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替佛行善卻招致寺院的衰敗,西天取經未免遙遠,浮屠也許就深藏在亂離和水深火熱的人世間。
一
佛性大師在轉年春天要遠行。他是屬於那種能對佛經有獨到領悟的大師,在南半個中國名氣很大,所以連年有古剎名寺的住持來請他去講經佈道。這一次他要去九華山、普陀山和天童寺等寺院。
朱元璋一聽到這消息,心中生出一種無依無靠的失落感,沒有佛性的關照,皇覺寺還是他安身立命的場所嗎?
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久旱的大地已經被斑斑駁駁的綠草覆蓋,也許是地力已盡,那草不像從前那樣茂盛油綠,黃焦焦的。
佛性大師已是一副行腳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錫杖、銅缽,兩個小沙彌替他挑著些經卷,正準備長行。皇覺寺僧眾上下都來送行。
佛性說他此次去浙東奉賢寺弘法講學,之後還要去普陀山,多則半年,少則幾個月便歸,要求各位要謹守寺規,好好修行。
眾僧都道師父保重。
佛性就要下山去了,有意地在人群中尋找著,始終未見朱元璋的影子。他很納悶,照理說朱元璋是他最為關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別人深,他怎麼會不來告個別?
當佛性走到長亭時,見朱元璋等在這裡送行。佛性露出笑容,說:「你的行事總是與眾不同,又何必送到十里長亭呢?」
朱元璋說:「我真捨不得師父走,我願聽長老講經說法,我更喜歡聽您講佛經以外的南朝北國。」
佛性笑了,囑咐他,師父遠遊的日子,切勿惹是生非,閉門讀書,選擇愛讀的去讀就是了。佛性深知他的志向根本不在青燈黃卷,也不勉強朱元璋,當初剃度他,也是想給他個安身之處,讓他好好讀點書。當今天下,群雄四起,有德者居之,捷足者先登,望他好自為之。
朱元璋很感動,他問:「長老此去浙江,必能見到劉基、宋濂了?」
「也許吧。」佛性又笑了,「我順口說了一句,你就如此上心。」
朱元璋說:「大師在講『見賢思齊焉』時不是說過了嗎?近朱者才能赤呀!」
佛性很覺欣慰,雙手合十一揖,說:「保重,後會有期。」
佛性走後不久,皇覺寺越來越難以支撐了。這年黃河決口,災民潮水一樣往南涌,討飯找不到門,竟把兩淮一帶剛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個凈光,比蝗蟲過後還乾淨,蝗蟲畢竟只食嫩葉,饑民連草根都挖出來吃了。
皇覺寺承受了空前的壓力,這裡成了災民的避難所。
山門外台階上下、紅牆根、山坡上,到處是難民,個個奄奄一息。有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跪在那裡磕頭不止,口中念叨著:「佛爺慈悲慈悲吧,餓死我不要緊,救救我孫子,給我家留條根吧。」
但見山門緊閉,一些手提哨棍的和尚在廟牆上來回巡邏,惟恐饑民湧入寺中。佛性走後,空了做臨時住持,他惟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災民入寺,也絕不設粥棚,他對寺中和尚們說,要麼我們自己先餓死,要麼狠下心來,閉眼不看凡間事。
他還說:「不是貧僧不可憐災民,咱們這麼個小寺,實在是杯水車薪啊!救濟災民,這本是官府的事。」
朱元璋說:「佛門不是講普渡眾生,慈悲為懷嗎?咱們倉庫里不是還有些米嗎?開個粥棚吧,師父。」
雲奇也覺得不忍心,大人猶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東西的孩子實在可憐。
「住口!」空了拉下臉來說,「佛性大師雲遊在外,本寺是貧僧充任住持,固然出家人應以慈悲為懷,可是咱們那點糧夠什麼?自己吃,也挺不了十天半月了,什麼叫僧多粥少?大家現在明白了吧!誰也別再多言,再有惑亂人心者,當重罰嚴懲。」說罷走了。
朱元璋說:「這個空了,真是空了,沒心沒肺沒人味,可不是空了嗎?」
如悟笑了起來。
眾僧漸漸散去。朱元璋把雲奇、如悟叫到石經幢下,說:「你們倆有沒有膽量?」
雲奇一向知道他詭計多端,就說:「你別把我們往死路上領啊!」
如悟卻說:「我不怕,你說一,我不說二。」
朱元璋說:「佛門有話,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是什麼,是佛,是佛塔。現在山門外,多少快餓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飯,就能活命,我們救了他們,你們說,佛祖會怪罪我們嗎?」
雲奇說:「那倒不會。」
如悟說:「你又要偷饅頭?」
朱元璋笑道:「哪有那麼多饅頭。」他一手按著一顆光頭,讓他倆湊到自己跟前,小聲說了幾句,把自個的想法和盤托出。
雲奇嚇得連連後退搖手:「饒了我吧,還不得叫住持亂棍打死呀!」
如悟說:「幹了,能不能成正果我都不在乎。我爹說我不好養,才把我舍到皇覺寺來的,跟你幹了,只求別再當燒火僧就行了。」
朱元璋忍不住笑,說:「那,咱們倆干。雲奇,你不幹行,你可不能不夠朋友;你若是出賣我,我可饒不了你。」
雲奇忙表態說:「那我成什麼人了?你們放心,我是一問三不知,行了吧?」
朱元璋點點頭,吩咐如悟,半夜時下手,自己管打開山門放人進來,如悟趁機打開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