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4)
「你們去吧,我不怕。」
馬二便走出去,卻不敢真的離去。
配殿廊檐下,馬二對兩個守在門外的太監和宮女說:「你們都去睡吧,也都熬不住了,我留在這。後半夜叫人來替換我。」
太監和宮女快步消失在雨簾中。
藍玉忽然不顧一切起來,他出城門時報的是真名實姓,在通往雞鳴寺的路上,快馬加鞭地趕路,戰馬在雨中昂鬃豎蹄狂奔,濺起一片片泥水。藍玉連一個隨從都沒帶。他披一件玄色斗篷,一邊打馬狂奔,一邊往前面看,雨夜中,雞鳴寺有幾星燈火在地平線閃爍。
雞鳴寺的梆聲已報三更,停靈的配殿,院子里汪了一攤水,亮閃閃的。
跪在蒲團上的郭惠給娘的靈柩磕了三個頭,緩緩地站起來。她彷彿聽見了自己的悲愴心聲:「……娘,我跟你來了,這是最好的了結了……」她此時已萬念俱灰了,只有一死才能百了。
她把一條白綾子扔到了房樑上。
藍玉驟馬而來,在山門前下馬,推一推,山門在裡面鎖了,推不開。
藍玉把馬拉到牆下,他躍上馬背,站在鞍上,用力向上一縱,跳上高牆,翻了下去。
焦急的藍玉弄不清郭惠住在哪一間配殿,又不好問,在寺院里胡亂穿行著,忽而推推這扇門,忽而向有燈光的另一間僧舍望望。
他突然看見了後配殿窗上有燈光,急忙向那裡奔去。他發現了卧在廊下的馬二,心裡一喜。
馬二蜷縮在配殿外磚台階上,一半身子被雨淋著,但他睡得正濃,涎水淌出老長。
此時配殿里的郭惠已把白綾子拴好套,面色平靜地一手拉著白綾試了試,側耳諦聽著什麼,似乎還在最後地等待什麼。
然而天籟聲中,只有風雨在嘶鳴。
一個閃電,把配殿里的一切照得慘白,郭惠的臉也是慘白的。緊接著是地動山搖的一個沉雷滾過屋頂。再沒什麼可等待、可留戀的了。
郭惠把一個方木凳搬到了吊著白綾子的梁下,自己邁了上去。
馬二翻了個身,把身子蜷曲成蝦狀,口裡咕嚕著什麼又睡去了。
來到配殿廊下的藍玉一個騰跳從馬二身上越過,他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然也不會這樣急切、莽撞。他肩膀用力一扛,頂開門就往屋裡闖。
此時郭惠已經懸樑,一雙腳在半空中晃蕩著,方木凳已倒在了一邊。
忽然一聲響亮,一扇窗戶四分五裂,藍玉從外面跳了進來,大叫一聲,揮劍砍斷了懸在房樑上的白綾,雙手一接,把郭惠抱在了懷裡。
馬二揉著半睜不睜的眼睛跑進殿來,一見這景象,呆了。
藍玉罵道:「混蛋,還不去弄點水來。」
馬二掉身向外跑。
郭惠沒有死,漸漸蘇醒過來,卻沒有睜開眼睛,伸手撕扯著自己的喉嚨,喃喃地說:「藍玉……你好絕情啊……」
藍玉迸著哭聲叫:「郭惠,郭惠!」
這是遙遠的心靈的呼喚,郭惠在生與死的臨界點上清晰地聽到了,聽到了。她吃力地抬起千鈞重的眼皮,覺得面前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焦點漸漸變實了,那是藍玉嗎?
她喃喃地說:「這是在陽間,還是陰間?」
藍玉把她抱得緊緊的,大聲說:「郭惠,這是陽間。我是藍玉,別怕,我是藍玉呀!」幾顆大淚珠掉到了郭惠的臉上。
郭惠看清了藍玉,也看到了她剛剛上吊的房梁,停靈的殿床,還聽到了外面的風濤雨吼聲。
她一下子回到了現實,連忙掙扎著推他,想要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但藍玉把她抱得更緊,藍玉說:「郭惠,你怎麼這麼傻呀!」
郭惠滿眼是淚,她說:「你到底來了!藍玉,你能來,我的心就有著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藍玉給她拭著淚,說:「你別怕,有我抱著你哪,誰也不敢來傷害你。」
郭惠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她又後怕又滿足,方才藍玉再晚來一步,她的魂靈就飛走了,藍玉不後悔嗎?昨天為什麼不來?
藍玉說他幾次上馬,又幾次下了馬。他怕是圈套,不得不小心。這幾年來,與她一直沒通過音訊,他不能保證她的心不變,那年在瓜州渡,她不是恨死他了嗎?而況他更擔心朱元璋插手其間,不得不防。
郭惠說:「你是怕我設圈套?我的心真全白費了,不如讓狗吃了。」
藍玉說不是對她。這世上有一個她這樣的女人對他藍玉如此鍾情,他也知足了。只是,老天不長眼,活活拆散了他們。
郭惠說早原諒他了,不用問,她也猜到朱元璋怎樣嚇唬他的。
藍玉嘆道:「皇上原來是把你留給他自己的,又不明說,告訴我,你爹臨死有遺囑。原來是嫁給他。」
郭惠說出了實情。什麼遺囑!這遺囑是他逼著她娘編出來的,假的。如果不是她娘臨死前一五一十地告訴郭惠,她至今還受著矇騙呢。朱元璋用這樣的手段把她弄到手,她真恨他,越是恨他,越是想念藍玉,如果藍玉再冷若冰霜,她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說到傷心處,她又嚶嚶地哭起來。藍玉所能做的只是瘋狂地吻著她的頭髮,她的眼瞼,她的嘴唇,任何語言這時都是蒼白的、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