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 鞋子的故事 第53章
從那時起,我總是被叫去加入類似這樣的棘手選擇。我發現,叫我去的不是莉拉,而是皮諾奇婭和她母親。實際上,是我選的喜糖,是我選的賀拉斯路上的餐廳和攝影師,我還說服她們在照相環節之外,還增加一段錄像。無論在哪種情況下,我都意識到,對於其中任何一件事,我都充滿激情,就好像我做的這些事都是為我以後結婚積累經驗。在結婚這件事上,莉拉用的心思很少,這讓我非常驚異,但事情的確如此。她最專註的事情是:一次性確立她未來的生活,她想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生活在自己家裡,讓小姑子和婆婆插不上嘴。但那不是通常的那種婆婆、媳婦和小姑的矛盾。我有一種感覺,她通過利用我、通過對斯特凡諾的操縱,試圖在她所處的牢籠內尋找一條出路,但那時候還沒有找到。
很自然,我用整個下午的時間來解決她們的問題。我學習的時間變得很少,有兩次甚至沒去學校,結果是我第一個學期的成績不怎麼樣。我的拉丁語和希臘語老師是備受崇敬的加利亞尼老師,她對我珍愛有加。我的哲學、化學和數學成績都勉強及格。有天早上,我還捲入了一場麻煩:我們的宗教老師一直猛烈地攻擊共產黨,批評無神主義,我感覺有必要做出回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出於對帕斯卡萊的情感,因為他一直申明自己是共產黨,或者是我感覺到神父說的那些關於共產黨的罪惡都和我相關,他的箭頭還對準了加利亞尼老師——一個典型的共產黨。
這時候我舉起了手,我說自己上過一期函授神學課,很明顯人類還處於一種盲目和隨遇而安的狀態中,他們把自己託付給上帝、耶穌,或者聖靈——最後這個存在根本是多餘的,只是為了構成三位一體,聖靈反倒要比聖父、聖子更高一等——就相當於整個城市被地獄之火燃燒時,我們還在收集和崇拜畫像。阿方索馬上意識到我說得太多了,他很羞怯地拉了一下我的罩衫,我沒管他,要把話說完,一直說到最後的總結。就這樣,我第一次被老師趕出了教室,在課堂表現的記錄本上,我被記了一筆。
我來到走廊上,剛開始我覺得很迷惘: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要表現得那麼冒失?從哪裡來的絕對信念,讓我確信我說的都是對的,值得一說?最後,我想起來這番話我和莉拉說過,我意識到自己闖了這樣的禍,是因為我覺得她的觀點很權威,能給予我足夠的力量來挑戰宗教老師。莉拉不再看書、不再學習,她正要成為肉食店老闆的妻子,可能很快就會替代斯特凡諾的母親,坐在收銀台後面。而我呢?我從她身上獲取了能量,想出了這樣一個意象:把宗教描述成一系列人物圖像的收藏,而整個城市都被地獄之火焚燒?因此,學校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已經遠離了她的影響,這不是真的!我在教室門口,想著這些,默默地流著眼淚。
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尼諾·薩拉托雷出現在走廊盡頭。在城區遇到他父親之後,我更加表現得好像他不存在一樣,但在這緊急關頭遇到他,我又振奮起來,急忙擦乾眼淚。他應該發現了我的異樣,就朝著我走來。他更高了,喉結很突兀,臉上稜角分明,已經開始長出細細的鬍鬚,他的目光更加堅定。這次我沒辦法躲開他了,我不能進教室,也不能走向廁所,這兩種做法都會使我的處境更加複雜——如果宗教老師探出頭來檢查的話。我只能待在那裡,他在我面前停下,問我為什麼會在外面、發生了什麼。我告訴了他原委,他眉頭皺了起來,對我說:「我很快回來。」幾分鐘後,他就和加利亞尼老師一起出現了。
加利亞尼老師表揚了我。「但現在,」她這麼說時,就好像在對我和尼諾上課,「在進攻之後,我們需要進行補救。」她敲了敲我上課的教室門,進去之後關上門,五分鐘之後,她滿臉笑容地出現了。我可以進教室了,條件是我要向老師道歉,因為我當時說話的語氣太專橫了。向老師道歉時,我心裡有些悲喜交加:一方面很忐忑,因為宗教老師可能會再懲罰我;另一方面我覺得很驕傲,因為尼諾和加利亞尼老師在支持我。
我很小心,沒有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父母,但我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安東尼奧,他很驕傲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帕斯卡萊。有天早上,帕斯卡萊遇到了莉拉——他依然深愛著她,當時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激情,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就像救命的稻草一樣抓住我的事情對莉拉講了。就這樣,一眨眼的工夫,我成了朋友中間的英雄,不僅僅是我周圍少數幾個朋友,還包括一群鬥志昂揚的老師和學生,他們聯合起來,反對宗教老師的說教。這時候我意識到,對神父道歉還不夠,我要從他身上,以及其他和他看法一樣的老師那裡獲得信任。我把自己說的話和我這個人毫不費力地分開了:我對那些對我充滿敵意的老師表現出合作、尊敬、勤懇和樂於效勞的態度,他們很快就原諒了我那些奇怪的觀點,認為我是一位可造之才。這樣,我發現我能和加利亞尼老師一樣坦然:我能堅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同時通過無可非議的做法獲取所有人的尊敬。在短短几天里,我覺得我和尼諾·薩拉托雷——他當時已經上高中五年級了,那年要參加畢業考試——一起成為了這所破爛高中的兩個最有前途的學生。
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幾個星期之後,尼諾見到我,他開門見山,用他特有的陰鬱語氣讓我儘快寫半頁材料,簡述一下我和神父之間的衝突。
「幹什麼用呢?」
他對我說,他正在編輯一本叫《那不勒斯:窮人的旅館》的小雜誌。他在編輯部里談到了這件事,幾個編輯對他說,如果能寫一段簡述,那他們可以試著編入下期的雜誌。他給我看了一眼那本雜誌,那是一本大約五十多頁的小冊子,封面是暗灰色的,目錄里有他的名字,還有他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悲慘的數據》。這時候,我想到了他父親在瑪隆蒂海灘上帶著那種心滿意足、得意洋洋的神情,朗讀那篇刊登在報紙上的文章時的情景。
「你也寫詩嗎?」我問他。
他滿臉鄙夷地否認了。我馬上答應了他:
「好吧,我試試。」
我非常激動地回到家裡,感覺腦海里全是要寫的句子,在路上,我很詳細地對阿方索說了我的想法。他為我感到不安,再三叮囑我什麼也別寫。
「他們會寫上你的名字嗎?」
「是的。」
「萊諾,神父會生氣的,會讓你考試不及格的,他會讓化學老師和數學老師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他的焦慮傳染到我身上,我失去了信心。但我們一分開,我一想到我的小文章很快就會出現在一份雜誌上,印著我的名字,我可以向莉拉、我父母,還有奧利維耶羅老師和費拉羅老師展示,我還是決定把文章寫出來,寫完後我會進行彌補。對於我來說,能獲得那些我欣賞的人(加利亞尼老師、尼諾)的掌聲,這真讓人振奮。我要和他們聯合起來,反對那些落伍的人(神父、化學老師和數學老師),但在對手的眼裡,我也要好好表現,來獲取他們的欣賞和尊重。我要在文章發表之後,再一次進行彌補。
整個下午,我都在寫那篇文章。我找到了一些非常簡潔、充滿內涵的句子,盡量表明自己的立場,說得有理有據、充滿尊嚴,還用了很多很生僻的辭彙。我寫道:「假如上帝無所不在,那他為什麼還需要通過聖靈來傳播呢?」但半頁紙很快就寫滿了,我只寫完引言部分,其他內容怎麼辦呢?我又重新寫,放慢節奏,從最基本的東西寫起,埋頭嘗試了幾遍,最後的結果基本令人滿意。我就去預習第二天的課程了。
但不到半個小時,我又產生了一些懷疑,我感覺自己需要別人的肯定,誰能幫我看看我寫的文章,並提出自己的看法呢?我母親?我的幾個弟弟?安東尼奧?他們當然不行,唯一的人選是莉拉。但是,我去找她就意味著承認她的權威,實際上,我現在才是那個有學問的人。
開始,我很不情願去找她。我害怕她看到我寫的那半頁紙,短短几句就把我打發了。我更害怕的是,她隻言片語就會改變我的想法,使我的思想走極端,打破我寫的那半頁紙里的平衡。最後,我還是跑去找她,希望能找到她。她在她父母的家裡,我跟她說了尼諾的事情,把筆記本遞給了她。
她很不情願地看著那頁紙,就好像上面的文字會傷她的眼睛。像阿方索一樣,她問我:
「他們會寫上你的名字嗎?」
我點了點頭。
「寫上埃萊娜·格雷科?」
「是的。」
她把筆記本遞給我。
「我沒辦法對你說是好,還是不好。」
「求求你了。」
「別這樣,我沒這能力。」
我不得不再三堅持。我對她說——儘管我心裡清楚這不是實話——我說,假如她不喜歡,假如她拒絕讀這篇文章,我不會把它交給尼諾去付印的。
最後,她讀了那篇文章,她讀的時候全神貫注,就好像背了一個很沉重的包袱。我感覺她在做一個痛苦的努力,想把內心深處以前的那個莉拉解放出來——把那個讀書、寫東西、繪畫、做設計、反應敏捷的莉拉解放出來。她看完整篇文章,好像放鬆下來了。
「我可以刪節嗎?」
「當然可以。」
她刪去了很多辭彙,還有整個一句話。
「我可以移動句子的位置嗎?」
「可以。」
她把一個句子圈了起來,用一道曲線,移到了那頁紙的最上方。
「我能把這篇文章重新抄在一張紙上嗎?」
「我自己抄吧。」
「還是我來吧。」
她寫了一會兒,最後把筆記本還給我說:
「你非常厲害,難怪他們都給你十分。」
我感覺到她的語氣里沒有諷刺,那是一句真誠的恭維。最後她的語氣變得生硬,說: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寫的任何東西。」
「為什麼?」
她想了想。
「因為會讓我頭疼。」她用手指敲了敲腦袋,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