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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凄苦童年 二、李門有後

所屬書籍: 李蓮英(斯仁)
李蓮英的爹娘歡歡喜喜地入了洞房,在他們興高彩烈地「製造」小生命的同時,是否會意識到他們的後代今後一輩子也不能擁有如此妙不可言的洞房花燭……   河間府地處冀南,一年四季的分野只有秋和冬分得最清,秋天的風雖也肆虐,但飄舞漫天的殘枝敗葉讓人想到的畢章是草木凋零的蕭索與悲涼。冬可不同了,朔風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一刮,天地間萬物全為之慘然變色,路上再不見步履輕快的行人,出門全都裹著臃腫笨重的棉衣,連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都無形之中有幾分呆板滯重。黑乎乎而又乾燥的樹木像暴怒的騾群,嗚嗚地狂吼著,蹦跳著。天空也不再有秋高氣爽的氣象,大塊大塊的雲牽扯著,擁擠著,壓得人心頭沉甸甸的。太陽有時只在雲後放射著陰冷而乾燥的光,卻覓不到它的影子。朔風拼了命地刮上一兩天,天空的雲彩就全看不到了,太陽也仍然見不著。雪可就下起來了,初始還鵝毛似的一片一片,悄無聲息地夾在風裡,一不小心就在誰的臉上、脖子上親吻一口,痒痒的,涼涼的,有幾分舒服,有幾分難受,到最後風再一大,就全剩下難受了。雪片成席、成門板、成瓢潑,不由分說地倒下來、灌下來,比下雨還要沉重,比冰雹還要強勁,不消半天,門窗上、屋頂上、樹上、河溝里到處就成耀眼的白了,這時候,人們大都躲在門窗緊閉的房子里,面前生著旺旺的火,烤得暖烘烘地,時不時扭頭瞄一眼窗外看那堆滿鹽粒似的雪還在往上堆的世界,心底里幽幽地嘆上一聲「冬天來了!」   冬天的來臨對於大城縣大多數鄉村的老百姓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下雪,就可以找到活干,撈兩個現錢,顧上幾天的柴米油鹽。一旦雪鋪了地,封了路,再強壯有力的男人也只能窩在家裡欺負孩子,看老婆的臉色。大城縣每村裡都只有那麼一兩家財主,但是這一兩家大約就可以擁有全村的土地,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得靠從他們手裡幹活掙飯吃。冬天一來,雜活大抵都幹完了,莊稼苗蓋在雪下用不著侍弄。大戶人家都美美地躲在被窩裡養膘,平常吃了上頓再去找下頓的窮人可就苦了。   胡胡李他四叔在李賈村算是中等人家。吃穿大約用不著愁。但要束緊褲腰帶留兩個體己兒錢可也算難。一入冬,四叔那臉上可就難看多了,四嬸也沒什麼好聲氣,胡胡李的傷已經全好,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個棒小夥子,窮人家冬天不好找活干,他也不例外,每天在四叔家白吃一天三頓飯,吃不飽還不成,年輕人食量大,四叔和四嬸眼看著辛苦一年積攢的一點糧食化雪一樣地減少,那心情是可想而知了。胡胡李不是傻瓜,他知道呆在四叔家裡坐吃山空不是長久之計,但又實在想不出辦法。只得每天忍氣吞聲從四嬸手裡討取一日三餐,吃完了就呆在一邊生悶氣。   這一天天氣還算可以,出了太陽,雖然還是冷,街上卻已有人走動了。街坊鄰居見面打個招呼臉上分明有了些喜氣。   不怕冷的小孩子們已經東跑西竄著喊上同伴在街上玩耍。打雪仗的幾位臉上凍得紅通通的。嘴裡咭咭咯咯笑著,瘋子一樣地亂跑。胡胡李已經吃了早飯,在家懶得聽四叔的長吁短嘆和四嬸的挑刺,便打了招呼到街上遛圈。   王掌柜來的時候已近中午。打雪仗的小孩兒有幾個摔了跤,弄髒了剛穿上的新衣服,抹著鼻子號陶大哭著回家挨打去了,剩下的沒了興緻,聚到一塊堆雪人,堆完了哈哈大笑一陣,三下五除二推倒了再重新堆。胡胡李正坐在一邊的榆木圪瘩上饒有趣味地看,就聽見那邊有人叫他,「胡胡李,別來無恙啊!」胡胡李回頭一看,一個壯年人正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他。地上雪地的反光使胡胡李看不太清來人的面目,依稀的輪廓倒有些熟,胡胡李站著沒有動彈,那人就走上來了,拍了拍胡胡李的肩膀。依舊笑著說:   「李兄弟,數月不見,難道就把我王掌柜的給忘了嗎?果真是貴人多忘事!哈哈哈!」   胡胡李揣摸著對方說話的語氣,腦海里忽然電光火石般一閃,憶起離家出走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你是王大哥!」王掌柜不待他把下面的話說完,便扯著他進了四叔的院子。四叔和四嬸正在屋裡商量雞毛蒜皮的小事,見來了外客,忙笑逐顏開地迎了出來。   胡胡李曾和四叔他細打聽過王掌柜的為人,又聯繫那天的事,斷定王掌柜只有好意,而無噁心。胡胡李感激不盡自不待言,總想得空進城一趟當面致謝一番,初開是怕走漏風聲,給掌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後來四叔漸漸露出不待見胡胡李的意思,胡胡李也不敢再提致謝的事兒,就那麼耽誤到了入冬。   雙方坐下之後,胡胡李倒了杯白水,給王掌柜放在椅子邊上。坐在一旁,聽四叔和王掌柜已經聊上了:   「大叔,今年收成怎樣,還行吧!」   四叔搖了搖頭,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胡胡李一眼,胡胡李明白四叔的意思,臉騰地紅了,低了頭搓弄衣腳。只聽四叔噴著嘴說:   「要是往年,還差不多,今年情景不一樣,怕是要鬧饑荒了。」   王掌柜附和著,胡胡李不敢抬頭,看不到他的臉色,估計還是甜甜蜜蜜地笑著:   「是啊!是啊!多一個人多一張嘴,大叔和大嬸的日子是夠緊張的。」   胡胡李更是羞愧,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也免得堂堂七尺男兒為了一口飯在這兒被人指指戳戳,丟人現眼。四叔聽了王掌柜的話很是受用,覺得遇到了貼心人,正想再吐吐苦水,掌柜的話鋒一轉,又接下去了:   「不過,大叔,困難是困難點,過一段開了春也就好辦了,眼下我倒有個主意,不知該不該講。」   王掌柜話音剛落,四叔和胡胡李四道目光全釘他臉上了,胡胡李滿臉通紅,眼光中洋溢的分明是熱烈的企盼。王掌柜略一沉吟,說:   「大叔,我的意思是可以讓李兄弟暫時到我那兒落腳,我在縣城那個小攤,破是破了點,顧住兩個人吃喝零花還不成問題,天冷了,生意還算旺盛,我一個人忙活不過來,想請李兄弟給我打個下手,照應客人,大叔您……」   王掌柜適可而止打住話頭靜等四叔的反應。四嬸恰好這時掀帘子進來,忙不迭地補了一句:「那敢情好!」四叔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四嬸連忙住嘴進里房去了,四叔一臉的左右為難,沉吟了半晌,方才開口,臉卻是對著胡胡李的:   「要說也不是我當叔的狠心,按理孩子沒了爹娘,就我這麼一個四叔,說什麼也得把他養大成人,讓他死去的爹娘瞑目九泉,唉!這世道,窮人難哪!」   胡胡李一聽王掌柜讓他去幫忙打下手,可高興壞了,他從來沒有怨恨過四叔和四嬸對他的嫌惡,人總是要顧自己的,更何況四叔待他如此,已經算仁至義盡了。他一看四叔犯了難,又聽他提到死去的爹娘,眼圈一紅,熱淚撲籟撲籟就下來了。   「四叔,您也別犯難了,您老人家和四嬸對我的恩情,小侄一定補報。現下還是讓我跟王大哥去吧!」   胡胡李顧不得抹淚,哽咽著把幾句話說完,竟泣不成聲了。四叔和王掌柜一陣好哄,胡胡李才止了悲聲,四叔心裡也很不是味,但舍此以外又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看看天色已到正午,便讓四嬸出去捉了只肥母雞,燉了鍋雞湯,招待王掌柜。吃罷午飯又敘了敘家常,日影西斜時候,王掌柜便和胡胡李告辭回去,當然四叔和四嬸免不了又是老淚縱橫。   其實王掌柜最初去找胡胡李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能暫時在自己的帳篷里安個身,一天三頓混個飽飯吃,以後再謀求發展。王掌柜生平就愛打抱不平,行俠仗義,年輕時曾和一幫志同道合的兄弟在家鄉聚眾落草,劫富濟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後來他們做了件大事,殺了一個魚肉百姓的地方官,驚動了朝廷,山寨被毀,他一拍屁股溜之乎也,從此天涯萍蹤、四海飄零。來到大城久居不去其一是為了躲避官府追捕,其二也是為了胡胡李這回事辦得實在太不如人意,王掌柜丟了胡胡李之後,也不敢聲張,不幾日就傳出消息說胡胡李回了他四叔家,王掌柜因了李三的緣故,不敢太露形跡。呆了這麼幾個月,看風聲漸平,估計胡胡李他四叔也該著趕人了,才去把胡胡李給要回來,從此,胡胡李就和王掌柜白天做生意,晚上睡在一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胡胡李少小浪跡江湖,也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勁頭,挨鄧財主打那次就是因為鄧家的家丁欺負一個小要飯的,他看不上去,說了兩句公道話引起的。王掌柜對胡胡李關懷備至,胡胡李也賣命地替掌柜幹活,有時王掌柜有事出去,而攤上就胡胡李一人,他也能幹得井井有條。兩三個月過去後,王掌柜甚至就可以把麵攤交給胡胡李經營了。王掌柜見時機成熟,決計不再逗留,離家日久,思鄉情切,急著想回家看看,這天忙完麵攤的事,王掌柜閂了門,和胡胡李坐在燈下閑聊,王掌杠給胡胡李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王掌柜說在山東地方,有一個小村子,靠山面海,村裡人以打魚為業,這個村子因為王姓人家最多,所以叫小王莊。   小王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住上了人,反正所有的人從記事起,就會聽老輩子人講小王莊祖先的光輝事迹,據說王家的先祖曾任過哪個皇帝的殿前護駕大將軍,專門負責皇上安全的,後來有個奸臣想要殺了皇帝篡位,便籠絡王家的這個先祖,大將軍明裡不敢違抗,背地裡卻向皇帝回稟了實情,誰知道奸臣蓄謀已久,還是把皇帝殺了。大將軍為了逃避追殺,輾轉到了海邊,安家落戶,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就有了今天的小王莊,小王莊的青壯年男子出海打魚之餘,便弄槍舞棒,練武防身。小王莊有一戶村民,戶主叫王家華,兄弟排行中行五,大家都稱呼他做五哥,晚輩的都叫他五伯,五伯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自小喜歡武藝,是村裡拳腳第一好手,女孩長得像朵鮮花,是遠近出了名的美人。五伯一家原本和和融融,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忽然有一天,就出事了。   胡胡李剛開始聽掌柜的說要給他講故事時還很奇怪,心說今兒是咋的了,王大哥忽然有了這等雅興,勞累了一天,胡胡李只想睡覺,又不忍拂了王大哥的好意,搬著椅子和王掌柜對面坐在爐火邊上。王掌柜的故事開頭一提山東,胡胡李一激靈就覺出事情有些蹊蹺了。他曾隱約聽到過山東好像是王大哥的老家,但是在山東什麼地方不清楚。胡胡李推測王掌柜講的可能是自己的身世,便打起精神,聚精會神地聽了下去。王掌柜的語氣先是像老太太講述一個老掉牙的神話傳說,不緊不慢,面無表情,說到五伯和他的男孩女孩時,王掌柜眼裡驀地有了光彩,話里彷彿也融入了很深的感情,胡胡李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王大哥以前是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的,甚至連他的一身武藝也是胡胡李先從四叔那裡知道後來才求證出來。胡胡李顧不得去想王大哥為什麼突然鬼使神差要把身世告訴他,只是豎起耳朵專心地聽。王掌柜說到「忽然出了事」五個字時,音調陡地低沉了下去,而且一字一頓,嘶啞得像用砂輪磨刀,胡胡李聽得耳根發癢,抬頭看王大哥,王大哥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胡胡李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瞥見若明若暗的燈火,頓時覺得屋裡鬼氣森然,彷彿有什麼物就要從地底下怒吼著破土而出,擇人而噬一樣。王掌柜沒有停頓,繼續著他所謂的故事:   「五伯的女孩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未婚夫是同村的一個趙姓後生。這一天五伯、五娘陪著女兒進城去採辦嫁妝,天剛蒙蒙亮就出了門,直到吃罷晚飯還沒回來,五伯的兒子預感到有些不對,就鎖了房門沿路去接父親、母親和妹妹。五伯的兒子出門走不多遠,就聽見前面路邊有人呻吟,隱隱可以看見是一個人。五伯的兒子趕上去一看,呻吟的人是他父親,五伯渾身上下沒一處乾的,衣服全被血泡透了,他躺著的地方也有一窪血,五伯的兒子又急又怒。看見父親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知道老人快不行了,他把父親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忙活了好一陣,待老人稍有好轉,便著急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到底出了什麼事?」胡胡李已經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聽到此處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他沒有注意到王大哥臉色此刻已經煞白,額上青筋暴露,身上發擺子一樣地打顫,牙齒咬著嘴唇,待再開口時,下嘴唇已是血跡斑斑了:   「不知道,五伯死了,五伯躺在兒子腿上,兩隻手溺水人一樣揮舞著,嘴張著大口大口地出氣,但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在眼角里滴下兩顆清淚,就死了。五伯的兒子知道父親的能耐,知道母親和妹妹是遭了什麼難,他先把父親的屍身背回家去,守到東方破曉,便打個包裹,藏了把刀進城去了。   「這種事情不難打聽,五伯的兒子沒費多大功夫就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妹妹進城時碰到了縣太爺的大公子,這個大公子見色起意,指揮了一班狗腿子就來搶人,父親一人兩拳難敵四手,受了重傷,妹妹和母親被擄到縣太爺家去了。五伯的兒子把事情搞了個水落石出之後,又打探好了縣太爺府的地形,回去找了個客棧等到天黑,提了傢伙就去算帳了。縣太爺的府上防備並不怎麼嚴,他能很輕鬆地翻牆進去,在一所房子前面聽到大公子正對幾個衙役破口大罵,說是這麼一大群人都是酒囊飯袋,竟然連一個弱女子都看不住,讓她尋了死。五伯的兒子一聽眼睛都紅了,提了刀就衝上去了,大公子措手不及,當胸一刀穿了個透心涼,赴陰曹地府去了。五伯的兒子被一群衙役圍著,殺得滿身是血,刀刃都砍卷了,最終殺了出去。他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兩天,養好傷後順小路往家跑,剛走到村口他就呆了,村子裡正濃煙滾滾,沒有人聲,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的全是屍體,有衙役的也有村民的,所有的房子全給點著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沒有留下半個活口,只剩五伯的兒子一個,全村三百多口人,三百多條人命!」   王掌柜的故事就講到這兒,胡胡李從那幕慘劇中蘇醒過來後,抬眼一看王大哥,王大哥已是淚流滿面,額上全是冷汗。胡胡李趕快把王掌柜扶到床上躺下,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好。王掌柜獃獃地瞪著眼睛躺了會兒,復又坐起來,對胡胡李說:「李兄弟,你是聰明人,知道老哥的苦處,我這兩天就要回去,麵攤從此就交給你了。」胡胡李大驚失色,嘴張了幾張,目瞪口呆,眼淚止不住地流,話卻仍是說不上,掌柜的不再多說,嘆息了一聲,仍是瞪著雙眼,也不知想些什麼。   胡胡李知道王掌柜一旦決定很難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過了兩天,王掌柜早上起來就對胡胡李說:「李兄弟,我該走了,咱們兄弟相交一場,為兄沒有什麼東西送你,防身的技藝你也學得差不多了,日後能否發達,就看你自己了,好自為之吧!」胡胡李早已準備好了一些路上必須帶的東西,給王掌柜整理成一個包裹,兩人都是無話,默默地帶了門出去,胡胡李依依不捨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柜百般推辭,胡胡李方才停下腳步,低頭沉思,再抬起頭時已淚如泉湧:   「王大哥,你去意已決,小弟不敢久留,怕誤了兄長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則請王大哥抽些閑暇,找小弟一敘離別之情。」   王掌柜眼內也是淚光點點,只叫著:「好兄弟,好兄弟」,再無其他的話。   兩個人站了許久,王掌柜一橫心,轉身離去,不復回頭,胡胡李痴痴地看著他的影子被綠樹遮掩,大腦里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柜,回到帳篷里倒頭便睡,到晚上起來煮了些麵條,將就著弄了個半飽,又呆坐了一會兒,淚水止不住從臉上往下淌。燈火明滅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動,回頭看了幾次黑洞洞的門窗,彷彿覺得王大哥就在門外,隨時都會推門進來,胡胡李做夢似的發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來時候日頭已經曬著屁股了,昨晚上沒吃太多的飯,這會兒餓得肚裡咕咕叫,沒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把麵攤擺上懨懨地坐了有半個時辰,估計老客戶差不多來完了,胡胡李便又閂了門,褡褳里裝了幾串散錢,往縣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氣溫暖人,太陽當頭照著,到處是郁郁青青,鳥語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來,拐到縣衙門口時,忽然看到縣衙門口圍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擺開在衙門口的石獅子後面,石獅子上爬著幾個光腚小孩,穿著號衣的衙役挺著長矛耀武揚威地怒聲喝斥著,但是沒有人聽他們的,大家照舊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往前擠。   胡胡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最近幾年國家出了大問題,連縣衙里的青天大老爺也很少坐著轎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來一回兩回的也沒有胡胡李小時候看見的威風,幾個人抬著青布軟驕灰溜溜地走,沒有鳴鑼開道的,也沒有隨行跟班的,像是縣太爺患了傷風,要捂得嚴實實地往大夫那兒抬。   據說這種情形是縣太爺要上府里公幹,今兒的情形實在很難讓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這年頭縣衙門口還能有這麼多看熱鬧的,看來這些年怪事還不少。胡胡李擠到前面,找到一個常在麵攤吃面的熟人,打了個招呼正待發問,那人卻像看見魔鬼一樣,慌裡慌張地走開了。胡胡李心裡更是疑惑,又接連問了幾個人,幾個人都像驚弓之鳥,甚至有幾個認識胡胡李的,正雜在人堆里,轉瞬也都跑得沒了影了,胡胡李低頭將自己打量了一番,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於是也隨了人流擠在縣衙門口等待。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衙門裡出來維持秩序的人也越來越多,胡胡李在人堆里像一葉隨波逐流的舟,一會被擠到這塊,一會又被拋向那邊。人群里顯然有些人道聽途說得知了點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會神聽了好久,才聽出來據說縣裡要殺人,至於殺什麼人,因為什麼原因連說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時候曾看過兩次殺人,那時年齡還小,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隔著人縫看見一個人被繩索綁的像個粽子,在地上由幾個拿長矛的兵拖著走,綁著的人像是沒少挨打,身上血跡斑斑點點,耷拉看頭一拖到一處地方,人們在四周圍成挺大的圓圈,圓圈最裡邊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卻退不出去,神色是既驚恐又高興,像是小孩子看一條死了的蛇。圈於中間早已有兩個人等著,都抱著明晃晃的大刀,兵們把綁著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裡,便散到圈子四周維持秩序。人群本來很熱鬧,瞬間平靜下來,然後又是一陣更大的熱鬧,高聲咒罵的,吹鬍子瞪眼的,拿碎土塊爛磚頭往圓圈中間砸的都有,有幾塊磚頭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並不理會,把綁著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幾腳並且大聲喝斥,好像是要綁著的人伸長腦袋讓他砍。人圈雖然被兵們喝斥著仍是越擠越小,都快和圈中間的三個人擠到一塊了。拿刀的忽然把刀頭朝下虛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窩的山螞蜂一樣向外沖,很快又合圍,一個穿號衣的人適時擠進人堆,拿一個大海碗倒滿酒遞給一個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幾口喝乾,然後把刀高高舉起,晃過一片銀光之後,一顆人腦袋「撲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好遠,血從沒頭的脖腔里噴涌而出,胡胡李當時看到此處閉了眼催父親快走,直到走出好遠還不敢回頭看。回家後有好幾天吃不下飯,一閉眼就是噴著鮮血的脖頸。此刻憶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卻了兒時的心情。許多年來的江湖流浪,人海飄浮使他明白了很多東西,和王大哥相處的一段時間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說這年頭人妖不分,忠奸難辨、官府只是有錢人和大戶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兒。胡胡李細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時,常聽人說起誰誰家的老幾給抓到縣大獄裡去了,家裡沒錢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據一個縣大獄的獄卒說,近幾年縣裡殺人,縣太爺是大權在握,兩方訴案,誰家送的禮少,縣太爺一怒,監斬令一抽,嚴刑逼迫之下讓犯人一畫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級萬一查及,三言兩語就搪塞過去了。況且大多數情況上級是無暇查的,因為上級也有很多事。胡胡李從知道這些後便開始對那些以前他深惡痛絕的死刑犯產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親或兒子被砍頭的血腥場面,他甚至於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緊閉著家門在屋裡呼天搶地地哭,他想擠出去,卻沒那麼大力氣,後面的人都憋足了勁一往無前地往前沖,他一個人是抵不住這麼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絀招架來自四面八方的衝擊,縣衙的朱漆大門忽然間開了,幾個小時候看到的兵架著一個人犯吆喝著沖了出來,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舊渾身上下血痕宛然,顯然沒逮住太久,連罪衣罪褲都沒來得及換,只在身上加了腳鐐手銬。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頭腦轟地一聲像是要炸開,熱血聚在腦門開鍋一般沸騰,燒昏了他的神經,那個人犯的衣服雖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爛爛,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王大哥臨走時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顆心吊在嗓子眼痒痒的,隨時要蹦出來的樣子,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準備好的囚車上,滿頭散亂的長髮被一個兵揪到腦後,人犯的那張臉幾乎已不能稱作臉,而應該稱作血葫蘆,只有兩隻眼睛倔強地睜大著。胡胡李趕快捂住了眼,千真萬確,一點不假,今天要問斬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剛剛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看熱鬧的人一窩蜂似地跟著囚車跑著,人歡馬叫,縣衙門口只剩他一個孤零零地站著。他想命令自己趕上去,再見王大哥一面。   可兩腿怎麼也不聽使喚。胡胡李怎麼也不相信王大哥將被押赴刑場開刀問斬,打死他他都不會相信,王大哥絕對不是壞人,王大哥絕對不是壞人,他不住在心裡告訴自己,但王大哥午時三刻就要人頭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時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兩腿也有勁了,拔腿就跑。   已經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縣經常殺人的西大街街口時,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屍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隻聞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屍身旁邊嗅。幾個膽子大的店夥計遠遠地站著,不知嘴裡咕噥什麼。   胡胡李三步並做兩步跑上去,顧不得王大哥滿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屍,放聲大哭。哭足哭夠了,胡胡李抹去眼淚,把王大哥的腦袋和無頭屍體合到一處,紅著眼睛向附近的店伙買了針線。細細地縫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傷口,又叫了輛馬車,把王大哥的屍體馱回帳篷,又撫屍痛哭了一回,一來二去就忘了飢餓。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過去了。   胡胡李這一覺睡的時間倒不怎麼長,似乎剛在夢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無疑問,四叔是聽到王掌柜喪命的消息後專程趕來的,胡胡李自從搬到王掌柜這兒以後,除了隔三差五買點東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嬸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柜的帳篷里,這次要算起來,恐怕該有十來天沒回過李賈村了。四叔顯然是急匆匆地趕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後便坐在一邊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後,鼻子一酸,淚又下來了。也難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歲呀!僅僅那麼一夜的工夫,生離死別的滋味就突如其來降臨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讓胡胡李張口說話,他自己也不吭聲,兩個相對無言坐著,王掌柜的屍體就擺在兩人面前的門板上,身上雖然已被胡胡李擦凈,仍是有些嚇人,用線縫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參差不齊的紅環,王掌柜的兩眼微睜,胡胡李在路上給他拂了好幾次,合上就又睜開。胡胡李總不成找根線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給縫上,只好就此作罷,這情況四叔卻不知道,站起來就往王掌柜屍體旁走,胡胡李本來不言不動,淚水掛在臉頰上,痴呆了一樣,這時急忙站了起來,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說:「四叔,王大哥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來坐下,兩手捧著頭,從指縫裡漏出一聲嘆息:   「唉!這世道,好人不長壽,壞人禍千年哪!」胡胡李陡地靈機一動,覺得四叔的話應該有所指示,於是試探著問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沒聽到什麼風聲嗎?王大哥是被什麼人出賣給縣衙門的?」   四叔老臉上掠過一絲苦澀,沉思良久方說:   「小李子,這些事咱們知不知道又管什麼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讓他先走。死人總不能拖累活人啊!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且不說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裡我這把老骨頭怎麼交差啊!」   胡胡李機械地點頭,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四叔蠕動的嘴唇,他知道開場白以後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東西。   四叔卻不放心,嘴張了幾張也沒有正文,胡胡李知道這時候越是著急四叔肯定越不給他說,於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別為難了。反正憑咱們的能耐,知道是誰也沒什麼用。」   四叔果然上了當:   「小李子,你能想到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願告訴你,實在是四叔害怕……,唉!咱們李家就剩你一棵獨苗了,你能這麼想就好辦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臉色,沒什麼異狀,便接著往下講:   「我是臨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柜沒了的確信的,你四嬸這兩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劉庄去抓藥,回來時聽路人閑談,說城西關今兒個又處決了一個犯人,是城裡那個小麵攤的王掌柜。我一聽當時就傻了,顧不得打聽別的,一口氣跑回了家,關上門喘了半天氣,你四嬸躺在床上說:鄧財主門裡的董大姐過來串門,說鄧財主把城裡麵攤的王掌柜在縣衙門裡告了,我一問時間,是前天晚上,我這心裡就犯了嘀咕,看這時間,王掌柜該是被鄧財主賣給縣衙門的,但是這王掌柜人那麼實誠,不會犯什麼事呀!唉!這年頭……」   四叔的講述剎了尾,胡胡李心裡可翻江倒海了。四叔的話一開頭他就隱隱有種預感,預感四叔的敘述會和鄧財主有脫不了的干係,果不其然,不僅僅是干係,鄧財主簡直就是殺死王大哥的直接兇手。「鄧財主」三個字在胡胡李的頭腦里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四叔忍不住了:   「小李子,你怎麼了,眼睛直勾勾的,丟了魂似的。」   胡胡李「噢」了一聲,轉頭去問四叔:   「四叔,你的消息準確嗎?」   四叔毫不遲疑:「絕對準確!」   四叔的消息是絕對準確,這話得從頭說起,鄧財主其實早就知道王掌柜深夜截人。夜行人飛刀留柬的事,是玉蘭告訴他的。當初玉蘭和李三定好計後,靜下心仔細一琢磨,腦筋磨過彎了,她心想:我要是和李三依計而行,萬一胎里壞他們幾個使個絆,我和李三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這樣不好。玉蘭本來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被鄧財主「掏了高價」買過來充作填房的,剛到鄧家時處處受氣,這人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蘭最初在鄧財主幾個姨太太之間的爭寵邀幸中磕磕絆絆,吃盡苦頭,到後來遊刃有餘了,那本來純潔無暇的心靈也給利慾熏黑了。玉蘭不甘心和李三綁在一輛戰車上,苦思冥想半晌,女人心眼就是多,還真給她想出一個主意,主意打定之後,玉蘭破壞髮髻,撕爛衣裳,塗紅眼圈,悲悲切切地就找鄧財主去了。鄧財主正盤算著今晚要到四院一夜銷魂,門帘一挑,四姨太哭得肝腸寸斷地進來了,鄧財主心肝呀寶貝呀好一番安慰,玉蘭才破涕為笑,說明原委,她說李三夜闖四院,企圖對她非禮,鄧財主氣得臉成了豬肝,嘴唇直打哆嗦。玉蘭偷眼旁觀,見火候已到,便將她告訴李三的計策添了些油加了點醋和盤托出,當然王掌柜截人和夜行人留柬之事也得彙報,不過她自己的責任是一古腦推了個乾淨,鄧財主心裡還直納悶,這李三啥時候學了這麼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打主意竟然打到我頭上來了。玉蘭畢竟還沒有喪盡天良,再說她和李三的露水夫妻也還有些情份,一看鄧財主勃然大怒,連忙又抓又撓地給他消氣,替李三求情,說李三縱然錯不容恕,終究也立下了不少功勞,饒他一次,以觀後效,鄧財主其實也捨不得李三這條忠實走狗,這時候借坡下驢,答應給李三一次機會。可憐那個李三還蒙在鼓裡,腦袋就差點搬了家,鄧財主饒了李三,飛刀留柬的人他可不願放過,而據當時的線索。他又實在找不出半點有關夜行人的蛛絲馬跡,鄧財主留下李三實際上也是給夜行人施了一障眼法,讓他放鬆警惕,鄧財主茶飯不思地想夜行人到底是誰,他當然想不出來,不過,鄧財主肯定一點,王掌柜跟夜行人絕對有非比尋常的關係。鄧財主一忍再忍,到王掌柜要回老家的消息傳出後,鄧財主終於坐不住了,他要抓住王掌柜,從他口中套出夜行人的下落。王掌柜根本沒有料到鄧財主會因為那麼一點小事銜恨至此,別過胡胡李後沒走多遠,就被幾個縣衙門的衙役截住了,王掌柜當時是替胡胡李考慮,他知道鄧財主是懾於夜行人的示警才不敢動胡胡李。王掌柜早已從小道知曉玉蘭將飛刀留柬這事泄密。他怕自己萬一和夜行人對上號後鄧財主對胡胡李會肆無忌憚,所以王掌柜根本不敢動武,任由幾個衙役把他五花大綁,抓回縣衙。縣太爺早得了鄧財主白花花的銀子,問案十分賣力,驚堂木拍得「啪啪」山響,要王掌柜供出背後主使之人夜闖私宅謀財害命的犯罪事實,王掌柜橫了心任由縣太爺吹鬍子瞪眼地叫喚大刑伺候就是不開口。縣太爺碰到這種硬茬無計可施,幾個動刑的衙役打斷了兩根皮鞭,一個個累得東搖西晃,頭暈眼花。王掌柜就是不開金口,縣太爺是真急了,你既然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縣太爺筆走龍蛇,寫了張監斬令,署上第二天的日期,然後對三班衙役說:   「小的們,明天大老爺要陪更大的老爺喝酒,你們小心著把這位的腦袋砍下來就得了,回來我重重有賞。」衙役們一聽有賞眉開眼笑,異口同聲答:「是」。第二天縣太爺還真喝酒去了,是不是陪更大的老爺誰也不知道,衙役們放出口風,為起「殺雞駭猴之效」,到了午時三刻就把王掌柜送上路了。   胡胡李不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只認準一條:鄧財主殺了王大哥。王大哥待他這恩重如山,這個仇他一定要報。   其實四叔來找胡胡李並不僅僅是為了安慰他兩句,他的主要目的是把胡胡李接回去,王掌柜即便在這兒不出事他也要來。   不能不說四叔和四嬸對胡胡李有真情實意。但話又說回來了,常言道:「絕戶愛財,老人惜命。」四叔四嬸兩口膝下沒有子女,沒嘗過撫養子女長大成人的艱難,老倆口身子骨還硬朗著,幹得動農活時當然不巴望誰在他們的飯碗里搶食吃,所以胡胡李以前短住可以,敢有那麼一兩個月在老頭和老太太眼皮底下老是晃,老兩口就吃不消了。因為胡胡李在他們家住一天,他們就得負擔一天的吃食,那可簡直是揪他們的心尖肉啊!胡胡李跟王掌柜進縣城以後,老兩口夫唱婦隨地過了段舒心日子,到底老了,一天早上起來,四嬸忽然就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四叔趕忙叫了幾個近鄰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床上,又找人叫來郎中,郎中看完後,抓了葯,說是年齡大了,身子虛,不要乾重活,需要靜養。四叔這下可苦了,地里農活忙不成,整天守在老伴的床頭前長噓短嘆,眼看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十來天,老兩口都受不了了。兩個人都認為應該找一個人服侍他們頤養天年。雖然嘴裡沒說,兩個人心裡都在想著胡胡李。胡胡李人機靈,又懂事,能幹,正是贍養老人的最佳人選。四嬸最初還不好意思提出來,她害怕胡胡李心裡對以前四叔他們倆的所作所為心存芥蒂,四叔倒不這麼想,老頭腳不沾地地忙活了七八十來天,明白了再多的錢也不能當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使喚呀!況且老兩口的那點家業,也不見得就能拴住胡胡李的心。老頭打定了主意,和老太太坐在床上盤算了一回。估計胡胡李不會太磨老叔和老嬸的面子,於是就準備動身往城裡叫人,就這當口,王掌柜被縣衙門砍了頭,老頭認定這是個好時候,便到城裡來了。   胡胡李早就有心過繼給這位老實憨厚的四叔叔,年輕人誰不想有個安樂的家,胡胡胡李寄身破廟時,每晚對著昏黃的油燈和繞燈飛舞的小蛾念叨,蛾呀蛾呀,你們誰能幫我找回爹媽呢?我感激你們一輩子。蛾當然不會替他找個爹媽,胡胡李也就在破廟裡一呆許多年,想起爹媽就黯然神傷。但胡胡李是個倔強的孩子,不會去奴顏卑膝討誰歡心,四叔來看他時他畢恭畢敬,絕口不提想當他兒子給他養老送終的想法。   跟王大哥挪到城裡實在是情非所已。四叔親自勸他回去自然是他巴不得的事兒,再說王大哥的身後事和未了心愿必須得回李賈村才能完成,王大哥給他說過有人暗中保護他的安全,鄧財主決不敢動他一根毫毛,胡胡李對王大哥的話從來沒有懷疑過半句,這下他準備太歲頭上動土,去瞅鄧財主的碴兒了。   四叔和胡胡李將麵攤的家當可賣的賣了,能送人的送了人,找風水先生相了塊好地皮,找了一幫子吹響器的,胡胡李親自披麻戴孝,送王掌柜入土為安。風風光光地辦完了喪事,胡胡李又在王掌柜的墳頭痛哭了一場,暗地裡發誓一定要拿鄧財主的人頭祭奠王大哥的在天之靈,然後就帶了所剩無幾的銀錢,和四叔一塊回了李賈村。   李賈村的人都知道胡胡李和王掌柜的關係,見了面只是聊他在城裡的見聞,誰也不去扯王掌柜那一攤子事,胡胡李並不想太暴露自己的意圖,也避而不談王掌柜。鄧財主派了李三過來探望過一把,胡胡李笑臉相迎,笑臉相送,話題到非提起王掌柜不可時,胡胡李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說他被殺總有殺他的理由,人死了就算完事。李三聽了很是受用,這回事也就那麼擱下了。   胡胡李改了稱呼叫四叔叫爹,叫四嬸叫娘,老兩口孤獨了大半輩子,終於聽見有人叫他們爹娘,心裡那高興勁就甭提了,對胡胡李是百般疼愛,如同己出,胡胡李閑時陪老兩口聊個家常,逗個樂子,串個門,趕個會,忙了就到地里沒日沒夜地干,家裡地里全不用爹娘操心。老兩口越發地認定這步棋走對了,晚上躺在被窩裡老是在夢裡笑醒,見人臉上也有了喜色,似乎是越活越年輕了。   胡胡李明裡沒有動作,背地裡卻在做殺掉鄧財主的一切準備工作,王大哥將自己的能耐全部教會了他,他有十足的把握將鄧財主無聲無息地幹掉而不留一些痕迹,但是怕萬一給人發覺連累了爹娘,故而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也該著鄧財主免挨那一刀,胡胡李過繼給四叔四嬸的第三個年頭上,李賈村流行瘟疫,鄧財主偏偏就患了病,醫治無效,一病不起,病榻上受盡了折磨,便壽終正寢,嗚乎哀哉了。胡胡李得知這回事後跑到王大哥的墓邊痛哭了一場,罵了自己一通無用的話,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自此也就不再蓄謀去打鄧家的主意。鄧財主一命歸陰,留下偌大個家業,誰也不管,鄧財主只有一個兒子,在城裡做綢緞生意,等鄧財主的心腹狗腿捎信讓他回來時,鄧財主苦心經營一輩子的「民脂民膏」已給折騰了個差不多,幾個姨太太一個個偷了些細軟帶著曾經的地下情人各自遠走高飛了,玉蘭也不例外,當然李三沒有福氣和她比翼雙飛,依舊在鄧家干他的狗腿子。鄧財主的兒子在外混了半生,比鄧財主尤其心狠手辣,吃人簡直就不吐骨頭,他在家呆了兩年,鄧家又恢復了原來的狀貌,比之老鄧財主在世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家依舊稱呼他為鄧財主,心裡卻比恨老鄧財主還要恨他了。   欲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彈指一揮間,胡胡李在四叔家裡已經呆了五六年,長成一個虎背雄腰的棒小夥子了。   四叔和四嬸不是沒考慮過給他娶房媳婦的事,大城縣農村的年輕人結婚都早,過了十五六歲還沒說上媳婦的就成「大齡青年」了。老兩口開初的時候還慢聲細語地勸胡胡李,說要給他討一房媳婦,咱李家也算有個後想,胡胡李根本無動於衷,嗯啊兩聲就敷衍過去了。老兩口還以為他暗地裡已經有了意中人,也不怎麼管他,到後來眼看翻過二十歲這個門坎了,胡胡李的意中人還沒露面,四嬸按捺不住心性,有一天把胡胡李拉到一邊,非逼他說到底相中了哪家的閨女,只要是門當戶對,一切包在她身上,胡胡李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半天沒吱聲,最後給四嬸攤了底牌,說這回事壓根就沒有,爹媽你們就別瞎猜了。四嬸當時眼睛都直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心說:「我的娘啊!原來是我們老不死的心眼太多,」慌得胡胡李趕緊跪在地上求饒。四嬸一想,小孩也沒什麼錯,沒必要責罵他,你不找我和你爹給你找,找來了我們倆做主,吹吹打打一娶進李家門,還怕你不要。四嬸心裡這麼揣摸著,那股子無名火也就消了,安慰了胡胡李幾句,看胡胡李還是有一疙瘩沒一砣的,聽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老人家的火氣騰就又上來了,手裡的活計也扔一邊了,搬了個木墩和胡胡李對臉坐下,胡胡李走也不是,挪開也不是,只得耐住性子聽四嬸說道。四嬸本來沒什麼多說的,說了幾句看胡胡好像還是左耳聽,右耳扔,老人家可就找著了借口,展開長篇大論的訓導了:   「兒啊!不是做娘的逼你,孩子長大了誰不娶媳婦,誰家的長輩也不想當絕戶頭,都想有個後人,百年以後墳頭上有個燒紙錢的啊!你看看咱村裡,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比咱富的,比咱窮的,誰還沒有抱上娃娃,你咋就不知道著急呢!   昨兒個東庄你表舅過來串門子還說,老表姐,外甥都這麼大了,咋還沒說個媳婦呢?兒啊!咱家不是娶不起媳婦,要錢咱不比人家少,要人,咱的人樣也挑不出毛病,你咋就不替你爹俺倆想想,你再不娶,讓你爹俺倆咋往人前頭站呀!」   老人家說著說著動了真感情,拿東家的二狗子比比,再讓胡胡李去看西家的三癩子,說是比胡胡李小了七八歲,小孩都會滿地爬著叫媽了。老人家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生氣,話沒說到底竟雜著哭音了。   胡胡李一看大事不妙,把娘給惹哭了,趕忙找手帕給老人家擦淚,老人家這會兒端上架子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屋躺床上把頭蒙住了,胡胡李坐站不是,勸又勸不下,只得去把四叔叫回來了。   四叔正吸著旱煙靠在牆根兒同一幫老人閑聊,一聽胡胡李說明原因,臉也聾拉下來了。邊往家走邊給胡胡李上課:   「兒啊!不是你娘脾氣大,你想想,誰家的爹娘不想抱孫子呀!二十大幾的人了,難道還想打一輩子光棍兒,別說你娘生氣,這兩天有工夫我還得跟你說理呢!」   胡胡李心說這下可好,戳一個螞蜂窩就了不得了,我一下子把兩個都給戳了。看爹氣哼哼地往家裡走,胡胡李沒辦法了,涎著臉對爹說:   「爹,不是我不想娶媳婦,我怕娶來媳婦萬一不孝順爹娘,那不是還不如不娶嗎?我一個人替二老養老送終……」   爹的鼻孔里很威嚴地嗯了一聲,胡胡李連忙壓住滿肚子的話,不再吭聲。   那個老人家在床上蒙著被子等了會兒,彷彿聽見胡胡李出去了,掀起被子一看還真是,這個氣可是更大了,淚眼婆娑地在屋裡看了一遍,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毀,老太太一腔怒火沒個發泄的地兒,一氣之下,舉起窗台上的鹽罐子扔屋當中了,扔完了又可惜鹽罐里的鹽和買鹽罐子花的幾文銅錢,坐在床上拍著腿哭天搶地起來。   胡胡李和爹挑帘子進屋時時老太太正哭到傷心處,嘴裡還數落著:   「你個殺千刀的小畜生,你就不替娘想想啊!你讓爹娘以後咋往人前站呀!你個小畜生!」   老太太還真機靈,一看兩位進來了,立馬把娘換成了爹娘。   老頭一腳跨進堂屋就看見屋當中滿地白花花的鹽粒和陶罐的碎片。胡胡李也看見了,心裡「卟通卟通」敲小鼓,呆愣愣地站著沖著老太太看,老頭一把把他拖到床前說:   「看把你娘氣的,還不趕快給你娘賠個不是!」   胡胡李那敢怠慢,綻開一臉的笑容,幫老太太擦了淚,拍著胸脯給老太太說:   「娘,您老人家別生氣了,萬一氣壞了身體咋辦?娘,你放心,我這就讓爹去找個媒人給我說媒。年底保證娶過來,娘,您老看這樣行不行?」   老太太心裡本來就憋在這口氣上,一看胡胡李那急得抓耳撓腮的可憐相,心裡一熱,「卟哧」一聲就笑出來了。   要說這年齡大了找媳婦還真難找,老頭找人說了三四個茬,不是老太太相不中人樣,就是胡胡李看不上脾氣,老頭東奔西跑了七八天,臉也累黃了,腿也跑細了,老太太和胡胡李還是不滿意。老太太還戳著他背梁骨說他沒有眼光,沒有能耐,連個好兒媳婦都找不來,老頭一氣,也不找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跟老太太慪氣,老太太等著抱孫子真是等急了,不找還是不行,老頭又不去找,胡胡李自己又不能出去相媳婦,老太太氣得在屋裡又摔了一個鹽罐大哭了一場,躺倒床上生起病來了。這一病不大緊,再也起不來了,郎中檢查了一下說是老病根,給氣一衝,又犯了。胡胡李忙前忙後地照料,老太太心裡才稍微有點寬慰,每天吃了葯就躺床上掰著指頭數算她知道的大姑娘小媳婦,這麼瘋瘋癲癲地弄了幾天,還真給她逮住了一個好茬。   那天胡胡李喂娘吃了葯,到院子里去劈柴,忽然就聽見娘在屋裡哈哈大笑起來,緊跟著爹也大笑起來,胡胡李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跑到屋裡一看,老頭老太太坐在床上正笑得前俯後仰,眼淚鼻涕都出來了。笑完了老太太戳著自己的腦門子說:   「老糊塗了,真是老糊塗了,放著這麼好的媳婦不要,偏偏要去挑人家的。」   胡胡李不明就裡,看爹娘的高興勁兒,知道他們倆又相中了一個媳婦,還沒來得及問,老頭就開了口了,「兒啊!你爹娘可是等著年底娶兒媳婦啦!」   胡胡李看二老的神秘勁兒,明白問也問不出什麼,只應了一句:   「一切全憑爹娘作主,您二位老人家就費心看著辦吧!」   老太太找著了兒媳婦的最佳人選,去了塊兒心病,那病竟不知不覺好起來了。老頭又出去跑了幾天,回來給胡胡李說一切妥當,就等著擇個吉日娶過來。   胡胡李到這時候還不知道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長得什麼樣。舊社會的規格是多,大戶人家娶個親洞房花燭夜前新娘新郎見過面的不多,一般人家可就不太嚴格了,一輩子的事誰都不可能等閑視之,結婚以前雙方見次面,互相看看的過程大多還是有的。胡胡李也想著是不是該給娘說一聲見對方一面,又怕這樣會惹老娘生氣,忐忑著總說不出口,還好,他沒問,老娘就告訴他了。   原來老兩口認為的最佳人選是老太太她娘家的遠房侄女。老太太娘家是曹家墳的,在大城縣東北角,離李賈村有十多里路,兩個莊子都靠著子牙河,往來較為方便,這村的閨女嫁到那村,那村的媳婦娘家是這村的不少,老太太娘家人稀沒落,嫡親的娘家人只有一個弟弟,前些年發水也喪了命,再遠些的幾個哥弟也都成了一家子,平常不大走動,這個侄女的老爹和老太太是一個老太爺,見了面打招呼還挺親熱的,她的雙親也是發水那年沒的,她本人又沒有親姨、親姑,跟著一個近門的叔叔過活,日子過得很苦。   老兩口挑中她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按輩份她本該叫老太太姑姑,過了門成一家親上加親,婆媳之間容易相處。其二,老兩口也有私心,不忍心將一輩子掙的一點家業留給別人,萬一媳婦是個大手大腳的,把家業糟塌了怎麼辦,還是知根一些的好,俗話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其三,這個侄女也是受過苦的,知道怎麼過日子,再說人樣也還說得過去,所以老兩口想到她以後,一拍即合,就開始張羅著辦喜事了。胡胡李對這回事也無所謂,只要能孝順爹娘,跟他好好過日子就行,人樣好賴無關緊要,他沒有別的意見。   大城縣的風俗,誰家的小子結婚,要提前十天半月給左鄰右舍打個招呼,一來是討個喜興,二來到時找人幫忙也方便,老頭和老太太等這回事等得心焦,老早就放出了口風,讓胡胡李走東家串西家挨門挨戶會了一遍,說是年底晚輩要辦大事,望各位叔伯大娘,父老鄉親多多關照。   喜期定在臘月二十九,老頭「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頭很足,邁著老胳膊老腿親自跑了二三十里路找一個久負盛名的風水先生看的日期。喜期一定,李家就連軸轉著忙活上了。   婚姻事在農村很有些講究,每一回事都必須得辦得有規有矩,否則會給人留下幾輩子的笑柄。這些胡胡李都不知道,老頭是個明白人,今兒指使他上城裡買些花布,說要給新娘子做衣服,還要做幾床新被子,明兒又叫他和誰誰一塊去看兩棵樹,說是談好價錢買回來做傢具用,後天又讓他去採購些菜呀酒呀肉呀的雜七雜八的食物,說是請客少不了的。當然,這些原材料弄好之後緊跟著就是找裁縫,請木匠,喚廚子。胡胡李忙得暈頭轉向,被指使得團團亂轉,還老是丟了東忘了西,惹得老娘在旁邊抿著嘴笑他高興糊塗了。老頭這時儼然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運籌帷幄,制勝千里,吆喝吆喝這個,使喚使喚那個,雖然有高興勁兒撐著沒累出病來,嗓子卻給喊啞了。老太太幫不上大忙,呆在一邊別人又嫌她礙事,只得躲進屋裡給未來的小孫子縫肚兜。   人忙了時間自然就過得快,胡胡李屁顛兒屁顛兒地跑了幾天,忽然就發現第二天就是臘月二十九了。   臘月三十就是年尾,正春節。二十八時新年的氣氛已很濃了,鞭炮聲爆豆子一樣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大人小孩都換上了新衣服在街上走動,滿臉喜氣洋洋,小孩子們攥著壓歲錢兔子一般飛快,往雜貨店跑。胡胡李想到除夕的時候想到了臘月二十九,心裡怦然一動,過了明天我就是成年人了,我就會有一個老婆,和我一塊吃飯睡覺。他實在想不到結了婚還有什麼更多的內容。但心裡甜滋滋的倒是真的。   這天的天氣很好,冬天裡冷是肯定要冷的,只要不下雪,颳風也沒什麼。吃罷午飯,老頭招呼的幫忙的全到了,一拉溜七八個棒小夥子,還有兩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迎新客。傢具早已做好漆好,幾個小夥子收拾麻利,一人喝了碗壯行酒,喝著號子抬著東西出了李家大門,外面負責燃放爆竹的一看人出來了,一點火捻「噼哩叭啦」的響聲震天,等在一邊的民間藝人立刻「嗎啦嗎啦」、「咚咚啪啪」地吹打起來助興。四個棒小伙抬著嫁妝走在最前,後面是接新人的花轎,迎新客在花轎兩邊壓著碎步走。民間藝人走在隊尾吹得極賣氣力。一群小孩跟在後面人歡馬叫,胡胡李看著這支龐大的隊伍緩緩地逶迤消失在村口,回到家裡倒頭便睡,至於院里,屋裡的幾桌酒席猜拳行令,吃五喝六之音他全聽不見,他是真的累了。   老爹把胡胡李叫醒時還不到後半夜,乍一起來天氣很冷,連打了兩個寒顫。老爹笑吟吟地舉著一身新衣服。還有一束大紅花。胡胡李洗了臉,換上衣服走進屋當門,正湊在一塊圍著火盆烤火的左鄰右舍立馬喝上了彩。果真人要衣妝,胡胡李一換新衣,容光煥發,光彩照人。   接新娘子的隊伍還沒有回來,想必是正在那邊大吃大喝。   這邊的酒席還沒撤去,杯盤狼藉著,胡胡李要去整理,邊上人不讓,說新郎官就該有新郎官的樣子,胡胡李只得呆在一邊呆著看別人忙活。   天交丑時,門外忽然飛也似跑來一群小孩,大叫「新媳婦來了」,屋裡一群人正等得沒精神,發一聲喊全擁出門外。   門外已經等了不少人,凍得直跺腳。小孩子卻不知道冷,蹦蹦跳跳地,迎親歸來的隊伍已到村口,當先打著的兩盞大紅燈籠照得雪地一片通紅,吹鼓手吹得聲嘶力竭,聲音遠遠地傳開去,隊伍一邊走還一邊放著爆竹,所有的人都笑著,胡胡李本來站在人堆後邊,一瞬間他似乎忘記了是自己娶媳婦,而覺得很小時候由母親扯著看別人娶親一樣,直到隊伍走到門前,大傢伙兒才想到新郎官還沒露面,老爹啞著嗓子叫了好幾聲,他也沒聽見,隊伍停在門口又吹又打又嚷又叫,等著新郎官出來迎接,老爹急得什麼似的偶一回首發現兒子正躲在人群後面忘乎所以地看熱鬧,趕過去就把他揪了出來。   胡胡李跟在轎子旁邊進了院子,兩個沒見過面的女人扶著新娘走出轎子,胡胡李初始不知自己該幹什麼,老爹從後面推了他一把,他踉蹌了一下也跟上去了,兩個伴娘挽著新娘子進了屋,把新娘往椅子上一按,回頭看了看獃頭獃腦地跟進來的胡胡李,捂住嘴笑著跑出去了。   新娘子穿了一身大紅的新衣服,綉著大朵大朵的花,因為蓋著紅蓋頭,胡胡李看不見她長得什麼樣。屋裡只有胡胡李和新娘子曹氏兩個人,新娘子坐在椅子上,很安詳,胡胡李看了幾眼新娘子,忽然想到今天晚上兩個人就要脫得光溜溜地躺到一個被窩裡,臉「騰」就紅到了耳根,本來坐得穩穩噹噹的立刻局促不安起來,像是屁股上長了瘡。外面老爹正大聲地勸送新娘子的人喝酒,語聲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氣。有的人已經開喝,酒杯子「哐啷哐啷」地,酒桌上的粗話一句句清晰地傳入耳鼓,還有小孩的笑聲,女人喝斥男人聲,簡直亂成了一團麻。胡胡李實在坐不穩,悄悄地站起來走出去了。老爹眉開眼笑地陪著幾個他不認識的人說話,一看胡胡李出來,笑得更甜。起身招呼他過去坐下,指著一位年長者讓他叫大哥,以下依次坐著的稍年輕一點的分別是二哥、三哥直到七哥,胡胡李一一打了招呼寒喧幾句就是喝酒,新娘子女流之輩,不喝酒有情可原,新郎官不喝就說不過去了,胡胡李推三阻四地讓了一番看眾位哥哥漸顯厭色,激發了胸中的血性,於是不再推辭,該自己喝自己喝,該碰杯碰杯,不管什麼路數,都是杯到酒干,那酒第一杯喝著和吞胡椒面差不多,到肚裡胸口如遭重擊,胡胡李噎得臉紅脖子粗,第二杯重擊就稍溫柔些了,咂咂嘴似乎還有點香味,第三杯以後胡胡李發覺房梁有掉下來的可能性,下盤虛浮的墜入五里雲霧,眼前一干人眾的臉部漸漸浮腫、朦朧。……他彷彿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幽幽地嘆息:「你醉了」語氣像是母親小時候哄他睡覺時哼的兒歌,胡胡李想叫聲娘,喉嚨里格格直響發不出音。好像是誰把他扶上了床,又幫他脫下衣服,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過洞房花燭夜,酒意在他大腦中燃燒,他想起了子牙河滔滔的濁水,濁水之後他父母躺在床上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息,呻吟,他眼前疊印著小時候看到的那個扭曲著倒下的無頭屍體,很多個無頭屍體,脖子里都標出一股血箭。   他覺得喉頭髮甜,有什麼東西努力從肚裡往上翻騰,像子牙河裡努力衝出河床的水,像無頭屍體脖腔里的血箭——他吐了,他聽得到「嘩啦嘩啦」的響聲,有一片血紅在他眼前慢慢浮起,他懷疑那是自己脖子被砍斷後流的血,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頭彷彿還在。他想高興的笑起來,眼前血泊越浮越大,彷彿要把他籠罩、吞噬。血泊中忽然出現了王大哥血葫蘆般的頭顱,雙目怒睜,好像要告訴他什麼事或者是要戳指大罵誰一遍,嘴張得大大的,露出滿口森森白牙,他知道他對不起王大哥,他想告訴王大哥他對不起他,王大哥忽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顧,血泊霎那間隱退,一團乳白色的霧氣瀰漫過來,立刻就整個包圍了他。霧中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甜香,像母親乳汁的味道,他用力地吮吸了幾口,那團霧氣開始顫抖,似乎還有隱隱的呻吟,他感到兩條蛇一樣的東西突然箍到他腰間,用力地勒他,蛇溫暖、滑膩而且潮濕,他的心靈滑過一絲顫抖,他想狂叫,他想摧毀什麼,他身體的某個部位迅速膨脹,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燒。他感到自己像一把大刀,準確地砍到鄧財主的脖子上,他聽到一聲壓抑之極、不知是喜還是悲的慘叫,他又發現自己在流血,噴泉一樣地流血。血快流幹了……。   胡胡李醒來後第一感覺是後腦像被木匠鋸了道縫,一群螞蟻在吞吃他的腦漿,他閉上眼甚至能想像到螞蟻怎樣一隻一隻地擠進那道縫,怎樣一口一口地吃,吃得頭上白花花的,一種無法言傳的疼痛緊緊攫取了他的神經。他在床上翻個身,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出神地看他,他努力清醒頭腦才想起這女人已經是他的女人,是昨天才娶過來的,「昨天……」胡胡李一想起昨天有一些回憶便斷斷續續地水泡一樣從心底泛起。首先想到的是那個怪怪的夢幻一般的意境,他那彷彿能聽見「咕咕」的聲音和向外湧出的鮮血。他不明自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夢,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無寸縷,身體外邊只蓋著厚厚的棉被,他看見的女人眼睛裡掠過一絲難言的羞澀,頭也倏地低下去了。   女人應該說不能算漂亮,但也不算丑,兩隻眼睛大大的,眼波流動,另有一番嫵媚的韻味,銀盆大臉,就是老年人說的福相,鼻樑高挑,臉頰上有幾個小紅疙瘩,但胡胡李認為無傷大雅,相反他倒覺得有了這個女人襯得要白凈一些。胡胡李對曹氏的第一印像十分滿意,曹氏昨晚上已經「肆無忌憚」地把丈夫從頭到腳看了個遍,也沒挑出什麼刺來。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躺著,躺著的想站起來,苦於四肢無力,坐著的想走過去,又羞於啟齒。這樣對峙了有多長時間不知胡胡李知道不知道,反正曹氏是心頭有如撞鹿,沒有留意,最早打破僵局的是胡胡李的一聲「哎喲」。胡胡李在床上不動聲色的努力了半天,手腳仍然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腦袋還能轉動一兩下,轉一下還疼得他吡牙咧嘴。看看曹氏,曹氏低著頭擺弄衣角,就不往這邊看,無奈何胡胡李只得自己凝神竭力,借著一股猛勁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撐,腦袋重重地磕在床幫上了,身子「撲通」又回床上了。曹氏在那邊雖說沒抬頭,那顆心可全在這邊,胡胡李用勁時「吭哧吭哧」的讓她又憐又愛,但還是礙於情面,沒有過去,胡胡李碰住腦袋那一聲驚呼終於救了她,讓她找到了心理平衡的借口。   胡胡李被疼痛搞得筋疲力竭,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他覺得頭上出了虛汗、涼涼的,毛孔卻像是挨了針扎。他閉著眼,陡地聞到了一陣香味,和夢幻中的香味一樣,接著他感到有人拿手帕給他拭去額上的汗,動作很輕柔,像春風掠過子牙河水激起一層層的微波。有一個溫暖而又柔軟潮濕的手掌放在他胸膛上,他在瞬間想到了昨晚上那兩條蛇,他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越跳越急。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不願睜眼,情願就這麼躺著享受這一切。儘管頭疼得他直吸涼氣。   曹氏沒有辜負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期望,過門之後,家裡地里,縫縫補補都是一把好手,不管幹什麼活計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老頭和老太太開始還不服老,強撐著折騰。胡胡李和曹氏勸了幾次之後,二位老人家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地干也起不了什麼大的作用,有些時候還會幫倒忙,或者越幫越忙。二位肚裡一盤算,索性把地里活一推六二五,全扔給胡胡李夫妻二人侍弄。家裡活諸如天忙時燒個飯、涮個鍋之類的,曹氏脫不開身,也會麻煩老太太一兩次,絕大多數時間二位老人家是逍遙自在賽過活神仙。這且不說,曹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很讓老人家滿意,不像有些媳婦,有人了一口一個爹媽叫得比蛐蛐都歡,背地裡模眉豎目喝斥來指使去比餓狼都狠,曹氏喊爹媽喊得那個甜勁,老兩口聽著比泡在蜂蜜罐子里都舒服。每頓吃飯先給爹媽端上,然後是丈夫,最後才是她自己,平時問寒問暖,孝順倍至。老兩口有個什麼不順心事兒,她低眉順眼地坐著一勸就是半天,非得把老兩口逗笑才行。對待左鄰右舍,曹氏向來是不卑不亢,誰有個急事跑前邊幫忙,當然誰要是想欺負李家她也是從不示弱,遇著問題鎮靜自若,頗有大將風度。因此,曹氏過門沒半年工夫,左鄰右舍的誇獎就狂風一般刮進老兩口耳朵里去了。老兩口私下不知絮叨了多少遍,說李家列祖列宗保佑,李家才燒了高香,討這麼一個好媳婦。胡胡李心裡那個舒服就甭提了,晚上勞累一天後躺在床上和曹氏相偎相依時,多少次他暗暗地禱告:爹娘的在天之靈若看到兒子如今的樣子,那該會多麼高興啊!   曹氏轉眼間嫁進李家已有大半年,老兩口心裡高興,越活是越年輕,整天閑在家裡沒事幹,老頭耐不住寂寞,東家串串西家走走,那邊有個什麼稀奇古怪的跑去湊個熱鬧,再沒事了坐在太陽底下陪幾個老頭聊聊天,下下棋,活得還挺滋潤。老太太就不行了,她本來也是閑不住的,手邊沒活就覺得沒意思,手腳都不知道擱哪兒好!況且老婆子又不如老頭那麼活便,沒法東遊西逛,只好獃在家裡獨自想些糊裡糊塗的事情,想著想著老太太就發了慌了,媳婦過門有七八個月了,按理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即便說現在沒有生下來小孩,媳婦那肚子也該顯山露水了呀!老太太在那兒想抱孫子想瘋了。偏偏兒子和媳婦一聽她絮叨這回事就笑著躲到一邊去了,不和她打照面。老頭整天悠哉悠哉,也把這回事給忘了。老太太胡思亂想著越想越是害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那會兒把胡胡李過繼過來其一是為了養老送終,再則就是為了保存李家一脈香煙,萬一媳婦是個不生蛋的老母雞,那就是好的賽過天仙,也是白扯。   老太太掐著指頭算得自己心驚膽顫,四肢發虛,正沒法處,胡胡李就滿頭大汗地扶著曹氏回來了,老太太還犯嘀咕以:「這日頭還沒正照呢,下地的怎麼就放工了?」胡胡李也來不及理會老娘,進門先把曹氏扶到裡屋床上,安置妥當,老太太也跟到裡屋,看胡胡李尋了條毛巾給曹氏擦汗,曹氏半倚半躺在床上,滿臉紅暈,很害羞的樣子。胡胡李在一邊慢聲細語地勸慰她,語氣中微有幾分心疼的責備:「你看你,非這麼強,不讓你幹活你還不願,萬一要是動了胎氣看爹娘會願意你。」老太太本來正一臉狐疑地瞧著,不知道曹氏出了什麼毛病,聽胡胡李這麼一說,滿腹疑雲和半個上午的抱怨悉數消散,雨過天晴,老太太臉的皺紋笑得跟干核桃殼似的,心裡說:「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會找事。都懷上這麼久了,每天還冒著星星,頂著月亮去地里幹活,你是成心不想讓我抱孫子了。」再轉念一想,老太太眼圈可就發紅了,感情媳婦還是在替我們二位老東西考慮,她萬一躺下了,兒子不說,我們倆的事兒可就出來了。老太太剛才也是胡思亂想,這時坐在媳婦身邊看著媳婦有些憔悴的面容也是胡思亂想,想的內容卻翻了個個兒。   老太太看兒子在一邊閑著沒事可做,應該又把他罵回地里去了,胡胡李戀戀不捨地還不想走,老太太發了急:   「你還在這轉什麼轉,又不是你懷了孕,幫忙也輪不到你,時候還早,下地幹活去吧!走到村口順便把你爹叫回來,他可能又跟你老劉叔下棋去了。」   胡胡李走了不提。老太太瞅著曹氏病態懨懨的模樣兒發了一會兒呆,曹氏半閑著眼,看著她也不說話,老太太又憐又愛,又氣又恨,忍不住又數落開了:   「孩子,你說你這是何苦來呢!咱老李家就你這兒一個媳婦,萬一累壞了身體怎麼辦,該躺著養的時候就得養,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沒誰會笑話你偷懶不幹活。地里活你放心,你爹那幾根老骨頭還經得起幾下折騰。家裡的事兒就包給老婆子我了,……」   老太太話沒說完自己忍不住高興地「卟哧」笑出聲來了。   老頭在外邊聽了胡胡李的招呼,一盤好棋下到中途,推了棋盤就回來了,坐在外邊陪著老太太笑。   曹氏這一懷上孩子更是被寵上天了,老頭老太太雖累心裡高興,老太太開了很多食品補品讓胡胡李一股腦買回來放著。曹氏也實在動彈不得了。老太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明徹夜陪在媳婦床前翻來覆去地絮叨一些老掉牙的事兒給媳婦解悶。曹氏知道老太太是怕她一個人呆著心煩,老太太那幾個故事講的她耳朵聽出了老繭,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曹氏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果真生下了個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老太太只看過別的接生婆接過生,自己可從來沒幹過,但是她不放心,害怕別人要是出一點差錯,那她可就心疼死了,所以老太太痛下決心,發奮圖強,東跑西顛地向幾位接生婆取了些經,然後就滿懷信心,準備親身給媳婦接生了。   曹氏分娩那天老頭和胡胡李一整天沒幹活,曹氏在裡屋「吭唷吭唷」地用力,時而有幾聲壓抑不住痛苦的呻吟,老太太一點動靜都沒有,胡胡李在外屋摸了滿把的汗,心裡「卟通卟通」地像裝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曹氏的每一聲呻吟都像是尖刀一樣劃破他的心臟,時間過得真是緩慢。一直折騰了有三四個時辰,胡胡李覺得自己都快要崩潰了,裡屋忽然有了響動,曹氏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嬰兒哭喊一齊飛入胡胡李的耳鼓,接著是老太太的一聲壓抑著驚喜的慨嘆:「蒼天有眼,李門有後啊!」胡胡李那一刻真想跑出去大嚷大叫一番,告訴所有他能告訴的人,他胡胡李有了一個兒子。聽著兒子洪亮的哭聲,胡胡李只覺得渾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都熨熨貼貼的,像是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他想——,他什麼都想,天地間凡是能想到的高興事兒他都想到了,回頭望望老爹,老爹的喉間激動的格格作響,像被一口濃痰堵著,臉上早已老淚縱橫了。   胡胡李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這消息可是爆炸性的,誰都沒想到老李家墳頭上還真添了根香火,按農村的習俗,親戚鄰居和平時常在一塊走動的都要送些紅皮雞蛋,為的是讓孕婦補養身體,實際上這不過是那輩子那朝傳下來的舊規矩。   僅只老頭自己出去買的雞蛋就夠曹氏吃到小傢伙斷奶了。但各家的雞蛋還是照送不誤,曹氏在村裡為人好,大姑娘小媳婦群里很有威望,三五成群提著竹籃過來探望她的今兒一撥,明兒一夥的,老頭老太太胡胡李坐在大門口滿面春風地打招呼,誰瞅見他們爺兒仨准都會停下來客套兩句,說一些恭喜祝福之類的話,胡胡李高興得有些昏了頭,只知道坐著「呵呵呵」的傻笑。   來探望的絡繹不絕地來了十多天,送來的雞蛋糧食堆里埋不下,柜子里放,柜子里放不下,又往抽屜里放,最後實在找不來地方,老頭子靈機一動把鹽罐子給騰出來一個,還是不夠裝,這些雞蛋都是隨喜的,又沒法挑集市上去賣,那些天老爺兒仨可過了雞蛋癮了,曹氏那邊補得滋滋潤潤的暫且不提,老頭老太太胡胡李三個也跟坐月子似地,那雞蛋做的那個花樣,煎煮炒腌,能變的法全變完了,吃得三位看見雞蛋嘴裡就直冒酸水,肚裡就直興風作浪,方算罷休。   那天老頭逼急了騰出一個鹽罐子裝雞蛋,騰著騰著就想起老太太逼胡胡李結婚那次摔的那個鹽罐了,禁不住咭咭呱呱笑了起來,老太太正在裡屋給小孫子換尿布,聽見老頭在外面笑個不停,隔著套間門就問上了。   「老頭子,什麼事值得這麼高興,得了荊州似的。」   老頭不吭聲,嗯嗯啊啊了半天等老太太按捺不住跑出去提著他耳朵了,方才擠眉弄眼地指了指涮得乾乾淨淨的鹽罐,老太太忘性大了些,愣了半天也沒愣出個眉目,那隻手卻牢牢揪著老頭的耳朵不放,老頭吸著冷氣偏著個腦袋嘴都湊老太太耳朵上了:   「死老婆子,瘋老婆子,我是說,一個鹽罐子白白被誰給報銷了,要不用來裝雞蛋多方便。」老太太也想起那天自己的潑辣勁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笑了個上氣不接下氣,笑完了沖老頭髮脾氣:   「你還說,要不是我,你現在到那兒去偷個胖乎乎的孫子,讓你這老不死的得了便宜還賣乖,」老太太說完自己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老兩口嘀嘀咕咕,又說又笑,曹氏在屋裡躺著,沉浸在一片做了母親的喜悅之中,看著躺在襁褓中的嬰兒,小傢伙剛出娘胎,粉紅色的軀體嫩嫩的,像春天綻開的第一朵小花,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稀疏的幾根黃頭髮軟軟地耷拉在頭皮上,此刻他正睡得香,粉紅色的小胖腿偶而動彈一下,像是睡夢中遇著了什麼高興事,小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肉嘟嘟的小嘴不時咂巴兩下,攥的緊緊的小手舉在頭兩邊,曹氏在小傢伙的額頭上輕輕的親了一口,一股奶氣直沁心脾,熏得曹氏幾乎沉醉了,這是她的心尖肉呀!她恨不得把小傢伙緊緊摟在懷裡親個夠,但她沒有這麼做,生怕驚了小傢伙的好夢,再說小孩子柔嫩的筋骨也經不起她一摟。曹氏躺在床上撫摸著兒子柔柔的小腦袋浮想聯翩,她想到了新婚之夜胡胡李酒醉後的瘋狂,想到了那痛徹心肺的侵襲和夾雜著奇妙快感的……。還有小傢伙初出娘胎地極力掙扎給她帶來的痛苦,那是一種即將孕育出幸福的痛苦。她想到了在娘家時受到的種種冷遇和結婚後胡胡李對她的千般恩愛,她很滿足。   生完孩子後的第一大事是給孩子起個叫得響的大名,這件事在目前的李家尤其重要,老頭活了一輩子,到現在還沒個正兒八經的名號,胡胡李幼小時沒了爹娘,有可能起過名字,但是從沒有人叫過,大家都叫他胡胡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別的名字。老頭為了給孫子起個好名字沒少費心血,李家祖籍浙江紹興,後來又舉族遷往山東,再由山東遷他們這一支到直隸河間府大城縣。兵荒馬亂中,幾經輾轉,先祖留下的族譜早不知遺失到什麼地方了。老頭苦思冥想方才憶起他小時候曾看見過爹爹拿過一本家譜,那上面好像按輩份排了李家後代中取名應依據的原則,那本書後來被老頭他老娘納了鞋底,老頭一輩子沒進過私塾,沒請過先生,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別說沒有看過,即便看過也不知道寫的什麼。再依老祖宗的定例看來是不可能了,老頭從鄰庄請了一個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給大孫子起了個名,老先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學問人,曾經中過舉人的,姓張,張老先生年輕時在外做過幾年小官,後來不滿當世,解甲歸田,傲嘯風月,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連縣令都讓他三分。老頭給張先生封了厚禮,當然別人看來可能不怎麼豐厚,但李家已是盡其所能了,老先生摸著雪白的鬍鬚沉吟良久,方徐徐地說:「當今天下大亂,內有奸臣當道,外有匪夷八寇,民心思治,就讓他叫個國泰吧!」老頭如同奉了聖旨,一溜小跑回了家,給老伴、兒子兒媳報信兒。於是,胡胡李的第一個兒子——李國泰就成了祖孫三代中第一位有名有姓的人了。   給孫子起完姓名才算是忙完了一小步。小傢伙過滿月才是最要緊的,一般來說,小孩子過滿月在農村是最最隆重的,比媳婦過門,老人祝壽都要熱鬧,不過只有富人家才每個小孩子滿月都大張旗鼓地擺酒席慶賀,比較差一點的就只有頭胎才勒緊褲腰帶鋪排一次。老頭打定主意,即便以後這些日子再緊巴,小傢伙的這回事也要辦的像個樣兒,老李家人前人後也好長些志氣。老頭的主意老太太無條件雙手贊成,倒是胡胡李和曹氏有點小意見,認為應該防個後,兩位老人年紀大了,說一聲有個三長兩短,大病小災的,錢到那兒請去,但是胳膊畢竟拗不過大腿,老頭活了這麼大歲數,在人前一直覺得腰板不那麼直,這番立意要風光一次,誰說也不行。   過滿月其實也沒有什麼較為重要的儀式,農村的慶賀形式千頭萬緒到根本也就只有那麼一種——吃。把東西湊到一塊兒,一幫人坐著胡吃海喝一通,主客都是皆大歡喜。主家壯了聲勢,長了面子,客人吃得舒服,佔了便宜,老頭粗略估算了一下客人數,約摸有十二三桌的樣子,這在這一片是很大的排場了,好在老兩口和小兩口日里節衣縮食,留了點家私,再搗騰著賣點什麼,湊幾個錢,還不至於欠什麼債,老頭計算完畢,狠一狠心,把家裡喂的一隻半大不小的豬給殺了,那頭豬正長得起勁,老頭本意是再等一段賣了弄筆錢給老太太他們倆合個大棉襖,也算少了百年以後胡胡李夫妻的一樁大花銷,這下子也顧不得了。打盆說盆,打罐說罐,老兩口只有走一步說一步了。豬殺了大約有七八十斤凈肉,喝酒菜上肉算是解決了,雞也是自己家喂的,下蛋下得正多,也一跺腳宰了十來只,魚到集市上去買,時鮮菜自家菜地里產了一些,再多多少少買點。酒桌酒杯之類專門有出租的,可以掏錢去租一套,一切準備停當,小國泰滿月的日子也差不多到了。   小國泰過滿月那天的盛況一直在李賈村的老輩子人嘴角上掛了好幾十年,誰提起誰豎大拇指。說是給李賈村的窮兄弟們長了志氣。那天的情況李賈村沒有人不知道,因為全村男女老少,包括鄧財主家都在被請之列,再加上胡胡李年輕時混跡江湖時結交的一批朋友,曹氏娘家的親朋故友,整個李賈村都喜氣洋洋,大人小孩穿梭往來,胡胡李家裡更是歡聲笑語,張燈結綵,胡胡李和老頭忙著招呼男客,老太太陪著曹氏在裡屋招待女眷,據村上人們說,李家那天的酒桌上可真叫豐盛,流水席上了有三四個時辰,大師傅在廚房裡一個勁兒催著端盤子的上菜,端盤子的苦著臉去酒桌上看看一遍沒動,再看一遍還是沒動,每個人都吃的從鼻子眼裡往外冒飯。臨走時人人手裡提著大小袋子的吃食,小孩子口袋裡裝著零食。   李家忙完了小孩滿月,高高興興又筋疲力竭,全家老小著實歇了些天,老太太整天抱著孫子寶貝似的,連媳婦她都不想讓碰一下,那才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放在手心裡怕碰著。   李家人迎來了一段最和煦美滿的日子,胡胡李看著全家老小臉上春花般綻開的笑容,不止一次這麼想:李家的苦日子熬到頭了。
忘憂書屋 > > 李蓮英(斯仁) > 第一章 凄苦童年 二、李門有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