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凄苦童年 七、「老公是啥東西?」
太監被割下來的陽物,俗稱叫「寶」,每個太監一生最大的喜事就是骨肉還鄉——「迎寶」。當小李蓮英聽說鄰村一個在皇宮裡當老公的要回村來「埋小雞兒」的消息後,竟刨根問底地向大人們追問:「老公是啥東西?」
大清咸豐四年四月,就是長毛和清兵在大城大戰之後沒有多久,小靈傑他爺爺不知咋的突然病倒了。大軍之後必有瘟疫,這是飽受戰亂之苦的李賈村人都曉得的常識。然而這次例外,不但兵荒馬亂沒讓李賈村慘遭滅門之禍,甚至於搬弄了三天屍體,鬧得滿身腐臭的男女老少回家關上門洗了幾次澡之後,屁事兒沒有,除了初始幾天看見飯菜就噁心的條件反射使他們顯得面黃肌瘦了一些外,大家見面寒喧問訊精神頭都很好,胡胡李和曹氏很慶幸二位老人家卧床不起了那麼久,又天天擔驚受怕,竟沒有鬧出啥大毛病。那知這天清晨夫婦二位剛扛著耙子走到地頭,耙子還沒從肩膀上撂下來,小靈傑就從後頭一溜煙地跑過來了,滿臉汗珠,老遠就大呼小叫地喊爹,說爺爺忽然口吐白沫昏倒了。小傢伙怕他爺爺要死,跟爹說完後上下牙關便開始「咯咯咯」地捉對打架,臉色蒼白。兩腿晃來晃去,像軟麵條抻直後挑在筷子上直飄,胡胡李在天兵到達大城以後還沒見過素來秉性強硬的二小子像今天這麼驚慌失措過,再說這關係著老爹的生死,半分也耽誤不得。胡胡李把耙子一扔,抱起小靈傑就往家跑,跑了老遠呆在當地的曹氏模模糊糊聽見晨風裡飄來斷斷續續的一句話:
「你快去請郎中過來!」
小靈傑其實並沒有像他老爹想像的那樣慌得走都走不動了,他自認自己沒有那麼脆弱,沒有那麼不堪一擊。天兵過境把他本來已夠堅韌的神經磨礪成了經霜的雪裡紅。甭說是爺爺突然發病昏倒,就是天從頭上塌下來,他都敢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天到底咋把自己砸死。他已經七歲了,七歲對他自己而言是一個類似於長大成人的年齡。他的個頭兒已足夠高,生活的千錘百鍊已使他足夠成熟,有時候獨坐冥想時他猛不丁甚至會覺得自己應該娶個老婆,撐起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也好讓日漸衰弱的爹媽好好享兩天福,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直認為蒼老得可憐的老爹抱在懷裡往家跑,他在霎那間感到老爹寬闊胸膛的溫暖之後接踵而來的是一種被無端侮辱的羞憤,他嗅到了老爹急促不安的呼吸並且聽到老爹的心在他耳側怦怦直跳。老爹嘴裡呼出的熱氣一陣陣撲到他頭上鑽進發隙,使他的頭皮像爬過虱子一樣地痒痒。他想讓老爹停下來放他自己走但是他並沒有這麼說,羞憤之後潮水般湧來的幸福和酸楚一齊衝到他的喉嚨口,他只來得及在心裡說了一句老爹真的老了之後雙眼便模糊了。他閉上眼睛睫毛用力一剪,兩顆淚珠便重重地砸在他被老爹箍得並不太緊的雙臂上。
胡胡李沒有像兒子一樣想那麼多,年後的打擊紛至沓來已經讓他基本喪失了年輕時的澎湃熱血。他在所有或大或小的打擊面前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慌躁動和不安,但就是沒有去考慮過該如何改變這種局面,乍一聽到四叔,也就是老爹的凶訊後他的一顆心立刻茫茫然不知所措,舐犢之情使他在跑過兒子身邊的時候一彎腰抱起了他,他那時的想法只有一個,趕快回家!趕快看一下四叔到底咋樣兒了。他沒有覺齣兒子已不像他背著他去東陳村看戲時那麼輕鬆,他什麼都沒有覺出來,包括他自己是在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跑,一路上他的思維唯一靈活的一會兒是他掉頭對曹氏說那句話的時候。
家裡沒什麼大的異樣,院里幾隻老母雞咕咕叫著悠閑地踱著方步,剛買的兩隻小豬躺在陽光下面快活地哼哼。以往時候胡胡李臨下地走時回頭往院里看一眼時,心頭常油然而生一股甜蜜,能活到這個份兒上他認為這輩子值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和和美美,沒有做達官顯宦的命,莊戶人家你說還能圖啥!老婆孩子熱炕頭,快活一生就夠了。胡胡李這次回來可沒這麼安逸舒適的想法,「撲通」一聲把兒子扔到地上,摔得小靈傑兩條腿脫了臼似地疼他也顧不得,一隻被主人的反常舉動嚇得暈頭轉向的老母雞「咯咯咯」叫著飛到他面前,也被他毫不遲疑地一腳踢開,堂屋門大開著,他一步跨過門坎,雙膝倏地一軟,他一下子脆到了剛墁起的青磚地上,感覺出膝蓋如火如荼地疼痛起來的一瞬間,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兩聲:
「四叔——爹!」
其餘的四個孩子都被老太太轟出去了,他們沒經歷過骨肉至親突然人事不知的慘痛打擊,一看見爺爺突然歪倒在地上口葉白沫全嚇哭了,小靈傑處亂不驚被老太太支派去叫胡胡李了,其餘四位更沒了主心骨,又是害怕又是擔心,「哇哇哇」地排著隊坐在堂屋當門大哭。老太太不勝其煩一怒之下把哥四個拿掃帚疙瘩轟大門外去了。老太太這會兒正昏昏沉沉地閉目養神呢,就聽見外邊接二連三地聲響,先是「撲通——哎喲」兩聲,接著老母雞像遇見長蟲一樣地「咯咯」亂叫起來,她知道孫子把兒子給叫回來了,顫巍巍站起來剛扶住拐棍還沒挪步,就看見一團黑影一閃便撲到堂房當門不動了,「咯嚓」一聲像是木頭斷裂,然後兒子那一聲歇斯底里的「爹」就針尖一樣鑽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胡胡李伏地大哭不止,連四叔眼下咋個樣兒都忘了看了,老太太拿拐棍照他背上狠狠戳了幾下,他才止住悲聲,淚眼婆娑地抬頭茫然地看了看,老太太很平靜地說:
「小孩都一大群了,還哭個啥?你爹也活了這麼大歲數,要歿也是該他活不成,你說你哭個啥?還不看看你爹去!」
胡胡李依言想要站起來,他這會兒半點想法也沒有,誰讓他幹啥他就會幹啥——那知他在地上挺了幾次腰,兩隻手努力撐在地上,汗珠子都累出來了,還是沒能站起來。小靈傑這會兒已經從院里揉著腳脖子晃進來了,看老爹蛤蟆蹦似地在磚地上干用勁,還以為他是嚇掉了魂,上前用力往上一托,老爹借著這股猛勁總算站了起來,小靈傑瞬間覺出不對了,老爹全身的重量一下子都壓在了他肩上,往下一看,老爹的雙腿根本沒有伸直,腳尖顫顫地點著地,他不由得驚叫出聲:
「爹!您的腿……」
胡胡李的膝蓋剛才摔了一下,顯然是摔出了毛病,雖然他覺不出疼痛,但是兩條腿就好像沒了一樣,半分力氣也用不上。
老頭兒是小靈傑和他奶奶一塊把他扶上床的,此刻背後放了一個虛虛的軟軟的被子,他的上半身就陷在裡面,從側面看只露出一簇花白的頭髮,小靈傑把老爹扶到床邊坐好,然後他就呆在一邊扶著老爹,怕他兩腿懸空吊著不小心摔下來,老太太原本是坐在床上的,這會兒退了位,自個找了張大椅子靠在陰暗的角落裡開始打盹。
老頭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還沒有醒過來,閉著雙眼,緊抿著嘴,嘴角還有沒有擦凈的白色粘稠的泡沫,臉色青綠。胡胡李小心翼翼地幫著爹把嘴角的泡沫揩去,老頭的呼吸很不平穩,鼻孔里呼出的熱氣一陣粗一陣細,胡胡李摸了摸爹的額角,燙得嚇人,他輕叫了一聲爹,老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曹氏把郎中請回來已經是正晌午頭了,老太太已經有半年多沒下過灶屋,老年人也不大知道餓,打完盹後又搬著凳子坐院子里眯著眼曬了一歇子日頭,竟然把做飯這回事給忘了。那四位轟出去後就沒有影子。小靈傑餓是餓了,看爺爺和老爹那個樣兒,也不敢嚷嚷要吃飯,曹氏回來後到公公床前頭站了一會兒,便下灶屋忙活午飯去了,農村的郎中也帶點江湖性質的,只要逮著機會,一般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
老頭這工夫還沒醒,但也沒有啥異狀,郎中和胡胡李打過照呼,便坐到床前,從被子里拉出來老頭的一隻手,上上下下端詳一陣,然後又摸了摸脈,最後把老頭的上衣撩起半截,趴到他的肚皮上聽了許久。方才坐回到凳子上,神色凝重,二目微閉,好像很難下斷語的樣兒。胡胡李的膝蓋此刻已經疼痛難忍,上身稍微動彈一下,甚至於哈口大氣都扯得全身上下散了架似地顫,額上青筋也一鼓一鼓地往外跳,好像要跳到皮肉外邊去。胡胡李覺出自己的膝蓋最少碎成了八片,而且每一片和每一片的斷口處好像都楔進去了一枚釘子。
他不停地往肚裡吸涼氣,想耐到郎中說完老爹的癥狀後讓郎中也給他開副藥方整治整治。那知郎中不緊不慢地沉吟了那麼久,曹氏都在灶屋招呼著小靈傑過去端飯了,他忽然站起來,背上藥箱,嘴裡連叫叨擾叨擾,就要告辭。
胡胡李萬沒料到郎中會是這般聲氣,那無疑是等於說令尊的病小可無葯可治,你們就開始準備後事吧!胡胡李急怒攻心,又加上膝蓋上的疼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方從床上探身出去叫了半截「郎中,您慢……」,「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床前頭了。
小靈傑剛一步跨出大門,就聽見屋裡有了動靜,回頭一看,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郎中在旁邊站著手扶藥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之極地嘆氣。小靈傑急忙又轉回來,郎中此刻也放下了藥箱,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胡胡李扶到床上,這下他也坐不住了,緊閉著嘴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從牙縫裡「嘶嘶」地直往裡吸氣,連頭髮梢上都沾滿了汗珠子,濕漉漉滑膩膩潮乎乎的,躺在床上腿還是伸不直,渾身上下像發了擺子一樣地亂抖,小靈傑害怕老爹把骨頭架子都抖散了,只得用盡吃奶的力氣把身子壓到老爹肚子上,他只覺得老爹的肚子像憋足氣的癩蛤蟆一樣有力地一鼓一鼓,他也像趴在浪尖上一樣起伏不定。
曹氏也沒有端飯,束著圍裙就跑進了堂屋,郎中這時已經聽了小靈傑的敘述,把胡胡李的褲子擼起來檢查傷勢了。胡胡李的膝蓋上除了發紅以外沒啥異樣,似乎也不大腫,郎中先用手在膝蓋四周輕手輕腳地按摩了一陣,然後示意小靈傑下來。小靈傑這時累得也不輕了,聞言一下蹦到地上。只見郎中從藥箱里取出一個明晃晃的精緻的小錘,似乎並沒有太用力地往胡胡李的膝蓋上一敲,胡胡李本來已經給小靈傑壓得沒幾分精神了,正張大嘴巴喘粗氣,忽然就像受了侵襲的長蟲,「刷」一下就把上半身挺直了,轉瞬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仍是不住歇地大喘氣,小靈傑過去替老爹擦汗,發現他的眼窩裡都給汗水流滿了。
胡胡李的腿傷看來郎中還是能治的,他掏出一方棉布把小錘來來回回擦了幾遍,動作輕柔得像大姑娘繡花。小靈傑看得著急得喉嚨里直往外冒火,郎中才把小錘放進藥箱。曹氏連忙放了條凳子在郎中屁股後邊,郎中也不謙虛,大大咧咧地坐下,小靈傑滿以為他這下該開藥方了。那知郎中身上帶的玩意兒還真不少,又摸摸索索地從腰裡掏出了一桿煙袋鍋,下面接著的自然是又得掏煙末,掏煙末費了些工夫,小靈傑實在耐不下去了,自己一溜煙跑灶屋把火鐮子給他取過來,豈料這位郎中還不領他的情,嘴裡嘟囔著豈敢豈敢,手下不停地還是往自家懷裡掏摸,小靈傑氣得索性不再理他,「啪」一聲把火鐮子扔到他旁邊的桌子上。郎中掏摸了半天也沒把自家的火鐮子掏摸出來,猛可里一拍腦袋想起來火鐮子早上被老婆拿去點火扔到灶屋裡沒拿過來。郎中這下面子掛不住了。捶著頭不住歇地自我解嘲真是老糊塗了真是老糊塗了,糊塗完了旱煙還是要抽,郎中很不自然地嘿嘿乾笑了幾聲拿起小靈傑撂到桌子上的火鐮,「擦」一聲打著火點著旱煙美美地滋溜了一口,臉上表情已回復寧靜。小靈傑生完了氣回過頭剛好聽見郎中夾在繚繞煙霧中慢條斯理地說出的幾句話:
「傷筋動骨一百天吶!這位東家的傷是動了筋骨,需要靜養一段才行。我這裡先開一劑跌打葯,包治包靈,……」
郎中後邊的話如果不被截斷,相信肯定是長篇大論的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曹氏再怎麼也看得出丈夫的傷勢就算是重也無大礙,公公此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一從郎中口裡驗證了自己的猜測,就把郎中後邊的話給打斷了:
「郎中,我丈夫的傷沒大事我清楚,我公公的病……。」
郎中的臉色驟然像經霜的茄子一般,陰沉了下來。狠狠地往嘴裡吸了一口煙,憋了好久,又把煙緩緩地從嘴裡吐出來,屋裡的氣氛片刻間變得沉悶呆板而無生氣,胡胡李的疼痛此時也有了緩解,從床上用力地仄歪著身子,轉過頭來聽郎中說話。
郎中這下吸泡煙後沒有起身告辭,把煙灰在桌腳上磕了磕,復又插回腰間,方才開口。話說得委婉而且動人,他的眼光先是閃爍不定,後來便直盯到胡胡李臉上了:
「令尊的病,這個……,怎麼說呢?我姓袁的在這方圓十里八鄉也有點小名氣,雖說談不上妙手回春,可也拉回來過幾個閻王爺下過勾魂帖的人,要不信您出去打聽打聽。令尊的病嗎?說是病也不是病,說不是病也是病。七老八十的人了,就像咱們點的煤油燈,油盡燈枯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得滅掉,令尊是受了點風寒,年紀大了抗不住,也就到了這步田地,依我看,就是華佗再活過來,怕也只是束手無策。」
郎中把這幾句話說完,瞟了一眼曹氏,曹氏又看了一眼丈夫,胡胡李肘部支在床上,目光獃滯,也不知想些什麼,郎中又把旱煙袋從腰間摸出來,仍然是先前的語氣:
「依我看,您們也不用再麻煩請別的郎中,這一片您們能請來的郎中我都認得,有幾個是我的徒弟,餘下的幾個平常也都在一塊兒切磋過醫道,並不比袁某高明。您們就省下請郎中的錢,等尊翁醒過來後,有啥好吃的盡著錢給他買些,讓他再享幾天陽間的福,其餘的,說不好聽一點,該準備後事就得準備了。」
郎中那天中午沒在李家吃飯,曹氏送他出門時也忘了自己是做過飯的,禮讓都沒禮讓。郎中走後,曹氏掉了魂似地往灶屋走,一跨進門檻才想起滿鍋的麵條還在那兒晾著,回頭跑門外喊郎中回來時,郎中已走遠了。
這天晌午李家誰都沒心思吃飯,曹氏把盛好的飯放涼,倒鍋里熱熱盛出來還是放涼,小靈傑端起碗勉勉強強吃了半碗涼麵條,那哥兒四個不知在那兒撈了外快,曹氏問他們吃沒吃飯時四個人幾乎是腆著肚子異口同聲地說早飽了。曹氏也沒心情追究這四位說得是真是假,到堂屋去問丈夫,胡胡李也說吃不下去,老太太就更不用說了,曹氏一進灶屋就預先打了招呼:
「別盛我的飯,我這會兒不飢。」
曹氏搬了個凳子坐在丈夫身邊,小靈傑上半晌沒少跑道兒,這會累得躺在爺爺和老爹的腳這頭睡著了,老太太依然坐在當院曬暖,時不時拿手帕遮住陽光往陰暗的屋門口瞅一眼。那哥兒四個回來後沒人理他們,湊一塊嘰喳了一會兒後,四個人開始滿院子攆老母雞,攆得院里老母雞轉著圈撲楞膀子,地上的塵灰揚起來弄得人睜不開眼。曹氏後來實在看不過,隔窗斥喝了一聲,哥兒四個於是沒了動靜,估計是悻悻地開溜了。
農曆四月後晌的日頭已很刺眼,隔著灰星的窗紙斜斜地照進屋裡,仍然有一種很慘淡的明亮。胡胡李的整個身子都浸在陽光下,臉上更加蒼白,他從晌午後就一直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直躺到晚上喝罷湯,曹氏讓小靈傑出去找了個壯年人給他腿上綁了兩塊木板,餵了一劑袁郎中留下的湯藥,最後在他膝蓋上塗抹了一些止痛消腫的藥膏,他才扶著牆壁,緩緩坐起來,示意自己要出去。
曹氏連忙讓小靈傑到鄰居家借了把靠背椅,搞了兩條枕頭墊在靠背上,然後把他小心翼翼地扶出來。胡胡李在靠背椅上坐定時,又折騰了一身臭汗,老太太吃了晚飯後就坐到了堂屋當門,胡胡李此刻就坐在她對面,小靈傑靠著他媽的肩膀挨牆角坐著,那哥兒四個跑了一天,回來就去睡了。胡胡李喉嚨里咕咕嚕嚕地響了幾聲,張開口剛喊出一句「娘」,熱淚就滾滾而下,把後半截話堵回肚裡了。
老太太偏著頭正聽裡屋幾個孫子的鼾聲,很不耐煩地轉過身子,不高興地數落兒子:
「啥?你說你哭個啥!都多大人啦?還跟小孩娃似的!你娘我說了,你爹要是死,那是他該死,人活著你能不讓他死!
唉!你看你,你哭那門子呀哭?你爹熬到這份上也值啦!」
老太太活沒說到頭鼻子也有些發酸,曹氏怕她也哭了再惹得丈夫心裡難受,忙不迭捅了小靈傑一下,小靈傑抬起頭看見媽正朝奶奶努嘴。小傢伙立馬就明白了,跑過去靠到奶奶懷裡,看看老太太已經泛潮的眼睛問:
「奶奶!奶奶!爺爺今年多大啦?」
老太太的感情閘門剛開了半扇,就又被小孫子堵上了,小靈傑的問題很讓老太太犯難,想了好久也沒想清楚,只得沖裡屋看了看,說:
「你爺爺這個死老頭子啥時也沒給我提過他的歲數,等你爺爺活過來後你問他去,不過我今年打罷春都七十四了,他肯定比我大,至少也得過七十五了。」
老太太說完後忽然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一摺一摺地堆成一團,小靈傑看著覺得很不好看,老太太笑完後嘆了口氣,拿拐棍點著地上的青磚,點得「篤篤」地響,她是想引起胡胡李的注意:
「兒啊!你爹真該知足了、那時間你爹俺倆誰敢想眼下這福份呀!兒孫繞膝。不敢想吶!我們倆這身糟骨頭還翻過七十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請自己去。』人活過七十就是上壽,你爹都黃土埋脖的人了,指不定那天一口氣上不來就走了,這事不少吧!人家兒子都像你,生前只要盡了孝,人不知神知,你就埋殯時候一滴淚不下我也不埋怨你。」
胡胡李這回沒哭,接著娘的話茬說下去了:
「娘!兒是想著,俺爹您們倆把我從城裡接回來也這麼多年了,您們二老受了不少拖累,還一天福沒享過呀!娘!沒有俺爹您們倆我咋會有今天,我一想到這兒心裡就不好受,就憋得慌呀!娘!」
當晚李家一直點著油燈說到半夜,曹氏、胡胡李、老太太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閑扯著沒邊沒涯的舊事,就是不提老頭萬一歿了後事咋個操辦。老太太年紀大了,腦袋瓜不怎麼活便,偶而靈光一閃想問一下給胡胡李夫婦一岔話頭,就又忘乾淨了。
第二天天快亮老頭兒才醒過來,那時胡胡李剛睡下不久,眼都沒合上呢,便聽見睡在旁邊的爹叫著要水喝。老頭兒的聲音很小,胡胡李聽了好幾遍才聽清,他自己又動彈不了,只得把小靈傑叫醒,讓他去灶屋給爺爺倒了半碗涼水,小傢伙又睡眼惺松地喂爺爺喝了些水,曹氏在那邊兒聽見響動就過來了。
胡胡李借著昏暗的油燈光看見爹的額頭十分明亮,而且還很飽滿,油乎乎地像剛出籠的熱包子,眼睛也比害病以前明亮很多。胡胡李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那句話:誰一輩子吃多少飯是一定的,害了陡病的也會迴光返照,把他在陽間的飯吃完才放心地走,心陡然間沉了下去。他回頭看了曹氏一眼,曹氏也正在看他,從眼神碰撞的一剎那工夫,胡胡李知道曹氏也想到了這一點。
老頭喝完水後便來了精神,靠著被子不安份地亂動,而且還一個勁地嚷著說餓,想吃碗雞蛋澆的撈麵條。曹氏束上圍裙到灶屋忙活去了。胡胡李和爹並排躺著,小靈傑精神頭好,見縫插針地擠到老爹和爺爺中間,嘿嘿地沖爺爺直樂,他還以為爺爺是好過來了呢!小傢伙笑著還在心裡咒那個袁郎中,還忙著準備後事呢?哼!除了會嚇人,你還治過幾個閻王爺下過勾魂帖的呢!怕是你就是幫閻王爺下勾魂帖的小鬼,不該死的也給你治死了。
曹氏一會兒就把雞蛋拌撈麵條端上來了,老頭接連吃了兩大碗,還都是壘尖兒的,仍不說飽,胡胡李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怕他早把陽間的飯吃完早走,便不讓曹氏再給他往屋裡端,老頭也不再說要吃,很滿足地抹了抹嘴。打了幾個飽嗝,一點得病的樣子都沒了。
天亮時老頭還下床上了趟廁所,小靈傑扶他都不讓。最終小靈傑也沒扶成,上完廁所回來後老頭眯著眼一勁看窗紙上投進來的陽光。胡胡李叫他「爹」他也不答應。
到了後響老頭話忽然多了,絮絮地說他年輕時候的事兒,還提起胡胡李的親爹親娘,那會兒待人咋好咋好,說他昨晚上見著胡胡李他親爹娘了,他們兩個笑味味地感謝他,並說等他搬過去後他們就住一塊兒。老頭說這些話時像是和邊上一個看不見的人聊天。小靈傑奇怪自己的親爺親奶奶死得墳頭都快找不到了,爺爺咋還會昨晚上見著了。小傢伙忽然就打了個冷顫,爺爺怕是真不中了,滿口糊裡糊塗的鬼話連篇。
他側過去頭看看老爹,老爹又在無聲地流淚。胡胡李是聽爹一說起自己的親爹媽,由不得往事又千頭萬緒地涌到了心口,再想想連收養自己的四叔也要歿了,怎會不心酸落淚。
老頭這一天到傍晚嘴裡一直不停地吃東西,曹氏也不停歇地在灶屋忙活,到晚上喝罷湯時,老頭又吃了一碗肉絲麵,滿嘴油光光地,嘬了幾個牙花子後,老頭忽然鄭重其事地對胡胡李說:
「兒啊!爹該走了,你親爹媽剛才跟我說房子已給我弄妥當了,催著我趕快過去。」
胡胡李曉得這會兒說啥都沒用,只從鼻孔里嗯了兩聲,其他的力氣都用到往肚裡憋眼淚了。等曹氏把婆婆和幾個孩子都喚到床邊時,胡胡李已經幫爹把隨身衣裳穿好了。農村人都知道防後,家裡有老人的後輩大都很早就準備好裝柩衣裳,老人也並不忌諱這個。後輩把衣裳弄好後還得讓老人試試,看合適不合適,中意不中意。有些老人甚至還讓後輩早早合好大棉襖,然後穿著全副行頭躺進去先體味體味。胡胡李他爹的衣裳是老人還沒收養胡胡李時候就買好的,那會兒老兩口商量好的,把東西都置辦得一妥兩當,然後合眼後就不顧其他的。
老頭穿上衣裳後很講究地把衣角抻了抻,又在床上轉過身讓胡胡李把衣領給他弄好,別露出裡邊的襯衣。胡胡李依言整好後,老頭很舒服地躺下去,閉上眼睛像是累了要歇,胡胡李怕他躺下後一合眼就走,連忙叫「爹」,老頭被叫醒後很不耐煩,翻著眼珠子瞅了兒子好幾眼,方才慢慢悠悠地說:
「兒啊!你這不是催爹早走嘛!不過也好!早晚都一樣。小靈傑,你過來!」
小靈傑此刻就縮在曹氏身後,他自從聽出來爺爺說的是滿篇鬼話後就從床上溜下去了,不敢再往前靠,倒不是害怕,他說不清楚是咋樣兒的一種心理,反正就是不願過去。爺爺叫他時他還想往後縮,被曹氏推到前邊去了。
老頭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在小傢伙的頭上摸了幾把,小靈傑感覺到爺爺的手心熱乎乎、潮哄哄的,撫摸著很不舒服。
老頭縮回手後驀地長嘆了一聲,說:
「李家滿門以後就靠你了!唉!李家列祖列宗在上,難道就不能保佑李家……。」
老頭說到這兒忽然如遭雷擊一般顫抖了一下,頭一歪,再無聲息。胡胡李把爹的頭扳過來看時,見爹的嘴角已經歪到一邊去了,額頭仍舊發亮而飽滿。胡胡李連喚了幾聲「爹」,老頭動也不動,他不死心地晃一晃爹的身體,已經軟綿綿地像是沒了骨頭,隨他咋晃爹的身體就咋搖。胡胡李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跪到爹面前,可怎麼也爬不起來,邊上的幾位都呆若木雞般站著,誰也沒想到幫他。胡胡李像是驟然間萬丈高樓失了腳,揚子江中翻了船,通體冰涼,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任淚珠滑過臉頰,心有不甘地顫抖著又大叫了一聲「爹!」。
鄰居們跑過來七手八腳地把老頭從胡胡李懷裡扯出來蒙上被單放到堂屋當門的竹床上時,老頭渾身上下差不多已經冰涼了,直挺挺硬梆梆的像一根糟木頭,胡胡李到此時猶自沒有死心,大叫著說他爹心口還暖和著,還有一口氣,哭著說著就從裡屋連滾帶爬地往外追。幾個棒小夥子生拖硬拽才又把他放倒在床上。他還是手足亂踢亂蹬,沒辦法,那幾位只好找了根結實繩子把他的手足綁到了床腿上。
按照死者入土為安的風俗,喪禮訂在第二天進行,這是半夜裡胡胡李神智清醒之後說的。因為是老李家唯一的後人,老頭埋殯的花費又全得他出,所以左鄰右舍地坐了一群守著床等他一句話。胡胡李神智清醒後首先是痛哭失聲,大傢伙兒明白他已經沒大問題,於是把繩子給他鬆開,扶他坐在靠被椅上,讓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完後胡胡李啞著嗓子沖旁邊坐著的幾位長輩說話:
「老劉叔,張大爺,我爹的後事您們二位就照護著辦吧!
花多少銀子我應著!」
大傢伙兒就全等他一句話,要麼你自己撐頭,要麼大傢伙兒撐頭你出錢。不管咋辦只要你撂句話,辦事有大傢伙兒在呢!
老劉叔和張大爺本來就是老頭平時最相好的老夥計,貓牆根下曬暖仨人老坐一塊,這一點誰都曉得。兩位老人家住得離李家還真不算近,都是聽說老夥計歿了跑來盡最後一點心意的。兩位聽胡胡李把話說到了這份了,當下毫不遲疑,一齊勸慰胡胡李:
「大侄子,你也別太上心了,人老了總有一死,你爹又不是活著時你沒盡孝道,塌了虧歉。老少爺們兒都眼睜得圓溜溜地看著呢!誰不給你豎大拇指,你也夠累的,先放心歇著,你爹的事兒有我們兩個呢!」
兩老頭兒辦這種白喜事不是一兩回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安置得一妥兩當。先派出去幾個棒小夥子跑遠路給親戚報喪,當然都需要去哪兒是老太太說的。然後找一個較精明強幹的中年人出去請吹鼓手,其餘買樹的,請木匠的,找陰陽先生的,找廚子的,租鍋碗瓢勺的都一一先後出動,一切都有條不紊。兩老頭到外頭把人都支派走後,回來給胡胡李彙報。一五一十把事兒說完後,胡胡李一口咬定少一樣兒。倆老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仔細想想不少啊!按李家的家底這些弄齊後就差不多是一個爛攤子了,倆老頭當著胡胡李的面掰著指頭又數了一遍,確實一個不缺,李賈村除了鄧家這樣的喪事操辦得已經是夠水平的了。胡胡李這下不再賣關子,一字一頓把他想要的說了出來:
「缺一個過路靈棚!」
倆老頭當時就驚呼出聲了:
「大侄子,你還想鬧個過路靈棚?依我們看,到這份上,你爹九泉之下也就高興得直打滾了,大侄子,現下不是打腫臉充胖子的時候,你孝順你爹老少爺兒們都曉得。可也不能……,你爹要是活著他也不會讓你這樣乾的。」
兩人越說看胡胡李的臉色越黃,趕快轉了個話題,把躺在靈床上的老頭子請出來說話了!
胡胡李嘆了口氣,還是不改初衷:
「老劉叔!張大爺!您們二位老人家的心意我領了。可是,您們二位老人家也清楚,沒有我爹,那兒有我的今天,說不定大侄子現在屍骨都給那條野狗叼走了。老劉叔!張大爺!大侄子的命就是我爹給我的,我現在為他破費一點都不行嗎?要不!我後半輩子活不舒坦吶!」
倆老頭嘆口氣點點頭表示理解,胡胡李的話說得入情入理,實實在在,誰都沒法說他的不對。倆老頭點完頭後只得跑院里又找了個人去請過路靈棚。
第二天埋殯的時候李賈村真是盛況空前,再說胡胡李終究不是老頭的親生骨肉,這年頭親生兒子都有把老爹老媽扔曠野地里不管不問的,一個過繼的兒子能像胡胡李那樣,也算是老頭兒上輩子修的福氣了。上半晌時候李家沾親帶故的七親八戚差不多都到齊了,胡胡李沒法出來迎接,就坐在裡屋床上,接人的事是由老劉頭負責的,當然李賈村那天凡是沒有啥要緊事兒的全都戳在李家門口看熱鬧。李家老頭也算高壽了,農人們稱這個叫「喜喪」,就是說老人活這麼大歲數,真要死了後輩人也不該痛苦流涕,灑一些淚水對老人表示一下依依不捨就行,所以如堵的觀者中倒沒有幾個看著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大家臉上都掛著微笑,對每一個衣飾鮮明來到李賈的親戚們評頭品足,有心眼比較多的媒婆媒公也別有用心地擠在人堆里,豎著耳朵聽大姑娘小媳婦對喪家的看法,說不定那個大姑娘對喪家裡的那位小夥子拋個媚眼被她(他)逮著,兩三年後這兩位「有情人」成了眷屬後回憶當初就會把第一面的相互鍾情扯到李老頭這場喪禮上。
晌午,李家待了十幾桌的客,都是左鄰右舍來幫忙的,氣氛比胡胡李娶媳婦似乎還要熱鬧一些。胡胡李躺在裡屋床上,一翻身就能看到老爹在靈床上被薄被蒙得曲線凸現的軀體,聽著院里的嘈雜和門口吹鼓手製造的喧鬧,胡胡李感到自己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和滄桑。他不敢想像昨天晚上還活得挺好的老爹今兒晚上就得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李家的墳地里,他甚至突發奇想奇怪人咋還會死,他覺得一切的一切都違背常理,都很不可思議。他開始懷疑人到底是啥東西,人咋會能從剛出生時那麼小慢慢長到老死,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感到人活著很悲哀,人都是為死去而活著的,活一輩子不管是活得豬狗不如還是貴為皇帝,都得死,死後都是裝到棺材裡埋地下,也許有許許多多後來的人刨地時能不期然刨到一塊他的骨頭,但極有可能他們會把這塊骨頭當成一條野狗或者豬牛羊驢騾的骨頭漫不經心地扔掉,即便他們能看出是塊人骨,也不可能會想到這塊人骨的所有者活著時有多少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有多麼雍容華貴,灸手可熱。
胡胡李的思緒就在此刻被打斷,小靈傑給他端來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丸子湯。這種用豆腐、青菜和碎肉炸成的丸子是白喜事上不可缺的路數。胡胡李喝完丸子湯後便聽見外邊吹鼓手的樂音由高亢而轉為凄厲。他曉得老爹就要動身回他的永久歸宿去了,他驟然由此想到了百年以後的自己,也會這麼直挺挺躺在床上等著自己的兒子在鼓樂喧天中把自己抬出去埋到地下任蛆蟲嚙咬,一霎那間他覺得有一股死亡的氣息被他嗅到了鼻子里。他想起了農人們談到幽冥鬼府時常說的望鄉台,說是人死後成鬼,鬼到陰間報到時還有一長段路要走,望鄉台就在這條路的盡頭,過瞭望鄉台就是鬼門關。沒有進鬼門關的魂魄可以到望鄉台上對塵世再看最後一眼,望鄉台上有一面大鏡子,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彼時家裡的一切。胡胡李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似乎看到老爹此刻就被小鬼押著站在望鄉台上,淚流滿面地注視著他和這個家,這裡有他慘淡經營了一輩子的家呀!有他的媳婦,有他的兒子,兒媳和一群天真活潑的孫子,還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但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的感覺,家的氣味……。
胡胡李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忽然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因為那一刻他特別怕死,他怕自己會在以後的時間裡耐不住等死的恐懼而去主動找死。他怕自己有一天也站在望鄉台上淚流滿面,他怕,他怕得簡直覺得,沒有勇氣去活下邊的年月,像早前等待天兵過來一樣,他相信那樣的日子再讓他過上半月,他一定會發瘋,而那總共才僅僅多長時間呀!等死卻得等上幾十年,讓他怎麼去等!
胡胡李想大聲叫喊,就在此刻幾個小夥子過來把他攙出去了,讓他「跪」在堂屋門口的地板上,其實不是跪,應該是坐,他隔著門檻看見屋裡的人亂插花一樣地動,低聲嘀咕著擺弄他爹的屍首,他茫然回頭,一口漆著紫紅色油漆的棺材揭了棺蓋張著血盆大口躺在當院,恍惚間他看見了棺材「嘴」里的白牙,一排排長而尖利,泛著寒光,他聽到了棺材為即將吞噬掉一個曾經活生生的人而發出的得意獰笑,他又嗅到了「類似」於油漆味的刺鼻的死亡氣息,他想大氣叫喊,他不知道該喊誰,茫然四顧,每一個都像水裡的魚,很輕盈地來回遊動,但是沒有人理他,他特別害怕,漸漸,他覺得自己也快死了,死亡像一個核桃大小的軟軟的小圓球,從他的肚裡一點一點向上拱,他覺出自己身上正在「噝噝」地向外冒熱氣,他好像有了另一個自己,像昨天晚上熱氣從他老爹身上一點點逃跑到最後只逃得剩下心臟那一塊微微溫熱一樣。然而他的另一個自己從這個自己的身上摸過去時,這個自己覺出另一個自己的手掌潮濕而且冰涼,軟軟的像一條死蛇。他的心口涼了,死亡已然堵住了喉嚨眼,他不敢出聲,他下意識地認為如果一開口出聲,死亡就會從喉嚨里蹦出來,把他送到通往鬼門關的那條路上。他努力地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來閉緊嘴,他甚至已經感覺出上牙咬穿了下嘴唇,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被欺騙了,死亡遠比他想像的聰明得多,他繞過了喉嚨從後腦慢慢但卻有力地爬了上來。他抑制不住死亡強有力的侵襲,他在朦朧中看到死亡爬到了頭頂,在他根根豎起的頭髮梢上蹦跳著冷笑。他最後聽到自己發出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然後天地間一片混沌……。
小靈傑那天可真是累,院里忙著的人誰有個缺東少西就叫一聲讓他去拿,拿了這個拿那個,拿完這個人的拿那個人的,一直跑到幾個人把他老爹從屋裡攙到院里,他才被老劉爺爺叫住。老劉爺爺讓他跪到他爹身邊照看著。此時一群人已經開始抬著爺爺的屍身往外走,他被一種說不出的心理驅使一眼不眨地看著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爺爺放到棺材裡,蓋還沒合上,他就聽見老爹「咕嗵」一聲摔到地上了。站在棺材旁邊打下手的幾位立刻跑過來把老爹扶起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其他的人仍舊各自忙各自的,出殯也照常進行。
爺爺的墳地挨著親爺爺和親奶奶的墳,相隔不遠,一字排開。那天出殯時候日頭都快落了,老劉爺爺說殯人宜晚不宜早,再說孝子還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到最終老爹還是沒能親自把爺爺送到墳地里。小靈傑和哥哥弟弟跪在他媽屁股後頭哭得聲嘶力竭,天昏地暗。足足有一兩個時辰,老爹還是沒醒,小靈傑聽到背後本來振耳欲聾的哭聲漸弱漸弱到最後成了低低的私語,他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不知從那兒來的親戚正用孝布擋住眼前頭挨著頭聊得起勁。日頭偏西時老劉爺爺和張爺爺決定不再往後等,該起靈了,再晚怕要摸黑往家趕。親戚們又不能住下,還得急急慌忙地回家。
老劉爺爺很沉穩地叫了一聲「起靈嘍」,吹鼓手驟然用喇叭吹出一個尖細而又高亢的音符,然後嗩吶、笙、掛板,二胡一齊嗚嗚咽咽地加了進來,跪著的人群里哭聲也倏地高了上去,抬棺材的幾個小夥子也系了搭膊,把抬架扛上了肩膀。
抬棺材的走在最前面,管事的就拿著鞭炮追在他們後邊放,吹鼓手一律昂首挺胸夾在抬棺材的兩邊,哭的人一步一步地跟在棺材後頭。圍觀的人走在最後,當然也有提前跑到墳地里在那兒等著看的。
後面的情節小靈傑記不清了,一天的勞累和那麼長時間的號陶大哭,哭得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哭聲到底有幾分是表示對爺爺的哀悼。到墳地後就沒了他的事兒,抬棺材的把棺材往墓坑裡一放,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填土的揚起鐵鍬便開始埋。
小靈傑似乎看到老媽正在戴孝的人堆里低著頭痛哭,忽然就衝到墓坑前頭了,一個拿鐵鍬的差點沒揚她一頭黃土。兩個婦女斜刺里衝出去想把老媽揪回來,互相撕扯了很久,後來也不曉得怎麼樣兒了。
埋完爺爺後有好幾天小靈傑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少點啥,從外邊回來一進門習慣性地就想叫爺爺,有好幾次都叫出來了,爺爺沒有搭理他,他才想起爺爺已經躺到村後地里去了。
這時候,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會感到陣陣心酸,他才會想起爺爺的去世某種意義上意味著這個家不再完整。因為從他知道「家」這個字的含義時,爺爺就是這個家的一個固定的組成部分。然而這種酸楚的感覺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一小會兒工夫就會過去。在這一點上小靈傑很擔心老爹,老爹自埋完爺爺後整個像痴呆了似的,啥事也不幹,就只枯坐著出神,有時候也動一下,但那也是由壓抑的哭泣引起的顫抖。老爹的腿傷折磨了他一兩個月,那一兩個月根本就沒法下地,連上廁所都得讓人扶著攙著。扶老爹上廁所是老大的事兒,小靈傑的任務是隔幾天跑到袁郎中家裡去給老爹抓一次葯,這種事持續了一個月左右,好在袁郎中家離李賈庄並不遠,一來一回花不了一個時辰,所以也不怎麼累。
小靈傑最後一次給老爹拿葯時候遇見了一件怪事。他那天是吃罷晌午飯去的,走到往袁郎中家那條路拐口的時候,前面忽然吹吹打打著過來一群人,大人小孩都有,還有三四輛轎子,小靈傑感到很迷惑不解,這群人幹啥的,五黃綠月天抬著轎子滿地亂跑?不會是辦喜事,農村辦喜事的吉期都定在大年三十前後幾天,也不會是辦喪事,辦喪事的話應該有一幫孝子賢孫號啕大哭著跟在棺材後面。小靈傑咋想也想不出還是啥大事值得動這麼大場面,就是辦喜事娶個媳婦能抬一輛轎子在這地塊兒就算是光耀門楣,蓬蓽生輝了。
說話間隊伍已到面前,吹鼓手似乎是請了兩家的,轎子這邊一家,轎子那邊一家,邊往前走邊賣力地吹打,好像是要在技藝上比個高低上下。兩個掌喇叭的都憋成了豬肝臉,其餘的也是滿臉油汗,隊伍走得並不快,抬轎的幾位小夥子看著都精神頭倍兒足,就是走兩步停一次,閉目養一會兒神再走。轎子里沒有一點動靜,微風吹動轎簾使小靈傑隱隱看見第一個轎子里坐的是個年輕人,手裡捧著個紅色的不知是啥。
圍觀的大人臉色都不大好看,有幾個甚至還低著頭,瞅著腳尖往前走。小孩子們就不一樣了,大呼小叫,東奔西跑,有幾個拖著鼻涕的小傢伙兒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跑在轎子前面,跑一段便回過頭站路邊等著,等轎子快趕上他們時再跑,再等。
小靈傑看得出神,呆在路邊啥都忘了,就想著這是幹啥的,這個場面好像他在那一次夢裡見過,不過自己不是在這群人里,而是等在爹媽的墳頭前邊。看著這樣的一群人向自己緩緩走過來,自己心裡還很難受的樣子。想到此處小靈傑啞然失笑,自己怎麼可能會做夢夢見這樣一種場景?而且自己還是其中一個好像很重要的角色?跑在隊伍前頭的幾個小孩子此刻正引著頭蹦跳著向落在後邊跟著轎子走的小朋友招手。其中有一個聽見了小靈傑傻傻的笑聲,那小孩估計和小靈傑一般大小,因為小靈傑看著他的個頭不比自己低多少。同齡人中小靈傑算是高個兒,至少在李賈村是這樣,小傢伙扭頭看了小靈傑一眼,那眼神像手裡拿著糖葫蘆的小孩子向別人炫耀糖葫蘆好吃時的神態,當然翹起的嘴角和歪著的腦袋裡還隱藏著不少鄙夷不屑的成份。小靈傑看到兩條鼻涕像灰蟲一樣悄悄地爬上他翹起的嘴角然後又被他「出溜」一聲吸了回去,小靈傑被好奇心驅使趁小傢伙吸溜鼻涕的當兒和他搭上了話:
「小哥兒,你們這是幹啥的?」
小傢伙一聽驚奇得嘴都合不上了,露出一嘴殘缺不全的牙齒和血紅的舌頭,眼睛都快瞪得掉地上了。半晌,小傢伙如夢方醒,把很誇張地伸出老長的舌頭縮回嘴裡,左手的袖子揚起很適時地將又偷偷溜出來的兩筒鼻涕擦拭得涓滴不剩,小傢伙可能是習慣性動作,鼻涕擦完後又伸出舌頭在上嘴唇那塊兒舐了舐,有滋有味地咂巴了咂巴嘴,才對小靈傑說: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噢!我知道了,你不是俺們村的,其實……其實,我也說不清楚他們是幹啥,好像是一個老公要把小雞雞給埋了。」
小傢伙對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滿意,也許他是覺得最後一句話說得太粗俗不堪而有些羞愧,話說完後臉一紅一溜煙地跑了。
小靈傑當然知道「小雞兒」是啥,就是那次在鬼地時候脹得難受的玩意兒。可是老公是啥東西他就搞不清了。老公為啥要把小雞兒埋了更讓他如墜五里雲霧,他的小雞兒難道沒長在身上而是放在身上嗎?不太可能,要麼他就是把別人長在身上的小雞兒割下來了。可是……可是這是犯王法的,他咋會敢這麼明目張胆,小靈傑抬頭看看日頭還高,想想老爹的傷勢也大好了,葯是第二天才用的,犯不著這麼急匆匆的。
於是索性打定了主意要跟上去看看。
那群人是向一塊墳地里走的,小靈傑跟了很久才發現,因為前面就是一片雜草叢生、墳丘累累的荒地,雖然濃郁的蔥綠遮擋了一些蕭索凄涼而代之以牽強的生機,但終究讓人看著不太舒服。墳地正中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影露出腦袋似乎是在翹首向這邊張望,進墳塋地的小路口有一個小夥子臉色莊重地看著人群過來的方向,他應該是迎接的。
一路上,小靈傑已和那個告訴他「一個老公要埋小雞兒」消息的小傢伙混得廝熟。那個小傢伙才五歲,長了個傻高的個子,要不看那兩簡鼻涕和臉上的黑道道,應該還是很討人喜歡的小孩兒。小傢伙告訴小靈傑說他還沒起大名,家裡人都叫他小賴,其實他一點都不賴,要不剛才說了個雞兒都羞得那樣兒。小傢伙看著確實不是那種順著木掀板往下流——壞得鏟都鏟不起的小孩兒。小靈傑和他搭上話還是他先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後就跟小靈傑解釋他雖然叫小賴,但並不是壞小孩兒。小靈傑當然相信,著實吹捧了他一番。說他的幾個弟弟比你都大,還是賴得讓人摸不著門眼兒。小傢伙一聽這話高興得又接連用袖子擼了兩三次鼻涕,等到墳地時一來二去兩人就互相邀請著到各自家串門了。
吹鼓手走到路口時停了下來,挺胸凸肚賣力玩命地吹打,喧鬧聲中第一輛轎子稍稍靠前了一點兒,負責迎接的年輕人把頭伸到第一輛轎子的轎簾里,嘀滴咕咕好大一陣子,小靈傑站得稍遠了一點,只看見那個人在轎子里打著手勢弄得轎簾一顫一顫,沒聽清楚說些什麼,然後年輕人又回到路邊,把手一揮,三輛轎子魚貫沿著小路向前去了。吹鼓手不再吹打,掂著傢伙和跟上來的人群一起往前走。
小路上顯然剛被人平整過,新鮮的黃土還泛著泥土氣息,鬆軟鬆軟的像剛出籠的熱饅頭,踩上去舒舒服服的,小靈傑和小賴夾在第一輛轎子和第二輛之間步履維艱地向前走,轎子走得很慢,幾乎還趕不上蝸牛爬,轎夫邁著女人才走的小碎步一點一點往前挪,走過去留下的腳印均勻整齊,一個摞一個像排得整整齊齊的牙齒。倆小傢伙都在肚裡咒該死的轎夫,小賴更是急得引頸伸頭,一個勁地往前看還離那幾個人站的地方有多遠。
小靈傑瞅准機會趁兩個人前心貼住轎夫的後心半步也沒法往前挪的空兒小聲地問小賴:
「哎!小賴,老公是啥東西?」
小賴這次倒沒譏笑他井底之蛙,見識短淺,他正側著頭往前看,連頭都沒回:
「老公就是太監唄!喂!那不,那個就是俺們村的李老公,就是他今兒個要埋……埋……」
小靈傑還沒來得及把「老公就是太監」的回答往深里考慮一下,小賴就把他拉過去看他們村的李老公了。
此時離那幾個人已不遠,也就七八步路的樣子,只是一個轎子豎在小靈傑面前,再往邊上擠他就得上墳頭上去。所以他站在原地前面除了紅紅的轎子外,他啥也看不見。小賴把他拉到轎子那邊,倆人一齊把腰彎下去,用力地向轎子一側探出頭,小靈傑果然看見李老公了。
前面一堆亂墳中豁然開出一片空地。平平整整,墊著新鮮黃土,大約有一處院子那麼大,在兩個緊挨著的墳頭前,擺著一條香案,像李賈村土地廟裡那種,擦拭得乾乾淨淨,供案上擺的是農村裡上供常用的幾類食品,比較惹眼的是有一個托盤裡放著幾隻黃澄澄的梨子,供桌前垂手站著幾個人,三四個是農村人的打扮裝束,衣裳和垂著的雙手上似乎還沾著星星點點的黃泥巴。小賴指給小靈傑看的那位在幾個鄉巴佬中間顯得極與眾不同,其實即便小賴不給他指出來,小靈傑也能一眼認出那個是李老公,因為那個人即使一個人站出來,不管站到啥地方,看著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樣。
小靈傑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怪怪的讓他衝動著想走過去和他打個招呼攀個交情,那感覺好像是很小時候丟失了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遍地找都找不著,等記憶中快把那件東西的影子抹去時,忽然有一天意外地發現它好好地躺在某個地方,驚喜中有幾分惶惑和懷疑。不知道為什麼,小靈傑從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起腦海中便映出些模模糊糊、片片斷斷的影像,他那個不知是夢還是幻覺的鏡頭中他就是這麼著站在墳地中間,他已經記不起在那個鏡頭中自己的心理活動,好像是找回一件失落很久的東西之後的大喜和失去某種東西之間的大悲一起在心頭糾纏衝擊。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麼,小靈傑搞不明白,他苦苦思索自己為啥對李老公會產生似曾相識和一見如故的感覺。
李老公站在桌案前面,垂著頭,兩隻手恭恭敬敬地搭在上衣下擺上,他那件上衣不太大,是暗青色的,罩在一件像長袍一樣但卻比長袍短比一般上衣要長的灰色上衣外面,他穿的褲子是黑色的,腳上是同樣黑色的一雙農村人常穿的老頭鞋,頭上還戴著個瓜皮小帽,李老公此刻正低著頭,露出瓜皮帽頂上絆著的一塊羊奶色的白玉,晶瑩剔透,濕潤柔滑。
這身打扮若深更半夜一個人站在荒墳野草中間,怕不要把膽子稍小點的人嚇得屁滾尿流,就是大白天站在人堆裡面,光天化日,朗朗青天之下都冒著森森鬼氣。灰色和黑色無形中給人一種凄涼、陰森、死氣沉沉和腌髒的感覺,然而腌髒的意味在李老公身上卻半分也找不出來,暗色調的衣飾襯著他微微佝僂的腰身和細瘦的身形,讓人想起衰朽殘破的枯樹敗木,想起凄風苦雨中搖搖欲墜的小茅草屋。
小靈傑心中不免又有些凄惶,獃獃地被小賴拉著跑到人圈裡面,那三乘轎子此時也在空地外停住,轎簾掀開,第一輛轎子里下來的是個年輕人,衣飾華麗,溫文儒雅。年輕人手裡託了一個紅瓷托盤,托盤裡是一個農村裝面用的木升,不過個頭要小几號。第二輛轎子里下來的是個鶴髮童顏的老頭兒,三綹長鬍子飄在胸前,很有點仙風道骨。老頭打扮的像個退休的大官,小賴告訴小靈傑說那是他們村的老族長,很厲害的一個人物。第三輛轎子轎簾一掀,先伸出一隻長滿黑毛、毛茸茸、髒兮兮的胳膊,胳膊足有小靈傑的大腿粗細,這位先聲奪人,嚇了小靈傑一大跳。這會小靈傑才明白為啥第三輛轎子的轎車走那麼慢,還出了滿臉的大汗,敢情轎子里坐的是個重量級的,只那條胳膊從肩膀上卸下來,小靈傑估計都得和周鐵蛋全身的份量差不多。果不其然,那位比小靈傑預想得還要胖,大胖子滿臉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肉了,而像是在別人身上長好之後,被他割下來安自己臉上了,結果沒選好地方,選著了對方的屁股,所以大胖子的臉倒不像臉,而像脫下褲子露出來的屁股,又白又大又胖,眼睛很小,合開之間卻極有神,一眼瞄住你讓你凜凜然渾身起雞皮疙瘩。塌鼻子也像是硬安上去的,鼻孔里伸出兩撮黑色的長長的鼻毛兒,和嘴唇上面的髭鬚混在一起,像沒擦乾淨的兩筒黑鼻涕干在了上面,招風耳朵隨著腦袋一晃也忽閃忽閃地晃,似乎和小豬娃的耳朵大小差不多,嘴被一片密雜雜、硬實實的鬍鬚遮掩著,鬍子不長,還是連鬢的,黑黑的糾結在一塊。再往下看,大胖子上身穿的是短袖湖綠色的綢衣,在陽光下披著翠波,一閃一閃,下身是玄色燈籠褲,腳上蹬著雙薄底快靴,褲角束在一塊塞在靴腰裡,一身的短袖衣裳有一排密密的扣,大胖子卻沒系它,只是用兩個衣角在肚臍上挽了個蝴蝶結,衣裳敞開的部分露出黑乎乎的胸毛。胸前的兩大塊肉半遮半掩,脹得襯衫鼓鼓的,像倒扣著兩個小面盆。大胖子咋看咋不像正派人,小靈傑懷疑他要麼是個殺豬的屠戶,要麼是個謀財害命的強盜,要不這位的那雙眼睛不會露出那麼兇巴巴的光,看人彷彿是看著血淋淋地掙扎呻吟著的獵物,映得眼珠子都血紅血紅。胖子下了轎後並不往前走,先站在原地前後左右掃視了一圈,兩隻胳膊合抱在胸前,年輕人和老族長卻也不往前走,一齊走向胖子向他拱手讓他先行,胖子也不謙讓,真的就一個人走在前面,小靈傑看到胖子踩出的腳印像他踩在深雪裡一樣,有一寸多深,等這三個人從他面前走過去時,小靈傑悄悄地問小賴,那胖子是啥大人物,竟然這麼不可一世。小賴搔了搔頭也答不出個所以然,臉都快憋紅了,最後終於含糊其辭地說可能就是這個胖子把李老公的小雞給割去了,今兒個要還給他,因為李老公怕他不還小雞兒,所以才對他這麼恭敬。小賴說到這兒口齒才算伶俐了些,說那胖子不是本地人,是從皇上那兒來的,其餘的人都是他們村的,李老公老家也是他們村的,只是現在成了老公,在皇上家裡當官兒,那兩個新添過土的墳里埋的就是李老公的爹媽,已經死了好多年了。
小靈傑噢噢答應著連連點頭,心裡更是覺得雲山霧罩,撲朔迷離。這個胖子是不是大強盜了,割了別人的小雞兒還得讓人說好話陪好臉才給。真是沒有王法,李老公也是個笨蛋,回到自己老家了還這麼熊包,還是在皇上家裡當官兒的人呢!一點威風都沒有。
小靈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向李老公看了一眼,李老公已跪在香案前頭了,只是沒有抬頭,腰佝僂得更為厲害,簡直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小靈傑油然又對他產生了一種可憎和可憐參半的複雜感情,……。那個端紅盤的年輕人正跪在李老公後面,他兩邊跪著的是那幾個開始陪李老公等在墳地里的人,胖子仍舊抱著膀子,氣定神閑地眯縫著眼站在香案一側冷眼旁觀。老族長站在香案前靠近李老公的地方,一隻手托著副沒有鏡腿的石頭鏡,另一隻手抖抖索索地拿著一張發黃的紙片,紙片有書本大小,估計保存的時候不會太短,紙都成黃灰色了。
老族長拿著紙片連清了幾次嗓子,小靈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乾癟的嘴、希望能聽見他那張紙片上是啥內容,那知老族長嘴剛一張,小靈傑身後「噼哩叭啦」的鞭炮聲和高亢沉悶尖細粗獷的各種樂器聲便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嚇得他一陣哆嗦。回頭看時,放鞭炮的一個農人就站在他身後不遠,火藥味撲鼻而來,飛揚的炮灰有的都撲到他衣領子里去了,迷眼的煙霧中幾個小傢伙的身影時隱時現,鞭炮就在他們頭上炸響他們也不怕,小靈傑看見那群拾啞炮的小孩中似乎有小賴的影子,轉身一看,果然,身邊已不見人了。吹鼓手在平地上站不下,躲到了墳堆裡面,搖頭晃腦地吹打。墳地里的氣氛頓時平添許多熱鬧。
老族長手裡的紙片沒寫多少字。小靈傑還沒打定主意是不是轉到他身後去聽時老族長已閉了嘴,此時香案前燃著了一大堆黃裱紙,火頭很大,紙灰飛揚。老族長念完後將紙片沖圍觀的人群揚了揚,然後又沖墳堆那邊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聲一停,老族長毅然決然將紙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聲戛然而止,天地間瞬時一片寂靜,像是根本沒有剛才那片刻的熱火朝天,驚天動地。
紙片在火堆中跳躍了一下,瞬時成為一小塊扭曲的紙灰,被不時騰起的火頭衝擊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頭。小靈傑已經挪到了香案這邊,剛好站在老族長身後,李老公的一舉一動盡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後的幾個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個衣飾華麗的年輕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靜靜地跪著,小靈傑由剛過來到現在沒聽見李老公說半句話,也沒看見他抬一次頭,只看到他垂下頭後露出的後頸和耳背肌肉鬆弛,顏色灰黑。小靈傑覺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膚,又老又皺又黑,年輕人站起來後走到李老公背後,似乎是想要把他攙起來,剛彎了一下腰又猶豫著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邊低低地說了一聲:
「爹,天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李老公仍沒有動,小靈傑看見他的一隻一直縮在袖管里的乾枯老皺的手慢慢地伸了出來,貼著地面向前滑動像一條覓食的長蛇。那張焚燒成紙灰的紙片被李老公抓到了手裡,緊緊地抓到了手裡。小靈傑看見李老公抓著紙灰的那隻手因用力過大使骨節和血管蚯蚓一般地凸出,李老公的身子也像一個反向的弓彎得像是一不小心就會綳斷。
小靈傑暗暗替他緊張,害怕他一不小心把腰給折了,同時也很不解,那張小紙片跟他有啥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惱怒激動到這個地步。就在小靈傑一晃眼的當口,他耳邊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慘叫,小靈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凄慘的叫聲,那簡直是摧肝裂膽,撕心扯肺,叫得小靈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捫心自問,連那夜天兵被砍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時都沒有聽到這一陣慘叫讓他傷心,讓他害怕,讓他難受,讓他眼圈一紅,幾乎又要掉眼淚。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以後,小靈傑顫抖著睜開眼睛往圈子中間看,眼前的景像更讓他觸目驚心:李老公正像一個潑婦一樣滿地滾爬,嘴噢噢地叫,那聲音真是有錐心泣血之痛、伐毛洗髓之悲,小靈傑驟然發覺了不對。李老公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小靈傑被這個冷不丁提出的問題一下子搞得亂了陣腳。他現在終於明白最初見李老公低眉順眼站在那兒時怪怪的感覺是因為啥了。是因為李老公站著咋看咋像一個半老婦女站著的架勢。小靈傑那會兒沒想到他像個女人只是由於他自己心裡先存下了李老公是男人的想法。而男人像女人在他的思想中簡直如大白天見鬼一樣可笑荒唐。所以他就只是覺得怪怪的,而沒產生其他想法。
李老公在地上滾爬的樣子讓小靈傑不自覺地想起了潑婦罵街。事實上不但這點,李老公處處都像女人,小靈傑這時看見了李老公的臉,雖然就在他翻到仰面朝天的一瞬間能看出點端倪,而且還是和著地上的黃土和臉上的眼淚,小靈傑還是一下子發現李老公根本沒有長鬍子,滿臉皺紋堆積疊壓像熟透後掉地上的核桃。整個就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比小靈傑他奶奶年輕也年輕不到哪兒去。李老公的慘叫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口音,像是撕扯著喉嚨大叫的老婦人。小靈傑被這些重大發現搞得頭大如斗時,李老公忽然停止了爬滾和慘叫,趴到一個墳上哭訴起來。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摳進墳上的土裡,只露出一截灰黃的手腕,小靈傑凝神細聽,李老公連哭帶說,嗚嗚咽咽,悲悲戚戚,似是已肝腸寸斷。小靈傑好不容易才聽了個八八九九,李老公是說:
「爸爸給我的骨頭,媽媽給我的肉,現在不孝兒子終於捧回來了,今天算是兒重新認祖歸宗的日子啦!爸爸媽媽的血肉,當兒子的一天也沒有忘掉哇!爸、媽您們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呀!爸呀!媽呀!不孝兒回來了!」
李老公的哭叫聲像是破竹篾子戳在爛門板上,嘶啞難聽,甚至有幾分嚇人。小靈傑抬頭看天,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半空,再看眼前,紙灰飛揚,朔風野火,空中飄蕩著聲聲乾嚎,小靈傑覺得這回事咋想咋彆扭,咋想咋不和諧,就好像十冬臘月天忽然看到一群大男人光著屁股在街上亂跑著打雪仗玩。
然而眼前的確實是事實,任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李老公哭到氣若遊絲時便不再動彈,癱在地上直喘大氣像奄奄待斃的餓狗。那個叫他爹的年輕人俯身上去把他背到自己肩膀上,一同進了第一輛轎子,胖子和老族長也分別進了轎子。老族長臨上轎之前還抹了一把老淚,嘆息了一聲,小靈傑聽見他喃喃自語了一句,似乎是「把好端端的大男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呀!造孽呀!」
人群垂頭喪氣地漸去漸遠,小賴拖著鼻涕跑過來遞給小靈傑一個梨子,說是剛才在供桌上搶的,他搶了兩個,一人分一個吃。小靈傑沒有要,他看得出小賴把梨子遞給他時臉上的表情很眷戀不舍,他想起了張先生教給他的一句話「君子不奪人所愛」,他又把梨子還了回去,推說自己牙疼,吃不了涼東西,那時還遠不是產梨的季節,鄉下人掏錢買都買不來這麼樣的梨。小靈傑猜想那是李老公從皇上家裡帶回來的,恐怕也只有厲害如皇上者才能把秋天的梨子放一個冬天放到入夏。一念至此小靈傑對李老公不免又有幾分羨慕和嚮往。能在皇上家裡當官兒那得修幾輩子才能修來這樣的福分呀!然而小靈傑也很不明白為啥像李老公要給皇上當官兒的咋會讓人把小雞兒給割了下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
是不是當老公都得把小雞兒割掉呢?
小靈傑對許多問題百思千思仍不得其解,沿原路折回趕到袁郎中家裡時他嘴裡仍在嘰嘰咕咕地念叨,連袁郎中家的兩個小傢伙跑上來扯住他的衣角讓他再給講瞎話他都沒聽見。
小靈傑來袁郎中家裡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再不待見人的主人也能混個臉熟,況且小靈傑又是十分機靈伶俐的小孩子,而時間長了小靈傑發現袁郎中也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小靈傑初始對袁郎中有些討厭但並不十分明白自己到底討厭上了袁郎中那一點。事實上見面多了小靈傑發現袁郎中在他家說的那些話並沒有絲毫誇大其辭,相反倒有幾分謙虛。小靈傑去了好幾次袁郎中的媳婦都說袁郎中剛剛被哪哪庄的某某叫走,葯給你留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就行。有一天小靈傑還親眼看見一個快要生小孩的婦女被一輛架子車拉著送到了袁家。拉車的年輕人進門先「撲通」一聲給袁郎中下了跪,響頭磕得「兵啪乒啪」響。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要袁郎中一定要救救他媳婦的命,小靈傑見了他媳婦的樣兒。好像都快死了,身上蒙著一條被單,被單上浸滿了鮮血,再往下看看甚至架子車上還在往車下一滴一滴流血。女人面色煞白,嘴張得老大老大,頭髮蓬亂,眼睛緊閉,眼圈發黑。那次不是袁郎中治的,他連朝車上的人看一眼都沒看便進了堂屋,倒是他媳婦指揮著年輕人把病人抬到藥房里。袁郎中在堂屋中氣十足地說了幾句小靈傑認為恐怕只有他媳婦才聽得懂的行話,就聽得藥房里一前一後響起兩聲哭叫,前者是小孩的,後者是大人的,年輕人揉著眼就到堂屋又跪下了。袁郎中其實人挺隨和,只是有幾分傲氣,這點小靈傑早已在張老先生那裡領教過,很快就見怪不怪了。小靈傑甚至還是因為袁郎中的傲氣而對他很是仰慕,想想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咋學充其量能模仿出來一點流里流氣。傲氣的引申義大約就是身負絕技,不管在那方面,小靈傑是這麼想的。而且,袁郎中的談吐風度,以及一舉手一投足猛里看上去有一股子張先生的味道。大約傲氣的人都是有些相通之處。當然,張老先生與袁郎中相比,不同之處依小靈傑來看,就很不少,他覺得張老先生更多的是放曠自由,從來不願受任何約束,袁郎中則要實在一些,墨守成規,一說話書卷味撲鼻而來,小靈傑很欣賞袁郎中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時的姿態。他認為這點上袁郎中比張老先生稍強一籌。袁郎中似乎在那方面都懂一些,談起啥都是頭頭是道,井井有條。小靈傑都快發現自己成了袁郎中的忠實信徒了。
袁郎中那兩個小傢伙是一對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小靈傑分辯了這麼多天才勉強辨出來兩人的差別,還不是從長相上分出來的,這哥兒倆的老大不太喜歡乾淨,衣裳老皺巴巴,髒兮兮的,即便兄弟倆剛換上的新衣裳,他穿著那架勢也不如老二穿著自然好看。小靈傑昏頭昏腦進了袁家就被倆小鬼纏上了。袁郎中今兒個在家,出來幫小靈傑解了圍。回到星里,小靈傑坐下來,仍是痴痴獃獃,魂不守舍。這些天袁郎中也看出小靈傑不同常兒,故而也是另眼看待他。如今一看小傢伙愁眉不展,似有重憂,連忙關切地問他是不是家裡有了啥難處,小靈傑正在李老公那怪兮兮的表現中搞得滿頭霧水,不得其徑而出。袁郎中這麼一問,一語點醒了夢中人,小靈傑脫口就說出來了:
「老公是啥東西?」
袁郎中這下倒被小靈傑弄糊塗了,他怎麼也想不出小傢伙問出的竟是這麼一個問題,細思之下禁不住莞爾微笑,看小靈傑時,小靈傑也正蹬著兩隻眼睛出神地看著他。
大凡會三招兩式的大都有顯露自己本事的癖好,更何況袁郎中在此方面的學問可謂是博大精深,他正愁這些東西講出來有失體面難登大雅之堂呢,一聽小靈傑竟然是被這回事纏住了頭。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袁郎中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還不算晚,於是領小靈傑到了藥房,衝上兩杯濃茶,熱氣騰騰地擺在桌子上,最後拉上門拴,袁郎中給小靈傑講了這麼一大段話,都是和老公有關的。
「小傢伙,你是來這兒路上看見鄰村的李太監骨肉還家了,是不?」
小靈傑機械地點頭,骨肉還家這個詞他不大懂,但還明白就是指李老公那回事。
袁郎中見他點頭,嘆了口氣繼續往下說:
「說起來,太監這種人最早出現的年月已不可考,噢!對了,太監就是你說的老公,書上記載的最早能被稱作太監的是漢代的太史公司馬遷。說司馬遷是太監是因為他受過腐刑,就是和現在的太監一樣,把陽物給割掉了。史書上的原話是『太史公下蠶空去其勢。』」
袁郎中害怕小靈傑對陽物和勢等詞搞不明白,講到此處不自覺地看了小傢伙一眼,小靈傑正兩手托著腮幫子聽得津津有味。其實他就是提出問題袁郎中要想解釋清楚也得弄得自己尷尬萬分,看小傢伙沒動靜,袁郎中喝了一口熱茶,再往下說:
「太史公雖然割去了陽物,但並沒有真正入宮當過太監。所以一般太監都不大曉得他。各行各業都有祖師爺,像我們郎中這一行,尊奉的祖師爺是藥王,木匠尊奉的祖師爺是魯班,太監這一行也有祖師爺,但不是我剛才說的司馬遷。現在的太監拜奉的祖師爺是鋼鐵將軍,北京城外有一座『護國保忠祠』,老百姓都叫他太監祖師廟,廟裡供的就是鋼鐵將軍,這個鋼鐵將軍歷史上確有其人,是明代永樂皇帝時的太監。
「常人要想成為太監必須得把陽物給割掉,俗話說就是閹割,像滿街跑的那些劁豬劁羊的一樣,把陽物割悼。……」
袁郎中講到此處又停下來喝了口熱茶,倒不是他想喝茶或是卡了殼講不下去,而是下面的東西他覺得不好意思對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說,而且有些話說了他也不懂得。然而,也正是這些東西才是袁郎中作為和本行相關的知識懂得最多、最真實的。他猶豫良久,連喝了幾口熱茶,也覺不出燙,最後一橫心一閉眼又開了口,因為像這樣好的表露這方面才學的機會和這麼好的聽眾以後恐怕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
「閹割用行話說叫凈身,這也是一門技術,叫凈身術,會凈身術的人叫凈身師。最早的凈身師不是專門的,只要能拿起刀的,眼疾手快的都能幹這行。這個行業你別看他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可也不是好辦的事。後來專門的凈身師傅不經過專業訓練是不能出師的,否則容易致人死命。最初,據說洋人們也有凈身的,凈了身是不是當太監我也不知道,洋人的凈身師都是和尚,和尚拿毛巾包住準備凈身的人的陽物,再拿利刃連同陽物和毛巾一起割下來,用熱油和草木灰止血,用金棒或鐵棒插進去導尿。最後把凈完身的人肚臍眼以下部分埋到熱砂土裡埋上五六天,目的是為了讓傷口痊癒。不過這種方法不大可取,據說十個人得有六個人死在熱砂覆身之下。
「還有一個地方的方法也大致如此,但已稍有改進,凈身者事先吃過大煙,被麻醉的暈暈乎乎,不辨東西南北,然後凈身師讓他坐在特製的椅子上,用竹片夾住陽物,用快刀沿著竹片的茬口順滑而下,就完成了,完成後也是用熱油止血消腫,再用浸過油的布把傷口裹起來,凈完身後的人得躺著好多天不能吃乾飯,只能喝稀湯。
「至於我們大清帝國處在華夏神州,這方面的技術更是源遠流長。據說凈身術有南派和北派之分,因為明時需要的太監較多,大多是從南邊和西北偏遠之地選人,而大清國用的太監較少,大多都在山東北部和直隸中部一帶選擇,我們大城這一帶就是出太監最多的地方。現在皇宮裡的太監十個中有九個都是我們河間府一片、北京南邊二三百里這個圈子裡的。
「因為凈身師乾的都是斷子絕孫的缺德事,所以一般人把他們貶稱為刀兒匠,他們也像現在的大門大戶一樣,標榜派別師承,來表示他們的手藝是祖傳的。凈身在漢代以前是騸還是割,還不很明朗,到東漢武帝時,司馬遷被割去了陽物,史有記載,應該是割而不是騸了。可是是用刀割還是用弦割,仍沒有人知道,弦割就是用硬弓上的雙細弦來絞。那時候的凈身師技藝已經很是高明,司馬遷被割去陽物時已年近半百,四十多歲了,居然還能跟著漢武帝劉徹東奔西跑,朝聖拜廟,游山逛水,看來凈身以後尚沒有什麼不良後果。到明代甲申之國時,後宮裡太監一清查,竟然大大小小有七萬名之多。你想一下,在同一個年代,能有七八萬太監吃皇上的糧食,那麼凈身術之普遍,凈身師技術術之精良,由此自可管窺一二。」
袁郎中一口氣把這些間接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或者是自己從書上看到的東西原原本本講出來完後,長吁了一口氣,有一種小孩子做了錯事沒被大人逮住的慶幸式的快樂。小靈傑似是聽得呆了。袁郎中輕笑一聲,也不提醒小傢伙注意,又往下說:
「咱們河間府出太監,而且出了不少名太監,像明代的李義,現在的崔玉貴,都是咱們這兒的人,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了太監之後便不能結婚要孩子。因此主動去當太監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數當太監的都是家裡窮,兄弟妹妹又多,爹媽養活不過來,又沒其他門路,不得不吃皇宮這碗飯。咱們河間府地方窮、水土不好,大塊大塊的鹽鹼地不產糧食。人們窮得摸門不著,所以當太監的較多,然而就因為當太監犯了咱們祖宗幾千年傳下來的古訓,幾乎是視為見不得人的事兒。因此咱們這片兒隔幾個村子肯定就有當太監的,而且不會混得紅、吃得開的人物,就是沒有人在明處評述,說不定大家背地裡還得戳著脊梁骨罵這些人枉為人子,讓祖上香煙到了他這兒斷子絕孫。太監都很在乎這一條,因為他們比別的男人缺少一個陽物,說男不男,論女不女,所以太監最忌偉直接或間接影射『欠缺』的東西,因此要和太監同座時看到沒有尾巴或者尾巴被切短的貓狗時,應該拐彎抹角地說『鹿尾的貓』或『鹿尾的狗』。因為鹿的尾巴短小得幾乎沒有。如果湊巧看見缺少柄的茶壺時,必須若無其事,不要聲張;遇上不得不說『切』或『斬』的情形時,也得換成別的字眼,否則這個太監你等於得罪著了。
「凈身師都是輩輩傳的,各有絕招,但是這是秘密,絕不傳給外人,凈身師對於太監等於和尚受戒的師傅,而且是終身的師傅。要凈身的人,先得給師傅磕頭送禮,等於入了師門,然後才能凈身。不管以後他能有怎樣的榮華福貴、飛黃騰達,凈身師都要跟著沾個小光,揩點油。行拜師禮時帶的禮物一般是一個豬頭,或者一隻雞,還要有一瓶白酒。另外,凈身時還要掏些現錢,掏錢多少視家庭貧富而定,有錢的不多,也有分文皆無的,這就得說好話了。帶孩子來凈身的家長得多給凈身師傅講好言語,就說是孩子以後要有了陞官發達的機會,決不會忘掉師傅您的好處。
「凈身師要和凈身者的家長或者是帶凈身者來的親戚立一個文書。請上左右比較有聲望的三老四少作為證人,寫明是自願凈身,生死勿論。這也是凈身師的聰明之處,再說是大動刀子的事兒,這樣一來萬一將來出了麻煩,也免得凈身師跟著背黑鍋吃官司。但這些並不是立生死文書的主要意思,凈身師實際上等於通過給凈身的小孩身上投一筆賭注,一旦小孩將來發了跡,他可以撈上一筆錢。所以凈身師現在搭上些辛苦,賠幾個冤枉錢,也不在乎。因為入了宮的太監就是再窮,只要進得去,凈身師好歹都能撈些好處,這個賭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包贏不輸。再說,凈身師還有一招陰損的,能讓入宮以後的太監乖乖地給他掏錢,這是後話,這裡先不提。
凈身師和凈身者之間的文書上都寫得很明白,標明『自願凈身,分文不取』。後報當然是以後的事。可是,就單掏現錢方面,私下交易,都是兩種價錢,保活的是一種價,只閹不保活的,又是一種價錢。
「因為當太監都得斷子絕孫,所以大多數太監都希望能夠重生陽物,能有個自己的骨肉子嗣,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兒。
當太監也有幫口,要有老太監引見的話,當太監要容易一些,更重要的是,你有可能重主陽物,不過這就得看你的運氣和造化了。太監有兩個幫口,一個是天津附近的三河縣的立河幫,一個是河間府的河間幫。想當太監的人如果掏錢買通老太監,老太監就會對凈身師打個招呼,那麼就可以給你作不徹底的凈身,留下一部分陽物,便有重生之望。但是入官之後,還要經過層層檢查,對檢查者還得出錢買通。老太監同被檢查的人都有深交,見有利可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檢查者還要具結畫押,作個擔保,也就是說他要對檢查的結果負全部責任。這種檢查者,一是為了無本生財,二是因為自己年事已高,不免貪利,更何況這種事情揭穿的很少。
「太監被割去陽物之後,行動和說話的聲音都不同於一般的男人。由於屁股和大腿的肥肉增多,太監走路時身體稍有點前傾。像女人一樣,雙腿緊挨,腳尖向外呈八字形,步伐短而快,很像戲台上的旦角走路的樣子。另外,太監割去陽物前如果還沒有長鬍子,以後就不會再長,如果長出鬍子的,在割去陽物後二三個月內將開始一根一根往下掉,直到掉完為止,整個臉變得非常光滑。年輕的太監去勢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有遺尿的毛病,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俗語里說的:
『像老公一樣臭』就是從這裡來的。年輕的太監去勢後會在很短時間內吹氣一樣很快長胖,但是肉都鬆鬆垮垮,一點力氣都沒有,大多數太監會隨著歲數越來越大而慢慢消瘦下去,因此到消瘦以後,太監身上會出現許多皺紋。四十歲多一點的太監瘦下去後看起來就像六十多歲的雞皮鶴髮的老太婆。
「小時候就去『勢』的太監說話的聲音和女人一模一樣。
長大後才去勢的聲音聽起來則特別刺耳,說話像是故意裝的,極像集上那些扯嗓子叫賣的鄉村婦女的聲音。小時候就去勢的太監長大以後,沒有喉結,胸前明顯突出,屁股肥大,聲音尖銳而且高亢,行動扭扭捏捏,更像女人。
「因此太監整個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感覺。臉盤清秀的太監更讓人看著像是古里古怪的女扮男裝,可是年紀稍大一點的太監面貌看上去就不是古怪而是類似於凄慘了,真像假扮男裝的老太婆,鄰村的李太監你見過,就那樣兒,可笑不?
「太監被割下來的陽物,凈身師會像寶貝一樣保存起來,而那玩意俗稱就叫『寶』。凈身師保存『寶』,有一整套的辦法。陽物被割下來後,包括兩個睾丸和一個勢,先被放在凈身師事先預備好的一個升裡面,升裡面裝的是石灰粉,目的是為了吸干水份,保持乾燥則不易腐爛。放在升里一段時間後,再拿出來用濕布小心揩抹乾凈。然後再放在香油中泡些時候,等油完全滲透後,再裝入一個絲棉襯裹的精緻小木匣子里,加以密封包裹。這些辦好,還剩最後一道工序,即把木匣再放入裝有少半升石灰的升里,這樣,『寶』的全部處理過程就算完了。
「當然,升里還得裝入用油紙包好的凈身契約,最後用大紅布把升口包好棚緊,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頂下邊房梁之上,這裡有個說辭,叫做紅步(布)高升。預祝凈身的人將來走紅運,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
「凈身師那麼小心地把『寶』,給妥善保存起來是有原因的,一是太監要陞官時,必須交驗自己的『寶』,讓上頭的大太監檢驗核實,要不不能晉陞。因為『寶』放在凈身師那裡,等你時來運轉再回頭去要時,凈身師就要多多少少撈點實惠了。二是太監死後『寶』是一定要隨棺埋葬的,因為咱們大清國的人都相信閻王爺不待見殘廢的人,特別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監。碰到他們死後要求下世脫生時,閻王爺會把他們派到人間為騾子。因此太監到死後得把『寶』請回來縫在自己的私處,一則為了瞞住閻王爺,二則也有面目見地下的父母和列祖列宗。
「前面我說的凈身師大撈一筆銀錢的時候就是借太監請『寶』回家的機會。所以凈身師才會在凈身時顯得那麼慷慨大方。咱們炎黃子孫有個好傳統,一個人不管活著時天南海北海角天涯地跑,到了老年無論如何也要回到故土,死後埋在家鄉,雖說哪兒的黃土都埋人,但講究的是用故鄉的土蓋臉,這叫做落葉歸根。咱們這片當太監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積蓄點銀錢,把自己丟了的東西贖回來,放著預備死後隨身下葬,否則就沒臉進祖墳,不敢埋在父母的腳底下,這個贖回『寶』的過程就叫骨肉還家。」
袁郎中一口氣又說了這麼多,說得口乾舌燥,又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外面天色似乎已有些暗了。小靈傑的臉部在他對面已漸漸模糊成一塊平板,只有兩隻眼睛仍熠熠閃著光。袁郎中下面說的和小靈傑所見的關係就很重大了,因此袁郎中又開始講時不得不重重地咳了一聲,怕小靈傑分心他顧。
「骨肉還家是太監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大多數是在四、五十歲左右來辦,這會兒離告老離宮也沒多長時間了,能找過繼兒子的也都找了。因為骨肉還家得讓兒子磕頭捧升,那樣才能顯出點兒份。你想想,本來就是個迫不得已才去凈身的苦哈哈,當上太監後被人呼來斥去,還被一般人看不起,苦熬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熬出來了一點小名堂,靠著皇上的幫襯體恤,手底下勉強攢了些銀子,一回到家鄉,別的事都顧不得也幹不了,就靠這個伸直腰桿出口粗氣,花錢買個臉,就是說太監都想靠這回事讓別人改變對他們的鄙視看法,這樣他們可以站人前理直氣壯地說句話。這不算啥,太監忍辱半輩子到最後所有的積蓄極有可能在這一次花完,銀錢都讓黑心黑肺的刀兒匠掏去了。
「太監要想贖回『寶』得事先托本鄉本土的頭面人物,諸如說族長,三老四少什麼的。必須得在場面上混過,手底下有幾下子,這些頭面人物帶著禮物先到凈身師家裡拜望,說明來意。凈身師都是父一輩,子一輩、輩輩相傳的江湖人,精細的賽過山上的猢猻,先海闊天空胡吹亂捧地說一通,用意是稱稱太監的斤兩,就是指他辦事最多能往裡砸多少銀錢。他們是很會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幾十年,肥豬總算拱上了門,所以一定要狠狠咬上一口。雙方談好價錢以後,太監得先把贖銀拿過來,這一下就把太監的積蓄宰得差不離了。
「到了正式迎升的日子,得用娶親一般的排場,用花轎抬著過繼的兒子,捧著紅托盤,裡面得放著整錠的銀子,這銀子不是算在贖價之內的,是送給凈身師的喜錢。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地來到凈身師家門口,又是放鞭又是吆喝,這叫給凈身師賀號壯門面,凈身師這會兒就剩在屋裡數著銀錢偷笑,他是名利雙收啊!
「正式迎『寶』的儀式十分隆重。凈身師在家裡擺上香案,鋪好紅布,當著大傢伙兒的面恭恭敬敬地把升從正樑上取下來,擺在香案正中,此刻四周賓朋滿座,沒幾個是太監的親人,都是所謂德高望重的湊著機會風光一把,打個抽豐。儀式由坐著轎子前來迎升的老族長主持,老族長得先向四周來個羅圈揖這叫知會眾人,然後再給凈身師作個揖,最後才打開升上的紅布。取出原訂的凈身契約,向諸位在座的袞袞之公宣讀一遍,說明這個契約連同升里的東西我們今兒個取回去了。這時候門外再次鼓樂齊雞,鞭炮喧天動地。過繼的兒子對凈身師、族長,賓朋分別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然後把升放進紅托盤裡捧著,便坐在轎里奔向墳地,後面老族長、凈身師的兩乘轎子也緊跟著。」
袁郎中把話說到這裡住了口。小靈傑托在腮上的兩隻手也放了下來,他當然知道後邊的情景他都已經看過,袁郎中不會再往下說。窗外的天色已更加隱晦,窗紙上漏進來的似乎是黑夜的色彩而不是白天,袁郎中已經撮了把煙未開始吸旱煙袋。小靈傑只看見對面火頭一明一滅地閃,明亮的瞬間他能看到袁郎中銜著煙袋的嘴和鼻子的下半部分。
袁郎中講完後便沒有再說話,一個字也沒說,連抓藥時都是默不作聲,小靈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啥亂七八糟的東西,反正是出了袁郎中家大門走出老遠之後,他才想起連告辭的話都忘了給袁郎中說一聲。
這一段接二連三石破天驚的事兒發生的太多了,小靈傑在知道老公的事情後又拉里拉雜想起了很多很多,小腦瓜里整天胡思亂想,漸漸地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竟然沉默寡言下來了。小靈傑也明白,從天兵來了又走之後他就已經明白,很多東西不但他現在想不懂,今生今世,一輩子到頭他也未必能弄得懂,然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思想的野馬脫開韁繩之後的狂奔亂躥。他茫然了……。
李賈村自從長毛走了以後,應該說沒有啥大的變化,農人們很容易把痛楚隱藏起來而代之以麻木的歡笑,沒有誰刻意去找碴讓自己掉在恐懼的回憶中無法自拔。要是能說上算是大變化的話,那就是鄧財主了。
叫鄧財主已經不太恰當,因為長毛走了後,僧王爺果真踐了前言,送給了鄧財主一頂金燦燦的七品頂戴,鄧財主平步青雲搖身一變成了鄧員外。這下鄧財主是心滿意足了,在李賈村更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俗話說,財大氣粗,勢大自然就壓人,鄧財主在五里三鄉里哈口大氣,大城縣城的四個城門都得「唿嗽嗽」直往下掉灰土,縣太爺正坐在桌案前打瞌睡冷不丁就得激靈靈打一個寒顫。縣太爺日常見了鄧財主都得高看他一個馬頭,新來的縣太爺走馬上任到大城後第一個拜會的當地顯達就是鄧財主。到鄧家接連喝了兩天酒,據鄧家的家丁說把個縣太爺喝得拉肚子一樣往地上吐,官服上弄得一塌糊塗,臨走時滿臉的鼻沸和移物抱著鄧財主直想叫他親爹,還打著嗝迷迷糊糊地說讓他以後多提攜。
鄧家的家丁說起來當然是「我們家員外」,這是鄧財主從僧王爺軍中回來後立馬就教他們改口的,誰不改口就扣他的銀錢。然而初始李賈村人並不知道這一切。有幾個老給鄧財主打小溜的有一天在街筒子里正碰上鄧財主牽著新討的狗邁著老爺步遛街,連忙上去點頭哈腰地叫「鄧善人。」那知鄧財主並沒像以往一樣眉開眼笑地停下來給他們說幾句話,而是從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聲,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倒是他那條狗不甘寂寞墜著肚子回頭沖他「汪汪」叫了兩聲算是打了個招呼。碰了一鼻子灰的人覺得很奇怪,咋想都想不開,心說這「善人」兩個字難道拍得還不到家,總不成讓我跪地上叫你老爹吧!溜須拍馬的想不開歸想不開,對鄧財主還是不拍不行,於是便回頭找鄧家與他熟識的家丁討信兒。家丁一聽他是為此事而來,開口就是一句「我們家員外」,這問事的也不問了,掉頭就跑,邊跑還邊捶自己的腦袋,嘴裡還恨恨地罵:「人家說你是榆木疙塔不開竅你還找人家彆扭,你說你是不是榆木腦袋,以前還老人前人後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是馬屁精,咋地,現在連馬屁都能拍胯骨軸上去,挨一腳狠踢是小事,要是傳出去讓人家知道了你還活個啥勁,你還咋有臉見人,唉?」這小子在那兒自怨自艾著恨得直想哭一場,再照自己臉上搧兩巴掌才解氣。大多數李賈村人還沒太多閑工夫去顧慮這些,從這種意義上講他們比榆木疙瘠還榆木疙瘩,一點也不曉得照顧一下「新貴」鄧財主的情緒,抬頭碰不見低頭碰見鄧財主的話還是不冷不熱地一聲「鄧善人」便拍屁股走人了事。這對他們自然沒啥大不了,當然僧王爺手下的人給鄧財主送頂戴的事李賈村大人小孩誰都知道,可惜知道也僅僅就是知道大柳樹下面的飯場里議論了三天兩晌午以後,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他鄧財主別說是鬧了個七品頂戴,就是封成王爺將相,還能礙著或是幫著這些庄稼人屁事。他高升是他高升,升得再高也總不至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們窮人從李賈村趕走,再說了,鄧家本來在李賈村就是沒誰敢碰的杠子頭,鬧不鬧七品頂戴不還是一個沒誰敢碰,反正大傢伙兒還是三個字「惹不起」,咱惹不起躲總還能躲起吧!見面了打個招呼,叫聲「善人」對農人來說已經夠了,已經夠抬高你鄧財主的身價了。說實話,你鄧家要能有一星半點的善良,恐怕派山老林里餓了七八天的狼碰見小孩連看都不看,它情願早餓死早托生了。
鄧財主在李賈村蹓了幾圈後這個氣可就生得大了,不管他腳步邁得多像戲台上那些蟒袍玉帶裝腔作勢的老爺,也不管肚子腆得多像剛從皇上那兒吃過龍肝鳳髓心滿意得的五侯大官,那幫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就是想不起來叫他一聲員外讓他體會一下那麼多白花花的銀子換來的官帽戴著是咋樣一種滋味。鄧財主也想了,這幫窮鬼是不是根本不曉得我當了官他們該叫我啥了,但是就只想這點咋想咋彆扭。我他娘的明明是員外你為啥看不見就偏偏叫我善人。我他娘的寧肯不「善」了也得「圓」一下。鄧財主氣得肚子溜圓最後一狠心,他娘的,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我鄧天一該到撕下羊皮露出狼臉的時候了,看我咋整治你們這些不識眼色的笨蛋蠢驢。
要說這鄧財主也是的,人五人六地憋了這麼多年了,一直沒能出口順氣,從他老爹嗚乎哀哉後把他叫回來那天起,這個小鄧財主便一直是忍辱負重地活過來的。雖說沒有人敢在鄧家大院門口撒野,可他心裡悶得慌啊!他覺得像他這麼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的人不該就只讓人背地裡罵「土老財」,而是得當面對他點頭哈腰像他牽著的那條狗背後還得沖他豎個大拇哥說一聲還是鄧善人厲害高明,事實上這些自他回到李賈村就從沒有體味到過。大傢伙兒對他都不冷不熱,而那個該死的胡胡李還不識天高地厚地因為一車苞谷跑到鄧家大院里公開叫板,鄧財主一想起這碼事心裡使刀剜一樣疼,都是那個狗娘養的李三,他說胡胡李這小子有神助,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給我講了一通絞纏不清的狗屁道理,我他娘的也是旋風鑽屁眼兒里——鬼迷了心竅,稀里糊塗地就信了。這口氣真他娘的憋得冤屈,還讓胡胡李那小子昂首闊步地出了鄧家大院,我鄧天一倒被他看扁了。
鄧天一決意要先拿李家開刀了。在他心裡李家是李賈村楔到他眼裡的一枚大釘子,此釘不拔他寐食難安,況且他鄧員外一步登天,成了世宦人家,還怕你個屌!小泥鰍咋讓你撲騰你還能撲騰個啥浪花,就算你撲騰起一點渾水灑到我臉上,我鄧天一笑嘻嘻地擦掉它然後吐口唾沫淹死你。
這裡得補敘一筆,鄧家的寶貝兒子二孬此刻出了遠門,長毛一走鄧員外思前想後覺得寶貝兒子在各方面都太差火候,沒有一點生活歷練,幹啥事都畏畏縮縮地像個烏龜。鄧財主可受不了這個,你想你老爹金燦燦的七品頂戴都供到鄧家大院里了,竟然養下這麼一個酒囊飯袋,除了會吃喝玩樂外,啥都不會,老子英雄兒好漢,鄧員外決意把兒子打發出去摔打摔打,即便本事一點學不到,出去開開眼界也好,反正鄧家有的是銀子。鄧天一這麼一硬心腸也顧不得寶貝兒子他親娘後媽抱著他的大腿苦叫心肝寶貝了,派了個精明幹練的管家帶上足夠的盤纏和鄧二孬一塊出去了。鄧員外的意思是,天南地北隨你們隨便走,走到哪兒是哪兒,銀錢不夠中途可以找人回來再拿,反正兩三年之內別踩我鄧家大門。鄧二孬在家呆的也是整天沒事幹閑著要麼和丫環仆女打情罵俏,要麼便看螞蟻上樹。他也想跑出去看看,你想啊!出去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的看,就是沒有老爹的白眼,傻瓜才不願出去呢!鄧二孬這小子也不能說天生就壞,胎里壞的人事實上你根本就找不來。人學壞就看環境,特別是不大一丁點的小傢伙,學好學壞就在那麼幾年,長大以後要走那條路差不多也就定性了。鄧二孬給小靈傑和周鐵蛋合夥狠狠地治了一番。回家後痛定思痛,那才叫難受呢!蒙著頭在被窩裡大哭一場。他老媽隔著門縫心肝肉地叫得喉嚨都腫了他都沒應一聲。過去幾天後,這位忽然就想通了,覺得以前自己的作法實在不大對勁,因此也好了許多,每每聽見他老爹說個算計誰誰的事兒時他便站出來跟老爹頂牛,有幾次氣得鄧天一差點沒把他掐死。因而,鄧二孬臨走之前走特別請小靈傑和周鐵蛋出來話了一次別。鄧二孬好言好語地說自己以前做事欠考慮,不曉得咋樣做人,二位多見諒。李周二位當然對他也沒啥深仇大恨,再說小孩天性,有啥事十天半月不去想以後就不大能想起來了。三個人惺惺相惜,撒淚作別,就差沒磕頭拜個把子。
李家也是屋漏逢著連陰雨,破船就遇頂頭風,老頭辭世以後的陰影還沒從李家老小心裡抹掉,老太太也一朝撒手西去了。趕在胡胡李腿上的傷剛好,胡胡李兩口哭天抹淚地葬了老太太之後,晚上一合計,欠下的窟窿已經大的補不住了。
老頭的喪禮一把花完了李家的積蓄,還倒貼了些。胡胡李的腿傷雖說還是袁郎中百般照顧,畢竟卧床不起那麼多天,雞靈狗碎又欠了虧空。老太太這一去,李家就哭笑不得了,連村裡寬厚人家裡小媳婦的體已都借回來了,才算勉強把事辦完。
李家的人並不曉得是鄧員外從背後捅了黑刀。事實上根據胡胡李的看法,這個鄧員外比他老爹也不知強多少倍了,因而胡胡李見了鄧員外比其他窮人見了鄧員外似乎顯得要奴顏卑膝一些,那句「鄧善人」叫得至少有七八分是出自肺腑,然而,胡胡李不知道,別人叫「鄧善人」雖然也惹鄧員外不高興,但都沒有他這一叫讓鄧員外聽著刺耳,人要是看你不順眼你就是打扮成天仙他也會說丑似無鹽,胡胡李的一聲「鄧善人」扯起了鄧員外的老傷疤,舊仇新恨一齊湧上鄧員外的心頭。李家的處境在李家全家尚蒙在鼓裡時,已經不知不覺地壞到了極點。
剛埋完老太太那天晚上,李家全家沒有喝湯,獨對孤燈發獃,胡胡李咋想也想不到短短的不到半年時間,老兩口一前一後先後竟然魂歸了地府。他想不開就只有難受,曹氏心裡也不好受。是這個本家姑姑把她娶到李家,她認為自己簡直是掉進了富窩,誰知道還沒有盡住孝道,報答大恩,老太太竟無福消受,撒手西去了,曹氏瞅著桌子上忽閃忽閃的油燈光暗暗垂淚,這時候一幫人就沒喊門進來了。
進來的是幾家平時和李家不太對勁的家庭里的長輩,按輩份都是胡胡李的大爺。幾個人進來時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招呼也沒打也不等胡胡李夫婦讓座便各自找地兒一屁股坐下了。胡胡李心裡納悶,這幾位是咋地了,我那點做的不對惹了他們了嗎?明知我們李家今兒剛辦完喪事,咋就沉著臉找上門了。
胡胡李夫婦打了招呼之後也坐著不吭聲,曹氏還在一邊自顧抹她的眼淚,那幾位等了一歇子便開了口,說出了一番讓胡胡李瞠目結舌的道理,說得胡胡李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直到那幾位聯袂告辭後他還傻坐著不知東南西北,張著嘴巴像廟裡泥塑的神胎。
那幾位老爺們兒過來的目的竟然是為了要李家的房子,開始那幾位還是公推了一個坐在黑暗角落裡的人為代表,話也說的吞吞吐吐,但遣詞造句在胡胡李看來卻是拿捏得恰到好處,滴水不漏,估計這幫土老冒不躺被窩裡想上三天三夜想不出這麼損的招和這麼軟中帶硬、咄咄逼人的字眼。那位代表顯然是覺得這件事做的不太光彩,所以躲在角落裡的他最有發言權,因為不管他心裡咋打鼓一樣地跳,不管臉上咋不好意思地紅,誰也看不見,誰也不會恥笑他。代表的話其實就只有一句,只是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竟用了五六種表達方式說了出來,再加上每個字都得重複三四遍,一來二去也就花了不少時間,然後幾個老爺們兒便七嘴八舌地像是戳翻了麻雀窩似地叫。聲勢明顯比初來乍到時宏大,而且言談中似乎也理直氣壯了些。說了一通後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齊住口,然後胡胡李便送他們出來。
那幾位七嘴八舌說的那些話是晚上躺到床上以後曹氏給他說的,從那個老頭代表第一句話說了半截之後胡胡李心裡便亂了套,耳朵里嗡嗡作響,啥也聽不見,曹氏當然明白幾個老頭要想找碴理由講了一大通,別看她在那兒抹著淚似乎是心不在焉,其實那幾個老頭說的話她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也正是曹氏的過人之處。
老頭們持的理由千頭萬緒抓根本,一言以蔽之,就是胡胡李充其量只能算是暫時住在四叔家的客人。因為四叔當初把胡胡李接回家時並沒有隆而重之地擇一個黃道吉日走一下過繼的排場,因而這就不能算胡胡李是四叔的過繼兒子,儘管他在埋葬四叔的時候指示幾個孩子和媳婦哭得涕淚交流,那也沒辦法。而按四叔原先和胡胡李的關係,一個靠邊的侄子,可就差些火候了,四叔留下的房子只能充做村裡公用,要是村裡人可憐你胡胡李一家大小沒地方住讓你繼續住下去,那另當別論,如今醜話說到前頭,村裡把房子收回去是理所應當。
胡胡李聽曹氏說完之後長嘆一聲,那才是二十五隻小貓鑽肚裡——百爪撓心呢。老頭們講的話沒有半句錯,老頭當初接胡胡李回家時是沒有辦啥過繼兒子的排場,可村裡人誰不曉得胡胡李回老頭家是當過繼兒子的,那麼多年過去了,胡胡李的爹不知叫了多少遍,誰也沒提出過異議說你不能叫他爹,叫到現在二老一合眼,屍骨未寒,就有人拱到大門口叫罵說胡胡李無權擁有老頭老太太留下來的遺產。問題也就在這兒,有很多事兒都是大傢伙兒已經習慣而且從心裡和表面上都承認的,誰都覺得那是不容更改的鐵的事實。可是一旦有人挑頭髮難,往往有很多人立刻會覺得這鐵的事實在道理面前不攻自破。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胡胡李以前絕對沒想到,老頭一不小心疏忽了一件小事到如今等他補救時成了個比天還大的窟窿。老頭說的話絕對不假,看李賈村人是不是賣給李家這個面子。大家誰也不能否認那幾個老頭的道理的正確性,如果不願讓你住下去你就得捲鋪蓋滾蛋,怨不了天也怨不了地。如果大傢伙兒可憐李家默認這個事實,那是你李家運氣,你是不是總要給大伙兒描上一道意思意思。
胡胡李夫婦思前想後此事一旦捅開最好的結局便是破財消災。夫婦倆誰也沒懷疑到是鄧員外在背後使的鬼點子,因為那幾個老頭家住的離李家遠,本來就談不上啥交情,事到臨頭不捅漏子也是勢所難免,誰都不想讓別人撿平白無故的便宜。胡胡李夫婦都堅信這一條,所以他們沒有怪罪老頭們的手段毒辣和別有用心,只是懊悔自己早先棋失一著竟成今日之難。然而就拿那條最好走的路而言,趁大傢伙兒還沒有抹開面子,把人都湊一塊樂呵樂呵,在喝的酒酣耳熱的當口,把話擺明了要大傢伙兒看多年情份,幫襯一把。胡胡李相信他混的人緣,不會有誰不買他的帳。可是就這桌酒席的銀錢現在胡胡李要想湊出來,就得脫褲子當了。人到急處,真是禍不單行,胡胡李夫婦長吁短嘆直到東方發白。曹氏想出個能打摸著要錢的地兒,於是也不睡了,穿衣起床趁外邊還黑不嚨咚的出了家門。
天黑時候曹氏才風塵僕僕地回來,錢拿回來了,下一步便是胡胡李支使幾個兒子挨門挨戶去叫人,首先要叫的便是那天晚上送上門的幾個老頭。
李賈村的父老鄉親果然沒讓胡胡李失望,胡胡李剛把話頭提起來便給大傢伙兒堵回去了,叫得最歡的便是那晚上的幾位,說這是小事一樁,他們那晚上去的意思只是給胡胡李提個醒兒,要他防著有不仁厚的人找事兒。胡胡李氣得嘴裡牙都快咬碎咽到肚裡了,心說你們這幫老不死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胡胡李與你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見了面叫大爺叫得比拌了蜂蜜都甜,到事頭上你們便跳出來給我添亂子,我苦筋巴力湊了幾個錢把人請一塊了,你們倒把啥事兒都推個一乾二淨,彷彿全天下就你們幾個是聰明人似的。
這起風波不管咋說總算是不聲不響地在觥籌交錯中平息了。胡胡李得到大傢伙兒給的確信後長出一口氣,心中石頭落地。回到家裡一靜下心便又開始發愁欠人這麼多錢可咋個還法。他在這邊發著愁,鄧員外那邊可笑得前仰後合,其實鄧員外找那幾個老頭去給胡胡李下戰書也並不是真想就把李家從房子里攆出去。鄧員外也曉得不能一下子逼人太甚。啥事兒都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來,否則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更何況李家在李賈村雖不是大戶,誰提起也不敢說個不字。就憑這點小事就讓李家掃地出門在鄧員外看來是操之過急的作法,除了能襯托出他鄧員外鼠目寸光之外沒有別的用處。鄧員外在鄧家大院里捻著幾根老鼠鬍鬚嘿嘿地冷笑,胡胡李,你等著滾蛋吧!
鄧李兩家主要矛盾的爆發是以李家和鄧家接壤的那塊地為導火線的。說起李家那塊地,那可是當地有名的蒙金地,一塊有四五畝大小,河間府地兒窮,又常年鬧水,莊稼地不是薄,就是鹽鹼太多,種不上莊稼。李家這塊地是老頭的命根子,李家的花銷十之八九就靠這塊地上長出來的東西應付。那真是種啥啥長得好,不上肥也自來壯。老頭在的時候,專門在地頭上挖了一眼磚井,為了給這塊地澆水,井旁邊還栽幾棵棗樹,結的棗兒黑紅透亮,脆甜味美。夏天,小靈傑最喜歡和一幫小傢伙到這看棗、逮鳥、捉蟈蟈。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想,這塊地早在老鄧財主時候就對它垂涎三尺了,託了好幾次人說要掏高價買過去,因為鄧李兩家地本就挨著,買過去後鄧家也好管理。老頭說啥也不賣,於是老鄧財主便故意今年一個壟,明年一個背兒地年年侵蝕,年年多佔一點兒。好端端的五畝地交到胡胡李手裡時,大約連三畝也不到了。老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胡胡李有時發個牢騷,老頭還勸他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頭。老鄧財主一朝歸天,現在的鄧員外還稍好一點,到眼下這幾年除了出過二孬搶走一車苞谷外,還沒有出過啥大彆扭,胡胡李不免也放鬆了警惕。
那幾天胡胡李一直在侍弄這塊寶地,欠下的一屁股債就靠這塊地來出主意了,他咋能不上心,夏糧連三趕五收了之後便著急忙地來到地里忙活,用耠子粑了一遍又一遍,連指頭肚大小的土蛋蛋兒都用手仔細地捏碎。
胡胡李忙活了幾天也沒注意這地到底是咋個了,這天早上他又哼著小曲到地里幹活,紅紅的日頭從棗樹的縫隙里漏下來,地上光怪陸離,夢一般地誘人,不知名的小鳥躲在樹影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胡胡李抬頭看看,樹上的棗一顆挨著一顆,肚都紅了,看著真叫喜人。胡胡李坐在地頭上抽了袋旱煙,往地里一看,心裡便不是味了,昨天他臨走時看得很明白那地塊還剩一米多寬沒整治,今兒昨就只剩一胳膊那麼寬了,再看鄧家的地,靠李家這邊的背兒已經起了,胡胡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得尋找標記。老頭在時,最靠鄧家地面的那棵棗樹是原來的地邊埂,老鄧財主歸天時候地邊埂就挪到第二棵棗樹那兒了。胡胡李一看棗樹不打緊,一股無名火騰就起來了,六棵棗樹現在倒有三棵豎在鄧家的地背兒那邊,胡胡李暗暗叫聲壞了。這鄧家啥時候又恢復了往昔的作風,在我們家這塊寶地上打鬼主意了,而且下手還這麼狠,不幾天工夫就佔過去那麼多。胡胡李還總想著是鄧家新來的長工忘了鄧李兩家的分界,才搞成這個樣子。事實上這個設想連胡胡李自己都認為不可能,這幾天碰著的到鄧家這塊地里幹活的還都是熟臉呀!況且一連許多天他就起早貪黑一直呆在地里,剛開始收罷夏的時候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地邊埂還在第二棵棗樹那兒呢!胡胡李不能說服自己相信是鄧員外趁他回家時候打著燈籠把地邊梗挪過來的,要真是這樣,鄧員外用心之險惡就太讓他不寒而慄了。胡胡李索性不再幹活,坐地頭上悶著勁兒吸旱煙,試圖把這檔子事兒理出個道道兒。
日頭開始變得燙人,胡胡李連吸了七八袋旱煙吸得頭腦昏昏沉沉的,啥頭緒也沒理出來,不過他總算堅定了一個想法,那就是把地界往李家這邊挪這麼多的幕後指使者肯定是鄧員外。胡胡李和自己這個不可遏抑的想法爭執了許久他沒有生氣,只有驚奇,一種做夢也不會想到的驚奇,他可沒有想到這是那一車苞谷種下的因果,確定鄧員外是主謀之後他苦苦思索為啥鄧員外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態度會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想到了可能是那個七品頂戴在作怪,但是他仍然沒法僅僅用一個七品頂戴解釋鄧員外前前後後的雲泥之別,怎麼可能會這樣呢?胡胡李找不到結果。
快晌午頭的時候,胡胡李還是一點活也沒幹,看看日頭挪到頭頂上了。他站起來悶聲不響地收拾了家什,正準備往來路上走,冷不丁耳邊就響起了一陣怪笑。
是鄧員外,胡胡李心裡驀地升起了這個念頭,他慢慢地抬頭一看,果不其然,鄧員外今兒個打扮得可真叫派頭,頭戴三塊瓦的公紳帽,身上穿著件蘭灰的綢子袍,就是像老鼠皮的那種顏色,外面還罩了件閃緞黑馬褂,雖然已過了用扇子的季節,可是鄧員外手裡還揮灑著一柄描金摺扇,不知道是因為真的熱還是為了附庸風雅。鄧員外正笑得一顫一顫的,像是遇了百年不遇的高興事兒,但是笑出來的音兒聽著確實讓人很不舒服。胡胡李壓抑住激動,兩眼一眨不眨地瞅著鄧員外,他相信鄧員外會好歹給他一個交待。那知鄧員外對他那滿含探詢的眼神根本就視而不見,笑完了神色一整、十分親熱地對胡胡李說:
「李兄弟,你忙啊!哈!哈!哈哈!」
鄧員外說完話後又開懷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公紳帽一抖一抖都快遮到臉上了。胡胡李覺出一絲被愚弄的苦澀,不客置疑、鄧員外如是這般就是為了逗他發急,就是想像貓捉弄被逮住的老鼠一樣捉弄他。因而等鄧員外滿眼嗆出了喜淚抬起頭時,胡胡李已經無法抑制怒氣,跨前一步低沉著嗓音問:
「鄧員外,你鄧家的地都遮住大半個李賈村了,咋還像耗子一樣專揀黑燈瞎火時候偷幹壞事,也不怕老天爺發怒,將你五雷擊頂嗎?」
胡胡李話一出口便感到後悔,後悔著後悔著便把話說完了,而且還一句賽一句的狠。
鄧員外正在那用一方很精緻的手帕抹眼淚,抹著抹著「啪」就把手帕甩出去了:
「嘿嘿!我說你這個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混蛋,誰像耗子了,誰偷幹壞事了,你竟敢目無王法,詆毀鄉紳,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胡胡李不是沒有看見鄧員外背後那幾個鼻孔朝天,滿臉橫肉,胸毛一寸多長,腰裡斜插著皮鞭的家丁,開始他還以為帶幾個這樣的家丁出來是由財主到員外的過渡必須具備的排場,一聽鄧員外那兩句話算是明白了,敢情這幾個凶神惡煞似的傢伙就是專一帶出來「伺候」他胡胡李的,胡胡李一咬牙根把本來想說出來的賠罪的話又生生給咽回去了,莫名其妙升騰起來的怒火和被欺騙的感覺混雜在一起,正如油火見面,「噼噼啪啪」一響,他的頭髮梢都豎起來了:
「鄧天一,你是大戶人家,發財要發到明處,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你欺壓良民侵吞財產該當何罪,你鄧員外懂嗎?」
這下可捅到鄧員外心尖子上了,常言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個目不識丁的鄧員外自從得了頂戴後,最忌諱別人說他不懂得官場中的來來去去,胡胡李一怒之下失了分寸直說得鄧員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青不白又一陣,好幾陣子以後,鄧員外突然破口大罵:
「你個混帳要飯花子,你才吃了幾天飽飯,就不曉得那隻腳該往前站了,你算是啥東西!本員外今兒個告訴你個精細,像你這樣的,應該夾著尾巴像狗一樣做人,否則怕是你老婆孩子以後就沒了依靠啊!」
胡胡李只覺得自己的前半輩子簡直是等於白活,咋會把這麼一隻披著羊皮的狼當人看待。他氣得直打哆嗦,血往上撞,嘴裡「你……你」地連著叫了許多聲,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鄧員外更為得意,他就是要看這個可憐蟲的生氣樣兒,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胡胡李乾脆氣死得了,也免得他再費周折,雖然那樣他會少去很多折磨得這個可憐蟲欲死不能欲生不得的樂趣。胡胡李的頭髮梢開始冒汗,許多陳年舊事潮水般湧向他喉頭,噎得他十分難受。他想起了老鄧財主的那頓痛打,他想起了自己躺在破土地廟裡疼痛難忍時咬破舌尖發下的誓願,他想起了王大哥被砍掉的那血淋淋的頭顱,他想起老鄧財主嗚呼哀哉後他捶著王大哥的墳頭痛苦流涕的情景,他也想起了為尋覓王大哥不惜千難萬難最終在子牙河灘屍骨支離破碎、慘不忍睹的蔡大叔,他想到了蔡大叔提起王大哥死訊時的漣漣淚眼,這一切無疑都是因他胡胡李而起,而罪魁禍首卻是老鄧財主。沒有他胡胡李王大哥不會飲恨九泉,死不瞑目,沒有他胡胡李蔡大叔至少不會落個暴屍大城的結局,兩條人命,日思夜夢之中過多的自責已經使胡胡李喪失了對自己的所有作法的自信。許多年來他自認為他是夾著尾巴像狗一樣活過來的,人前他陪了多少笑臉,人後他流過多少眼淚,午夜夢裡有多少次他淚濕枕頭,他恨得咬牙切齒,老鄧財主在的時候他曾經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乾他的血,然後拿他的頭顱去安慰王大哥冤死的英靈。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勾畫過一刀刺入老鄧財主胸膛看鮮血奔涌而出的暢快心情,他往往會在夢中笑醒,是歇斯底里的狂笑,是滿懷豪情壯志的哈哈大笑,笑醒後他便會被無邊無涯的黑暗包裹,他聽得到娘在隔壁均勻平和的呼吸,他聽得到爹娘在夢中呼喚他的呢呢細語,他茫然,他憤怒,他恨自己是懦夫,可是他總沖不出黑暗編織的那張無邊無際的大網。於是他無聲地流淚,流淚時握緊拳頭,任隨怒火在胸中勃發,他決意過要拋開一切顧慮去替王大哥報仇雪恨,然而天很快就亮了,從窗縫裡漏進來的第一聲雞啼和第一線陽光便把他在黑暗中築起來的自認為牢不可破的心理堡壘擊得片片粉碎,他聽不得四叔和四嬸蒼老的呼喚和呻吟。陽光下他覺得晚間的一切都幼稚而且可笑,因為他即使閉著眼也可以看到四叔和四嬸臉上那被風刀霜劍歲月滄桑刻划出來的皺紋里蘊藏著多少對他的企盼,有多少對他的關懷體貼,今生今世,再加上來生來世他也報答不完呀!他怎麼可以因為王大哥而讓風燭殘年的二老心碎,讓二老失去最後一個依靠而孤苦伶仃,他害怕他殺了老鄧財主後四叔和四嬸會被嚇死,即便不嚇死,也會在他被押到縣城西大街砍頭之前哭死。他不敢拿四叔和四嬸的生命開玩笑,兩位老人家把餘生託付給他,他有責任侍奉二老頤養天年,他胡胡李敢對天發誓他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人敬他一尺,他管保還人一丈。然而,退一步講,王大哥呢?王大哥把一顆心都給了他呀!雖然他叫王大哥大哥,可是王大哥對他的那份恩情他相信就是親爹親娘在世也不過如此呀!他難道就對得起王大哥,他在王大哥面前難道不是忘恩負義?胡胡李深切地體會到了承認自己是笨蛋懦夫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重,他也明白了夜不成寐是怎樣一種滋味,他咬著牙忍著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詬罵自己的痛苦。老鄧財主死後,他平靜過一段,他曾試圖想過借老天無眼,天不假年來欺騙自己,然而他欺騙不了,不是那一號人你要拚命去裝只能使自己墮入更深的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老鄧財主是他自己作孽作死的,他沒有捅出那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刀,而胡胡李為了那一刀甚至想補給自己一刀解恨,他有時想過掘開老鄧財主的墳墓讓他再挨一刀,但他沒有,人死不結怨的道理是他從小就曉得的,他並不是要刻意跟這個道理為難。他實在沒法讓自己平靜。鄧員外執掌鄧家以後,胡胡李才算是隱隱有了心止如水的感覺,拿他的 酃飪矗嗽蓖獗人系燒媸喬慷嗔耍仁棺約嚎叢諳衷詰牡嗽蓖夥萆先牧艘丫雋慫攔淼牡瞬浦饕惶豕訪飧黿榪諢顧悴淮恚鈁業攪四持擲狄蘊穎艿奈考M醮蟾綰屠系瞬浦鞫冀艘醪艿馗匪難滯躋勻換岣喬逅恪⒆約憾圓黃鶩醮蟾紓諭醮蟾緱媲巴韝閡遄雋誦∪艘駁茸拋約河幸惶旄傲司龐腦僖徊⒔崴惆桑〉僥鞘彼釕系渡較掠凸級疾恢逡幌攏歡裉歟灰幌肫鸌約閡鄖岸緣嗽蓖獾拇碸矗幌肫鵡譴未擁嗽蓖餳依鋶隼春蟮穆愀校罹途醯米約合笫淺粵艘恢宦掏凡雜襇牡南肱煌攏虜懷隼茨侵宦掏凡雜皇嗆鶯蕕卣盞厴線艘豢諭倌?
「呸!鄧天一,我胡胡李以前真是瞎了眼,看錯了你這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你個狗東西有啥手段儘管使出來好了,你胡大爺接著!」
鄧員外可沒想到人還真有臭硬的,他前後左右瞄了胡胡李好多眼,那會兒如果他要有一張血盆大口,估計胡胡李已經被他一口吞吃了。
「喲哈!馬沒毛病你還真成了龍了,也不摸摸自己長了幾根助骨,我今兒就發發慈悲,幫著你數數你有幾根肋巴叉,幫你把長歪的背梁骨給修理一下。嗯!上!」
鄧員外冷笑一聲,灑金摺扇向後一揮,他背後那幾位早已活動手腳活動的不耐煩了,一聽號令,「哇呀呀」叫著就把胡胡李圍到了正當中,胡胡李已經料到今日之事絕不會輕易了斷,他也在暗暗鎮靜心神,準備和鄧員外的走狗鬥上一斗。
那幾位一圍上來便又是拳打,又是腳踢,且不說胡胡李一人兩拳難抵四手,就是一對一憑著他那塊頭也不是對手,年輕時候跟著王大哥學的幾手功夫擱下久了,再加上也沒了年輕時的精力和盛氣,所以開始時胡胡李還似模似樣地應付了三招兩式,這三招兩式一過,胡胡李非但左支右絀,捉襟見肘,而且頭上冒汗,力氣也不從心了。
鄧員外搖著灑金摺扇在旁邊看著,胡胡李只要一挨打他便幸災樂禍地撫掌大笑:
「哈哈!你小混帳東西,又一下!哈哈哈!又一下!滋味怎麼樣啊!沒有摟著你老婆睡覺舒服吧!哼!你他娘的,我就不信一個連家都幾乎保不住的賴皮狗還想翻天,對!狠勁揍他,出了人命我負責。」
胡胡李已經挨了好多下,雖然並沒有打住要害,可是那幾個家丁醋缽大小的拳頭真不是吃素的,有一下揍到他的助骨上,瞬間的疼痛幾乎使他失去了知覺,接踵而至的肋骨斷裂般的痛楚一浪高過一浪,他的喉頭髮甜,似乎想吐血,又似乎想吐酸水,眼前的人影晃來晃去。一個接一個的拳頭穿花蝴蝶般地從他眼前掠過。接下來便是如中裂帛般的聲響和徹骨的疼痛。他漸漸地已分辨不出什麼是聲音,什麼是痛疼,他的眼睛也模糊成一片,他努力睜大還是啥也看不見,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隻碩大無比的耳朵,鄧員外就站在耳朵眼裡得意地狂笑。笑聲如雷鳴,震得耳鼓嗡嗡直響,就在這種巨大的震顫中,他感覺到有一拳結結實實地揍到他的鼻子上,一股腥腥的氣味瀰漫開來,天眩地轉,他失去了最後一絲知覺。
胡胡李是被小靈傑和國泰一塊拖回家的,兩兄弟晌午時給老爹送飯,竟然發現老爹滿臉是血躺倒在自家地頭上人事不知,整好的地里給弄得亂七八糟,踩得成了鐵板一塊,小靈傑往地邊梗一看,啥事都明白了。不過這次小靈傑表現得極為冷靜,先和哥哥把老爹橫拖豎拽弄回家,然後便從灶屋裡找了把破菜刀坐院里磨,曹氏一看丈夫這樣一時間也沒了主意,手忙腳亂地打了盆水幫丈夫擦去臉上的血,又把他拖到床上。然後便坐在一邊垂淚,也顧不得管二小子幹啥了。
胡胡李醒來後頭疼欲裂,睜開眼看看曹氏在旁邊坐著,其實他的傷都是皮肉小傷,骨頭都還好好的,這麼躺著昏昏沉沉歇了許久,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一問曹氏才曉得是大兒子和二兒子把他扶回來的,看看旁邊,大兒子木獃獃地坐著,二兒子卻不知去向,胡胡李覺出不妙,知子莫若父,他立刻就讓曹氏去找小靈傑,國泰要去他都不讓。
曹氏出了屋門看看小靈傑正撅著屁股在那兒醮著水霍霍磨刀。曹氏嚇了一跳,看那把又銹又鈍的菜刀已給二兒子磨得雪亮雪亮,這才明白丈夫的良苦用心。她忙不迭地上去想把小靈傑叫起來,那知小靈傑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雪亮的菜刀頭都不回,兩隻手還是不停地抓著菜刀往磨刀石上劃拉。曹氏走過去,硬起手腕想給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傢伙一巴掌,鼻子一酸又把揚起的手慢慢放下了。這不能怪小孩子呀!兒子能想到替老爹出氣,是他一片孝心的表現,作媽的咋能揍他一頓出氣。曹氏忍住想流下的淚水給小靈傑說他爹叫他有事,說完了頭也不回便進了屋,她知道小靈傑肯定會跟著她進去,倒不是他怕他爹,而是因為他爹受了傷躺在床上,他還不知道爹傷得到底咋樣,即便他打定主意要操起菜刀去鄧家復仇臨走之前也會再看老爹一眼的。
小靈傑顯然乖乖進了屋,菜刀已被他塞到腰裡了,菜刀柄把上衣頂得鼓鼓的,一看就曉得裡面藏了傢伙。胡胡李一眼就看出二小子腰裡是掖了把菜刀,他沒有吱聲,在床上欠了欠身招呼二兒子過來,小靈傑進屋後便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呆在曹氏背後,雖然兩隻眼睛是看著老爹,可那眼神里分明沒有半分溫情,只有殺氣,抹不去的殺氣。那股殺氣把小傢伙整個籠罩著,使他看起來像一個腰纏利劍,身懷絕技正要去除暴安良的俠士。
小靈傑看到老爹讓他過去很不情願,曹氏拉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床前面,胡胡李想坐起來雙肘一撐似乎力氣不夠又摔了下去,小傢伙亂了分寸連忙湊上去想把老爹扶起來。胡胡李也不用力,閉著眼任他吭哧吭哧地把自己扶坐到床上,小傢伙還沒退回去,就覺得腰裡一動,沉甸甸的菜刀瞬間沒了絲毫份量,再一看,嚇得「卟通」就跪床前了,原來那把菜刀已被老爹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老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刀光一閃一閃,一綹血珠正順著刀面緩緩下滑。曹氏知道丈夫這一手是為了啥,冷靜地站著不動,那四個孩子可受不住了,「哇哇」大哭著奪路而出,小靈傑趴在地上頭磕得梆梆響,磕著磕著就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叫:
「爹!您別這樣,爹,爹呀!你讓我咋辦呀!」
胡胡李刀仍架在脖里,涼涼的感覺,他覺得脖里已激起了雞皮疙瘩,他不曉得脖子已被劃破出了血,他感不到疼痛。
他閉著眼任二兒子梆梆地磕著頭號淘大哭,他何嘗不難受,他何嘗不想下床把兒子扶起來抱住兒子痛哭一場。可是他不能這樣。從昏迷中醒來之後他便認識到自己和鄧員外正面對搞的愚蠢。他不後悔,腦筋電閃般一轉便想起了二兒子,五個兒子中他最擔心他,至少在這回事上,他清楚自己的二兒子像清楚自己有幾根手指一樣。他知道稍有不慎導致的結局可能會不堪設想。他還不想現在就和鄧員外拚個魚死網破,現在他認為沒有一點必要,回憶起和鄧員外的家丁打起來之前那一刻,他只想到二老已經作了古。不必擔心他們再為自己擔驚受怕。他沒想到老婆和五個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孩子。
現在他想到了,他不想搞得家破人亡。老爹臨死前還一直叮囑他李家香火沒有在他那一輩滅絕,下邊他顧不得,就看他胡胡李了。他又想起老爹一直教訓他的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頭,這個二小子和他年輕時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平時啥都想得周周到到,妥妥帖貼。可一到腦子熱上來,啥都顧不上了。他不認為這是缺點,但眼下這樣卻是致命的錯誤。
他相信兒子不是傻瓜,而是十分聰明,讓他哭足哭夠之後,頭腦冷靜了再把前前後後給他說一遍,他自然會一切都明白。現在必須做的是得先煞住他復仇的念頭。
小靈傑哭足哭夠之後不等老爹發作果然就自己站起來了,把刀從老爹手裡奪過來,扔到角落裡,胡胡李知道他已經想開了,任由他把刀扔掉,然後抱著他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己倒不免悲從中來,淚往外涌,只哽咽著說出了三個字「好兒子」便再無話,只是緊緊把兒子抱到懷裡讓淚水無聲無息地沿臉頰奔流。
小靈傑臉貼著老爹的胸膛,他能覺出老爹的胸膛在劇烈起伏。小傢伙當然明白老爹把自己勸過來後他心裡也是難咽這口氣。小傢伙一瞬間覺得自己真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猛地從爹懷裡掙出來,凝視著老爹的淚眼。一字一頓地說:
「爹,你也別生氣了,爺爺不是說過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山不轉水轉,我就不信咱李家會一直被鄧天一這個狗娘養的騎在脖里拉屎撒尿,有一天,我會讓他知道爹您的兒子決不是孬種,爹!您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給您出氣的,別看他鄧家現在興盛。」
胡胡李的淚水更是無法抑制,爺兒倆抱一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事情到此並沒有結束,李家的退讓根本沒有誘發起鄧員外的半點良知。兩天之後,縣衙門裡來了兩個挎著腰刀的衙役到李家傳胡胡李到縣大堂對質,說鄧員外在縣太爺那兒把他告下了,胡胡李已經橫下心來任他鄧員外去蹦,便跟著衙役去了縣城。胡胡李李是上半晌去的,直到喝罷湯才回來。回來後倒頭便睡,李家大小明知沒有好結局,也不問他,第二天待晌午時,胡胡李才起來,告訴曹氏和幾個兒子,說那塊地以後不用去了,它已經姓鄧了。說完後便不再說半個字,扛了家什到其他地里忙活去了。小靈傑咬掉牙往肚裡咽,他不敢惹老爹再生氣,老爹已是夠難受了,他抱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原則,每天起來仍一如平常,該幹啥便幹啥。李家的日子仍舊平靜地過著,只是少了幾分生氣,多了些沉悶。
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專跟窮人家作對,李家苦筋巴力又折騰了大半年,一家人勒緊褲腰帶節衣縮食剛把窟窿補了點,夏收剛過,日子過著稍微有了點盼頭,子牙河便又開始興風作浪。李賈村的全部土地都被泡了一遍,連秋都沒能種上,李家一家人倒沒傷住一個,偶而站在河灘上看著汪洋大水中載沉載浮的人屍和死馬,死驢、死狗之類的,李家人不免有幾分慶幸。然而這日子以後可咋過呢,整個李賈村除了鄧家依舊笑逐顏開外,其餘的家家戶戶都在為後半年的生計擔心,大水在李賈村沒有要走幾條人命,然而照此下去,恐怕水沒有淹死的人不久都要被飢餓驅到死神的懷抱。
胡胡李只有看到一家大小一個不缺時才有瞬間的慶幸,然而飢餓的威脅仍無時不在,家家每年打的糧食都勉強夠騙住肚子,借也借不來呀!後邊的日子咋辦?難道就等死不成。
事實上這次發水是被李賈村人忽視了。要不然至少在發水前可以做些準備,譬如湊些錢到其他地方去低價購些糧食,勉強維持一段後等水過去再想其他辦法。許是李賈村人真是被接二連三的打擊搞得昏了頭,發水前竟然誰也沒有注意到「骯鼻子」鬧得翻天。
「骯鼻子」是大城的一種蛤蟆,這種蛤蟆不同於一般的青蛙,它們都是黃褐色的,跟地皮一個顏色,極難分辯。尖尖的嘴,瘦瘦的,兩條後腿很長,比一般的青蛙略小一點,一蹦能蹦起老高,這種蛤蟆平時就躲在河邊的淺草里,很不容易逮,你順著河趟著草棵子往前走,指不定「唿啦」就有一個黃黃的東西一下子蹦到你身上,嚇你一小跳,然後等你回過神,它已經沒入水波不見了。「骯鼻子」的得名是因為它們的叫聲。「骯鼻子」的鼓囊很大,叫的聲音特別宏亮,帶著濃濃的鼻音,而且節奏感很強,悶鼻腔一收一放,「嗯——哪,嗯——哪」,像人鼻子不透氣時說話的腔調,所以它們得了個很形象的名字,叫做骯鼻子。
一般的人為了尊敬別人的意見,或是晚輩聽到長輩的訓誡,常常恭敬地答「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則常常應聲作「嗯——哪」,並且鼻音還重。如果有大城附近的人聚一群聊天,外人聽著「嗯——哪」,「嗯——哪」的聲音不斷。因此北京南邊其他縣的人稱呼大城縣人,要是不恭敬一點或者開個玩笑的說法,便叫他們是骯鼻子。
骯鼻子有個特點,不是春天「鬧坑」,而是夏天在下連陰雨的時候鬧坑。所以當地有這樣的諺語:不怕雨下的暴,就怕骯鼻子叫。夏天要下暴雨,不管多大,一陣子就過去了,並不多可怕,可是骯鼻子一叫,就是要連陰天不開晴,老天爺就要發大水淹地了。這是李賈村人吃子牙河水吃了不知多少輩吃出來的經驗,百試不爽。只要在夏天,骯鼻子一叫,大傢伙兒立刻便坐不穩了,就得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地找活路想辦法,因此還有這麼一句俗語:骯鼻子亂叫,嚇得人心驚肉跳。
今年發水之前骯鼻子真是叫得翻了天,那幾天小靈傑和周鐵蛋天天跑到子牙河灘上拿帶尖的竹片扎骯鼻子,河灘上吵得人坐站不是,你只要走到草叢邊上,拿麻袋往上一罩,耳邊就聽得截然分開的兩種「卟通」聲,清脆的是掉到河裡去的骯鼻子發出的音兒,沉悶的是骯鼻子不擇方向歪打誤撞鑽進了麻袋,你用手抓住袋口,提溜起來,麻袋裡便沉甸甸地一下子至少能罩住十來多隻。小靈傑用那種方法倒不是找不到麻袋,而是有一半玩兒的意思,逮著了骯鼻子,找根小木棍塞進它嘴裡把嘴撐得大大的,然後燃一堆火,抓住骯鼻子往裡一扔,當然你得等尖竹片叉住它不能讓它跑掉,「滋滋拉拉」一陣響後,再來一陣嗆人的皮肉的焦臭味,最後把竹片上的骯鼻子弄出來,兩條後腿一撕,那上面可都是好肉,嚼起來又香又鮮。有好幾次胡胡李看見小靈傑嘴上抹得一塌糊塗,又是油又是灰,身上還一股子腥味,猜出來他是出去吃了燒烤骯鼻子,可是輕描淡寫地訓斥兩句後也沒往深處想。結果李賈村所有的人,都充耳不聞,直到有一天睡夢中起來上廁所下床一腳踩到水裡才發覺子牙河又發了水,到那會兒就半點辦法沒了,雨下得你出不了門,那會兒躲在家裡聽雨珠「噼噼啪啪」砸在屋檐上,聽骯鼻子在雨里扯開喉嚨卯足勁叫,想煩都煩不過來。追悔莫及得拿刀往自己脖子上都不管用。
人都沒有坐著等死的耐心,只要有一絲生機,他們肯定會不顧一切地抓住這條眼下看著是活路以後還不知通向何方的救命稻草。李賈村的人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老百姓。活了一大把年紀的想撐著活到底,年輕小夥子覺得空長了一身力氣沒使喚出來就丟掉性命太不值得。況且年輕小夥子還遺憾著有好多高興事兒沒經歷過,總不成把遺憾帶到陰曹地府去。
李賈村的老祖宗本來就是從四面八方攜妻將子流落過來的,他們不單以自己的具體行動給後世子孫指示了一條萬般無奈之下的保命之計,而且還留下一句格言更深刻地闡述了這個道理,那就是人挪活,樹挪死。李賈村的人到了拾起這根救命金針的時候了。
胡胡李有生以來只經過兩次發水,加上這次是三次,第一次就是親爹娘為之丟掉性命那一回,第二次便是天兵來之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水。小時候的影像再說時間久遠了,胡胡李除了能想起父母臨終前含淚的雙眼外,別的全影影綽綽記不清了,不過他是聽說過的,那都是上歲數的人閑扯淡時從沒閉嚴的嘴裡漏出來的,是說骯鼻子一叫,大傢伙兒就得坐一塊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個結果,到底該咋辦才能活下去呢?上歲數人說到這兒往往得從鼻孔里捎帶出來兩聲長短不一的冷哼,咋辦?不辦,只有傻瓜才死到自家的老墳里,哪兒的黃土埋不下你那副干骨頭架子,扯球蛋?要想留家還不如一頭扎子牙河裡灌個肚圓也做個飽死鬼,要不,有本事的你就走,啥行李也不用帶,其實也沒啥行李,破草帽子往頭上一戴,回家找把小鐮刀一磨插在腰裡,既能幹活又可以防身,再把舊小褂往身上一披,所有的家當就齊全了,連口乾糧都不帶,那會兒你看街上走的小夥子,一色都這身打扮,街上見個面打招呼,都是「嗯——哪,找秋去?嗯——哪!找秋去啦!」跑得動的青壯年嘩啦嘩啦不幾天走得乾乾淨淨。剩下些大歲數的乾巴老頭。再搜搜餘糧,等人一走光,捅開火美美地吃頓飽飯,再跑墳頭上去哭一場,最後找棵歪脖柳樹往上一掛,一會工夫就到那陰間了。
豐年時候是沒誰想到災年時的饑荒的,農人們沒有這等遠見卓識,所以這類話題老頭一般情況下不談,談了也是白扯,徒讓那幫走不動的老傢伙回家後害怕,而小夥子又聽不進去這些,他們最喜歡聽的是老頭們講那家那家老輩子人的風流韻事或者雜七雜八的神奇古怪,老頭們說到和他們一樣大小的前輩的老頭們掛到柳樹上之後,一般是要灑兩滴老淚的,也不曉得是表達那門子的感情,灑完淚後才把故事煞尾,故事的收尾簡直是不折不扣的恫嚇:
「你們這些毛蛋孩子曉得嗎?那一溜柳樹,對!就是河漫坡上那溜。每棵樹上都不只掛過一個人屍呀!都是咱們村的先人。」
這下就起到效果了,本來漫不經心打著哈欠有的甚至準備拔腿開溜的年輕人就被牢牢釘地上了,目瞪口呆,空氣在那一刻近乎凝固凍結,好久好久,有些比較多愁善感的老頭便會發出一聲幽幽長嘆:
「唉!也不知咱們以後會掛那顆柳樹上?」
老頭的這種故事一般得講上兩遍,第一遍只有結尾詞可能會引起小夥子的注意,到小夥子們注意力集中以後,第二遍大傢伙便聽得聚精會神了,豎著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要說長輩們對後人在與天鬥爭的問題上留下過啥寶貴遺產的話,這種類似的瞎話恐怕是獨一無二的活命哲學了。
躲在屋裡憋悶的年輕人閑著沒事便只有想往下該咋走,二十啷噹歲的結婚沒幾年,老婆孩子站一塊隊伍也不是龐大得讓他觸目驚心,於是便不期然想起老頭子們說的那些當初被他們視為無稽之談的話,那一輩的老人大多已下了世,沒有留下幾個能夠如他們所預言的那樣在柳樹上找到最後的歸宿。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真的就像老說的那麼一打扮,準備帶著老婆孩子逃往異地他鄉了。
胡胡李最初想到逃荒時嚇了自己一大跳,他不願再繼續往下想,少年時候那次嘗試的失敗使他至今想起逃往異地他鄉便心有餘悸。他不敢想像如果那次真的逃難成功,他懷疑此刻自己真就有可能成了一把枯骨,不曉得撒在那片天底下的曠野地里了。他不願意出去,雖然李賈村給過他不少痛苦、折磨和難以忍受的煎熬,但李賈村也給過他快樂,幸福和遐想,不管怎麼說,他的根是在李賈村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天兵來之前那次大水時老爹的哀嘆:
「難道老天真的不想讓我這個老頭子平平安安死在自家的床上嗎?」
此刻他深刻體會到了老爹那時的心情,他生在李賈,長在李賈,老在李賈,最後想死在李賈,而且想死在他那張床上。胡胡李想到這點眼裡就想出汗,那是一種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他現在也想了,即便餓死,如果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死得也會心安理得。他更理解為啥老頭們非要弔死而不願逃走他鄉,他們是捨不得腳下這片土地,他們一想到自己一把枯骨丟在外地就發顫,就想流淚,就難過,就寢食難安。胡胡李心焦煩亂地想了幾天,糧食快沒了,全家大小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到最近一兩天竟然連哥兒五個逮回來的骯鼻子都拿來當飯吃了。胡胡李還是不想走,一打走的主意,再看看家裡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罐,乃至一筐煤灰,他就會不自覺流淚,生他養他,讓他愛又讓他恨的李賈村,他不止一次地默默念叨,難道李家真要滅絕在我胡胡李手裡嗎!
最終促使胡胡李下定走的決心的是鄧員外。發水之後鄧員外幾乎沒在李賈村露過面,鄧家大院里吃不愁,穿不愁,凡是用得著的應有盡有,鄧員外一家樂得清閑,每天就在院里閂著大門吃喝玩樂。那天鄧員外不知咋地突然逛到了李家。
胡胡李當時正蹲在屋門口唉聲嘆氣,鄧員外就坐著轎子過來,地上還積著埋腳脖那麼深的水,鄧員外當然不願意像別人一樣光著腳在泥水裡跑,坐轎子就順理成章了,胡胡李起初以為鄧員外只是打他門口過,他認得在前面抬轎的那個家丁,他沒有理會,只是背過去頭不願正眼看他,那知轎子直接抬到李家院里了。胡胡李一怔之間,鄧員外已經輕巧地跳出轎子,笑嘻嘻地站在門前台階上了,胡胡李轉身就要走,鄧員外一步跨到他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說:
「哎,李兄弟,你躲著我幹嗎?我可是專一給你救急來了。」
胡胡李充耳不聞,眼皮都不願抬。鄧員外自顧自地笑了一回,又接著說:
「李兄弟,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可以將那五畝好地全部給你,現在可以先把夏收的糧食給你,不過嘛……」
胡胡李立刻就接上了話茬;「不過什麼?」
話一出口胡胡李就臉紅了,他發現自己又上了鉤,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不過對於目前的他而言,鄧員外放出的餌實在太誘人了,以至於不知不覺間他便著了道。他知道鄧員外過來決不是為了幫他,他不相信鄧員外的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他打定主意屏緊嘴,又捂上耳朵。這下鄧員外就是舌燦蓮花也奈何不了他了。
鄧員外並不著急,一打招呼一個家丁立刻到屋裡給主子搬了張凳子。鄧員外不緊不慢地坐下來,大腿往二腿上一蹺,還自由自在地用底下的那隻腳輕輕敲著地面,胡胡李站著和他相持了很久,終於忍無可忍,怒聲喝到:
「鄧天一,你別欺人太甚了!我們李家不歡迎鄧家的大人物,我要你立馬給我走!」
鄧員外迎著胡胡李戳往他胸前的中指站起來,不經意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皺了一下眉,顯然是表示憎惡李家的凳子弄髒了他昂貴的袍子。鄧員外伸出一隻手把胡胡李的中指慢慢壓下去。
「李兄弟,幹嘛這麼大火氣,我還是那句話,五畝地給你,帶著作饒頭送你那五畝地夏收的糧食,條件嘛……」
說到此處鄧員外頓了頓,用手在下巴上摩娑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沉吟。良久,終於又開了金口:
「條件嘛……就是你李家從李老頭的院里搬出去,搬到哪兒我不管,我只要這塊地皮。」
鄧員外說完後又拋下一句答應不答應,你仔細考慮考慮,我等你迴音,然後揚長而去。
胡胡李愣在當地,頭腦轟轟作響半天。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喝湯時候一家人又湊到油燈下獃獃枯坐了許久,油燈里的油燃盡了,燈花最後頑強地跳躍了幾下,微弱地「噼啪」了一聲,屋裡陷入了黑暗。黑暗和難言的寂靜混雜在一塊,讓胡胡李幾乎出不動氣。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和妻子兒子的飢腸在轆轆作響,整整一天米面都沒沾牙了。幾個小傢伙跑了一天,回來後垂頭喪氣,似乎在外邊也沒撈到一星半點塞牙縫的東西。
黑暗、難言的黑暗,寂靜,嚇人的寂靜。忽然聽見重物碰撞桌面的聲響,桌上的瓶瓶罐罐「啪啪」響了一陣,有幾個小瓶子掉到了地上,是裝滿葯的瓷瓶,摔碎了,誰也沒動,是胡胡李一拳揍到了桌面上,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鏗鏘有力的話:
「明兒個,咱們走,到京城去!」
胡胡李打定這個主意時感到揪心扯肺地疼,他終於不得不離開生他養他的故土到遠方去找生計,許多年前沒有走到頭的逃亡路這次可能要走到頭了。他不去想許多年後自己是否還能再踏上這塊土地,他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站到望鄉台時看不看得到子牙河灘上那一片歪脖柳,他不願去想……,他只想走,他只想趕快逃走,且不問後事如何,他只想一走了之。逃往北京是他隨口想到並說出的,既然出去,至少目前看來,沒有明確的目標,到哪兒都是可能會遇上棘手的問題,同樣,也可能到哪兒卻能活下去,他知道的地名不多,北京一蹦入他的腦海便被他牢牢抓住了。仔細想想也是,再說也是天子腳下,就是討荒要飯也大約比其他地方容易些。
當晚李家大小誰也沒睡好,擠在床上誰也不吭聲,只是翻過來複過去地動彈。小靈傑躺在老爹懷裡,不停地翻身,翻得胡胡李渾身上下直痒痒,想提醒他早睡最後還是沒有,怕一出聲再露出哭音。
天亮後胡胡李先到鄧家去給了鄧員外一個確信,說願意答應他提出的條件。但是他有個要求,希望鄧員外把地價和糧食都算成錢,因為他要出去逃荒,帶著錢方便一些。鄧員外眼睛都笑沒有了,慷慨地應充胡胡李的條件,立刻回屋取了些銀子,送到胡胡李手裡,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都很親熱,像是一對多年沒見的老朋友意外相逢,臨走時鄧員外給胡胡李說他要李家的屋子其實也沒啥大用,李家真要走了,他就把那房子整理整理,在裡面喂幾頭牛,胡胡李很平靜地笑,現在鄧員外咋奚落他他都不會生氣,天還長著地還久著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信這條,他認定有一天李家終會揚眉吐氣,倒不是自信,而是他相信老天爺總有一天會開眼,總會給難人一個交待。
小靈傑一天沒見著人,晌午也沒回來吃飯,胡胡李忙著給人還錢。鄧員外給他的錢還完帳後已所剩無幾,天快黑時,李家大小都已收拾妥當,彼時李賈村能逃得都已逃走,沒剩下幾個人,沒有人給他們送行。
天陰得很重,抬起頭來根本找不見日頭的影子。一堆一堆的烏雲停滯在頭頂,偶而有幾道閃電掠過,卻只露出個小尾巴,大部分都躲在雲後,一閃之際只給雲鑲上一層瞬間的亮邊,胡胡李推著鬼頭獨輪車,曹氏和五個孩子擔筐背簍跟在他背後,車輪轔轔,陰雲越來越重,走出好遠後,胡胡李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暮色蒼茫中的李賈村,淚水又模糊了雙眼,他在心裡默念,爹、媽、四叔、四嬸在天之靈保佑,有一天我如能出頭,一定回來再拜祭您們。天漸漸為黑暗包裹,前方黑沉沉地一派夜色,該走向何方,又能走到何方呢?李家人誰也不敢說,,他們只是不停地、機械地向前走著向前走著,走入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