕遠去了,仍然是那麼愴惶,那麼混亂。吳縣令卻長長地噓了口氣……
李蓮英陪著慈禧太后,護著光緒皇帝,啟駕離懷來而去。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農曆)到達河北宣化。聖駕在宣化停留四日,於八月初一日啟鑾,趟過了大洋河,越過了枳兒嶺,於八月初六抵山西天鎮縣,自此駕入山西境內。
天鎮縣令聞知聖駕已至宣化。令鄉下人預備各種物品準備接駕。但由於皇駕在宣化駐留五日余,致使準備的食品皆已腐爛,聖駕一至已來不及趕辦,岑春暄因得督辦之名義,對縣令橫加指責曰「看看你長了幾個腦袋。」天鎮縣令恐懼已極,遂服毒自殺。可見聖駕每到一處,給當地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災害。
由於聖駕西遷的消息很快地傳了出去,加之天鎮縣令因侍候皇太后及皇上不周,已「畏罪自決」,所以聖駕入山西境後,所往各個村鎮,無不是鄉紳名士迎接孝敬,與其說是對皇太后的恭敬還不如說是對他們的害怕。初七日,皇蹕到達陽高縣,初九日到達大同府。大同府內總兵以下的大小官兵,全部出城五十里,列隊迎駕。李總管雖是有傷在身,由於懷來知縣吳永的悉心照顧。現已無大礙。由於生活交通等條件越來越好,西太后臉上又漸漸的出現了笑容,開始擺起了皇太后的架子,把受苦受難的京師早已忘在了九霄之外。被稱為「慈禧太后影子」的李大總管,也就蹦得越來越歡,大總管的架子也就越擺越大。
入大同城,兩宮住進了官衙,每餐動輒魚山肉海,供奉極其豐富。慈禧太后陰森了多日的臉,終於綻開了笑容。李蓮英太帶傷護駕,甚是艱辛,慈禧太后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一到大同,首先命大同總兵找來最好的郎中,為李蓮英捏骨療傷。經內服外貼,李總管的傷勢已基本痊癒。李蓮英對西太后感恩戴德,駕前駕後,侍奉得無不周全。慈禧太后怕他傷剛好,累著了,不准他侍駕。他卻說:「侍候老佛爺是奴才的天職,一時一刻不侍候您老人家,心裡就覺得不舒服,這手就痒痒。」慈禧聽了這些,心中好不舒服。在大同駐蹕二日,十一日鑾駕大隊人馬從大同府出發南行,不日,渡桑乾河,十三日,過雁門關,直通山西省府太原而來。
自大同啟蹕,岑春暄對皇太后、皇上更是關懷備至,大有與李蓮英爭寵的意向。慈禧太后對其也非常欣賞,但這是在落難之時,多一個幫手而已。可以這樣說,李蓮英在慈禧身邊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代替的。
八月十五日,仲秋佳節。駕車忻州。行宮設在貢院,其中陳設富麗堂皇。忻州知州進獻各種鮮果、月餅等物,加之是夜月色甚佳,行宮之內一派節日的氣氛。皇太后容光煥發,賞月談笑,好不自在。隨駕人員,無不歡樂,唯獨一人,視這些如不見,只痴痴觀月,沉沉思索。這人便是當朝天子光緒皇帝。次日,至陽曲縣。太原府許涵度、陽曲令白昶,在此處迎駕。大隊人馬稍作停留,便奔太原而來。正行進間,兩個兵勇押著一個太監來見岑春暄。
「稟大人,這個太監搶奪平民馬匹,被小人看到,望大人處置。」
「你是誰的公公,為什麼搶人之馬?」
「大人,小的是大阿哥房裡的。只因小人的馬匹因奔波勞頓,前日又患疾病死去,小的無馬可乘,於是在陽曲向城中一居民索其馬,其不允,故搶之。」
「嗯,把他先押下去。」岑春暄對那兩位兵勇說。
原來,自出京師,隨駕而來的隊伍就形形色色,雜七雜八,行動紛亂,所以常常出事。雖然有統一的官長,但由於管制鬆弛,幾乎已亂不成軍。岑春暄岔道迎接之後,慈禧太后便將軍隊全部交給了他。岑春暄深知軍隊在此時的重要性,於是嚴明紀律,對於違者,盡行斬首,因之使他威名大震。但太監搶馬的事卻是頭一遭遇見,而且又是大阿哥房裡的太監。
岑春暄真的覺得這事很難辦。於是,他催馬上前,去找李蓮英。
「李總管,大阿哥房裡的小太監在陽曲縣城裡搶人的馬匹,被兵勇發現,現已擒住。您看該怎樣處理?我覺得他年紀還小,而且搶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又是初犯,就饒了他算啦。」岑春暄找到了李蓮英,小聲對他說。
「不成,這些小傢伙這一段時間太猖狂了,得剎剎他們的氣焰。小小年紀就敢恃勢做惡,等大了還不得來搶我們大阿哥的皇位。留著麻煩,和別的犯法的一樣,砍了得了。這可是你岑大人定的規矩。」李蓮英說完,回也不回一下頭,打馬直往前面追慈禧的轎子去了。
岑春暄自己思量,這太監是大阿哥房裡的,無論如何也殺不得,但不殺又不能服眾。岑春暄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到了行刑之前,他把刀斧手叫到近前,吩咐道:「這個太監是大阿哥房裡的太監,隨駕千里,挺不容易的。只因搶人之馬被處死,也太可憐了。在行刑時,手下留情,免他一死。懂得我的意思嗎?」
「懂得。」
執刑的刀斧手先殺了幾名違犯軍紀的國法的旗兵,到殺大阿哥房中的小太監時,只輕輕一刀,未傷脖頸。那太監當然未死,他起身便跑。被旗兵抓住,要求處死他。岑春暄沒有辦法,只得下令殺了他,葬於道邊。
八月十七日,車駕到達太原。山西省巡撫毓賢率蕃司以下的文武官員,在太原城外十里地齊集迎駕。慈禧太后聽說毓賢來接駕,就對李蓮英說:「蓮英,叫毓賢到我轎前來。」
「毓大人,老佛爺喚您轎前回話。」
毓賢,曾在八國聯軍入侵中國時,力倡以義和團反抗外敵人侵,受到庄親王載勛、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刑部尚書趙舒翹、英年等大臣的支持。當時毓賢曾極言義和團神威,慈禧才決心用義和團抗擊八國聯軍。現在八國聯軍已攻佔了京師,提出了議和條件,第一件就是要求清政府懲辦拳匪頭目,所以西太后想見見毓賢。
「山西省巡撫臣毓賢叩見皇太后。」
「毓賢,去年你請訓出京時,力言義和團如何厲害,如何可靠,可惜事實證明你錯了。現在京師已被洋人攻破。我和皇上一路蒙塵,來到了這裡。看看山西境內,確實沒有洋人蹤跡,這也算你奉旨行事,有功於朝廷了。但洋人一旦報仇,必索禍首,我將不得不把你革職。但你不必因此傷心。這種做法只不過是掩外國人的耳目,為國家長久計議不得不如此。
你要知道我的用意才好。」
「微臣捉拿洋人,好似網中取魚,瓮中捉鱉,即使小孩子和小洋狗,也不會逃脫的。老佛爺為國家計,臣能理解,而且臣已做好了革職受罰的準備。義和團的失敗,是由於他們紀律不嚴,且擾亂治安,濫殺無辜。」毓賢振振有詞地回答著慈禧太后,但心中卻惴惴不安,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不幾日,山西巡撫即被革職。回完了話,毓賢把聖駕迎入太原,並以巡撫衙門為行宮。巡撫衙門堂皇壯麗,有點像宮廷。其中最難得的是行宮中的簾帷被褥和一切陳設器件。這些東西難得就難得在都是嘉慶年間皇帝巡幸五台山時制辦的,預備行宮御用。後來御駕未至,所以就全部收起來,置於太原藩庫之中。歷任藩司,都不敢擅自取出,只在門上加換封條。自嘉慶至光緒,已曆數斡,門上封條已還數十層。現今皇駕即至,要制辦官中器物時,才想起了這些沉睡了許多年的古董,於是打開庫門,查看了一番,竟絲毫沒有破損且皆燦爛如新制。
遂輕鬆拿來,把個巡撫衙門裝點得四壁生輝、雍容典雅。慈禧太后住進行宮,有一種到家的感覺。李蓮英忙裡忙外,侍候主子,好不殷勤。
太原可算是一個大站了,慈禧太后打算在這裡暫住下來,看著全國的局勢,看著洋人的攻勢,何去何從再作定奪。於是在太原慈禧太后開始正而八經地擺起了皇太后的架子。當日到達太原,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好不愜意。李蓮英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和她聊天,真是其樂融融。
太原府準備的行宮,慈禧住得舒服,高興;太原府供奉的膳食,慈禧吃著可口,更高興。光緒皇帝仍是什麼事都不過問,好像這個國家壓根兒就不是他的。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還姓愛新覺羅,是努爾哈赤的後代。在路上行走時還好一些,他看到逃難的人民,就想到自己是國君,應該向黎民負責,可自己現在也在逃難,百姓的生活一定更苦。想到這裡,他就想逃離這支隊伍,離開皇帝的位子,但他天生懦弱,又沒有那麼大的勇氣。所以自己在不停地同自己的思想做鬥爭。一見到慈禧,他的思維就亂了,不知道幹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一味地沉默。
這一路上,匆匆忙忙,疲於奔命,使李蓮英表現自己才能的機會太少了。現在要在太原住上一陣子了,李蓮英便又重操舊業,以他最拿手的本領來取悅慈禧太后。慈禧平日最重視的是自己的頭髮,最喜歡各種新式髮型。當初在宮中,如果不是李蓮英梳得一手好頭,豈能那麼容易就得到慈禧的賞識。李蓮英為了得寵,可下了功夫,一有空就到宮門之外,觀察熙來攘往的人群,他不看別的,只看婦人頭上髮髻的樣式,牢記在心,回宮後悉心揣摩,尋其要領,然後加以更新,梳出使慈禧太后心滿意足的髮型。這就是李蓮英的得寵之道,即使在逃命的途中他也沒有忘記。
「老佛爺,今兒給您梳個新花樣,這是昨兒個奴才在外面看到的。」李蓮英一邊梳頭,一邊笑著對慈禧說。「蓮英,難為你還記得我的喜好!」
「只要您老人家開心,就是奴才的福氣。」
「唉,不知道皇帝的精神怎麼樣啦,有沒有好轉。」慈禧太后突然換了話題。
「老佛爺不必擔心,皇帝只是一路勞累,沒有別的疾病,歇歇就會好的。——好,好,馬上就好。老佛爺,你看這個式樣怎麼樣?」
「嗯,就你會耍花樣。」慈禧太后說著,像情竇初開的少女,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紅暈。
「老佛爺,榮中堂來奏摺了。」李蓮英說著,遞過來榮祿的奏摺。
慈禧太后聽說有榮祿的奏摺,眼睛一亮,接了過去。其奏曰:
七月二十一日晨。奴才入宮。始知皇太后皇上業已出巡,又晤戶部尚書崇綺,同擬追隨車駕,其時東北城門均已關閉,繞道而已。奴才思此時要務,首在收集軍隊,但數晤宋慶、董福祥,知吾兵連次大敗,受創深重,若無大隊援兵,決難再戰,且兵心已餒,見敵即潰。奴才乃同崇綺至保定。位於建花書院,終庭籌商挽救之策。崇綺憂痛之極,次晨即懸樑自盡而死,身畔有遺折一封,與奴才信一函,絕命詩數首,奴才謹將其遺折代呈御覽。崇綺以身殉國,當為我皇太后皇上所深憫,其平日操守廉潔,自恨無力挽回國運,當舉朝尊信拳匪妖術之時,崇綺深輕視之,謂不值智者一笑。在此危急顛沛三秋,奴才失此良友,深痛於心。奴才身統北洋軍隊,一息尚存,唯有竭盡心力,勉負重責。現正料理崇綺身後之事。
謹具折述其殉節時之情形,想皇太后皇上閱之,自必優予賜恤,以慰忠魂。奴才隨後當即奔赴太原行宮,期竭綿力,並請無力斡旋之罪。
慈禧太后觀後,久久不語,而後長長地的嘆了氣:「唉——,可惜了崇綺忠臣。」說著眼有淚光。
「老佛爺,有這樣的忠臣,您老人家應該高興才是。人死不能復生,老佛爺保重身體要緊!」
「蓮英,這一路沒有你,我看我都活不到今天。」那麼堅強的女人,在此情此景之下,竟說出如此軟弱無力的話語。
「您老人家說哪裡的話呀,老佛爺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就你會說話。」慈禧太后被他逗得氣消了一大半。
進駐太原以後,慈禧太后又恢復了她昔日在宮中的習慣。
每日召喚各地官員來見,討議時局。每每召見陳奏公事已畢,即溫言和色,令官員隨意說話。有時問及民間疾苦,地方利弊,必追根究底,樂之不疲。一日,她正同太原知府許涵度說話,李蓮英匆匆入內,在她耳邊細語幾句。她沉默了一下,對許涵度說:「你且下去吧,好生侍奉皇上,日後有你的好處。」
許涵度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榮祿到哪裡了?」慈禧問李蓮英。
「榮中堂已到太原城外。」
「他進了城,就讓他來見我。」
「遵旨。」李蓮英應著,走了出去。
榮祿料理完戶部尚書崇綺的後事,匆匆奔赴太原而來。途中其妻忽染重病,死於冀晉突界之處。一路顛簸,終於來到了皇帝行宮所在。李蓮英奉了太后命令,在城頭上等待榮祿,見榮祿已到近前,便出城相迎。
「榮中堂一路辛苦。」李連英說著向榮祿拱拱手。
「李總管護駕辛苦。皇太后、皇上可都安好?」榮祿也向李蓮英拱了拱手,算做還禮。
「老佛爺,萬歲爺安好。只是老佛爺思念忠臣,要中堂直接到行宮回話。家眷自有人安頓。」
「讓總管費心了。」榮祿說完,與李蓮英一同上馬,向巡撫衙門馳去。
「榮中堂到!」到了慈禧居所,李蓮英高聲喝道。同時撩起門帘,示意榮祿進去。
「臣榮祿叩見皇太后、皇上。」不知什麼時候,房子里多了個皇上。
「榮祿,還是你是忠臣,這麼老遠還趕了來。」說著,慈禧太后又輕聲啜泣著。
「為國家安危,榮祿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求老佛爺保重身子。」榮祿不卑不亢地答道。
「洋人入侵,國家成了這種樣子,京師也讓外國人給佔了,你看看我們的日子該怎麼過?」慈禧太后臉上表現出一種可憐的表情。
榮祿一向憨直,直截了當地說:「以微臣之見,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必須殺掉端郡王和其他幫義和拳的王公大臣,再者必須回京,總在外面轉悠也不是回事,須有長久的住處。」
慈禧太后好久沒有吱聲,榮祿便跪在地上默默地等著。李蓮英急忙湊到慈禧耳邊,說:「老佛爺,榮中堂一路艱辛,讓他回去歇息吧!您老人家也該休息啦!」
慈禧這才緩過神來,說:「你下去歇著去吧!」榮祿磕了頭,退了出去。
這些日子以來,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慈禧太后,那就是現在該向何處去的問題。是像榮祿說的那樣回京呢,還是不回去,不回去到底該向哪裡去呢?是就呆在太原不走,還是像張之洞上奏所言,「遷都於湖北當陽」呢,還是去西安府?
慈禧太后召見了那麼多大臣,召開了數次軍機會議,討論的只有這一個問題。而且眾說紛紜,其說各有千秋,且利弊兼有,要想得出一致的結論,真是難上加難。
就在慈禧太后左右思量,難以決定的當兒,八國聯軍幫了她的忙。這日太后正在沉思,李蓮突然在門外唱道:「榮中堂到!」打破了慈禧的沉思。
榮祿進了門,行過了禮,語氣沉重地說:「稟老佛爺,剛剛從石家莊傳來消息,德法聯軍向西進發,現已攻入晉東固關鎮;又傳德法聯軍從西北面進攻宣化,太原形勢危急。」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把個慈禧太后驚得二目圓睜,張口結舌。
這時光緒突然從屋外闖了進來,沖著慈禧太后就喊:「親爸爸,我們快逃吧,洋兵又來啦。」也不知道他從那裡得來的消息。光緒說完,就撲倒在慈禧足下。
慈禧看了看光緒皇帝的可憐相,冷笑了一聲,問:「榮祿,你看怎麼辦?」
直到這時光緒帝才發現榮祿在他身邊,低首而跪,便轉過身來扯著榮祿的衣袖,說:「榮中堂救朕!榮中堂救朕!」「皇帝……」慈禧太后只喊了聲「皇帝」就說不出話來。
「皇上放心,保護聖駕是微臣的職份所在,臣是萬死,也要保聖駕安好。」榮祿低著頭回道。
光緒皇帝似乎聽懂了榮祿的話,朝他笑了笑。李蓮英把他攙扶著走到慈禧太后旁邊的一把太師椅旁邊。光緒帝釋然地坐了下去,天真地像個小孩子。
慈禧太后看也沒看皇帝一眼,直盯著榮祿,等著他的回答。
「以微臣之見,目下太原吃緊,迴鑾京師確有險阻,不如暫往陝西,『巡狩』西安府。待議和達成,京師夷人退去,再行迴鑾。不知老佛爺意下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
於是,慈禧太后不日下了一道上諭,曰:
諭朕恭奉慈輿駐蹕太原,將近兩旬,該省適值荒年,千乘萬騎,供濟維艱,食用皆昂,民生滋累,每一念及,自感難安,且省城電報不通,京外往來要件,輾轉每多延誤。不得已謹擇於閏八月初八日啟蹕,西遷長安。
經過緊張的準備,聖駕又要啟程了。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只有一件事慈禧太后放心不下,那就是京師的談判。也不知道奕劻和李鴻章怎麼搞的,一直與洋人達不成協議;也不知道這些洋人是怎麼搞的,佔了別人京師,殺戮別國人民,掠奪他國財產,在議和問題上為什麼那麼強硬,絲毫都不讓步。
這使慈禧太后很著急。李蓮英看到主子不高興,知道她有什麼心事,就湊了上來。
「老佛爺,您老人家別著急,議和就得慢慢商洽,那本來就不是急的事。我看哪,洋人在我們大清朝胡攪蠻纏,不為別的,就為的是我們這塊土地,想搶我們的錢財。老佛爺您怕什麼呢,無論把誰餓著了都不會餓著老佛爺您。外國人要我們的地給他點唄,要我們的黃金白銀,給他些唄,反正我們大清天朝,這些東西多得是,何必跟那些紅毛鬼計較呢?」
慈禧太后想了又想,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蓮英,你叫榮祿來。」
不一會,榮祿來了。慈禧又和榮祿商議了一番,然後讓榮祿致電京師的李鴻章,說明自己的意思。
光緒二十六年國八月初八日,慈禧太后帶著她的李蓮英,她的皇帝,她的大小隨從,走了。她留下了「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旨意,逃奔西安府去了。
兩宮在太原停留月余後,自此處一直南下。這次起駕,隨行軍隊大有增加,除了八旗軍隊之外,還有由陝西、甘肅、四川等地趕來護駕的,氣勢比以前長了好多。大隊人馬前呼後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行進起來好不暢快。
御駕更是排場,慈禧太后的臉再也不像出京那時那樣,總是沉沉地拉著,而是顏色和悅,被李蓮英一逗,還能綻出一兩張燦爛的笑臉來。隨行人員也都沒有了一月以前的那種愴惶相,一個個都像出外觀光,一路上嘻嘻哈哈,快快樂樂。每到一處,必有迎送,不必再擔心沒有飯吃,沒有水喝或是無處安歇。整個隊伍,不像是逃亡之師,卻像是重溫秦始皇當年遊歷天下的舊夢。讓人好不羨慕。李蓮英現在不必再為別的操心,只一心侍奉太后,如果有機會便弄幾個錢填飽私囊,這可以說是李總管最主要的兩項工作。他白天行走時,騎馬跟隨在太后轎側,晚上侍奉太后起居,無不盡職盡責,使慈禧找回了當太后的那種感覺,對他誇獎不已。
由於多方軍隊護送,所以鑾駕行進速度很快。每日至少都行七八十里。從太原出發,南行不遠,到達侯馬鎮,剛毅剛中堂因年事過高,鞍馬勞頓,染病而逝。慈禧太后因失此忠臣而悲傷不已,嘆息不止。好不容易被李蓮英勸住。大隊人馬繼續南下,十多天後到達黃河岸邊的風陵渡。
風陵渡是自古有名的黃河渡口。行走了這麼多天,好不容易看到了黃河,大家無不快樂。慈禧太后也是頭一遭見到黃河,突然間萌發了祭河的念頭。掀起轎簾對李蓮英說:「蓮英,給我準備香燭,我要祭拜祭拜黃河。」
李蓮英應了一聲就去準備了。慈禧令人拉起了轎簾,走出了轎子。在場的文武百官、王子貝勒,妃嬪供奉、宮女丫環及各方軍隊,見太后出了轎子,便紛紛下馬離轎,在當地跪成一片,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慈禧雖在宮中經常受人朝拜,卻沒有見過如此寵大的場合,所以這種景象使她一時不知所措,但她畢竟不是凡人,馬上就反應過來,示意大家起來。那個盛大的場面就這樣在一忽兒間又消失了,隊伍暫時恢復了平靜。
李蓮英拿著香燭等物站在慈禧太后旁邊,慈禧太后回頭看了看他,說:「蓮英,我們走吧!」李蓮英跟隨慈禧太后往前走。一幫大臣終於明白了太后的意圖,都跟在太后身後,默默前行,所有的人也都跟著太后往東走。又形成了另一個宏大的場面。
慈禧太后發現大家都跟著她來了,駐了足,向大家笑了笑,又擺擺手,示意大家不要跟來。整個隊伍就這樣止住了,但大家的姿態都沒變,全都面向東站著,看著李蓮英陪著太后向東方遠處走去。
慈禧太后和李蓮英離開了大隊人馬,一直往東,上到一個高士包之上,東眺黃河,似有滿腔激情。
「就這兒吧!」慈禧太后說。李蓮英急忙擺設香案。一切準備停當,慈禧和李蓮英雙雙跪了下去。當然,李蓮英不是和慈禧並排跪著,而是跪在慈禧的身後。遠方的大隊人馬,見遠處高地上的兩個人影跪了下去,也都跟著跪了下去。
慈禧太后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願神保佑我大清江山萬古長青,願我娘兒們一路平安。」
李蓮英也口中念念有詞:「願老佛爺萬壽無疆。」
遠方的人群看到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站了起來,便向東方叩了三個頭,站了起來。慈禧太后祭完了河神,在李蓮英的攙扶下,慢慢地往隊伍這邊走來。
由於連年大旱,黃河的水流並不寬闊,加之其流經黃土高原,故其水皆是黃濁的泥漿。整個黃河就像一條巨大的黃龍,奔騰東去。一幫宮中妃嬪從前未見過黃河,今日得見,指指點點,一片談笑之聲。
早就得到了聖駕來到的消息,風陵渡口聚集了一大批渡船,且大多是很大的渡船。由於人馬太多,需要數次才能渡完,於是整個隊伍被分成了若干部分,一批批、一隊隊地渡過了黃河。
渡過了黃河,大隊人馬向西,長驅直入,由潼關直入陝西境內。這一路上,皆是黃土鋪道,清水洒掃,地方官迎送,款待極豐,賓禮如儀。這一日,大隊人馬將入華陰縣界。
這華陰縣地處渭河下游,潼關西去不遠,縣南是著名的華山。山之南為陽,山之北為陰,故名之日華陰。近三年來,秦地大旱,此華陰縣所受災難可算是最大的縣份之一,五年來幾乎顆粒無收,然官府徵收租稅從不減免,以致民不聊生,盜賊四起。縣令劉友石極善刮地皮,是攏掠錢財的好手,縣民送他一個綽號——劉錢串。到任不幾年,已是擁有萬貫家私的大財主,那當地人民是苦了又苦,真正是比黃連還要苦上三分。
這天,大隊人馬進入華陰縣境。白風陵滾向西,沿途地方官迎送,皆盡其全力,所以各處景色不同,特色各異;而今到了華陰縣境,呈現在大夥面前的卻是另一番風景。慈禧太后這一路無事,喜歡觀看轎外的景色,似有旅遊觀光之雅興,到了華陰縣境,慈禧太后看了眼前景色,不覺有些奇怪,不禁怒火中燒。
「蓮英,這華陰縣是誰的縣令,怎麼沒有任何準備,路途為何如此冷落蕭條?」慈禧太后怒沖沖地問李蓮英。
李蓮英天生的一副奴才相,最全能的手段就是阿諛奉迎,他也對華陰縣的不恭行為看在眼裡,氣在心裡,於是,就火上澆油,附和著慈禧太后說:「可不是,也不知道這華陰縣令是個什麼東西,身為朝廷命官,竟如此輕視朝廷,老佛爺駕到,連路也不修一修、整一整,看看,那邊不就是華陰縣城,怎麼還不見縣裡有人來迎駕?這個華陰縣令,真是千刀萬剮都沒有什麼可惜的。」李蓮英似乎越說越來氣,大有非親手殺了這個混蛋方解心頭之恨之勢。
「蓮英,你去前面看看,把這個罪該萬死的東西給我拿來。」
「遵旨。」李蓮英唯唯應諾,帶著幾個侍衛,其勢洶洶地去了。
李蓮英挎著胳膊,噘著嘴,和幾個侍衛進得縣城,直奔縣衙。縣衙門口有兩個差役,他們看見這幾個官方打扮的人蠻橫地闖了過來,連問都不敢問一聲,更談不上擋他們了。李蓮英徑直來到大堂前,一腳踹開大門,但是他沒有繼續向前走,因為大堂裡面的情景使他愣住了。只見大堂上五花大綁地綁著一個人,披頭散髮。此人約摸三十多歲,他的旁邊的桌案上,擺著頂戴和大印。看上去既壯烈又有些滑稽。
李蓮英轉身問旁邊侍立的衙役:「喂,你們的縣太爺哪兒去啦?大堂上綁著的是誰呀?」
「堂上綁的就是我們老爺。」
李蓮英非常奇怪,衝進大堂,揪住劉知縣的頭髮,陰陽怪氣地罵道:「好大膽的混帳東西,身為朝廷命官,太后鑾駕到此,你不去恭侯迎接,卻在此自縛於大堂之上,你究竟在演什麼把戲?」劉友石低頭不答。
李蓮英憤憤地責問:「你難道不知道輕慢朝廷該當何罪?」
劉友石這才抬起頭,回答道:「下官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屁就放,別給我羅嗦,假裝可憐!本總管今天要看你這狗官頭上長了幾個腦袋!」
劉友石聽到「總管」工字,眼裡閃出了希望之光,連連向李蓮英叩響頭,不住地討饒。
原來,按清朝的規定,官吏過境,無論官價大小,當地地方官都得按規定預備食宿。御駕親臨,更是要竭盡全力以供奉。飲食供奉按官價高低而論。王公大臣,每人「上八八」一席,有海鮮及雞鴨肉茶品等共八碗八碟,稱之為「上八八」。中下級官員,每人「中八八」一席,其中有雞鴨肉等只八盤八碗,檔次比王公大臣的稍低,稱之為「中八八」。供奉隨從及衛士,則用「下六六」,其中有肉菜等物,共六盤六碗,稱之為「下六六」。如按這種規格置辦,每每公差過境,席面常多達百桌、數百桌。西太后一行少說也有兩三千人,每過州縣,單現搭起的臨時廚房就得佔去大半個街道,其中費用更是無法計算,所以每到一處,地方官都笑臉相迎,真實都是打掉牙齒往肚裡咽,再窮也得在太后面前撐一把,不能讓其他官員罵自己無能,更不能給慈禧太后留下個吝嗇或不忠的印象。從大同府開始,各地方無不按照此種規模物品,供奉聖駕。所以,不光慈禧太后,就連隨行軍隊,都過得非常自在;但各地人民處處遭受盤剝、攤派,把他們的血和淚變成了慈禧太后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較為富有的縣,花點力氣,這種宴席還是勉強辦得起的,貧困的縣,人民都無飯可食,哪來美味佳肴來迎接聖駕。
華陰縣地處桑乾河西岸,幾年來,年年遭災,人民生活極其艱苦。縣令劉友石又是個刮地皮的,只知進不知出,年年捐稅照收不誤,地里沒有收成,農民拿什麼交捐稅?無路可走,許多人都逃到外鄉去了。這次皇駕來臨,劉友石也想盡心供奉,在慈禧跟前討個好,但他天性就是愛錢,自己辛苦這幾多年得的銀子,真捨不得拿出來孝敬慈禧這群高級逃亡者,聖駕日近,無奈只得到鄉間去攤派,可是人民確實是窮,讓他們拿出一分一毫銀子都不可能。劉友石回過過頭來算了算,這數百桌酒席,至少需要十多萬兩白銀,這麼大一筆錢,到哪裡去搞呢?實在沒有辦法,轉念一想,還不如破罐子破摔,什麼也不準備,什麼也不管,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準備了是死,因為沒有什麼東西準備,不準備也是死,一動不如一靜,乾脆一不備席,二不修道,三不接駕。也知道這樣做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很大,於是乾脆摘下頂戴,自縛於縣衙大堂之上,等著皇太后和皇上。他們來了,如果要殺,也不用綁了,只需要派兩人,拉出去砍了得了。
劉友石一聽李蓮英自稱「總管」,心想他一定能管大事,沒準跟他說說好話,套套近乎,還可以保住自己的小命呢,於是,就向李蓮英訴起了苦:「總管大人,華陰縣是小地方,地瘠人貧,連續三年大旱,農家收成甚微,百姓的生活苦呀,有的人家無法過了,便背井離鄉,出外逃荒。下官身為一縣之長官,深感慚愧,不能救民於水火。我食祿之人,怎能不知皇恩浩蕩,但下官自覺更應體察民情,敝縣大旱三年,上交皇糧分文不爽,黎民百性因此而破產者不計其數。聖母后太后、皇上聖駕光臨,本想儘力供奉,怎奈所需銀兩竟是本縣上繳皇糧的數十倍。如此巨額開銷,如按戶攤派,本縣本來就竊匪四起,這下更不是官逼民反?萬一老佛爺或皇上有個閃失,其責任重大,小人如何擔當得起?思前想後,實無良策,只得自縛於大堂之上,求太后賜我一死,但有一事相求,總管大人如肯相助,下官雖死無憾。」
「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講來。」李蓮英說。
「下官本是直隸大城縣西關人,姓劉,名林立,字友石,別號人稱劉九少。癸已、甲午(光緒十九年至二十年)科連捷進士。在此處為官五年,離鄉背井,家有高堂慈母不得相見,死後但求總管大人看到我為朝廷效命這麼多年的份上,允許將屍骨運回小人的家鄉直隸大城,小人死而無怨。」說罷給李蓮英叩頭不止。
也是這小小縣令命不該絕,恰恰李蓮英的老家亦是直隸大城。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李蓮英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竟然遇到了老鄉,倍感親切,對這位可憐的老鄉產生了憐憫之心。他暗自想道:「俗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位老鄉,在這樣一個窮地方供職,能混到這份上也真不容易,我如見死不救,那就太不講老鄉情分了。再者說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人沒有難處,說不準日後這小子有了前途,他豈能忘了我這個大恩人?」想到這裡,他決定設法搭救劉友石。如果不儘力周旋,他劉友石的腦袋搬家,還不是慈禧太后輕輕的一句話。
「這麼說,你是直隸大城人?」李蓮英抬起頭來問劉友石。
「嗯吶。」劉友石脫口說出了家鄉話。
「聽你這句『嗯吶』,就知道你是大城人了。」李蓮英笑著答道。
劉友石聽了此言,心中思謀,這個總管大人一定是大城人,要不,怎麼能知道大城口音。再聽聽這人的聲音,顯然是個太監,劉友石偷偷抬起眼,向李蓮英臉上掃了一眼,發現他腮下沒有鬍鬚,心中突然一亮,這麼說,面前這位自稱「總管」的人就是李蓮英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往日找著去巴結他,連門路都找不著,今天他卻送上門來了。於是,他大膽地問了一句:「爺可是總管李大人?」
李蓮英含著笑,點了點頭。
劉友石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在他面前的這位,正是他朝思暮想,作夢都想著相見的李蓮英李大總管。好個劉友石,就像久別親娘的孩子又見到了親爸親媽,一下去撲跪到李蓮英腳下,失聲痛哭,道:「請總管大人救命,看在同鄉的份上,親不親,故鄉人,您老人家就高抬貴手,留小人一條狗命吧!」
說完又給李蓮英磕了兩個響頭。
「讓你死不讓你死,不是我說了算,如果老佛爺一怒之下要殺你,我能保得住你嗎?」李蓮英態度雖然可以前緩和了好多,但還是沒有給劉友石准信。
劉友石直磕頭,說:「總管大人救小人一命,小人日後必知恩圖報,願為總管大人效犬馬之勞。」
李蓮英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回答,忙扶他起來喚門旁的衙役過來為劉友石鬆綁。正在這時,大門口闖進來了一大隊人馬,直衝大堂而來。領頭的官員開口便叫:「李總管,怎麼來了這麼久,還不回去,老佛爺等不及了,正在發火呢,派下官來看您。」來者是甘肅藩司、名義上的督辦岑春暄。
原來,慈禧太后一入華陰縣境,就十分生氣,派李蓮英前去懲辦華陰縣令。李蓮英辦事一向雷靂風行,慈禧太后想,讓他去辦這事,還不是手到擒來,毫不費力。誰知李蓮英去了大半天了,眼看著日薄西山了,還不見他回來。她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現在這年頭,又是兵荒馬亂的,她怕李蓮英有個三長兩短。因為她經歷過失去安德海時的痛若,現在這把年紀了,再失去了李蓮英……她再不也往下想了,急忙派岑春暄趕來查看,正趕上李蓮英要給劉友石鬆綁。
「岑大人,是老佛爺等不及了吧?我正在這裡訓斥這華陰縣令呢!」
「這就是這兒的狗縣令嗎?你個狗縣,身為朝廷命官,不思忠效朝廷,實實的該殺。」說著抽出佩劍,向劉友石沖了過來。
「岑大人息怒,這縣令也有他的難處,你先回去告訴老佛爺我馬上就帶著華陰縣令回來,讓她老人家別太生氣。」李蓮英擋在岑春暄和劉友石之間說。
「李總管,這樣的不忠之臣,你竟對其如此庇護,你是何居心,看你到老佛爺面前,又如何交待。」說完,帶著隨從,出了衙門,揚長而去。
岑春暄一走,劉友石又跪倒在李蓮英腳下,懇求道:「晚生自知罪不容恕,但求總管大人在老佛爺面前美言,只求能保住一條狗命。」
李蓮英看他可憐兮兮的,扶他站起來,親自為他鬆了綁,讓他坐下。劉友石哪敢從容就坐,待李蓮英坐定後,便垂著站在李蓮英面前。李蓮英再次示意他坐下。他才側著身子,臀部輕輕地擔在椅子的一個角上。低著頭,聆聽李蓮英訓斥。
李蓮英看了看劉友石,道:「哎,老佛爺的脾氣你一定知道一二吧!誰要是跟她老人家做對,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她要是火了,誰進言都沒有用。你今天辦的這叫什麼事呀,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自己給自己找死。不過現在尚有一線生的希望,就看你儘力不儘力了。」
「總管大人有什麼妙計,只管說,晚生照辦就是了。」劉友石急急答道。
「你看天也快黑了,皇太后、皇上今晚一定是要住你這裡的了。這是你將功折過的機會,如果丟掉了,就再不可能有活的希望了。所以,就是打家劫舍,你也得想方設法弄點吃的,盡你自己最大的努力,只要能讓皇太后、皇上吃飽吃好,我再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說幾句好話,幸許老佛爺可以饒你不死。」
劉友石聽李蓮英這麼一說,心中總算有了數了,忙說道:
「下官得知聖駕即至,也曾做過一些準備,但確實無法為這麼多人準備筵席,覺得如果侍奉不好,老佛爺一不高興照樣還得死。那樣死,也是死,不做準備也是死,所以就在這裡坐以待死。照總管大人吩咐,下官這就差人去備膳,準備接駕就是了。」
李蓮英出了華陰縣城,迎上了慈禧太后及隨行人馬。到了慈禧太后,便下馬跪在轎旁,說:「啟稟老佛爺,華陰縣令正忙著為您老人家準備行宮和膳食,請老佛爺進城歇息。」
「我以為你自己在城裡享清福了,把我這老婆子都忘了呢?」慈禧太后沒好氣地說。
「哪能呢,奴才為老佛爺願肝腦塗地。請老佛爺且先進城歇息,時候不早了,晚上天氣涼,老佛爺您注意身子骨。」
於是,夾雜著對華陰縣的謾罵聲的大隊人馬,一撥一撥地走進了華陰縣城並不漂亮的城門洞。慈禧太后、皇上、皇后及其他妃嬪和朝中大員,都住進了華陰縣城檔次最高的騾馬店——又是騾馬店。其他中下級官員,運氣好的還有地方住,運氣不好的就同兵勇一起宿於露天,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好不浪漫。
經過一陣騷亂,安頓好了慈禧太后、皇上、皇后的住處,李蓮英審罷了華陰縣令,其實就是與華陰縣令商量好了對策。
李蓮英來見慈禧太后。「老佛爺,奴才現已查明,華陰縣因連續三年旱情嚴重,加之匪盜橫生,民生維艱,傾家蕩產者十之八九,實有困難,不能供奉老佛爺如意!」
慈禧太后怒道:「有災也好,無災也罷,華陰縣竟如此冷落於我。洋人看我孤兒寡母,聯合起來欺辱於我,殺進我的皇都,佔了我的宮殿;小小華陰縣令,看我落難,故意輕慢,把王法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還留這樣的混蛋狗頭作甚!還不快快拉了出去,砍了他的腦袋,看他還敢冷落我不!」
「老佛爺息怒,奴才現已查明,這華陰縣令並沒有輕慢您老人家的意思……」
「蓮英,」李蓮英沒有說完,就被慈禧喝住了,「這個狗頭縣令是不是給了你什麼好處,你怎麼一直向著他說話。難怪岑春暄回來說你與那縣令關係甚密,在縣衙大堂上給他鬆綁呢!」
「奴才冤枉,求老佛爺明察秋毫。這華陰縣確是連年荒災。
奴才在民間打聽過了,這劉知縣甚是體察民情,愛撫百姓。聖駕到了他們縣境,因沒有什麼好東西孝敬老佛爺,自覺無顏面見聖駕,故自縛於大堂之上,奴才到了縣衙,問清了根由,正準備給劉縣令鬆綁,不期岑大人闖了進來,見了奴才便口出惡言,甚是不遜。請老佛爺明鑒!求老佛給奴才作主。」李蓮英嘴裡顯然這樣說著,心裡卻不住地罵著岑春暄。在心裡默默地說:「好你個姓岑的,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西太后仍是餘氣未消,說:「你是不是還想給這個混帳求情?」
李蓮英道:聖母老佛爺明察秋毫,依奴才之見,這個華陰縣令不但不能斬,而且應該加官晉級!」
慈禧太后聽了,覺得好笑,耐著性子問了一句:「此話怎講?」
李蓮英說:「老佛爺,俗話說得好,國難出忠臣,家貧出孝子,這華陰縣令身為朝廷命官,食國家之俸祿,恭迎聖駕理應竭盡全力操辦,但華陰縣實在受災嚴重,民不聊生,該縣令如大擺筵席,縣衙裡頭又不長黃金,不生白面,只能向鄉間橫徵暴斂。為老佛爺幸臨,這樣大操大辦,不知又要使多少人家傾家蕩產。老佛爺您想,倘苦官逼民反,傷了朝廷的臉面,也有礙於聖母的尊顏,豈不是得不償失。以奴才之見,華陰縣雖未備筵宴,卻是出自一片忠心。奴才只是一點拙見,請老佛爺明察。」
「再者說,」李蓮英走到慈禧太后眼前,小聲說,「鑾駕剛剛入陝,殺一個小縣令倒是小事一樁,可是這劉知縣深體百姓疾苦,廉潔奉公,深得民心,是個很難得的父母官,殺了他恐怕當地黎民不服,說老佛爺不能明察秋毫,這樣的話,您老人家就既失去了民心,又失去了一位為朝廷著想,為民著想的忠臣,可謂損失極大,請老佛爺三思。依奴才之見,取悅民心要緊。」
慈禧太后聽了李蓮英這一席長談,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入理,氣已消了大半,說道:「照你這麼說,這華陰縣令冷落皇上,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李蓮英又解釋道:「回老佛爺話,華陰縣令並非冷遇聖駕,其實他也準備了食物,只是所備供奉膳食,不是山珍海味,怕老佛爺,皇上怪罪,故不敢來見,而且自縛大堂請罪!」
不提膳食還則罷了,提起了膳食,慈太后才覺得腹中空空,飢餓難耐。忙問道:「既已有所準備,為何到現在還不見供奉,不知道大家都餓了一路了?」
「因膳食粗俗,沒有聖母皇太后懿旨,華陰縣令不敢貿然上呈!」李蓮英連忙解釋。
「好話全讓你說完了,這一路上來,什麼粗俗的飯食我沒有吃過,有吃的總比沒有吃的強,快,令華陰縣令傳膳進來。」
「老佛爺,應先赦其無罪。」
「好!好!就赦他無罪,行了吧!?」
「老佛爺聖明。」李蓮英出去下傳進膳。
這頓晚餐只給西太后、光緒皇帝、皇后和李蓮英等宮中要人上了幾桌相當於「下六六」的酒席。酒席間唯一使慈禧太后高興的就是陝西名酒——西鳳酒,這西鳳酒產自陝西風翔,相傳從周代就開始生產,酒性極柔,入口甘醇。尤其是陳年佳釀,真是「開壇香十里」。慈禧太后脫口而出「這酒真香」。李蓮英忙為她把盞,道:「既然香,老佛爺無妨多喝兩盅。」
光緒帝在慈禧太后旁邊侍膳。他的精神比以前好了許多,但有時還是有點恍惚。今天直到天黑才有飯吃,早餓得不行了,所以他邊吃邊喊「好吃!」便不顧他人,只一味的狼吞虎咽。慈禧太后看不慣他的吃相,便叫了一聲:「皇帝!」
光緒帝叫了聲:「親爸爸!」說:「好餓。吃呀,您怎麼不吃呀?不餓嗎?」說著睜大眼睛看了一眼慈禧。李蓮英給光緒皇帝呈上一杯茶,笑了笑,說:「萬歲爺,您慢點吃?」
好不容易吃完了這頓晚餐。慈禧太后和皇上等人吃的是酒席;王公大臣和隨從們,沒有這麼高的口福,只用小米於飯充了充饑,也算是吃了頓晚餐。就這麼一來,不知給劉知縣省下了多少兩銀子,又落了個忠臣的好名聲,真可謂名利兩收。這都多虧了李蓮英在其中斡旋,劉友石對李蓮英自然是千恩萬謝,言聽計從,從此成了李蓮英的忠實走狗。
吃完了晚飯,慈禧太后坐在屋裡,無所事事,閉目養神。
李蓮英低聲問她:「老佛爺,這裡民間流傳的一種劇種,叫上黨梆子。您老人家想不想聽?劉知縣已經找好了戲班子,就等您老人家一句話呢!」
慈禧可是戲劇方面的行家,過去在京師,凡京師所能有的劇種她都熟悉,什麼京劇、評劇、二人轉、河北梆子,全不在話下。她業餘愛好中,聽戲占很大一部分,在愴惶西逃的途中,仍然樂此不疲,沿途各地的地方戲曲,她幾乎全都聽過。現在李蓮英為他又叫來了上黨梆子,她用讚許的目光看了看李蓮英,說:「還是你對我好,傳他們進來吧!」
於是,一幫民間老藝人,帶著各自的樂器家什,被帶了進來。片刻,鑼鼓傢伙就在當院響開了。先唱了一出《孫猴盜扇》,一個長髯老者唱羅剎女,唱得字正腔圓,也不知道這麼老的老頭,如何能發出那樣圓潤細膩的聲音來。第二出是《五家坡》,那個老漢又唱五寶釧的角,唱得更是叫絕。把個慈禧太后聽得入迷,沉浸在他的唱腔之中。唱完了兩出,時間已經不早了,戲班子收了攤,慈禧太后總還覺得意猶未盡,但時候不早,明日還要趕路,只好做罷。
可是,由於聽戲,太興奮了,慈禧太后沒有一點倦意,就對李蓮英說;「蓮英,你去把華陰縣令給我叫來!」
「老佛爺,您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李蓮英勸道。
「我這會兒不困,你去把叫來,我要看看這個忠臣是什麼樣子。」
李蓮英無奈,只得來找劉友石。這個劉友石也知道慢待了聖駕,要不是今天碰到李蓮英,自己准沒命了。所以雖然天已不早了,晚已深了,他還站在行宮之外侍候著。所以李蓮英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他,說明了太后傳他。劉友石聽後嚇得四肢亂顫。
「不用怕,老佛爺這會兒高興,她問什麼你答什麼,不會要你命的。」說著,拉著他就往裡面走。到了太后房中,她正在悠閑地吸著水煙袋。劉友石進得門來,就地跪倒,顫聲說道:「華陰縣知縣臣劉林立給聖母皇太后磕頭。」
「你是旗人,還是漢人?」慈禧問。
「回太后,微臣是漢人。」
「老家是哪個省?」
「微臣祖籍河北大城。」
「哦,那不是和李蓮英是同鄉?」慈禧太后問著,向李蓮英看了一眼。似乎在說:「難怪你說他東好西好,原來你們倆是同鄉。」
李蓮英忙說:「老佛爺,奴才不知道他竟是我的同鄉。」說著給劉友石使了個眼色。
「是嗎?」慈禧轉而問劉友石。
「是。」劉友石又顫顫地答道。
「劉林立,我來問你,你冷落聖駕,輕視朝廷。你知罪嗎?」
「臣罪該萬死。」劉友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算了吧!聽說你能體恤民情,予民生息。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能做到這些,真難為你了。」
「身為民之父母官,應當處處為民著想,使之安居樂業。
這是臣的職責所在。」
「聖駕幸臨,為何不出城相迎?」慈禧提起這件事就來氣。
「啟稟太后,華陰全境連續三年遭災,黎民生活苦不堪言,向民間征斂,無異於置民於死地,故迎送之物極簡。臣思皇恩浩蕩,今日聖駕有幸至此,以此等簡陋之物迎駕,枉為人臣,故不敢面見天顏。」
「你倒也算個忠臣!」
「既為朝廷命官,就須效忠朝廷。」
「你下去吧!」
劉友石如釋重任,也顧不上跪麻木了的腳和腿,匆匆地退了出來,出了宮門,才站定了身子,掏出了手帕,擦了擦兩肋的汗珠。總算把這條小命保住了。
次日清晨,慈禧太后及其隨從們吃了頓再簡單不過的早飯,準備啟程。
李蓮英天未亮就起床,忙裡忙外,總算一切都停當了,只剩下啟駕了。他找了個借口,出來找劉友石說話。兩人來到僻靜之處,劉友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多虧總管大人鼎力相救,如果沒有您老人家,晚生的小命早就沒了。」
李蓮英忙拉起他,說:「起來,起來,別讓別人看見。都是故鄉人,這點小忙,還是能幫的。別說那些感謝我的話,說到底要算你小子命大。」
劉友石站了起來,哈腰說道:「晚生這條命是總管給的,以後有用得著晚生的時候,只需招呼一聲,晚生隨呼隨到。」
說著他從懷裡摸一方硯台。看此硯通體透明,外觀精緻,做工獨具匠心。乍一看,與普遍硯台差不多,但細細看來,那差異可就大了。李蓮英在宮中這麼多年,什麼稀世珍品沒有見過,但像這樣的硯台卻從未見過。
原來,這劉知縣原籍安徽端州。這端州是出硯台的地方,所出之硯,皆為御品。一般的讀書人如果能得到一方端硯,那一定會感到十分榮耀。北宋末年,宋徽宗喜好書法,其「瘦金體」可以說是自成一家。書法都有獵奇的癖好,這宋徽宗尤好收藏各地的寶硯。當年,劉友石的祖上是端州一帶遐邇聞名的工匠。一日在宋石場得到了一塊剔透無瑕的玉石,他打算將這塊玉打製成硯,進獻天子,於是精琢細磨,然再雕以各種圖案,為了取悅皇帝,他就在硯台之上刻上了宋太祖趙匡胤南征北戰統一天下的圖案,以讚揚大宋的美好河山。辛辛苦苦整花了一年心血,才製成此硯,但恰在此時,北方的金國南犯,攻破了東京汴梁,天下大亂,於是,這方寶硯就留了下來。全家人視為命根,珍藏在家中。後來,舉家遷居河北,這硯台也就到了河北。等劉友石長大成人,中了舉,做了官,這方寶硯就由他保存著。由於過於珍惜,自己從未用過。這次李蓮英救了他一命,他知道應該知恩圖報,而且他明白這李蓮英也不是省油的燈,好對付的主,所以就把這家底給拿了出來。
「這方寶硯是晚生的傳家之寶,小的都從未捨得用過,總管大人救了小的一條狗命,小的無以為謝,以此權作報答,不成敬意,您老人家笑納。」
李蓮英都看呆了,抓住寶硯,愛不釋手,讚不絕口:「好硯!好硯!……既然你誠心相贈,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說著笑咪咪地拿起那硯台,就往懷裡揣。然後,又笑了笑,對劉友石說:「縣太爺,我找你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兒晚上我聽得老佛爺很高興,說你會辦事,又說你是個忠臣,說你是個愛民如子,體察民情的父母官,為了獎勵你,要免你縣三年的皇糧呢!」
劉友石聞聽此言,真是感動,正欲再次跪倒,被李蓮英一把拉住了。「別,別這樣。親不親故鄉人呢!——我跟你說,馬上就要起駕啦,你得好生侍候著,聖駕出門,你得在門口跪送聖駕。第一乘出來的是老佛爺的轎子,第二乘是萬歲爺的轎子,你可記住了。前兩乘轎子一出門,你就可以站起來了。這就再沒有你的事啦。」
「多謝總管大人指點!」
重複了不知多少遍的起駕程序,又匆匆忙忙地重複了一遍。在這次起駕的過程中,劉縣令的表現不錯,不僅跪姿端莊,而且聲音洪亮,使慈禧太后非常滿意。鑾駕遠去了,劉友石心中的一塊石總算落地了,他心中暗自慶幸,多虧遇到了李蓮英,要不他哪裡還有命呀,好險啊!轉念一想,真好笑,這堂堂慈禧太后,舉國之尊,竟讓他給耍了一把,好笑。
事後慈禧太后果然降下旨來,許華陰縣免繳三年皇糧。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雖然慈禧太后免了華陰三年皇糧,但這劉錢串劉老爺卻沒有免百姓的租稅。他分文不爽,把全縣的租稅收起來,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人民雖怒,哪裡敢言。
「吃水不忘挖井人」,劉友石能有今天,全憑慈禧身邊的李蓮英。所以他就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孝敬李蓮英。李蓮英當然少不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給他說好話,使他的官越坐越穩,越坐越大。
劉友石冒了次險,他因禍得福;而華陰縣的老百姓卻生活苦了又苦,難了又難。這到底是福呢?還是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