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壞血統的故事 第44章
我並不生氣,從根本上來說,我女兒只是想讓我看到,我對她父親不公平,我沒明白他是好人。但她說的那句——「你雖然寫書,但你沒有莉娜阿姨那麼又遠見」,帶來了一個出人預料的結果。我開始發現,莉拉——一個在伊瑪眼裡很有遠見的女人,在五十歲時又正式回到了書本里,她又開始學習,甚至是寫作了。彼得羅之前已經推測出,她做出的那種選擇就是一種治療,可以對抗失去蒂娜帶來的焦慮和不安。在城區的最後一年,我再也不滿足彼得羅的推測,還有伊瑪跟我講的那些,我一有機會就和莉拉談論這個問題。我會問她:
「你為什麼會對那不勒斯產生這麼大的興趣?」
「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沒什麼不對,我倒是很羨慕你。你學習是出於興趣,我讀書寫作只是因為工作。」
「我沒在學習。我只是隨便看看宮殿、街道和古迹,然後我就去找找和那些地方相關的信息,就這些。」
「這就是學習啊!」
「你這麼覺得啊?」
她總是在迴避話題,不想跟我說實話。但有時候,她會勁頭十足地談到這個城市,就好像那不勒斯不是由那些平常的街道,還有我們每天都看到的地方組成,她給我揭示了這個城市閃亮的一面。她三言兩語就把這座城市變成了這個世界最值得欣賞的地方,一個充滿意義的地方,每次跟她聊兩句,我的腦子裡就會充滿火花,又回到了我自己的事情上。我出生和成長在這個城市,但我從來都沒想著去了解它,真是太疏忽了。現在我要第二次離開這座城市,但我對我出生的地方基本一無所知。彼得羅過去已經指責了我的無知,現在我自己也在自責。聽莉拉說那些,我意識到自己才疏學淺。
和往常一樣,她很容易就學會了很多東西。她好像能賦予每棟建築、每塊小鵝卵石重要的意義,她那種豐富的想像力,讓我想放下自己正在寫的那些乏味的東西,和她一起學習那不勒斯的歷史。但那些「乏味的東西」耗盡了我的力氣,我寫的那些東西讓我過著舒適的生活,我有時候夜裡也在工作。有時候在寂靜的房間里,我會停下來想,也許在同一時刻,莉拉也醒著,也許她像我一樣,也在寫東西,也許她正在總結她在圖書館裡看到的東西,她在寫自己的感想,在寫自己的故事。也許她對於真實的歷史並不感興趣,她只是要找到一些激發她想像的東西。當然,她會以那種即興的方式,忽然對某件事情產生興趣,之後這種興趣會變弱,會消失。就我所知,現在她一會兒研究王宮旁邊的陶瓷廠,一會兒收集關於馬熱拉的聖彼得羅的信息,一會兒又在搜集外國遊客在那不勒斯居留的痕迹。她覺得那就像追蹤一些迷人又讓人討厭的事兒。她說,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所有人都讚美海港、大海、船隻、城堡、高大的維蘇威火山和它憤怒的火焰,還有這座城市的大劇院、花園、菜園和大樓,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人們都在抱怨這裡的低效、腐敗、物質和精神的貧困。在那些宏偉的建筑後面,在浮華的名號還有眾多享有厚祿的高官後面,但沒有任何一個機構能有效運作起來,沒有井然的秩序,只有紛亂的人群,還有在擁擠的街上各種賣東西的人。人們說話聲音都極大,滿街小混混還有叫花子。啊!沒有任何一個城市像那不勒斯這麼喧鬧,這麼嘈雜。
有一次,她跟我說了暴力問題。她說,她以為這是我們城區的特點。從我們出生起,我們對暴力就已經司空見慣了,我們一輩子都不斷經歷著暴力。我們想:這是我們命不好。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罵人,想盡辦法羞辱別人?你記不記得安東尼奧、恩佐、帕斯卡萊、我哥哥、索拉拉兄弟打人和被人打的事情,還有我和你挨過的打?你記不記得我父親把我從窗子扔了出去?現在,我正在看一篇關於燒炭聖約翰的老文章,它解釋了「燒炭」是怎麼來的。我以為那裡之前有煤炭,或者有賣炭的人,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那是一個堆垃圾的地方,每個城市都有。那個地方叫做「炭坑」,髒水橫流,人們會把動物的死屍丟在那裡。從古代開始,那不勒斯的「炭坑」就位於燒炭聖約翰。那個區域當時被稱為「燒炭廣場」,在大詩人維吉爾的時代,每年都舉行「燒炭比賽」,那是一種角鬥士表演,但不是殺死對手才收場,而是練武的機會。講這些時,她喜歡用引用一些古義大利語,她覺得很有意思,她講得津津有味。但很快這不再是「表演」和「演習」的地方了,人們不僅僅會把動物的屍體和垃圾丟在那裡,開始有了人和人之間的相互殘殺。在那裡,他們發明了一種打「獵物」的遊戲。你記得嗎?我們小時候也向別人丟石頭——恩佐把一塊石頭砸到了我頭上,我頭上現在還有一塊疤,他事後為了補救就送給了我一束花楸果。在燒炭廣場上,人們開始是丟石頭,後來動用兵器,他們會相互殘殺,流盡最後一滴血。那些叫花子、闊佬和王公貴族都會跑去看人們為了報復而相互殘殺。當某個強壯英俊的小夥子被致命的利劍刺中,倒地而死,那些叫花子、市民、國王和王后會拚命鼓掌,歡呼聲直達雲霄。啊!暴力、折磨、殺害、撕裂。莉拉的語氣裡帶著恐怖和誘惑,她用混雜著方言的義大利語給我講述這些事情,她還引經據典——不知道她在哪裡看到並記下來的。她說,整個地球都是一個巨大的炭坑。有時候,我想,假如在一個報告廳里,她一定會讓很多聽眾入迷,但我後來想到了她真實的狀況。她是一個沒有上過幾天學的五十歲的女人,她不懂得研究方法,她不知道什麼是可靠文獻,她讀書時會產生激情,會把那些真實和虛假的東西混合起來,她會加入自己的想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她感興趣的,能給她帶來樂趣的,好像就是那些腐爛的東西,那些殘殺的場景,殘缺的四肢,挖下來的眼睛,打破的頭。後來這些都被掩蓋了,根據歷史記載,那個地方是被一座獻給洗禮者聖約翰的教堂還有一座聖奧古斯汀修道院掩蓋了,這家隱修修道院的圖書館藏書非常豐富。她笑著說:「下面是鮮血,上面是上帝、和平、祈禱和書本。這就是聖約翰和『炭坑』的結合,也就是說『燒炭聖約翰』的名字來源。這條路我們走了幾千次,萊農,那裡距離火車站、福爾切拉和法院都非常近。」
我知道燒炭聖約翰那條路,我非常清楚,但我不知道背後的故事。她跟我談了很久。我懷疑,她說這些就是讓我感覺到,她跟我口述的那些東西,實際上她已經寫下來了,是我不知道結構的一本巨著的部分。我想:她到底在想什麼,她的意圖是什麼?她只是想整理她出去逛和閱讀時看到的東西,或者是她想寫一本關於那不勒斯的書,一本自然是永遠也不會完成的書,但這本書會幫助她一天一天把日子過下去。現在不僅是蒂娜消失了,索拉拉兄弟也消失了,恩佐也消失了,我遲早也會帶著伊瑪離開,無論如何,這本書會幫著她活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