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3)
「治國如同醫病,」楚方玉說,「開對了藥方,可治病救人;出治國良策,可免災禍,富國強民,這也是方子。」原來她開的是治國之方。
朱元璋說:「有理。」他又看了看卷子,「你叫楚方?怎麼和江南才女楚方玉只差了一字?」
楚方玉說:「回皇上。楚方玉是我的姐姐。」
朱元璋不勝驚奇,這麼說,當年給朕喝珍珠翡翠白玉湯的姑娘就是與蘇坦妹齊名的才女楚方玉嗎?
楚方玉說:「正是。」
「可惜,可嘆,是朕無緣。」朱元璋說,「一個蘇坦妹遭遇不幸,另一個又英年早逝,是天喪斯文啊。」
在楚方玉進去殿試時,同樣中了進士的李醒芳和諸多新科進士們都等在奉天門外,等候。
李醒芳一直擔心楚方玉會不會又節外生枝?七十二歲中了進士的劉三吾滿面紅光,配上皓白之發,有一種鶴髮童顏之相,他踱過來與李醒芳閑聊。
劉三吾說:「楚方先生年輕有為,只是言語過於尖刻,你沒提醒一下,面對皇上,一定要謙恭?」
李醒芳說她就是那個脾氣,改不了的,是福是禍由她去吧!她這人並不把陞官當成正路,不過是好玩罷了。
「好玩?」劉三吾以為他在說瘋話,他窮畢生之精力,耗盡家資,耗盡年華,考了五十年才考到今天出頭露日的一天,他卻把這當成好玩?這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說法,真是話不投機。
李醒芳不理他了。道不同,不相與謀;人各有志,說也無益。他還是有點擔心楚方玉,萬一有什麼不妥,能像上次珍珠翡翠白玉湯那樣化險為夷,也就燒高香了。
今天的楚方玉很受隆遇。
由於朱元璋格外喜歡楚方玉,賜了她座,且坐得離皇上近在咫尺。
朱元璋問她,朱氏王朝最得人心的國策是什麼?
楚方玉回答是設官為民和倡廉懲貪。如果皇上再多殺幾個朱文正、楊憲,百姓會更擁戴陛下。只是,這場廟裡剝人皮,衙門裡擺殭屍不敢恭維。
「為什麼?」朱元璋說,以史為鏡,可正朝綱,以貪官為戒可儆效尤。
楚方玉認為,貪婪本性並不是殭屍可以嚇退的。
「也對。」朱元璋又問:「依你看,朕所行所言,有過者是什麼?」
這一問,群臣全把目光集中在楚方玉臉上了,不知他怎樣回答。作為臣子,歌功頌德唯恐不及,還有膽量指出皇上的失誤?大臣尚且如此,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子更沒此斗膽了。
卻不料楚方玉竟然答:「有過不止一項。我以為,陛下大過有三。」
朱元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臉開始拉長,束腰玉帶也不自覺地耷拉到了肚皮下。
楚方玉視而不見,她指出,陛下第一過是分封太多太濫,第二是用刑過繁,三是求治太切,欲速而不達。
朱元璋怒目而視。宋濂看了劉基一眼,劉基怕楚方玉不知深淺招禍,忙給她使眼色,宋濂急忙為她解圍說:「楚方說的三過都是瑕不掩瑜的小過失,是吧?」
楚方玉並不買他的賬。她對朱元璋說,現在皇上的諸王尚小,還沒有到分封的領地去,危機尚未暴露,但終究是埋下了禍根。
朱元璋礙於在群臣面前,又是廷對,強忍著沒有發作,就讓她說下去。
楚方玉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談道,歷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設百官、養軍隊、收賦稅,實際是國中之國,不利於中央集權。皇上不要以為都是自己的骨肉,會相敬如賓。皇室之中,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來就有各自的奶娘、奴僕、老師,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個獨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承繼大統,於是就會失控,尾大不掉,人人覬覦皇位,就會演出一幕幕血腥的火併。漢代的七王之亂,晉朝的八王之亂,不就是昨天的事嗎?皇上分封諸王,看上去是愛護他們,其結果是害了他們,也害了自己,害了自己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國家,等到明白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在劉基聽來,這是足以振聾發聵的真知灼見,看得這麼深遠的人本來就是鳳毛麟角,敢於直言的人,就更是少而又少了。他很佩服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才子,卻也為他捏了一把汗。朱元璋會容許她這樣肆無忌憚地向他的權威挑戰嗎?
朱元璋終於到了忍耐的極限,勃然暴怒地拍案而起,指著楚方玉說:「你這狂徒,分明是來離間我骨肉。來人啊,給朕拿下,打入死牢!」
所有的喜慶氣氛全都打破了,大殿上死靜,人們的喘氣聲都清晰可聞。
楚方玉一聽,反倒冷笑起來,絲毫不懼。
朱元璋更氣了,認為這是對皇權的輕侮,他怒道:「你還敢嘲弄朕!」他把屏風上掛著的劍抽下來,拔劍出鞘,衝過去突然架到了楚方玉頸上。
群臣大驚,屏息不敢出聲。
劉基不得不出來講話了,他勸皇上息怒,說楚方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說話不知輕重,但還是一片好心。可拉下去打五十大板,革除二甲頭名傳臚也就是了。
宋濂也出來講情,今天是皇上登極以來第一次取士大典,如因進士對策而殺人,傳出去不好。
朱元璋這才收回了劍,也冷靜多了,但仍是氣難消,意難平,執意將他先押入大牢,若不是今天是好日子,他說不定要親手殺他,以解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