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向曼努埃拉太太要了地址。和她告別之後,我穿過城市,先是坐地鐵到了梅爾傑利納火車站,又走了一段,最後坐公共汽車到了波西利波。我覺得自己文化層次很高,已經屬於擁有權力的階層,像是戴上了桂冠,受到整個世界敬仰,我非常好奇,我想看看,我從小就看到的那股惡勢力,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他們那種欺壓別人的低俗樂趣,逍遙法外的犯罪行為、對法律的陽奉陰違——披上了什麼樣的華麗外衣。索拉拉兄弟生來就愛炫富,愛排場。米凱萊住在一棟樓的最高層,那是一棟剛修好的樓房,但米凱萊再次躲開了我。我只見到吉耀拉,她看到我時,一方面明顯很驚異,一方面帶著敵意。我意識到,我借用她母親的電話的那個階段,我一直對他們一家都很客氣,但當我在我父母家裝上了電話,斯帕紐洛一家就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是正午時分,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在一個灰暗的、可能會下雨的時刻,我出現在波西利波區,一下子闖進了她還沒收拾好的婚房,這算什麼做法?我覺得很羞愧,我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想讓她原諒我。剛開始,吉耀拉有些不悅,可能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後來她炫耀起來,她希望我嫉妒她,希望我覺得她是我們這些姑娘中最幸運的。因此,她一直在關注著我的反應,我的熱情讓她很享受,她讓我看了一間又一間房間,給我看了那些昂貴的傢具、奢華的吊燈、兩個很大的洗手間、超大的熱水器、冰箱和洗衣機。他們有三台電話,但現在還沒有開通,還有一台我不知道多少寸的大電視。最後,我們來到了陽台上,那不是一個陽台,而是一個空中花園,上面種滿各種各樣的花,只是天氣不好,沒法好好欣賞花朵鮮艷的顏色。
「你看,你見過這樣的大海嗎?這樣的那不勒斯,還有維蘇威火山?看看這天空?在我們的城區里,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天空吧?」
從來沒有。天空是鉛色的,海灣像巨大的熔鍋,從邊上擠壓著天空,濃密的烏雲翻滾著,向我們湧來。但在天邊,在大海和烏雲中間,天空中有一道長長的、鉛白色的、非常耀眼的裂痕,映襯著維蘇威火山的紫色影子。我們在陽台上欣賞了很長時間,風很大,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我全然被那不勒斯的美景迷住了,甚至是在幾年前,在加利亞尼老師家的陽台上,我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美景。這些水泥建築修建在優美的景區之中,非常煞風景,但價格極高,米凱萊買了一套紀念版的房子。
「你不喜歡嗎?」
「簡直太棒了!」
「莉娜在城區的房子,和這套簡直沒法比,不是嗎?」
「是呀,真沒法比。」
「我說的是莉娜,但現在是艾達住在那裡。」
「是呀。」
「這裡要闊綽得多。」
「是呀。」
「但你卻做出那副表情。」
「沒有啊,我為你感到幸福。」
「人各有志,你上了學,寫了書,可我擁有眼下這些。」
「是呀。」
「你不這樣覺得嗎。」
「我很贊同。」
「如果你仔細看看門牌,這棟樓里住的全是一些工程師、律師還有大教授。這些風景和便利是要付錢的,如果你和你丈夫省吃儉用,我覺得你們也可以買一套像這樣的房子。」
「我覺得我們做不到。」
「他不想來那不勒斯生活嗎?」
「我可以排除這種可能。」
「一切都有可能啊,你很幸運。在電話里,我好多次聽到彼得羅的聲音,我從窗戶里也看到過他,能看出來他是個好男人,他肯定會按你說的來,不像米凱萊。」
這時候,她把我拉進屋裡,想讓我吃點兒東西。她打開紙包,裡面有火腿和香腸,她切開了麵包。她對我表示歉意說:「房子還沒收拾停當,但將來,你和你丈夫來那不勒斯的時候,你們可以來這裡,我給你看看房子收拾好的樣子。」她非常興奮,眼睛瞪得很大,眼眸很亮,她很努力想讓我對她的富裕和闊綽深信不疑。但那個不太可能實現的未來——我和彼得羅來那不勒斯,來這裡拜訪她和米凱萊,應該讓她有一絲疑慮。她有一點兒分心,她可能聯想到一些糟糕的事情。她又開始炫耀時,對自己說的話失去了信心,她的語氣變了,她開始列舉——但她說這話時,並不是很滿意,甚至帶著一絲自嘲的語氣說:「我很幸運,卡門和大路上那個加油的在一起了,皮諾奇婭被裡諾那個傻瓜給毀了,艾達當了斯特凡諾的姘頭,但我有米凱萊,真是福氣,他很帥,也很聰明,所有人都聽他的,他終於決定要娶我了,你看到他讓我住在什麼地方了吧?你知道他準備了一個什麼樣的婚禮嗎?我們要搞一場盛大的婚禮,比波斯沙阿迎娶索拉雅時的婚宴還盛大。是的,還好我從小就和他在一起,我是最有眼光的。」她接著說,先是帶著自嘲讚美自己的精明,通過索拉拉,她獲得的富裕生活,慢慢地變成了傾訴——作為新娘的她的處境的孤單。她說,米凱萊從來都不在,就好像她要一個人結婚。她忽然問我,就好像真的需要一個確認:「你覺得我存在嗎?你看看我,你覺得我存在嗎?」她用張開的手拍了拍自己豐滿的胸脯,她這麼做就是向我展示,她的身體在米凱萊眼裡是不存在的。米凱萊得到了她的一切,那時候,她還幾乎是個孩子。他消耗了她,撕裂了她,現在她快二十五歲了,他已經習以為常了,連看她一眼都不會看。「他在外面,想上誰就上誰,真是讓我太噁心了。有人問他想要多少孩子,他就會信口開河說:『你去問問吉耀拉吧,我已經有蠻多孩子了,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你丈夫會跟你說這些事情嗎?你丈夫會說:『我和萊農要生三個孩子,跟其他女人我就不知道了?』他當著所有人的面那樣對我,就像我是一塊擦腳布。我知道為什麼。他不愛我。他跟我結婚,是想要一個忠誠的奴僕,所有男人結婚都是為了這個。他不停地對我說:『我他媽找你幹嗎啊,你什麼都不懂,你很笨,也沒有品位,這個漂亮的房子給你住,簡直是浪費,什麼事兒搭上你,就變得很鬧心。』」她哭了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
「對不起,我這樣說,是因為你在那本書里寫的內容。我很喜歡那本書,我知道你懂得這些痛苦。」
「為什麼你讓他對你說這些話?」
「那是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娶我。」
「在結婚之後,你要讓他付出代價。」
「有什麼辦法?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我現在從來都見不到他,更何況以後了。」
「這樣我就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是因為你不是我。你知道一個男人愛的是另一個女人,你會不會和他結婚?」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她:
「米凱萊有一個情人?」
「有很多情人,他是個男人,到處都有情人,但這不是最關鍵的。」
「什麼才是最關鍵的。」
「萊農,我告訴你,你不要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情,否則米凱萊會把我殺了的。」
我向她保證,我也遵守了我的諾言:現在,我寫下這件事,那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她說:
「他愛莉娜,他從來都沒有那樣愛過我,也不會像那樣愛任何人。」
「胡說。」
「你不應該說我這是胡說。萊農,你不相信的話,你就最好走人。這是真事兒。他就是在莉娜把裁皮刀放在馬爾切洛的脖子上的那天愛上她的,這難道是我自己編的?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她跟我講的這些事情,讓我內心深處很不安。她說沒多久之前,就在那所房子里,有一天晚上,米凱萊喝醉了,就跟她坦白了自己有過多少女人,數字很精確:一百二十二個,有的是付錢的,有的是免費的。「你也在這一百二十二個女人里,」他強調說,「但你不屬於那些讓我很享受的女人之列。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是一個白痴,就是在X的時候,要X得好的話,也需要智慧。比如說,你連口X都不會,你沒有天分,跟你說也是白說,你做不到,我一下子就能感覺到,這讓你噁心。」他就這樣說了一會兒了,說的話越來越噁心,跟他在一起,粗俗是基本的原則。然後,米凱萊想跟她把事情說清楚:他娶她,是出於對她父親的尊敬,還有他們多年的交情,她父親是一個很有經驗的點心師傅;他娶她,是因為男人總要有老婆和孩子,還有一個體面的家。但他不希望她有誤解,對於他來說,吉耀拉什麼都不算,娶了她,也不是把她供上祭壇,他最愛的人並不是她,她不要覺得自己有權管他,惹他心煩。這都是很難聽的話,後來米凱萊自己也意識到了,他變得很憂傷。他嘀咕著說,對於他來說,女人都傻乎乎的,身上有一些可以玩的洞,所有女人都一樣,除了一個。莉娜是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愛著的女人——他愛莉娜,就像電影里的愛情,他尊敬她。「他跟我說,」吉耀拉抽泣著說,「莉娜一定知道怎麼這棟房子裝修得很好,給她花錢,裝修這套房子,那對於他來說是一種享受。他跟我說,和她在一起,他可以在那不勒斯變成一個頭面人物。他跟我說:『你記不記得,她是怎麼處理那張婚紗照的?你記不記得她是怎麼打理那家店鋪的?你呢?皮諾奇婭還有其他女人,你們算什麼,你們能搞出什麼鳥?』」他跟她說了這些話,但還不止這些。他還說,他每天都想著莉拉,日日夜夜,但不是一種普通的慾望,對她的慾望不像他所熟悉的。實際上,他不想要她,也就是說,他不想像要普通女人那樣要她,上她,把她翻過來,轉過去,打開她,搞壞她,把她踩在腳下,凌辱她。他不是想得到她,然後忘記她,他想要她滿腦子的主意,她充滿創意的想法。他要小心翼翼地對待她,不損害她,讓她發展下去。他想要她,不是干她——把這個動詞用到莉拉身上,這讓他很不安。他要她是想吻她,撫摸她。他想接受她的撫摸、幫助、引導和命令。他想要她,是想看著她一年年的變化,看她一點點變老。他想要和她交談,在她的幫助下思考。「你明白嗎?他就是這樣跟我說莉娜的,我是要和他結婚的人,他從來都沒有跟我這樣說過話。我向你發誓,事實就是這樣。然後他嘀咕著說:『我哥哥馬爾切洛,還有斯特凡諾那個混蛋,恩佐那個爛人,他們哪裡懂得莉娜?他們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失去的,還有他們會失去的?不,他們沒有這種智慧。只有我知道她是什麼,她是誰,我能看出來,想到她白白被浪費掉了,這讓我覺得痛苦。』他就是這樣胡說八道,發泄自己的憤恨。我就在那兒聽他說,我什麼也沒有說,後來他睡了過去。我看著他想:米凱萊真的是這樣的男人嗎?他能產生這種情感,這不是他在說話,是另一個人,是另一個我恨的人。我想:我現在趁著他睡著了,用刀砍死他,我要重新得到我的米凱萊。我一點兒也不恨莉拉。幾年以前,我想殺死她,因為米凱萊不讓我在城裡的鞋店工作,讓我回到甜食店的櫃檯後面,那時候,我感覺自己一文不值。但現在我已經不恨她了,這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一直都想擺脫所有這一切。她不像我這樣的笨蛋會嫁給米凱萊,她永遠都不會嫁給米凱萊。相反的,因為米凱萊一直都能得到所有他想得到的,但對她卻束手無策,他已經愛了莉娜很長時間了:至少有這麼一個女人,會讓他屁滾尿流。」
我在那裡聽著,並試圖安慰她。我說:「假如他和你結婚,這就意味著,無論他說什麼,他還是很在乎你的,你不要太絕望。」吉耀拉很用力地搖了搖頭,用手指抹了抹臉頰上的眼淚。你不了解他,她說,沒人像我那麼了解他。我問:
「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會失去理智,傷害到莉娜?」
她的反應有些激烈,她感嘆了一聲,介乎乾笑和抽泣之間。
「他?傷害莉娜?他這些年是怎麼做的,你沒有看到嗎?他可以傷害我、你、任何人,包括他父親、他母親還有他哥哥。他可能會傷害所有莉娜在乎的人——她兒子、恩佐。他可以肆無忌憚、冷血地對任何人,但是對莉娜本人,他什麼都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