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四十二
我不知道為什麼思特里克蘭德突然主動提出來要讓我看他的畫,但是對這樣一個機會我是非常歡迎的。作品最能泄露一個人的真實思想和感情。在交際應酬中,一個人只讓你看到他希望別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現象,你只能藉助他無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動作,藉助不知不覺中掠過他臉上的一些表情對他作出正確的了解。有些時候,人們把一副假面裝得逼真,時間久了,他們真會變成他們裝扮的這樣一個人了。但是在他寫的書、畫的畫裡面,他卻毫無防範地把自己顯露出來。如果他作勢唬人,那隻能暴露出他的空虛。他那些塗了油漆冒充鐵板的木條還會看出來只不過是木條。假充具有獨特的個性無法掩蓋平凡庸俗的性格。對於一個目光敏銳的觀察者,即使一個人信筆一揮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泄露他靈魂深處的隱秘。
我必須承認,當我走上思特里克蘭德住處的無窮無盡的樓梯時,我感到有一些興奮。我似乎馬上就要步入一場奇異的冒險。我好奇地環顧了一下他的小屋子。這間屋子好象比我記憶中的更小、傢具什物也更少了。我有些朋友總需要寬大的畫室,堅持要條件必備才能作畫,我倒想知道他們對這間畫室作何感想。
「你最好站在這兒,」他指著一塊地方說,他可能認為在他把畫拿給我看的時候,這是一個最適合觀賞的角度。
「我想你不願意我說話吧,」我說。
「這還用問,他媽的。我要你閉住你的嘴巴。」
他把一幅畫放在畫架上,叫我看一兩分鐘,然後取下來再放上另一張。我估計他一共給我看了三十來張。這是他作畫以來六年的成績。他一張也沒有出售。畫幅小一些的是靜物,最大的是風景。有半打左右是人物、肖像。
「就是這些,」最後他說。
我真希望當時我就能看出這些畫如何美、具有如何偉大的獨創的風格。這些畫裡面有許多幅我後來又有機會重新欣賞過,另外一些通過複製品我也非常熟悉了;我真有些奇怪,當我初次看畫的時候,為什麼居然感到非常失望。我當時絲毫也沒有感到藝術品本應該給我的那種奇異的激動。我看到思特里克蘭德的繪畫,只有一種惶惑不安的感覺;實際上,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要購買一幅,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我真是失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這些畫大多數後來都被博物院收買去了,其餘的則成為有錢的藝術愛好者的珍藏品。我努力給自己找一些辯解。我認為我還是有鑒賞力的,只不過我認識到自己缺少創見。我對於繪畫了解得不多,我只是沿著別人替我開闢的路徑走下去。當時我最佩服的是印象派畫家,渴望弄到一張西斯萊①或德加②的作品,另外,我對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奧林庇亞》我覺得是當代最偉大的繪畫,《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動。我認為在當代繪畫中再也沒有別的作品能超過這幾幅畫了。
①阿爾弗雷德·西斯萊(1839—1899),法國畫家。
②埃德迦·德加(1834—1917),法國畫家。
我不準備描寫思特里克蘭德拿給我看的那些畫了。對繪畫進行描述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再說,所有熱衷此道的人對這些畫早已了如指掌了。今天,當思特里克蘭德對近代繪畫已經產生了這麼大的影響,當他同少數幾個人首先探索的那塊蠻荒之地已經測繪了詳細地圖之後,再有誰第一次看到他的畫,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了,而我則是破題兒第一遭看見這類作品,這一事實請讀者務必記住。首先,我感到震駭的是他畫法的笨拙。我看慣了的那些古老畫師的作品,並且堅信安格爾是近代最偉大的畫家,因此就認為思特里克蘭德畫得非常拙劣。我根本不了解他所追求的簡樸。我還記得他畫的一張靜物,一隻盤子上放著幾隻桔子,我發現他畫的盤子並不圓,桔子兩邊也不對稱,我就感到迷惑不解。他畫的頭像比真人略大一些,給人以粗笨的感覺。在我的眼睛裡,這些頭像畫得象是一些漫畫,他的畫法對我說來也完全是新奇的。我更看不懂的是那些風景畫。有兩三張畫的是楓丹白露的樹林,另外一些是巴黎市街;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些畫好象是出自一個喝醉酒的馬車夫的手筆。我完全被弄糊塗了。他用的色彩我也覺得出奇地粗獷。我當時心想,這些繪畫簡直是一出沒有誰能理解的滑稽戲。現在回想起來,施特略夫當時真稱得起獨具慧眼了。他從一開始就看到這是繪畫史上的一個革命,今天全世界都已承認的偉大天才,他早在最初的那些年代就已辨視出來了。
但是即使說思特里克蘭德的畫當時使我感到困惑莫解,卻不能說這些畫沒有觸動我。儘管我對他的技巧懵然無知,我還是感到他的作品有一種努力要表現自己的真正力量。我感到興奮,也對這些畫很感興趣。我覺得他的畫好象要告訴我一件什麼事,對我說來,了解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但我又說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這些畫我覺得一點不美,但它們卻暗示給我——是暗示而不是泄露——一個極端重要的秘密。這些畫奇怪地逗弄著我。它們引起我一種我無法分析的感情。它們訴說著一件語言無力表達的事。我猜想,思特里克蘭德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地看到某種精神意義,這種意義非常奇異,他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號勉強把它表達出來。彷彿是他在宇宙的一片混亂中找到了一個新的圖案,正在笨拙地把它描摹下來,因為力不從心,心靈非常痛苦。我看到的是一個奮力尋求表現手段的備受折磨的靈魂。
「我懷疑,你的手段是否選擇對了。」我說。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是在努力表達些什麼。雖然我不太清楚你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但我很懷疑,繪畫對你說是不是最好的表達方法。」
我曾經幻想,看過他的圖畫以後,我也許多少能夠了解一些他的奇怪的性格,現在我知道我的想法錯了。他的畫只不過更增加了他已經在我心中引起的驚詫。我比沒看畫以前更加迷惘了。只有一件事我覺得我是清楚的——也許連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盡全力想掙脫掉某種束縛著他的力量。但是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力量,他又將如何尋求解脫,我一直弄不清楚。我們每個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里,只能靠一些符號同別人傳達自己的思想;而這些符號並沒有共同的價值,因此它們的意義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我們非常可憐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財富傳送給別人,但是他們卻沒有接受這些財富的能力。因此我們只能孤獨地行走,儘管身體互相依傍卻並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別的人也不能為別人所了解。我們好象住在異國的人。對於這個國家的語言懂得非常少,雖然我們有各種美妙的、深奧的事情要說,卻只能局限於會話手冊上那幾句陳腐、平庸的話。我們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思想,而我們能說的只不過是象「園丁的姑母有一把傘在屋子裡」這類話。
他的這些畫給我的最後一個印象是他為了表現某一精神境界所作的驚人的努力。我認為,要想解釋他的作品為什麼使我這樣惶惑莫解,也必須從這一角度去尋找答案。對於思特里克蘭德,色彩和形式顯然具有一種獨特的意義。他幾乎無法忍受地感到必須把自己的某種感受傳達給別人;這是他進行創作的唯一意圖。只要他覺得能夠接近他追尋的事物,採用簡單的線條也好,畫得歪七扭八也好,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根本不考慮真實情況,因為他要在一堆互不相關的偶然的現象下面尋找他自己感到意義重大的事物。他好象已經抓到了宇宙的靈魂,一定要把它表現出來不可。儘管這些畫使我困惑、混亂,我卻不能不被它們特有的熱情所觸動。我覺得看過這些畫以後心裡產生了一種感情,我絕沒想到對思特里克蘭德會有這樣一種感情——我感到非常非常同情他。
「我想我現在懂得了,你為什麼屈從於對勃朗什·施特略夫的感情了,」我對他說。
「為什麼?」
「我想你失掉勇氣了。你肉體的軟弱感染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著你走上一條危險的、孤獨的道路,你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希望到達那裡就可以使自己從那折磨著你的精靈手裡解放出來。我覺得你很象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嗎?也許你尋找的是真理同自由,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裡你認為或許能在愛情中獲得解脫。我想,你的疲倦的靈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懷抱里求得休憩,當你在那裡沒能找到的時候,你就開始恨她了。你對她一點也不憐憫,因為你對自己就不憐憫。你把她殺死是因為懼怕,因為你還為你剛剛逃脫的危險而索索發抖呢。」
他揪著自己的鬍子乾笑了一下。
「你真是個可怕的感傷主義者,可憐的朋友。」
一個星期以後,我偶然聽說他已經到馬賽去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