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凈身入宮 三、「小刀劉」的刀並不溫柔
京城內有兩家赫赫有名的「閹人世家」,一個是南長街會計司衚衕的畢王,一個是地安門外方磚衚衕的「小刀劉」……九歲的李蓮英跟著他爹來到了「小刀劉」家……「小刀劉」的刀並不溫柔……
一石激起千層浪,小靈傑的決定一說,胡胡李夫婦總算是從夾纏不清的「空門」與「皇門」中解脫出來,重新跌入了另外一個陷坑——讓不讓兒子去當老公。這也算免了夫婦倆的一番煞費心機的思慮,有空門與皇門作比較,不但比較不出來結果而且兩個人顧此失彼,一忽兒傾向於空門,一忽兒主張入皇門,搞得暈頭轉向,白天辦不成正事,夜裡睡不成好覺,整天像正下神的巫婆一樣嘴裡窮叨叨。
小靈傑那天晚上等一家人到齊後圍著飯桌喝湯時,瞅準時機冷不丁來了一句:
「爹,媽,我想去當老公。」
皮硝李雖然這一段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乍一聽兒子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還是立馬怔在那兒了。一口菜夾在筷子里已送到嘴角,到底再也送不進去,用了半天勁右手就只在那兒打哆嗦,菜上的湯汁都濺到他臉上去了。皮硝李索性鬆了手,兩隻筷子一口菜砸到桌面上,有一隻筷子蹦到小靈傑面前,蹦勢不減,小靈傑一把抓住,面色凝重地將它和另一隻筷子並排放到老爹面前,兩隻大眼睛瞅著老爹呼閃呼閃地眨著。皮硝李從嘴裡長長吁出一口氣,復又抄起筷子,伸到小靈傑面前的炒雞蛋里夾了一口,自顧自地緩緩伸到嘴裡,費力地咀嚼了一陣。小靈傑看見老爹粗大的喉結牽動著氣管在他蒼老的皮膚下蠢蠢蠕動,像一隻冬眠蘇醒的蛇在舒展筋骨。皮硝李把菜咽下,又咂巴了咂巴嘴,甚至把舌頭伸出來在兩個嘴角各舐了一下,終於說:
「炒雞蛋吃著真不錯,拌韭黃也夠味兒,都好吃,都好吃……」
破硝李哽咽著把最後一個「吃」字從牙縫裡擠出來後,緩緩地垂下了頭。他的頭上已有不少白髮,才剛過三十的人呀!
曹氏看著丈夫痛不欲生,自己心裡也蠻不是味兒,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竭力忍住不讓它流下來,並且還強裝歡笑地抄起筷子招呼獃獃坐著的一群兒子:
「你們傻呆著幹啥?多看兩眼菜也進不到你們肚子里,都快吃呀!涼了還得捅開火再熱一遍,小靈傑,你先別提這事好不好,讓你爹我倆再好好考慮兩天,好不好!媽——求你了。」
曹氏終於沒有那麼大定力來將澎湃沸騰的心潮蘊藏在平平淡淡的話語中暗示出來,她本來想說很多很多與矛盾焦點無關的話以活躍飯桌上的氣氛,最好是能引開大家的注意力,她失敗了。平時的如珠妙語這會兒全打橫躺在舌頭底下任她怎麼努力也說不出來。她口乾舌燥、勉勉強強說几上字就得用舌頭舐一下嘴唇,她急得喉嚨眼裡向外冒火。
小靈傑沒有在老媽的哀求下軟下心腸。他對說出這件事之後可能觸發的結果虛擬了多種情形,最壞的一種是老爹拿把菜刀架到脖子上以死相脅。但他有也辦法,老爹可以為了不讓他跳入所謂的苦海而去死,這就是老爹的弱點。這個弱點是致命的。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死去迫使老爹收回成命並答應他提出的要求,老爹會往脖里架刀,他也會。他專門準備了一把匕首,此刻就藏在他懷裡。但現在看來匕首是用不上了。老爹會獨自傷心的可能也在他推測之中,他以為如果真是那樣根本就不用再枉費心機,直截了當、板上釘釘地堅持己見就行。他發覺自己大錯而特錯了。他這時才真正明白「說著容易做著難」這句樸實到極點的大白話的確切含義,事情沒有像棍子一樣敲到你頭上,不管你咋樣去想都不可能想出到底會有多疼。老爹現在痛不欲生,小靈傑現在肝腸寸斷。
他看著老爹一點一點地將炒雞蛋夾到嘴裡再咽到肚裡時,他甚至想跪下來請求老爹原諒他的魯莽和草率決定,他自以為精心構築的堅不可摧的心理防線在老爹的無聲攻勢下已瀕臨崩潰,他在自己就要跪下求饒的一剎那閉上了眼,一隻手下意識地回縮,觸到了懷裡的刀柄。他渾身上下猛地一震,像是不小心碰著了麻骨,一股神奇的力量控制著他的手伸進了懷裡,刀身冰涼,似乎能摸出耀眼的寒光和刺鼻的血腥。小靈傑猛然驚醒,倏地把手縮了回來。思維靜止了瞬間再開始活動時,老爹和老媽的言行對他已沒了半點吸引力,他甚至隱隱能看出其中摻雜著不少矯揉造作的成分。老媽的哀求不但沒有讓他感動,反而使他有一種歇斯底里式的殘酷快意。那一刻,他恍惚覺得自己至尊無上,連老爹老媽都被迫跪在他腳下俯首稱臣,他又在心裡念叨了一遍「雖千萬人,吾往矣」,英雄氣概頓生,鬼使神差般地刷一聲拔出匕首,一用力插到了桌面上。他開始說話的時候,明晃晃的匕首還在不停地顫動,細微的「嗡嗡」聲在死寂的環境襯托中特別刺耳:
「爹,媽,我再重申一下,我一定要做老公,我意已決,誰要敢再勸阻半個字,我言出必踐,就用這把刀把我自己殺死,你們可以防備,不過你們須知,防得了我一時,防不了我一世。」
小靈傑竟是越說越來氣,似乎爹媽成了與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氣哼哼把話說完,起身走到床邊,也不脫鞋,和衣躺了上去。
曹氏還從沒見兒子發過這麼大的火氣,被搞得手忙腳亂,未及出聲制止,兒子已直挺挺地倒到了床上,皮硝李仍低著頭,似乎是在顫抖著飲泣。
那一天晚上的飯局就這樣不歡而散,此後幾天中,李家的戰雲更加濃重,皮硝李看誰都不順眼,對幾個兒子動輒就非打即罵,有些時候明顯就是找茬兒。小靈傑一如往日,整天嘻嘻哈哈地笑,皮硝李並不管他,其實即便管也沒辦法,他根本就找不出二兒子有啥錯,連找茬兒都找不到。
小靈傑嘻嘻哈哈絕不是咽淚裝歡,他確實很高興。顯而易見,在第一個回合中,他取得了壓倒的優勢,完全的勝利,老爹的表現無疑表明了他已全面崩潰,已無還手之力。小靈傑有十成的把握,最後老爹一定會向他屈服。他不在乎老爹老媽現在會是多麼難受、椎心刺骨、摧肝折膽、還是生不如死,他都不在乎。他只相信老爹老媽絕不會因此而去尋死,因為他選擇做老公這條路在爹媽看來肯定有貪圖功利的意圖,他捨棄了入空門就是明證。所以小靈傑認為他當老公的殷切心理籠罩在這樣一種色彩之下會在很大程度上減輕爹媽愧對先人的負罪感。爹媽肯定不希望他死去,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無話可說。再說,當老公後若有發達,他不會忘掉爹媽,他會盡量讓他們錦衣玉食,頤養天年。小靈傑認定自己要發跡,發跡之後他就會回報爹娘,有了這一點心理支撐,他簡直覺得爹媽現在就是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因為總有一天他們會苦盡甘來!
小靈傑沒有猜錯,皮硝李最後終於服了輸,他服輸的時候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給小靈傑說「你想咋辦就咋辦」時神情平平淡淡自自然然,像喝口涼水。他也不是故意裝成那樣,他是真正想開了。現在他認為當老公也沒啥了不起,當然小靈傑想到的那個原因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基礎。就是那個走投無路的選擇使皮硝李最終拋卻了做李家敗家子的疑慮。即便真成了敗家子他相信到了九泉之下見著列祖列宗他也會振振有辭,他至多能負一半責任,就負這一半責任他還得是看列祖列宗的面子。再說皮硝李也不是就願意這麼苦熬一輩子,他之所以不願意太給兒子灌輸關於榮華富貴的理論只是因為他認為那些東西不屬於他,那個世界也不屬於他,他自己生來就是苦命人,就得苦一輩子,他這輩子完了,他不希望兒子一個個都像他那樣一輩子抬不起頭。有時他甚至認為幫助兒子脫離苦海本身就是他不容推卸的責任。但他確實沒有這個本事,現在兒子被逼到去當老公的路上,不一定就是壞到底的事情,依眼下來看,要想出人頭地似乎也只有當老公這一條路可走,特別是對於他們這樣的窮苦老百姓。既然已經趴到了地上,皮硝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撿起來一個金元寶的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皮硝李認了。事實上這些道理他早都想過,而且想過不只一遍,只是那時由於還有空門一個選擇,入皇門的種種長處才在與出家的對比之中喪失了光彩。是小靈傑的以死明志幫他走完了這個進退維谷的歷程,把他置於「而後生」之死地。他家真後生了,皮硝李面臨的最重大問題是讓兒子在當了老公之後盡量不要在名利場中喪失了自我,不要一進皇門就忘了爹娘,忘了做人的道理,他認為崔玉貴就很不錯,人家是侍候皇上的內廷總管,在大街上見了他這個不名一文的寒酸老鄉都能慷慨解囊。既然已作了名聲不好的老公,那麼在老公之中做個心腸好的人總不是沒有可能。他希望兒子能像崔玉貴,他同意了兒子的要求之後仍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入宮之前的「系統」教育。
皮硝李的口才不好,一句話顛三倒四地說了好幾遍聽的人還是弄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平時小靈傑總是在老爹教訓他時橫鼻子瞪眼地爭辯,皮硝李自然說不過他的伶牙俐齒,教訓到最後反倒會被兒子教訓一頓。不過這次兒子沒有和他爭辯,他說啥就是啥,他說啥兒子就只微笑著點頭,鬧得他說了半天說得口乾舌燥很沒意思。他不曉得兒子聽懂了沒有,有沒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是他沒有重複地講。他相信兒子決不是傻瓜。
曹氏卻一時之間轉不過來這個彎,雖然有時候她甚至比丈夫還更有鬚眉氣概。但這種把身上掉下來的肉扔到火坑裡的事她真干不出來。別的不說,僅僅那個凈身的手術就足以讓她魂飛魄散。從皮硝李決定讓小靈傑入宮以後,曹氏不分晝夜地哭了幾天,也無怪乎皮硝李罵她頭髮長、見識識短。女人大多數時候可以聰明一時,但往往在關鍵時刻會顯露出女人生性軟弱的本質。曹氏寧願帶著兒子再回到老家,她寧願餓死在子牙河邊上,也不願意眼看著兒子忍受那種非人的折磨,也不願讓兒子從此背上「老公」的黑鍋。但她也明白以她之力改變不了丈夫和兒子既定的主張。她哭夠了就迫使自己去想通,迫使自己含著淚教兒子入宮以後怎樣為人,怎樣處世。諸如說打人一拳、踢人一腳的事千萬不能幹,自己吃飽了,也要想著別人,蒼天不會辜負好心人,不修這一世,要修下一世等等。小靈傑對老媽的話唯唯喏喏,也是含著淚答應了老媽。曹氏把這些從自己切身體驗中總結出來的處世經驗絮絮叨叨地講了不曉得多少遍。她也講不煩,小靈傑也聽不煩,娘兒倆有好多天都圍坐著爐火邊說邊以淚洗面。
人不會一直把自己沉浸到悲痛之中,除非她願意自討苦吃。漸漸地,曹氏也慢慢明白過來了。以一刀之痛換來後半生的安樂平和,去當老公只要不出大錯,都至少能不愁吃穿,安樂平和,她相信兒子不會犯下大錯。她也覺得這麼做並不是像她以前想的那樣了。想想看,在家裡能有啥奔頭?整日忙活皮子,熟皮有許多道工續,說的是大人小孩都能幫兩手,可事實上幫上兩手就得讓人脫一層皮。熟皮子最重要的是用硝來揉,硝有毒,氣味大,辣眼睛,還腐蝕手,而且嗆人。揉皮子得下大氣力,把皮子用釘子綳在地上或牆上,用硝使勁地揉,揉完了再放進大缸里用水泡,泡完了得刷洗,刷洗時是帶著水將皮子撈出來的,特別沉。本來皮子就有血腥氣,再往缸里一泡,又染上芒硝氣,一散開像尿池子里的味道,辣得眼睛幾乎都沒法睜開,嗆得人喘不過來氣。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也不是一年兩年,極有可能一輩子都得這樣,都得白天黑夜忍受臭味的「熏陶」,這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按理說兒子算是找了條跳出髒水坑的康庄大道啊!
曹氏想著想著就這樣收了心,把注意力轉移到為兒子燒香求神上去了。誠如無塵道士所言,神、仙、運、命都是騙人的鬼話,都是弱者自我麻醉、自我寬慰的一種手段。人處順境時只顧勇往直前,絕大多數人想不到去求助神仙運命,只有到窮困潦倒至無計可施時方才會指靠冥冥中上天的旨意,於是才有「急來抱佛腳」一詞的產生。如果擱在平常日子,你隨便問一個人,不對神仙運命嗤之以鼻的只怕很少。可一到「難」字當頭,一大批一大批的善男信女便紛紛湧現,競相拜倒在廟宇道觀的石榴裙下。其實他們未必是突然想到了天地間還有神靈,而是他們突然發現自己脆弱得竟至於必須找個精神寄託把自己牢牢綁在偶像上面才肯心安。曹氏也許就是出於這個目的。她在此前是不大信這一套的,只是自從小靈傑迭遇險境,怪事接二連三發生之後她才覺得有些事實在太過古怪,非簡單的人力所能為之。所以她也主動將自己變成了信女,在家裡專門請了一尊觀音菩薩的泥胎,曹氏自此晨昏三磕頭,早晚一炷香。這還不行,夜靜更深之後,還得爬起來再上一炷香,念叨幾句,元非是要菩薩保佑兒子平平安安,長命百歲,飛黃騰達。
凈身的最好時間是二月或八月。因為凈完身後,下身不能穿任何衣裳,怕磨擦傷口容易引起感染。冬天太冷,就是燒著炕也會把凈過身的人凍個差不多。凈身若選在夏天,天氣又太熱,空氣流通厲害,也容易引起傷口感染,使之不容易癒合。再說凈身之後數天之內得床屙床尿,要多臟有多臟,要是夏天,那一股難聞的氣味會把人熏死。這樣一來,天氣涼爽的二八月就成了凈身的最佳時候。小靈傑是年前打定的主意,因此凈身的時間就定在二月。日子過得很快,似乎還沒有拂去春節時燃放爆竹騰起的煙霧,一算時間,離二月就只剩七八天了。
該開始張羅著準備送小靈傑凈身了。因為李家是頭一次幹這種事,具體有啥環節、要求、必備品都不曉得,向外人打聽又不好意思,所以皮硝李決意趕在二月到來之前按崔玉貴留下的地址去找他一下問問情況,因為這等大事理所當然不能讓小靈傑親自前去。曹氏則仍日日燒香禱告,啥事也不過問。那兄弟四個不曉得當老公是啥玩意兒,問爹媽又老挨訓斥,所以一直蒙在鼓裡,但是照他們小心眼裡想的,憑老二那麼大的能耐,豈能是去幹啥見不得人的壞事,肯定是與光宗耀祖、振興李家有關。幾個小傢伙胡亂測了一通之後,更加增添了對老二的佩服和崇敬之情,把他看的比天神都高。
正月二十七那天,皮硝李去找了一趟崔玉貴,回來時眼圈紅紅的像熟透的水密桃。顯然是崔玉貴給他說了些什麼,而且是與凈身的壞處有關,曹氏忐忑不安地問他事辦好了沒有,皮硝李沒有回答但是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迅即就把身子背轉過去了。小靈傑在老爹轉頭的一霎那看見幾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摔落到他的前襟上。他幾乎可以斷定老爹是受了崔玉貴的勸誡,不客氣一點說就是蠱惑,要不這麼長時間以來都平安無事,不會說難過就忽然難過到這個份上。
皮硝李那天是找到了崔玉貴,崔玉貴給他指的地方是「盡忠衚衕」,而且還有大致的方位,就這樣還是費了皮硝李好大的事。他覺得快到地點時便開始打聽,接連打聽了七八個人,大家都很納悶地搖搖頭,表示抱歉。最後還是他向一個老者打聽時,才得知了盡忠衚衕的所在,但也不是那個老者告訴他的。老者也不知道,而且他還耳聾眼花,胡胡李看他白花蒼蒼,齒豁牙落,一副德高望眾的模樣兒,總以為他一輩子在這片地兒土生土長,若是有這麼一個衚衕,他應該是知道的,於是說一遍老者聽不懂指指耳朵搖搖頭,於是他就加大音量再說,一連說了七八遍,他估計他站的那個街筒子里有一半人都得聽見他在問盡忠衚衕,老者最後沒再指耳朵,而是迷惑不解地拍了拍腦袋,最後仍舊是堅決地搖頭,皮硝李大失所望,心說我恐怕是讓老鄉騙了。沒精打采地轉過身就要走,一聲刺耳的尖叫忽然鋼針一般扎進了他的耳鼓,搞得他耳根痒痒,還嚇了一小跳,回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個穿青袍子的年輕人。說是年輕人,是他膚色白嫩,連鬍子都沒有,貌相還蠻俊雅,這個人說的是:「你找盡忠衚衕幹什麼?」
皮硝李怎麼也不相信那句話是從這麼齊整一個年輕小夥子嘴裡說出來的,那音調說男不男,說女不女,又尖又利,卻還有略微沙啞的男音摻雜在內。他猛然省悟過來,這個年輕人是老公。因為那個年輕人非但說話不男不女,連舉手投足,音容笑貌無一不像未出閣的大姑娘,而且他還沒有鬍子。
皮硝李有些疑怔,崔玉貴也是老公,也是臉蛋光溜溜的,可也沒像眼前這位看著彆扭啊。雖然容貌可人,可站著既不像玉樹臨風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又不像裊裊婷婷的二八多嬌女,就像挺大個老爺們兒穿了件閨閣女子的花襖,咋看就只得出兩個字的結論——彆扭。他可不曉得這個年輕太監已有三十多歲,比他還要大些,而且還是內庭太監中數一數二的大「美男」,其餘的那些排不上號的,年邁力衰的太監看著才是板板正正的彆扭。他也不曉得崔玉貴之所以仍頗具陽剛之氣是因為他自小堅持練武,練氣功,長期不綴的緣故。
皮硝李聽了那個年輕太監的問話後浮想聯翩,好半天才想起答話。
「我找我老鄉有事兒要辦!他告訴我說他住在盡忠衚衕。」
年輕太監的眼裡原先滿是猜忌和疑問,還有幾分怨恨,這會稍稍緩和了些,看上去卻仍是很有一點不對勁。他清了清嗓子,像女孩子一樣拿一方精細的白絹手帕捂住嘴,然後說:
「你說你找老鄉。你老鄉姓甚名誰呀!」
這句話比方才柔和了許多,皮硝李是傻子也能聽得出是比方才柔和,然而柔和倒還不如發狠著說。發狠著說倒還有點男人味兒,一柔和全「柔」成女人味兒了。特別是最後那個「呀」字拖長了幾個音節,語氣拐了好幾個大彎,就像大姑娘向情郎說悄悄話時賣弄風情一樣,韻味十足。可是皮硝李明明知道他本是男兒身,越看他像女的便越彆扭,此刻已彆扭得他想嘔吐,但太監的話又不能不答,他只得忍住噁心盡量使自己平平靜靜地說:
「我老鄉叫崔玉貴,在宮裡做事。」
他明白後半句是白加,這個太監如果認得崔玉貴,肯定曉得他是在內廷做事。果然,年輕太監一聽他說出崔玉貴三個字,一下子笑逐顏開,用中指和兩根小指捏住白手帕,伸出春蔥般白皙的食指向他虛點了一下,指尖差點沒觸到他的鼻頭,皮硝李聞到一股類似於女人體香的氣味兒,未及反應,太監已收回手指,叉在腰間:
「哎喲喲,你咋不早說呢?原來是找崔總管,請隨咱家來。」
太監說完輕移「蓮」步,裊裊婷婷地車轉身便走,宛如弱柳扶風,雨打殘荷。皮硝李覺得平心靜氣而論,這個年輕太鹽走路的姿勢很好看,可他就是平不下心,靜不下氣,跟著太監走了沒幾步,他竟然不自覺地也七歪八扭起來。
年輕太監雖然走得花里胡哨,腳程可並不慢,象花蝴蝶般地引著皮硝李東拐西轉足足過了十多個大小衚衕,最後終於停在一個巨大的黑漆大門前面,門極雄偉,令皮硝李不解的是門楣上竟沒有匾額。太監輕輕地在門上扣了三下,門「吱吜」一聲開了道窄縫,看來裡邊早有人候著。太監壓低聲音沖裡邊嚷了一聲找崔總管,然後便扯著皮硝李進了院門。
門內一條寬甬路,路邊兩排剪得齊齊整整的矮松。視線再往前被一座高大的建築擋住。那幢建築風格極為古樸,紅磚藍瓦,和農村建的房屋樣式別無二樣。皮硝李剛踏上甬路,回頭再看,大門已被關閉,又一個穿青袍子的人影正隱入門旁邊的耳房。
年輕太監一直不停地往前走,並不理會皮硝李的動靜。皮硝李心下詫異,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
崔玉貴就住在那座建築裡面,不過不是從正面走進去的,到建筑前,沿牆根繞到背面,皮硝李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座建筑後面擋著的竟是一條繁華的街道,熱鬧程度不亞於京城的其他鬧市區,凡是其他地方能有的休閑娛樂場所,象酒樓、茶館、澡堂、理髮鋪、裁縫鋪、吸煙店等等,這些都不足以讓皮硝李目瞪口呆,使他驚呆的是這條繁華街區出沒的人不分老幼,全是老公。街上有架鷹的、提鳥的、遛狗的、喂貓的,店鋪里有跑堂的,吃喝的,打殺的,坐櫃檯的,無一例外全是不男不女的老公,有幾個從一間茶館裡晃悠出來的人外穿著青袍子,雞皮鶴髮,舉步難艱,他初時以為是老太太,走近了聽他們一開口說話,才明白過來那只是年歲比較大的老公。
皮硝李幾乎忘了往前移步,呆愣愣地站在那兒了,年輕老公叫了好幾聲他都沒聽見。他驟然間省悟過來,以前他想的有關老公的東西都太概括和抽象,雖然有那麼一點關於日常作息生活的推測蹦入腦海,但都被他對崔玉貴留下的印象全盤掩蓋了。眼下這條衚衕里幾乎可以算是一個老公從少年到老年的全部生活發展史,他想不到絕大多數的老公竟是表現出這麼樣一種姿態。置身於這些奇形怪狀的老公中間,他頭腦昏昏,直想嘔吐。天上是光天化日,幾朵白雲緩緩飄過頭頂,襯的天空異常明凈。皮硝李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色。再低下頭時,他驀地認為在這群老公中間他倒變成不正常的人了。他承受不了眼前這些扭腰擺臀,似乎是故作姿態的老公給他帶來的打擊。他想拔腿逃回去,一個巨大的聲音在他腹腔內轟轟作響,震得他心口像遭了雷擊般又麻又癢又痛。
那個年輕老公眼中的怨毒又現。皮硝李茫然無助地看過去時正好看見他在咬牙切齒,雖然這樣,皮硝李看見他時心中不自覺還是多了一股溫暖。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情,一到生死存亡時,一切不舒服的或看不慣的所謂「成見」都是扯他娘的蛋。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都可能握手言和,化敵為友。皮硝李現在只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氛圍圍困擠壓籠罩。他幾乎無法再去呼吸,喉頭堵塞。這一群人中他只認識那個年輕老公,是他把他帶到這塊地方的,他在被那種氛圍幾乎吞噬之前能夠想到的唯一的救命恩人只能是他—那個年輕老公。
年輕老公長嘆了一聲,幽幽說道:
「請隨我來,崔總管就在前面。」
崔總管果然就在前面,皮硝李木偶一般機械地向前又邁了不幾步,前面的年輕老公在一個精巧別緻的小檀木門前停了一下,輕輕照門上叩了兩下。又把耳朵湊到門上聽了聽反應,然後示意皮硝李進去,他自己則在皮硝李身後把門帶上,沖坐在太師椅上的崔玉貴打了個招呼,隨即站在一旁。
崔玉貴正坐在太師奇上閉目養神,屋裡陳設極其簡單,除一桌、一床、一椅、一幾外,別無他物。但皮硝李仍然看桌上和幾個的幾件簡單擺設都價值不菲。
崔玉貴揮手讓年輕太監退下,然後對皮硝李笑逐顏開:
「虧得你還找來了,我那天一時疏忽,竟把這個地方告訴了你,這地兒可是很難找的,你也看到了,這條衚衕里都是……像我……這一號的人。」
崔玉貴說到最後聲音倏地放低,皮硝李幾乎聽不清他說的啥。他沉吟了半天,才斟酌著辭彙把來意曲折地表示了一下。他雖然心裡蠻不是味兒,可是他也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他無路可走。
崔玉貴聽完皮硝李的陳述後大驚失色,差點從太師椅上蹦將起來,嘴張得能塞進兩三個雞蛋,像是大白天見了鬼。兩人沉默良久,皮硝李一聲長嘆,崔玉貴也一聲長嘆,然後說:
「外面的——你都見到了,如果考慮好了,我也沒法攔你。」
皮硝李沉重地點頭,崔玉貴曉得事情已無法挽回,便把凈身的注意事項,凡此等等詳詳細細給皮硝李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勾起了他的傷心往事,禁不住聲淚俱下,皮硝李想到不久以後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受此等折磨,也要變成這裡的人這樣,也是放聲大哭,不能自抑。
該說的話都說完以後,崔玉貴又和皮硝李在那兒聊了些關於老家的事,並且留他吃了一頓便飯。天色將晚,崔玉貴還要當班,皮硝李方才告辭出門。
皮硝李出去走的不是來時那時那條路,但仍然是七拐八歪,是一個小老公把他送出去的。走出一道小門後皮硝李聽背後門又是「啪」一聲被關上。門口正對著鬧市區,雖然已是繁星滿天的晚上,卻仍是人來人往,乍一置身其中,皮硝李看著滿街的亮麗燈光交相輝映,像是醒了一場大夢。
崔玉貴答應凈身師那邊由他負責打點。但是還有許多事情還要皮硝李自己忙活,譬如說得尋找一些臭大麻用作手術時的麻醉劑。這回事很棘手,因為臭大麻的開花期是在端午節前後,而要做麻醉劑還必須得開花的臭大麻才行。臭大麻桿不高,長著大大的濃綠的葉子,像手掌一樣從桿上四外伸出去,花是雪白顏色,整個看呈鐘形,開著喇叭口,向上有兩個果實,有小酒盅大小,圓圈的,用手搓一下,有一股奇特的臭味,要擱在端午前後,別說要的量不多,就是幾筐幾簍都不費啥事兒。找著雜草叢生的荒地,其中成片成片都是臭大麻。可這會兒……,皮硝李問過藥店,藥店老闆差點沒揍他一頓,破口大罵說他故意出他們藥店的丑,要是連臭大麻這種不入流的草都賣,那他們藥店還成啥體統,百十年老字號的牌子白扛了。
不找不行,皮硝李只好出了城到鄉下去問,好在這玩意兒有麻醉的作用農村人都曉得。有些人還有去年留下的,功夫不負有心人,跑了許多天腿都細了的皮硝李終於找到了足夠用的野大麻,還是花大價錢買來的。
再要的就是如下幾類:
一、三十斤小米,這是一個月的吃量,放在凈身師那兒,因為凈身後一個月時間內你吃住都得在凈身師家裡。
二、幾大簍玉米骨頭(搓掉玉米粒後的棒子),燒炕用的,凈身後需要暖。
三、芝麻殼幾擔;用來燒成灰,清除穢物,灑在下身部分,因為芝麻殼灰最細,不燒皮膚。
四、半刀窗戶紙,得用比較厚實的,用來糊好窗子,不讓屋子透風。
北京城有兩家赫赫有名的「閹人世家」,一個是南長街會計司衚衕的畢王,一個是地安門外方磚衚衕的「小刀劉」。這兩位都是祖輩傳世的手藝,受過皇上的親自封賞。他們倆全是六品頂戴,比縣太爺還高一級。畢、劉兩人據說每年要向清廷內務府供奉一百五六十名太監。因為太監是人,也要生老病死,況且老年太監還要退休養老。皇上那天生氣說不定就抓住幾個本來沒到死期的小太監幹掉,反正這號人永遠也缺不了,沒有自動去做還有那麼多囚犯等著呢!這樣一來,清廷內務府每年就必須得找夠差不多數目的年輕太監去填補因各種原因而沒法再工作的老太監的空缺,而偌大個北京城,就畢劉兩家凈身世家,除了少數自凈的之外,所有當太監的都得從這兩家中的一家那裡獲得當老公的資格,即把陽物割掉。
因而這兩位能受皇封,戴官帽,地位舉足輕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當然,這兩個凈身師和太監之間的聯繫也十分緊密,那是無庸置疑的,太監被閹割之前要拜凈身師為師。那時候「師道尊嚴」還是頂頂重要的。所以太監見了凈身師自然是畢恭畢敬,這麼樣一來二去雙方的聯繫自然就鐵上了。
崔玉貴是在小刀劉那裡凈的身,他認為小刀劉的刀法還算可以,不太痛苦,所以他給小靈傑介紹的是小刀劉。
拜師趕在凈身前幾天進行,崔玉貴那天沒到,來的是他托的一位叫沈玉蘭的太監,也是他們老鄉。沈玉蘭四十歲出頭,老態已經畢現,像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臉上皺紋重迭,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可是他的笑容倒很慈祥,讓人看了有如沐春風之感。說話的聲音也不是太尖厲,雖然嘶啞得幾乎聽不大清楚,卻並不是太古怪。沈玉蘭那天在方磚衚衕口等著他們,事先定好見面後一塊去劉家拜師。
皮硝李買了一個豬頭,提著一斤白酒。那天剛蒙蒙亮就動了身,天氣還不太暖和,風挺大,從西直門到地安門外走著正好頂風,冷倒是不太冷,就是費勁,磨磨蹭蹭,爺兒倆雖然緊跑慢趕,還是到日上三竿時才趕到目的地。
崔玉貴本來說好不讓皮硝李帶任何東西,啥他都備得有現成的,皮硝李覺得那樣太不好意思,所以還是帶了些禮物。
沈玉蘭等在方磚衚衕口直搓手,顯然是很著急,可能還有幾分冷的意思,因為他穿得很單薄。沈玉蘭見面之後先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他們爺兒倆一通,說東西他都已放到劉家了,還花這冤枉錢。
拜師儀式很簡單,或許是因為小靈傑是崔總管介紹過來的人,凈身師特別照顧的緣故,並沒有特別煩瑣的禮節,沈玉蘭帶過來的禮物可真不少,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凈身師小刀劉是個三十歲出頭的車軸漢子,塌鼻子,團團臉,元寶耳朵掃帚眉,眼睛倒很有神,看人時像一隻老鷹,還長了一臉粉刺,疙疙瘩瘩的像癩蛤蟆皮。沈玉蘭把皮硝李和小靈傑帶到小刀劉家門口時,沈玉蘭特意回頭問了小靈傑一句,「害怕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小靈傑往前看看,小刀劉家的大門上並沒有啥嚇人的東西,也是黑漆得油黑髮亮,密密層層排著鐵頁大釘。門口的倆兒石獅子倒挺大還張著牙舞著爪,石獅子是用青色石頭雕的,那才真叫青面獠牙。小靈傑當然不怕,這個門也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他怕什麼,因此沈玉蘭用探詢的眼光看他時,小傢伙堅決地搖了搖頭。沈玉蘭於是回頭去招呼家丁進去報告。
乍一踏進劉家的院子,小靈傑立刻覺得眼前一暗,似乎沒有了日光,確實沒有日光,而且陰森森的冷氣逼人。適應眼前的黑暗之後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四周遮得嚴嚴實實,不知是用啥遮的,反正是連一線光都透不進來。
前面的家丁擦地一聲點著了一盞銅燈。也不曉得從那兒鑽進來的風,吹得火苗搖曳明滅,端著銅燈的那個家丁的臉被扭曲得醜陋不堪,而且泛著青色,很像門口的石獅子。
腳步聲在甬道里顯得特別沉悶,銅燈火苗不大、又忽明忽暗,小靈傑只能隨著家丁一前一後移動雙腳往前走。皮硝李的心裡可不是像小靈傑那樣除了好奇別無其他,皮硝李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一步便覺得離地獄又近了一步。他不由的想到數天以後兒子就要沿著這條甬路走向凈身房,再出來後,就成了老公,就成了不男不女的老公。黑暗中皮硝李眼前又浮現出了盡忠衚衕里那些老公,猛然間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凈身的危險性是人所共知的,小刀劉操刀營業這麼多年,手下不知斷過多少人的命根子,也不知弄死過想當老公的人。這些人活著時從這條甬道上經過時不知想沒想過他們是正一步步去靠近死神,他們無辜死亡之後冤魂肯定不散,說不定就聚集在這條不點燈就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里。
皮硝李眼前浮現的那些老公原先只是影子,轉眼間沒有了四肢手腳,就在皮硝李眼皮子下擠眉弄眼,跳躍奔跑,時不時還發出兩聲低低的哀呼。……自己的兒子是否也會是從這條路一步步走向死亡呢?皮硝李忽然被自己這個想法緊緊震懾了。他似乎看到一群披頭散髮的惡鬼——他們是死在刀兒匠手下的無主遊魂——桀桀怪笑著拉住兒子往鬼門關里拖。皮硝李下意識地抱住了的肩膀。眼前忽然有了亮光,窄窄的只有一線,在甬道上形成一條光帶,家丁滅了銅燈,示意幾個人繼續往前走。沈玉蘭顯然是認得路的,他此刻替代了家丁走在前面。又是約有十多步遠,這十多步遠的甬道是由厚厚的紙板密封的,微微能透進些光亮,使甬道這一截陰得像暴風雨到來之前陰雲密布的夏季。
沈玉蘭向右一折,小靈傑隨後跟進,那是一個布置得極為華麗的寬闊大廳。在這裡,小靈傑見到了他要拜的師傅——小刀劉。
小刀劉正躺在雕花的大床上讓一個丫環模樣的小女孩給他捶腿,眼睛半開半閉,神情似笑非笑,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然而小靈傑分明一眼就看見小刀劉的一隻右手正在小女孩的胸部摸索,他們進來時小女孩正在無聲地躲閃。
小刀劉看見沈玉蘭後便站了起來,走過去拉住他的肩膀,大聲問道:
「崔總管一向可好?」
沈玉蘭仰天打個哈哈:
「托您的福,崔總管身體一向康健,此次咱家過來,他還要我代他向師傅問好呢!」
說罷回頭目注小靈傑:
「孩子,這個就是你劉師傅,還不快跪下來磕頭請安!」
小靈傑二話不說,撲地跪倒:
「師傅您老人家好!」
小刀劉眼睛笑成了一道縫,但還是當仁不讓地受了小靈傑好幾個頭,方始把他攙起,小靈傑站到了一邊,小刀劉復又回到床邊坐下;「豈敢,豈敢,崔總管何等身份,怕是要折殺劉某人了。」
雙方寒喧幾句後便開始正式拜師。一個家丁上來把沈玉蘭帶的東西擺到一條香案上,然後小刀劉便大馬金刀、堂面皇之地拉過一把太師椅端坐在香案旁邊,小靈傑先拜祖師爺,然後又口稱師傅跪在地上給小刀劉連磕了三個響頭,小刀劉一把把他扯起來拉到身邊,皮笑肉不笑地撫摸著他的頭頂,摸得小靈傑蠻不是滋味,覺得頭上有無數條毛毛蟲在爬,「小傢伙蠻機靈的,今年幾歲?」
「九歲!」
小靈傑老老實實地答完後,從小刀劉的掌握中逃出來。屋裡的陳設金碧輝煌,像是個官宦之家,只是缺少一點閑情雅緻,就像是屠夫穿一件官服,咋看咋覺得與人不相稱,咋看咋能看出粗俗。小靈傑無暇注意這些,他記著袁郎中給他提過,刀兒匠家的正樑上掛著不少紅布包裹的升,然而他所處的屋子根本看不到正梁,因為頭上就是頂棚,正梁被隔到了上面。
在小刀劉家裡沒啥別的話聊,沈玉蘭也沒話,行完拜師禮後又草草交待了幾句諸如多多照顧之類的話,三個人便匆匆告辭,穿過黑咕嚨咚的甬路之的後,猛然站在陽光底下,頭暈眼花,只覺得天旋地轉。
因為聽說皮硝李這次有了不少麻煩,小刀劉也沒有要求三老四少做擔保,合同也沒有訂。可能是崔玉貴事先交涉好的,小刀劉一分銀子也沒要,皮硝李讓了幾讓,他最後說崔總管交待過的,銀子由他付,皮硝李於是只得作罷。
凈身也得選良辰吉日,皮硝李找地仙兒看的好日子是二月十九。拜師之後又在家呆了幾天,那幾天皮硝李和曹氏都沒睡過一天好覺,啥事都幹不成,不是丟東就是忘西,拖累的小靈傑也團團亂轉。二月十八晚上是最難熬的一夜,皮硝李和曹氏跟小靈傑三個人坐在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夜。皮硝李躺到床上後一勁兒的翻身。曹氏一眼沒眨,跪在香案前祈禱到天亮。小靈傑睡了一會兒,他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無所謂害怕與恐懼,早上起來後他發現老媽的眼泡紅腫,他喊老媽老媽根本就不理他,甚至於連頭都懶得回,看都不看他一眼。
咸豐六年陰曆二月十九,早晨。
是陰天,風颳得特別大,剛剛顯露出來的一點春意也不知被大風卷到了何方,還沒有發出嫩芽的干樹枝在風中啪啪地用力摔打著,碰撞著,街上行走的人都彎腰曲背,一個個舉步維艱。天陰得像蒙在鍋里,看不到雲彩。但那種厚重的、壓抑人神經的感覺卻無時無處不在,抬起頭來,凝神看上一會兒,你會猛然害怕天會塌下來把你砸死。
皮硝李找了輛排子車,拉著兒子和應送的東西在雞叫頭遍時便出了門,因為對皮硝李而言,呆在家還不如走在路上好受。小靈傑很奇怪,因為他上車時老媽根本就沒出門,但卻見不到影,他剛起床暈暈乎乎的也沒想到問老爹一下,坐了車走出老遠時,他偶一回頭髮現老媽正站在皮作坊門口向這邊張望,他看不清楚媽是否在流淚,在大哭,他想可能會。
依舊是穿過甬道,依舊是在那個大廳里坐了會兒,以後皮硝李告辭。他被引出大廳,沿甬路又往前走,大約有六七十步遠,前方豁然開朗,甬路到了盡頭,盡頭處是一所房子,是家丁引他過來的,說是認認門,他以後一個月里的吃住以及動手術都將在這間小房子里進行。其實不用家丁介紹小靈傑也看出了幾分端倪,那個小房子表面看上去不高,正常人可能站著能碰到屋檐,只有一扇門,是脈絡清楚的松木製成,有一種堅實厚重感。門和牆壁之間嚴絲合縫,應該是為了防風。小房上只有門左側有一個小窗戶,裡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有啥,窗戶上明顯有厚紙被撕掉後留下的痕迹。
小靈傑沒有進去看,家丁不讓,但是沒說原因,小靈傑推測家丁是害怕嚇著他。小靈傑肚裡一百二十個不服氣和二百四十個好笑,可就是沒辦法說服那個家丁。
從小屋那裡回來後小靈傑就被叫去幫忙了,一切活動都在甬道兩邊的房子里進行,小靈傑根本就想不到甬道兩邊竟然有大大小小那麼多個房子,家丁隨手照黑洞洞的牆上插一下鑰匙就能扭開一道房門。房子都是平頂,像農村的雞窩。
小刀劉在一個房子里燒了一大鍋水,小靈傑坐在房邊幫他摘臭大麻葉子和花。摘完後連洗都不洗,便和著其他幾種干成黑色的草一樣的東西扔到了鍋里。小靈傑只認得一種是野蒿子,小刀劉告訴他另外的是蒲公英和金銀藤,都是用來熬湯水洗下身的,當然還得喝一部分。和臭大麻同鍋煮的還有兩個新鮮的豬苦膽、兩個雞蛋。小靈傑不曉得豬苦膽和雞蛋是幹啥用的,問小刀劉,小刀劉起初虎著臉不肯說,還訓斥他小孩子不能多話,該閉嘴時就得閉嘴,沒誰會把你當啞巴賣了。後來看小靈傑一點怯意也沒有,小刀劉對這個小傢伙倒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以往到他這兒凈身的小孩子一個個都哭得眼睛紅腫,誰一提與凈身有關的事兒能嚇得一屁股坐地上還得屎尿糊弄一褲襠,到最後抬到床架上時有的都已經昏過去了。這位倒好,不告訴他,他卻自己問起來了。
小刀劉故意說了很多凈身時的慘狀讓小靈傑聽,企圖敲山震虎,小傢伙忙完豬苦膽和雞蛋後便坐在一邊往灶眼兒里添柴,任小刀劉咋樣形容他都只微微地笑,拿柴的手連抖都不抖。最後小刀劉自己都快被自己的敘述嚇倒了,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
「小傢伙,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
小靈傑還是無動於衷,自顧自往灶洞里添柴,不經意回頭看見小刀劉還張著大嘴的是在等他回答,不得已之下說:
「我害怕啥?不就是挨一刀嗎?他們怕是他們膽小,他們笨蛋,我才不怕呢!」
說完之後覺得意猶未盡,似乎是怕被小刀劉誤會是老爹逼他來的,小傢伙又補充了一句:
「他們可能都是被爹媽逼著來的,我是自己想,爹媽也管不了我。」
小刀劉真是覺得有大白天鬧鬼的可能,這像八九歲小孩說的話嗎?小刀劉打心眼裡覺得此兒非比常人,像這樣八九歲就有膽有識、不畏痛苦的人,到哪兒打著燈籠也找不出幾個,日後他不發達誰還發達。小刀劉一改開始莫不經心的初衷,開始和小傢伙你一句我一句閑扯起來。
「小傢伙,你咋會那麼多路不走,偏偏要挨一刀入皇門呢!」
「想出人頭地唄!」
「哎!這你就錯了,當老公的也沒有幾個能出人頭地呀!」
「我就認為我行。」
越談下去小刀劉越覺得這孩子有前途。經他手出去的太監僅這些年來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老的也有小的,有混抖擻的也有平庸的,甚至還有殺了頭的。沒有一個像小傢伙這麼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不該只是一個孩子,因為他說的好多話有些人活一輩子也未必能想的出來。小刀劉絕對相信自己的眼力,他從來沒有看走過眼。內務府分出去的太監,包括皇宮裡和各個王爺府里的,至少有一半是在他手底下掙過命的,別看有些太監現在看起來人模狗樣兒,自以為耍心計耍得得心應手,翻雲覆雨地搞得蠻像回事,但小刀劉就是不信他能這麼樣得意一輩子。因為他知道,也許只有他知道這些人的底細,他一想到那些人在他的刀下屁滾尿流、魂飛膽散的醜態就感到噁心,他一看到那些人現在頤指氣使地大呼小叫就噁心的想吐,一想到他們那會兒的醜態他非得吐出來不可。依他看,那些人至少都缺一種技能,就是處亂不驚,他聽過一句老話叫「泰山崩於前面色不動」。他特別服氣這句話,他覺得做人只有做到這個份上才可能有大成就,否則就是你再得勢,充其量也只是數朝數夕,兔子尾巴長不了。因為機會只能給你某種便利,甚至可以把你送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但是絕對不可能替你去保住他。要想保住地位只有一個辦法可想,就是得培養一種魄力,一種君臨天下,寵辱不驚,處驚不亂的魄力。這不是他一個的想法,他聽很多人說過類似的話,聽的多了他於是也這麼認為。眼前這個小傢伙這方面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不管他怎麼耐住噁心去形容凈身時的痛苦,小傢伙仍然平心靜氣,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刀劉忽覺得這樣一個人才幹皇差似乎很虧。但是他也只能這麼想想而已。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到的,如果生在豪門,他敢肯定,眼前這位不難位列公卿,權傾朝野,然而,他不是,他是個貧苦農民家的兒子。小刀劉想到盡處默然不語。
小靈傑總算搞明白了豬苦膽和熟雞蛋都是幹啥用的,每個豬苦膽要剖成兩片,等把睾丸擠出來後要貼在球囊兩邊,因為豬苦膽比較粘,又可以止血消腫,至於熟雞蛋則是為了塞到嘴裡,堵住嗓子眼,也是割睾丸時用的。因為割睾丸要先在球囊左右割開一個深口子,是橫割而不是豎割,主要目的是先將皮膚下的筋絡割斷方將睾丸往外擠,要把睾丸從割口擠出來,奇疼無比。小刀劉給他講這回事時說到往外擠的疼痛時眼睛裡是蘊含著極大的驚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說完的。
小靈傑可以想像那是怎樣一種滋味,但他不怕,他也明白不怕並不就意味著到時候他能淡然地承受那種痛苦。他可以努力,盡最大努力去承受,反正承受得了承受不了都得承受。既然如此,他覺得應該做好漢而不是做孬種。
雞蛋就是在擠睾丸時塞進嘴裡的,這是凈身師想出的絕招,因為熟老的雞蛋又硬又韌、擠不爛壓不扁。堵住喉嚨眼就會讓人出不動氣。人不出氣就憋得慌,憋急了於是渾身用力,身子打挺,一股力氣不自覺會使到小肚子上,小肚子用力往外一鼓,凈身師就利用拚命掙扎不感到特別疼痛的一剎那,一下子把睾丸就擠出來了。
割去睾丸是第一步,第二步還要割勢。勢在太監的俗語中叫「辮子」,這是真正的技術活。要說割口擠睾丸也不是容易事,但是只有熟雞蛋、豬苦膽,再有一把利刀,附之以眼明手快就夠了。割勢不行,沒有長時間的刻苦訓練和實踐操作經驗是根本不可能將勢完全割掉的,這也是劉、畢兩家之所以雄踞京城閹割界的龍頭老大地位而又數百年名聲不墜的主要原因所在。單割睾丸那一刀大多數凈身師幹得都很麻利,真正的功夫就在割勢上,如果割的淺了,留有餘勢,將來內里的脆骨會向外鼓出,那就必須挨第二刀,俗稱「刷茬」。
「刷茬」的苦不下於第一次挨割。如果割得太深,將來傷口長好後,會往裡塌陷,形成一個坑,解手時候極不方便,因為尿出來是扇面狀。十個太監裡面有九個尿襠,就是閹割後留下的後遺症。
這些東西是小靈傑在袁郎中那裡不曾聽到的。他再回想一下袁郎中的話,覺得如果自己憑著這些理論再苦練上許多年,十數年後京城不難出現畢、劉、李三家凈身師之足鼎立、共分閹界天下的局面。然而這不可能,他現在是放在砧板上的魚,只有等著挨宰的份兒,雖然是他心甘情願,可是稍往深里一想仍然不那麼是味兒。
那鍋熱水足足滾了一個時辰才算成,因為小刀劉說雞蛋煮得越老就越好,就越韌。小刀劉把大鍋里的水舀出了一大碗,放在鍋台上晾著,然後又把豬苦膽和熟雞蛋撈出來,剩下的水全都倒入大木盆,讓小靈傑脫了衣裳,俟水稍涼,跳進去將下身好好洗了一遍,這是為了消毒,因為創口最怕感染,很多人凈身以後不久死去就是因為傷口感染。
洗完澡後,小刀劉瞬間變得莊重而且嚴肅,引著小靈傑沿甬路走到那間小屋子前邊,小刀劉打開門,一下子沒入黑暗,小靈傑隨後跟入,豈知裡面的地比外邊要低出許多,小傢伙猝不及防,摔了個大馬趴,一下子撲到地上。小房裡極其乾燥,地上很鬆軟,好像是墊有沙土,但是有一股血腥味,不是新鮮的血腥,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這裡閹人流血後,雖然擦拭得乾乾淨淨,但是仍然不能洗去的那種滲透到屋子的每一塊地方、和空氣同生共死的血腥。小靈傑以前聞到過這種味,是在屠宰場,每年春節時候都殺豬宰羊的地方。
小刀劉關上門後點著了一盞油燈,油燈在牆上的壁洞里,黯淡的燈光之下,小靈傑將屋裡打探了幾眼。從地上爬起來以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靠里牆根的一個由破磚碎坯壘起來的床一樣大小的檯子。小靈傑又產生了第一次見到李老公時那種久違的感覺,鬼使神差他一下子認為這地方他很熟悉,他甚至搞不清楚是自己先想到屋裡有這麼樣一個檯子,爾後看到真有,還是先看到後才想起以前自己夢裡依稀見過這玩意兒。檯子是長方形的,壘了有五六磚那麼高,下面是土坯,上半截直到炕面都是青磚整整齊齊碼成的,磚雖然破但碼得卻很有規則,小刀劉告訴他凈身之後這個就是他的鋪位。用磚鋪面是因為一個月來的大小便,經常會灑到炕上,要用泥坯,怕早成了泥漿。出於對自己住處的關心,小靈傑走過去仔細看了一下。檯子上很乾燥,也並沒有太大的騷臭味。他再往小屋裡其他地方巡視一下,也看不到半點骯髒和血污的底跡,如果不是鬼火一樣的煤油燈烘托出的陰森氣氛,這間小房子應該是個理想的居屋。
小靈傑進來時沒有穿褲子,小刀劉告訴他應該先把身體晾乾,而且還得先適應一下氣候條件,反正這裡也沒有其他人。小靈傑一想也是,於是便光著屁服跑了進來。
土炕上面有一個牆洞,煤油燈就放在那裡,火苗仍舊很小,小靈傑看著屋裡的東西都迷迷糊糊的,他懷疑是自己三天沒吃飯的緣故。從拜師回去之後小靈傑便被剝奪了吃飯權,因為凈身師要防止你在凈身時嚇得屁滾尿流,而且就是剛凈過身之後拉屎撒尿也不太方便。據說人最多只能餓七天,不過得不停喝水,小靈傑這三天連水都幾乎沒喝,早已就覺得又渴又餓,進屋後摔了一跤再爬起來頭暈眼花得更是厲害。為了能把屋裡看的清楚一些,小傢伙跪到炕面上把燈蕊往上挑了一下。
煤花「噼噼啪啪」一陣響,屋裡驟然明亮了許多。小靈傑偶一抬頭竟發現房樑上吊著一個軲輾,軲輾上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繩子,繩子一端系在背後的窗欞上,另一端綁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匕首此刻就一動不動地卡在軲輾這頭,小靈傑懷疑那把刀子就是凈身時用的,但是他又想不通要把刀子掛那麼高幹什麼,是不是屬於凈身這個行業的一種習俗,或是有別的目的。
小靈傑眼瞅著那把刀子發了呆。一剎那間他想到這把刀已喝了不少人血,有許多不是老公的就因為它的出現而魂飛膽喪,之後就成了老公,現在輪到他了,那把懸在房樑上的刀很快就要喝他的血了,那把刀喝著他的血時會是怎麼樣的滋味?他被那把刀喝著血時會是啥滋味?這一切很快就會變成現實,小窗口還在向里灑著淡黃的光景,等到窗子外邊的天空和小屋裡一般黑暗時,他就已經成了老公。到那時現在的一切揣測都會一一得到校正和驗實。小靈傑企盼那個時刻的到來,離天黑不到兩個時辰了。這兩個時辰在別人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不小心就會讓他從指頭縫裡悄悄溜過去,可是這兩個時辰對於小靈傑,可是舉足輕重的,他以後的所有人生之路都得在這兩個時辰之內獲得必須的通行證。這兩個時辰是從肉體的恬淡轉向痛苦,但是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從精神的空虛轉為充實……。
小刀劉走了進來,手裡端著那碗涼透了的臭大麻水,衣裳換成了十三排十字排扣的緊身衣,襯得人利落了許多。他身後跟進來了一個家丁。家丁用一手托著扛在肩上的一塊窄木板,另一隻手晃晃悠悠地提著一隻小桶,桶里向外濺著涼水,裡面放的是那兩個豬苦膽和兩個剝去殼的熟雞蛋。
小刀劉的脅下還夾了一張大紙,顯然是用來糊窗戶的。小靈傑注意到了家丁肩上扛著的木板,那塊板很窄,僅夠一個人躺著,也不太長,像小靈傑這樣的個子躺上邊就不會空多長天地。那塊板正中間有個洞,小靈傑看見木板背面洞的那塊翹起和洞口形狀大小完全一樣的小木片,顯然那地兒是可關可開的活板,為了方便人躺上去後解大小便。木板上、中、下都有形同於鐐銬的那種套鎖,不用問是為了捆綁凈身人的手腳和大腿,以免他亂動影響手術的正常進行或者手術後的傷口恢復。
小刀劉發覺燈光明亮了不少,於是又過去把燈芯拔得小了些,小靈傑迷惑不解地看他,小刀劉抓了大紙,一邊用漿糊往窗上粘一面苦笑著說:
「你就是再膽大,再杠子氣,也不能把啥看個明明白清清楚楚啊!」
小靈傑倏然醒悟,燈光弄暗原來也是凈身師的一個手段,燈光太明你就會不自覺地看清手術的所有過程,看得太清你會更加深刻地體味到一步步陷入痛苦、接近死亡的滋味,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忘掉,那是一個恥辱的印記,也是一個無法甩脫的沉重的思想包袱精神負擔,你會為抹平由他造成的精神傷痕付出預想不到的代價,因此有些東西還是不知道的好。
小刀劉把窗紙糊上後屋裡更暗,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大麥桿粗細的軟管,摸上去濕漉漉的,還很柔軟。小刀劉說這個是為了手術後疏通尿道,要不尿道長死後即使傷口不發炎也會被活活脹死。
家丁早已把芝麻殼灰灑在炕面上一些,然後把木板用磚支在炕面上,離炕面有四五寸高的樣子,又在木板上撒了些灰。豬苦膽也被劈成了展翅蝴蝶似的兩半,和熟雞蛋、軟管一塊放在木板旁邊的炕面上,一切準備就緒,家丁回頭輕輕地叫了一聲:
「師傅,都準備好了。」
小刀劉用眼睛示意,小靈傑明白他的意思,跑過去把一大碗臭大麻水捏住鼻子灌得一乾二淨,灌得他小腹發脹,然後雄糾糾氣昂昂地躺到木板上,睜大兩眼說:
「綁吧!」
小刀劉的動作很輕,帶有幾分燒香拜佛式的虔誠。套鎖分別鎖住了小靈傑的兩隻手腕、大腿根部和兩隻腳踝,他試著掙了掙。全身能動彈的部分就只有那顆頭顱,可以抬起一點,但那樣的話胳膊和肩窩連結處便鑽心地疼。小靈傑不期然想起了鬼地探險時那個被脫光衣裳綁在床上充做誘餌的女人,那個白白的象一條魚一樣的女人,小靈傑暗暗好笑那時候咋會能想到現如今他竟然也被赤條條綁在床上,像那個女人,像個「大」字。他那時怎麼會想到如今他會不顧一切地想去當老公。他又想起自己的下身當時燥熱,小雞雞豎得硬梆梆的,憋悶得全身酸軟的感受,他又想起了女人高聳的奶子和碩大的屁股還有被滿頭烏絲遮住的半拉淚臉還有他最後一眼看到的那一聲歇斯底里的壓抑慘叫……。
「小傢伙,看不大出,你人小心可不小啊!想啥好事了,嗯!」
小靈傑不由自主地又豎起了小雞兒,這倒給小刀劉創造了機會,他三下五除二用一根繩子把小傢伙的小雞雞緊緊綁住,勒得小靈傑直抽涼氣,小靈傑明白,痛苦從這時就要開始了,因為他的小雞兒已被扯得綳直,那根繩子另一頭綁在窗欞上,他告訴自己,這只是開始。
自從喝了臭大麻水以後,小靈傑一直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思緒像脫韁的野馬,忽東忽西,一霎那間他想到了很多,但很多都是淺「想」輒止,因為他很快又想到了別處。他覺得腦子暈暈乎乎,肉皮發脹發麻發酸發緊,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顫動。他想起了很小時候玩蛇時,把老爹旱煙袋裡的煙油挖出來,塞到蛇的嘴裡,不一會兒就見蛇像發擺子一樣顫動起來,又像春風吹拂下起伏不停的麥浪。他那會兒沒想過考慮蛇的感受,只是在旁邊拍著手跳著蹦著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高興,如今他就像蛇吃了煙油一樣,那條蛇如果在天有靈,一定也會拍著手蹦著叫著高興。因為它看到了自己的仇人受到了懲罰,落了個和它一樣的下場。
小靈傑又想起了小時候跟著老爹去看屠宰場宰羊的事兒。羊一到屠宰場外就會聞到血腥味,這種動物很有靈氣,預感到不妙,你打它也決不會再向前半步,你必須把繩子另拴一根在羊頭上,一個人在前邊拉,一個人在後邊推,用力才能拉起去,像在地上拖一隻大木箱,因為羊墜著肚子不走,你就又拉又推把它拖進去也是蹭著地皮拖過去的。小靈傑不曉得羊進屠宰場是啥味兒,肯定它是不願死。但是自己可是主動願意受閹的,怎麼會忽然想到進屠宰場的羊,為什麼?僅僅是境遇相同嗎?
「……」
小靈傑乍一抬頭,看見那把原先懸在樑上的刀正在緩緩下滑,部位正對著他的襠部。小靈傑忽然在心裡升起一陣難言的悲哀,他也不曉得是為啥,但是他敢肯定不是恐懼,他半分恐懼也沒有。他又看了小刀劉本來如鷹隼一般的眼睛,此刻卻如幻似夢,似乎是兩汪水銀,像一個人,像一個人!小靈傑驟然如中雷擊,他覺得自己徹頭徹尾錯了,自己是個大笨蛋,錯得蠢笨到了極處,他看見小刀劉的嘴在蠕動,他聽不見他說的啥。他只是在心裡流著血淚臭罵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可惜後悔也晚了,那把刀已在他的視線中一部分一部分地逐漸消失,此刻已只剩一個刀柄,他的心理防線於瞬間崩潰。
他沒有聽到小刀劉的問話,小刀劉是在例行公事,他問的是「你後悔不後悔」,一般是要連問三聲,如果要求凈身的不表示後悔的意思,那他就要動手;如果凈身的說一聲後悔,那還不晚,他可以立刻把人從木板上解下來,讓他回家。他連問了兩聲小靈傑沒有回答,他看到小傢伙的眼神里有一種熾烈的渴望的光澤。小刀劉已被小靈傑以前表現出的大無畏英雄氣概完全折服,他理解成了小傢伙不屑於回答此問題,問到第三聲時,小靈傑突然石破天驚地叫出了一個字:
「不——不!」
聲音拖的很長,但沒有半點拉沓或者氣竭的徵兆,那個「不」字自始至終都像是一個被無限拉長的果斷音符。小刀劉再不手軟,在那個家丁把熟雞蛋塞入小靈傑口中、小靈傑小腹外挺的一瞬間,從袖裡掣出一把利刃,刀光一閃,隨後左手用力在球囊上一擠,兩個血肉模糊的睾丸骨碌碌掉到了地上,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總共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因為小靈傑那時間眨了一下眼,他眼睛閉上的一瞬,同時他覺得挺起的小腹一涼,睜開眼時,小刀劉在他閉眼時俯下的身子已回到原來直立的樣子,放在胸前的左手上滿是鮮血。
也許連小靈傑也說不清他那個中氣十足的「不」字到底代表著一種咋樣的感情,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是回答小刀劉的回話,如果他能聽見小刀劉問他的話,他今生的路絕對不會走向一代權監。但是,歷史鐵證如山,不容許有半點假設,他當時確確實實沒有聽見。
小刀劉重新站起時小靈傑猛然發現自己中了圈套,因為他在下身一涼之後不由自主地挺起了上半身,他當時感覺不出下身和肩窩的痛疼,他挺起腦袋僅僅是生理上所說的條件反射。他看到繩子拴著的那柄刀依舊寒光閃閃地在他襠部上方懸著,一動不動,似乎在嘲笑他的愚笨無能。小靈傑目光游移,又看到小刀劉右手裡緊緊攥著一柄和繩子上那柄一模一樣的刀,差別只是手裡的那柄刀還在往下滴血,一綹血絲蚯蚓一般附著扭曲在垂著的刀身上,一直延伸到刀尖,那是他的血。小靈傑胸口猛中雷擊,視野的下限,掃中自己的下身,模模糊糊映出一片血紅的顏色,他被騙了,他感到大腿內側潮乎乎、熱乎乎的,是他的血。他不相信,因為他沒有做所謂的拚死掙扎,他只是被熟雞蛋憋得眼睛突出,毛孔乍開時用力挺了一下小腹。他清清楚楚記得下身僅僅一涼!難道就這麼快,難道他就真的已無法反悔,為啥他感不到疼痛呢?他的目光仍游移不定地轉悠,他看到了那個家丁,家丁剛好直起身,手裡捏著兩個血肉模糊的小圓球,那是我的……,小靈傑的身體不自覺一顫,一陣冰涼的感覺一下子撲入他的心臟,他沒反應出冰涼有多可怕,疼痛!那能叫痛疼嗎?一種可怕的感覺像轟雷一般截入他的左右太陽穴,渾身上下一瞬間像被萬支鋼針扎得透了氣。那絕對不叫疼痛,該叫啥呢?他沒有想出來……
小刀劉看見小靈傑蛇一般在木板上扭動了兩下身子,套鎖已深深勒入他的腳踝、大腿和手腕,他頭上血脈賁張,青筋暴起,嘴張了一下,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小刀劉急忙湊到他頭旁邊。小靈傑已暈了過去,頭上滿是冷汗,嘴再張開,下嘴唇上鮮血隨之沁出,成一道血紅的彎月形。
小靈傑先是覺得眼前金星亂冒,他想追逐那些閃閃的金星。他跳起來,他跳起來了,覺得身子輕飄飄的沒一點借力處,他把頭一點一點往上聳,聳一下斗就高一些,金星漸漸匯聚成一個閃閃發光的金球,有人頭那麼大。他想抱住那個金球,他拼盡全力往上一聳肩膀,他的腦袋一下子飛了出去,離金球越來越近,觸手可及了,伸手,手呢?他低頭一看,身子沒了,往下看,身子正在原地團團亂轉著手舞足蹈,他看到自己沒了腦袋的脖頸上斷口十分平滑,像用鋸鋸斷的老樹,還有一圈一圈類似年輪的東西。他不感到害怕、疼痛和恐懼,只覺得十分好玩,他看著自己的身子張牙舞爪地一蹦一蹦他甚至想哈哈大笑,他沒有笑出聲,「轟」一聲大響,像爆竹在耳邊炸響,壞了!他忘了他的腦袋還在像炮彈一樣飛向那個金球,他的腦袋似乎被撞凹下去一塊,他一陣發暈,像是突然回到了老家子牙河灘邊的老柳樹下懶洋洋地曬太陽。太陽咋沒出來,四周怎麼這麼黑暗,黑暗中他覺出有四堵牆從四個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他壓過來,還像移動門軸一樣「吱吱」響著。他還是沒有身子,他的腦袋被牆牢牢卡在中間,牆還在向中間擠壓,他的頭被壓得越來越小,壓成了圓柱形的肉餅,像一支爆竹。爆竹有捻,在他的頭髮上,不,是他的頭髮被擠成了炮捻,炮捻著了,「嘩嘩啦啦」地響,他嚇壞了,他想哭,他想哭出淚來把燃著的炮捻澆滅。他哭不出來,他的腦袋炸開了,片片粉碎,他的眼睛和耳朵被巨大的氣浪拋到半空。他聽到爆竹爆炸時的驚天動地的響聲,他看到自己的腦漿花花綠綠地雨一般撒向大地,我死了,他終於發現了這個可怕的現實,他歇斯底里地發出一聲大喊,他不知道這一聲大喊是怎麼出口的,因為他的嘴也已碎成肉漿和血沫,但他的耳朵還完整,他聽到了自己的叫聲。……
大叫聲中他醒了過來,下身像火鉗子挾著一樣疼痛,疼痛是具體的,從下身在他醒來之後漸漸向上爬行,彎彎曲曲地爬、由下身到小腹,由小腹折向肋部,到脖頸,到太陽穴,到頭髮梢。他在疼痛襲到頭頂時,覺得頭髮根全濕了,頭髮梢豎在一汪汗里,像於牙河發水時頑強探出河心的柳樹。
他明白手術已經完成,他已不再是兩三個時辰以前的他。
因為他感覺哆嗦的兩腿間夾了一塊薄薄的窄木板,他明白那是用來托住球囊的。但那木板在他感覺中似乎很薄很薄,薄得像刀片一樣,十分鋒利,他每哆嗦一下,大腿內側碰到木片時,都像刀割一樣疼痛。隨後他發現自己全身都在哆嗦,連腮邊的肉都在跳動,他的嗓子像火一樣干辣。什麼叫生不如死,現在如果有人問小靈傑,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他小靈傑現在就是,他找不到恰當的辭彙,形容自己的痛苦,凡是他想到的辭彙他覺得都不能抵他所受痛苦之億萬分之一。
如果他那時能動彈,他一定會找一種最痛苦的死法去死。因為他此刻已被疼痛,或者說不是疼痛,單純就是難受已充滿了他全身。他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每塊肌膚,每滴血液,乃至每寸毛髮里都有成千上萬個數不清的難受充溢著,他整個是一個痛苦,一個難受,一個沒法摧毀的難受。再痛苦的死法與這個大難受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無端地以為以大痛苦加諸於大難受,兩相抵銷一些,他會好受一些。
小刀劉後來過來探望了一次,小靈傑不曉得具體是啥時候,反正小屋裡一直亮著那盞鬼火一般的煤油燈。他渴了,想喝水,他想到渴的時候已渴得無法自抑,他發現如果不立刻把水給他送過來他立刻就會被渴死。小刀劉的目光中有几絲慈母般的柔和,他出去了一會兒,找回來一個舊皮球,在邊上剪了一個小圓洞,又用一根軟管把它連到小靈傑嘴裡,皮球被拉到了樑上的繩子上。小靈傑貪婪地吸水,軟管里的水緩緩流進心田,一陣清涼,他彷彿看到水珠碰到發熱的內臟時冒出絲絲白汽。他不停地吸,小刀劉最後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然後嘆息著走了。他沒有理會,只顧吸水,他要用水把心臟里的火澆熄,小刀劉給他準備的有臭大麻水,也是伸出一個皮管伸到他嘴邊,但他不喝,雖然他知道那玩意兒確實有麻醉作用,能減輕他的痛苦,但他就是要賭這個氣,他就是不喝。他寧願喝涼水喝得全身哆嗦,他就是還要喝。
涼水他只喝了一天,小刀劉再過來時說已是第二天後晌,他給小靈傑帶來了一罐稀米粥,仍讓他用軟管吸著喝,算起來,小靈傑已有整整五天沒吃東西了,稀米粥就是讓他充饑的。
屋裡的氣味從第三天起開始難聞,因為這兩天小靈傑沒法下「床」拉屎撒尿,木板子下面放著一個破瓦盆,讓他自由的拉稀屎,另外,屋裡的血腥氣還沒除去,小屋又嚴實得密不透風,一切氣味都在方寸之間的空間里熏蒸,不難聞才怪呢。
屋裡的氣味都是小靈傑自己製造出來的,包括血腥。他一個人靜靜地躺著在死寂中嗅自己的血腥,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他只有眼睜睜地嗅自己流出的血。他又想起墜著肚子不願進屠宰場的羊,一陣心酸,但他沒有哭泣,他要活下去,反正事已至此,真是後悔都來不及了。他的前方現在確確實實就只剩了一條路可走——去當老公!小靈傑再咀嚼一次無塵道人的話,雖千萬人,其往矣!這時候他才發覺說出這句話的人若非有大痛苦、大難受作為鋪墊,絕不會有如是想法,即便前方有人千萬,他仍然要闖上去。他無所畏懼,是因為他經歷的一切痛苦連千萬人造成的威懾都比不上,他可以坦然面對。痛苦的經歷無疑是一種可以憑靠的資本。然而說出這句話的人肯定是把淚水硬生生咽回肚裡的,就是大英雄也無可奈何。他可能不怕痛苦,但絕不是不知道痛苦,他可能比一般人更能體會痛苦的意蘊,痛苦某種意義上在他們眼裡是一次洗禮,一塊跳板,他咽下淚水裝出笑臉去迎接千萬人的詛咒、毆打,乃至企圖從肉體上完成的對他的消滅,他不怕!不怕是最重要的。
小靈傑也不怕,既已被置之死地,以後他就要覓路而生。
經歷過痛苦之後便更渴望幸福,眼下小靈傑是這麼樣,他發誓在以後的日子裡一定抓住一切時機攫取幸福。他要撈回他付出的,他相信即使不停地撈到死,他也撈不夠足以讓他補償住痛苦的幸福,所以他要不停地撈,一直撈到死。生命的意義在此刻已然把他局限進了一個人為的甬道,甬道黑洞洞的,只有走到頭才可能看到光明,他還在甬道遠頭,命中注定他必須忍耐一切才能走到光明。
什麼東西都是失去了才曉得其珍貴,小靈傑此刻也明白了爹媽對自己親生骨肉的良苦用心,他現在覺得他失去的太多。司馬遷說出大勢已去時肯定是淚流滿面,不過他是有了親生骨肉後才被閹的,他的心理有依託。小靈傑呢?他想起了心中那個縈懷不去的影子。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事已至此!
他再一次告訴自己這句話,努力將一陣一陣湧上來的後悔壓下去。得其所哉,又有何悔意可言。但他不後悔嗎?只有他自己才曉得。
巨大的痛苦還沒有到頭,三天以後他下了地。睜開迷朦的雙眼看看,自己已成了個空皮囊,不折不扣的空皮囊,肋骨在肚皮里狠勁向外鑽,綳得肚皮緊緊的難受。再看下身,啥都沒了,他那個曾經發燙地挺起過的小玩意兒已無影無蹤,只有一個剛剛結住血痂的傷疤留在那兒,他發現那根軟管果真代替了原來的小雞,他想想從此撒尿要從人造的東西里流出來,真是辛酸得不可思議。
這時候最大的痛苦是每天要三次抻他的腿,小刀劉每次給他抻腿時都要費勁巴力地給他解釋,說此時不抻,腰就有可能佝僂下去,一生也不可能再抻直。小刀劉在開抻之前還一疊聲地跟他說得罪,他此時往往很不耐煩,要抻就抻,說那麼多廢話幹嗎?可是小刀劉一動作,他透過朦朧的雙眼看到小刀劉全神貫注地將他像伸麵條一樣抻來抻去時,他都咬著下嘴唇發誓出去後第一個要治的就是這位,他懷疑小刀劉天生就喜歡折磨人。
他回家之前都沒能見著那神秘的「寶」,他問小刀劉要,小刀劉苦笑著說這是規矩,任誰也不能破壞,要不會遭天譴,他於是也不要了。是老爹把他接回家的,他那時傷勢已經大好,只是仍然瘦,他懷疑自己成了天底下最瘦的人,他出去後乍一看到耀眼的陽光,先天旋地轉了一番,然後便覺得自己做了啥虧心事,見不得人。老爹拉了輛排子車,車放在劉家大門口,老爹像瘋子一樣衝進來,當時他正和小刀劉對坐談天,他忘了都說了些什麼,老爹就像旋風一樣卷進了屋子,他看見了老爹。
老爹消瘦多了,似乎比他想家中的自己還要瘦,瘦得像一張薄紙。老爹的眼裡放著灼灼的光,一眼看見他時聲音都顫了:
「靈傑!我的兒呀!」
老爹在小刀劉的大廳里抱著他放聲大哭,他能感覺到老爹內心的顫慄,像那次老爹跟著他往家跑著看爺爺那次一樣,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感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用眼睛的餘光瞄見劉家的幾個丫環僕婦都躲在屏風後面吃吃的偷笑,無庸置疑是在笑他老爹,那裡面包括第一次來時見到的那個被小刀劉撫摸過的小姑娘,她長得很漂亮,漂亮得像一朵開在春天的玫瑰花,小靈傑是第一次聽見她笑。
「她笑的和她長的一樣美麗,一樣漂亮。」
小靈傑在心裡告訴自己。
皮硝李拉著兒子走在陽光下,他覺得陽光下他的噩夢該到底了,這一個月來他不曉得自己是怎樣挺過來的。曹氏天天坐到菩薩前面的蒲團上祈禱,她決定長年吃齋,是從小靈傑去劉家前一天晚上作的決定。皮硝李看著妻子,整天坐在蒲團上下神一般念念有辭,心裡很不是味兒,他找不到解脫的辦法,日思夜夢全是兒子躺在劉家下身血淋淋地嚎叫,有幾次他在夢中甚至看見兒子拿了一把切菜刀砍向他的腦袋,嘴裡嚷著說是他這個當爹的把他推下了火坑。他還夢見兒子像一條死狗般被劉家的家丁拖著扔到一片曠野地里,立刻有野狗圍上來嚙咬兒子的屍首,他在旁邊看著甚至能聽見野狗鼻孔里「哼哼」的滿足叫聲和嘴裡「咯咯吱吱」地啃兒子的骨頭聲,他想跑過去可是腿被誰抱住,怎麼掙都掙不脫。
是他害了兒子,他自己這麼認為。他不敢問兒子是啥想法,他怕兒子也這麼想。他拉著兒子慢慢地從陽光下穿越,天很暖和,是三月份了,快入進四月了,路邊的深宅大院掩不住陣陣濃郁的花香逸出,他聞到了。他想給兒子聊天,但不知怎麼開口,回頭看兒子,已經在排子車上睡著了,他的心一陣緊縮,兒啊!爹對不起你!
小靈傑又疲又累,適應了陽光後他覺得很舒適,四肢百骸暴露在暖融融的陽光下說不出的痛快。他想讓老爹一直拉著自己在陽光下走,他閉著眼,他不顧忌別人看到他,但他不想看見任何人,他用手把耳朵眼堵上,因為他也不願聽見人聲。他睡著了。
他又看見一群僕役站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前驚天動地的叫他「李老爺」,他心滿意得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