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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所屬書籍: 離開的,留下的
那些日子,我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我們去看心臟病專科,那是一位在克里斯皮街上開了診所的大教授,他也住在那裡。為了這次會面,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那個醫生雖然在那不勒斯,但還是和阿黛爾的世界有交集,我不想丟臉。我仔仔細細地梳洗了一番,穿上了阿黛爾給我買的裙子,噴上了一種很淡的香水,和她自己用的香水味道很類似,然後化了一個淡妝。我希望這個教授在和我未來婆婆通話或者見面時,能說我的好話。莉拉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她去看醫生時,穿的就是每天在家裡穿的衣服。我們坐在一個大房間里,牆上有十九世紀的繪畫:有一個貴婦坐在沙發上,背景里是一個黑人女僕;有一幅是一個老婦人的畫像;還有一幅畫很大,是一個遼闊壯觀的狩獵場景。另外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都很老,看起來都乾淨優雅,一副有錢人的樣子。我們在默默地等著。在路上,關於我的穿衣打扮,莉拉說了很多好話,她低聲說:「你看起來像是從這些畫里走出來的,你就像一個貴婦,我就像女僕。」 我們等了幾分鐘,一個護士過來叫了我們,沒有任何特殊理由,我們就跳過了那兩個等待的病人。這時候莉拉變得很激動,她希望她看病時我在場,她說她一個人不會進去的,最後她把我推向前,就好像要看病的人是我。那個醫生是一位瘦得皮包骨頭的六十多歲的男人,灰色的頭髮,非常濃密。他很客氣地接待了我,他知道所有關於我的事情,他和我聊了十多分鐘,就好像莉拉不在場一樣。他說他兒子也是比薩高等師範畢業的,但要比我早六年。他強調他自己的哥哥也是一位比較知名的作家,但只是在那不勒斯有名。他說了很多艾羅塔一家人的好話,他和阿黛爾的一個堂兄很熟悉,那個堂兄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學家。最後,他問我: 「婚禮什麼時候舉行?」 「五月十七。」 「十七號啊?這個日子不好,改個日子吧。」 「已經沒辦法改了。」 在整個過程中,莉拉都沒有說話。她一點兒都沒有關注那位教授,我感到,她一直都盯著我看,她對我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感到驚異。那位教授終於開始問她問題,她很不情願地做了回答,要麼用純粹的方言,要麼就是夾雜方言的蹩腳義大利語。我不得不經常介入,提醒她她告訴過我的癥狀,或者強調她輕描淡寫提到的癥狀。醫生做了一個非常細緻的檢查,莉拉一直皺著眉頭,就好像我和心臟病科醫生得罪了她一樣。我看著那有些發白的天藍色內衣下面她單薄的身體,那件衣服有些大,很破舊。她長長的脖子好像很難支撐她的腦袋,她的皮膚緊包著骨頭,就像是要裂開的羔皮紙。我察覺到,她的左手拇指時不時會神經質地顫抖。教授讓她穿上衣服前,又檢查了大約半個小時。她穿衣服時,用眼睛看著教授,我感覺她有些害怕。醫生來到寫字檯前,他終於坐了下來說,一切正常,他沒有聽到任何雜音。他對莉拉說,太太,您的心臟很完美。醫生對莉拉的診斷,沒讓她產生太大反應,她非但沒有表現出高興,反倒有些不耐煩。這時候,我鬆了一口氣,就好像他檢查的是我的心臟。那位教授接著和我說話,而不是對莉拉講話,我又開始擔心起來了,就好像莉拉的無動於衷讓大夫有些生氣。他皺著眉頭補充說:「但是,你朋友的整體狀況很不好,需要馬上進行治療。」他說:「最大的問題並不是咳嗽,這位太太受涼感冒了,我會給她開一些止咳糖漿。」他覺得問題在於莉拉的身體非常虛弱,她應該更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按時吃飯,每天至少睡八個小時,療養一下,等著身體恢復。他說:您的這位朋友,在她身體恢復之後,大部分癥狀都會自然消失的。無論如何,他總結說,我建議她去看一下精神科。 最後的這句話讓莉拉很震動,她緊皺著額頭,身子向前探著,用義大利語說: 「您是說我精神有問題?」 醫生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就好像因為某種魔法,他剛才診斷過的病人,現在換成了另一個人。 「正好相反,我是建議您去做一個檢查。」 「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或者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嗎?」 「沒有,您不用擔心,檢查只是為了從整體上了解一下您的身體狀況。」 「我的一個親戚,」莉拉說,「是我媽媽的堂姐,她很不幸,一輩子都很不幸福。我還很小的時候,夏天,我聽見她對著開著的窗子叫喊,大笑,有時候我看見她在路上做一些很瘋狂的事情。但是,這是因為她不幸,她從來都沒有去看過精神科醫生,她從來都沒有看過任何醫生。」 「她應該去看一下。」 「這些精神上的疾病,都是太太們得的病。」 「您母親的堂姐不是一位太太嗎?」 「不是。」 「您呢?」 「我就更不是了。」 「您覺得自己不幸嗎?」 「我很好。」 醫生皺著眉頭,又對我說: 「她絕對要休息,您讓她一定去檢查一下。假如能去鄉下走走,那就更好了。」 莉拉笑了起來,又用方言說: 「上次我看醫生時,他讓我去海邊療養,結果鬧出很多事兒來。」 教授假裝沒有聽到,他對我微笑了一下,期望能獲得我的認可。他給了我他的一個朋友——一個精神科醫生的名字,他還親自給這位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儘快給我們安排。我要說服莉拉去那家診所,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她說,她沒時間可浪費,她在心臟病科醫生那裡已經待得很厭煩了,她要回去照顧詹納羅,尤其是,她沒有錢可以浪費,她也不想讓我浪費錢。我向她保證,這些檢查都是免費的,最後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那個精神科醫生是一個很精幹的小個子男人,頭髮全禿了,他在托萊多區的一棟老房子里有一家診所,等候大廳里整整齊齊地放著一些哲學書。他很愛說話,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覺得,他一直都專註於自己的話題,而不是病人。他為莉拉做檢查,同時在和我說話。他問了莉拉一些問題,但他對我說了一些他的觀察,沒有太關注她做出的回答。無論如何,他最後得出了一個泛泛的結論,那就是莉拉的腦神經和她的心肌一樣運作正常。他忽然對我說,我的同事說得對,親愛的格雷科女士,她的身體很虛弱,結果是她靈魂中易怒、陰暗的一面,就會利用這個機會佔上風,壓倒理性的部分,讓身體健康起來了,腦子自然就會健康起來。最後,他在藥方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很多藥名,同時還大聲地說著那些藥物的名字和劑量。他開始給出他的叮囑,他建議,莉拉可以通過長時間的散步來放鬆精神,但不要去海邊,他說最好要去卡波迪蒙特或者卡馬爾多利的樹林。他建議她要多讀書,但是要白天讀書,晚上一個字都不要看。他說手不要閑著,儘管他看一眼莉拉的手就會明白,她的手已經夠忙的了。他說到了織毛衣對精神的好處,莉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不等醫生說完,她就問了一個隱秘的,但可能是她一直考慮的問題: 「我們已經到這裡了,您能不能給我開些避孕藥?」 醫生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覺得我也是同樣的反應,那是一個很不得體的請求。 「您結婚了嗎?」 「以前結婚了,現在沒有。」 「現在沒有是什麼意思?」 「分開了。」 「您還是結婚了的。」 「嗯。」 「您已經有孩子了嗎?」 「我有一個。」 「一個太少了。」 「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就您目前的狀況,懷孕的話有好處,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懷孕更好的藥物了。」 「我認識一些女人,她們給懷孕毀了,還是藥物好一些。」 「您的這個請求,需要找一個婦科醫生。」 「您只了解精神問題,不懂這些藥品嗎?」 醫生有些惱火,他繼續跟我聊了幾句,到門口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人的地址和電話,是在塔比亞橋的一間診所里工作的一個女醫生。他跟我說,您去找她吧。就好像要求開避孕藥的人是我,告別了醫生。出去的時候,秘書向我們收錢。我明白,那個腦科醫生已經超出了阿黛爾的關係鏈,我付了錢。 我們一走到路上,莉拉幾乎是生氣地對我嚷嚷:「那個爛人給我開的任何葯,我都不會吃的,我就知道,我的腦子已經出問題了。」我回答說:「我不贊同,但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她有些迷惘,低聲說:「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生那些醫生的氣。」我們向塔比亞橋方向走去,我們沒有說明目的地,就好像要隨便走走,活動一下手腳。她有時候一聲不吭,有時候會用惱怒的語氣,模仿那個精神科醫生說話的樣子。我覺得,她的這些不耐煩的表現,是她生命力恢復的徵兆。我問她: 「你和恩佐好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 「那你要避孕藥幹什麼?」 「你知道那些葯嗎?」 「是的。」 「你吃過嗎?」 「沒有,但一結婚,我就會吃。」 「你不想生孩子嗎?」 「我想要,但在生孩子之前,我想再寫一本書。」 「你丈夫知道你不想馬上生孩子嗎?」 「我會告訴他的。」 「我們去找這個人,讓她給我們倆都開一些。」 「莉拉,這不是水果糖那樣可以隨便吃的東西。假如你和恩佐之間沒什麼,那我們就算了。」 她盯著我看,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只能隱約看到她的眼珠子: 「我現在什麼也不做,但以後就很難說了。」 「你是講真的?」 「難道在你看來,我不應該?」 「當然不是。」 在塔比亞橋,我們找了一個電話亭,我們給那個婦科醫生打了電話。她說她有時間,我們可以馬上見面。在去診所的路上,我表現得很高興,因為她終於決定要靠近恩佐了,她也對我的認可很上心。我們又回到了先前小時候的樣子,開始相互開玩笑,我們一直在說話,有真也有假。你去跟醫生說吧,你的臉皮要厚一些。還是你說吧,你穿得像個闊太太。我又不著急要。我也不著急。那我們還去幹嗎啊? 那個女醫生在診所大門口等著我們,她穿著白大褂。那是一個很和藹的女人,聲音很清脆。她請我們到餐吧里坐了坐,就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了。她幾次都強調說,她不是一個婦科醫生,但她的解說非常詳細,還提了很多建議。莉拉提出了很多露骨的問題,或者她不贊同的地方,還有新問題和一些有趣的觀點。她們很談得來,但我在那兒待得有些煩了。最後,她千交代萬交代,我們得到了一包葯。那個女醫生不讓我們給錢,她說,因為這是她和幾個朋友一起搞的一個項目。她該回去上班了,在告別的時候,她沒和我們握手,而是擁抱了我們。走在路上,莉拉很嚴肅地說:「終於遇到一個好人。」現在她很愉快,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她那麼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