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5)
「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說,「再說,你又怎麼能知道當年的湯是這滋味呢?」
楚方玉說:「當年獻湯人是我的姐姐,討飯討來這湯的人卻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稱之為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是從哪裡來的嗎?是從大戶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來的,爛菜葉為翡翠,白米粒為珍珠,水是白玉呀。」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戲弄朕。」朱元璋說,「泔水怎麼會那麼香?叫朕終生難忘?」
「這其中的道理再簡單不過。」楚方玉說,那時陛下正蒙難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時,能喝上一口泔水,也會感到如同甘露。而今皇上擁有天下,每頓羅列珍饈美味,吃什麼也不會香了。
朱元璋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大臣們也竊竊私語,劉基大大鬆了口氣。
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殺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嗎?」
朱元璋忽有所悟,說:「你今天不是來獻珍珠翡翠白玉湯來的,你是專門來進諫的,對嗎?」
「不敢。」楚方玉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間的那顆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疊化成當年送他白玉湯的姑娘姣好的臉。
朱元璋問:「你姐姐好嗎?朕恍惚記得,她眉間有胭脂痣,怎麼你也有?你姐姐在哪?」
楚方玉說她已在亂離中死去了。
朱元璋說:「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報答她,卻沒有機會。」
「這張皇榜不是很聰明的辦法嗎?」楚方玉揶揄地說,「白玉湯不是送來了嗎?恕我直言,一國之君,為一碗湯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將來史家寫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嗎?」
朱元璋很覺赧顏,他急忙聲明,這並非他的本意,他也正為此事惱火呢。
停了一下,朱元璋對群臣說:「大家都看見了,珍珠翡翠白玉湯,其實是泔水;同樣的泔水,會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這提醒朕,也提醒你們,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們都應當謝謝送白玉湯來的青年人。」
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時,忽然說:「朕看著你有點面熟。」
劉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鄉試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會試的。」
朱元璋說:「對了,在貢院號舍里見過你。好啊,希望朕能聽你在殿上對策,名登三甲。」
楚方玉笑了,她與劉基對視一眼,淺淺一笑。
五
只有朱標在文樓看書。朱元璋踱步進來,順口問:「先生還沒有來?」見朱標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皺皺眉。
朱標近來說話,總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說,先生說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關鍵在於領悟。
朱元璋問他《資治通鑒》看了多少了?
朱標說,先生不主張他多看《資治通鑒》,他說那裡面缺少仁義道德,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點火了:「一口一個先生說,朕說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標說,天地君親師,父皇佔了君親兩位,師傅排最後,能不聽父皇的嗎?
朱元璋只得這樣開導太子,先生教的沒錯,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聖賢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
朱標馬上告訴他出處,這是孟子的話。
朱元璋最討厭孟子,朱標偏偏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說的,不足為憑。」停了一下又問,最近宋濂都教他什麼了?
朱標說,仁孝為上,重禮教輕刑法。一個君主,用仁愛之心去馭天下,則四海臣服,天下歌舞昇平。
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別忘了,仁政並不能使壞人感化過來,仁政只對善良的人有用。韓非子主張二柄,也就是兩樣法器,一是刑,一是德,殺戮為刑,慶賞為德,不要說老百姓,就連那些大臣都一樣害怕刑罰。
朱標不以為然,他說先生以為,重刑只能收一時之效,重德才會長治久安。
「又是先生說。」朱元璋哭笑不得地心裡暗自動了這樣的念頭,也許該給他換一位老師了,將來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樣的人,怎麼管理天下?
朱標卻十分尊崇他的師傅,自認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學識和為人學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難了。說這話時,眼中充滿了崇拜的神采,這更令朱元璋憂心忡忡。
朱標察覺了,問:「父皇好像不大喜歡他?」
朱元璋所答非所問,叫宋濂專心帶人去修元史不好嗎?
朱標固執地要跟先生學,他的文章好,淡泊、寧靜,不造作,文如其人。他從來不求什麼,他才是五品官,他說父皇對他其實太吝嗇了點。
朱元璋對宋濂說不出是褒是貶,他清高,給他官他不當。當了翰林院學士了,連朝都不上。
皇上父子正為宋濂的為人、品格、見解、學識爭執不休時,宋濂邁著夫子的方步來給太子授業了。
朱標說他最喜歡先生為別人寫的墓志銘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讀起來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實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
朱元璋強調當皇帝不靠文章。
朱標提到他人品也好,從不講別人壞話,從不說謊。
「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從不講別人壞話,也有明哲自保的用意呀,人無完人,不要因為是太子師,便一俊遮百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