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壞血統的故事 第42章
伊瑪的接受能力很強,她能很快記住所有東西,是她告訴我馬爾蒂里廣場的歷史。在過去,這個廣場對於我和莉拉是那麼重要,但我對它的歷史一無所知。莉拉仔細研究了那個廣場的歷史,講給伊瑪聽。有一天早上我們一起去買東西,伊瑪把她聽到的事情講給我聽,我覺得她把那些歷史信息與她和莉拉的想像完全混合在一起了。她說:「媽媽,在十八世紀時這裡還是田野,有一些樹木、農民的房子,還有一些小旅店。有一條街道直直地通往大海,叫做基亞亞的『聖卡塔林納坡』,名字是從那個角落的教堂來的,那是一座很古老的教堂,但不怎麼漂亮。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之後,這個地方槍斃了很多愛國主義者,他們當時想要憲法和議會。波旁王朝的費迪南多二世國王想讓人看到和平恢復了,就決定修建一條『和平路』,然後在廣場上立了一根柱子,上面有一尊聖母像。當那不勒斯宣布歸順義大利王國,波旁家族的統治者被趕走了,朱塞佩·克羅納·迪斯提亞諾市長請雕刻家恩里科·阿爾維諾把那根上面頂著聖母的柱子變成一個紀念碑,紀念那些為自由而犧牲的人。當時恩里科·阿爾維諾在柱子的根基上放了四頭獅子,象徵著那不勒斯革命的偉大時刻:一七九九年的獅子受了致命傷;一八二〇年起義的獅子被一把劍刺中,但它仍在空中撕咬;一八四八年的獅子代表著愛國主義力量被鎮壓,但他們沒有認輸;一八五九年的獅子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勝利者。還有,媽媽,之前的那個和平聖母被取代了,現在柱子上面放了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士,就是解放世界的維多利亞女神:維多利亞的左手拿著一把寶劍,右手拿著一個花環,是獻給那些為了自由而犧牲的那不勒斯人,那些為了人民的解放被殺死的、被送上斷頭台流血犧牲的人。」
我經常感覺,莉拉利用過去的這些歷史來淡化伊瑪現在的遭遇。她給伊瑪講述的那不勒斯的歷史起源,總是會發生一些很糟糕和醜陋的事情,才逐漸形成一棟漂亮的建築、一條街道、一座古迹——但這些最後都會被遺忘,失去意義,惡化,變好再惡化,一切都是按照一種無法預測的潮流在起伏變化:先是平靜如水,然後掀起波浪,形成瀑布。莉拉的模式中,最重要的是提問題:誰是犧牲者?獅子是什麼意思?鬥爭、斷頭台、和平路、聖母、維多利亞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這些故事很連貫,有前因後果。現在的基亞亞富人區之前是國王和闊佬住的地方。還有格里高利在他的書信里提到的沼澤,這片沼澤一直延伸到海灘上,那些野生的灌木叢也一直往上蔓延到沃美羅。十九世紀時人們對這片地進行了改造,在鐵路工人開墾之前,這裡不宜居住,每塊石頭都被腐蝕了,但之前還是有不少精美的古建築,也被當時的人們打著改造的旗幟拆除了。「闊地」是有待改造的地區之一,指的是卡普安納門到諾拉納門之間的那片土地,這個地區儘管後來被改造過,但還是保留了原來的名字。莉拉一直都在強調那個名字——「闊地」,她喜歡這個名字,伊瑪也喜歡。「闊地」和改造,不宜居和宜居,破壞和毀壞的狂熱,把五臟六腑都挖出來,熱衷於把老街道重新命名,修建、規整和設計新的街道,目的是為了掩蓋之前的罪惡,鞏固新世界,但舊世界隨時都可能會回來佔上風。
莉娜阿姨說,「闊地」之前叫這個名字,它本質上並不是一片荒地,實際上這個地方過去有別墅、花園和噴泉。就在那裡,維科侯爵修建了一座宮殿,還有一座大花園,叫做「天堂」。花園裡有很多隱秘的水流,媽媽,最有名的是一棵高大的白桑樹,上面放了一些細得幾乎看不見的引水管子,水從枝條上落下,像雨水或者像瀑布一樣,從樹榦上落下。你明白了嗎?這個地方以前是維科侯爵的「天堂」,然後成了闊地侯爵的「闊地」,然後是尼古拉·阿莫爾市長的治理區,後來又成了「闊地」,最後繁榮起來,一步一步到現在。
「啊!那不勒斯!」莉娜跟我女兒說,「真是一座美妙絕倫的城市。在這裡人們講著各種各樣的語言,伊瑪,這裡修建了一切,也破壞了一切。這裡的人不相信別人的廢話,他們更愛自己吹牛。這裡有維蘇威火山,時刻提醒著你:再偉大的人類事業,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燼還有大海,幾秒時間就會讓它們都化為烏有。」
我默默地聽伊瑪講這些,有時候我很不安。是的,伊瑪是平靜下來了,但這是因為莉拉給她灌輸了那麼多輝煌和黯淡的故事,那不勒斯城循環往複的歷史:一會兒光輝奪目,一會兒又變得灰暗和瘋狂,然後一切又恢復了,又開始熠熠生輝。那就像一片雲在太陽下面飄著,讓人感覺是太陽在跑,變成一個蒼白、羞怯的圓盤,幾乎要消失,但最後雲消了,太陽忽然變得很耀眼,需要用手擋住眼睛。莉拉說那座帶著「天堂」花園的宮殿,成了一片廢墟和荒野,居住其間的要麼是那些仙女、樹精、農牧神、林神,要麼是死人的鬼魂,要麼是上帝派到城堡里或者普通人家裡的,誘惑他們犯罪或是考驗他們的魔鬼,如果這些人的靈魂是善良的,他們死後會得到獎賞。她們倆最喜歡的是鬼故事,那些關於夜晚的想像都很精彩、生動。伊瑪對我說,波西利波的盡頭,就是離海邊沒幾步遠的地方,在噶耀拉對面仙女洞的上面有一座有名的建築,那裡經常鬧鬼。她對我說,在維科·聖曼達多和維科·蒙德拉戈內兩棟宮殿里也有鬼。莉拉答應她,她們會一起去桑塔露琪婭的街上,找一個叫「大臉」的鬼,因為那個鬼的臉很寬,但他很危險,如果有人打攪他,他會丟大石頭砸人。莉拉對她說,還有很多小孩的鬼魂住在披佐法爾科內和其他地方。在諾拉納門那邊,晚上經常會看到一個小女孩的鬼魂。真的有鬼嗎?鬼到底存在不存在?莉娜阿姨說那些鬼是存在的,但不是在樓里,也不是在小衚衕或者「闊地」的老城門那裡。她說,那些鬼存在於人們的耳朵和眼睛裡,當人們向里看而不是向外看時,也存在於人們正要說的話里,還有考慮問題的頭腦里,因為我們說的話,還有我們的想像都充滿了鬼魂。「這是真的嗎?媽媽?」
「是的,」我回答說,「也許是的,如果莉娜阿姨這麼說,那可能是真的。」「這個城市充滿了大大小小的故事,」莉拉跟伊瑪說,「你在去博物館、美術館,尤其是國家圖書館時,也能看到鬼魂,在書里你可以看到很多。比如說你打開一本書,馬薩尼埃羅就會跳出來。馬薩尼埃羅是一個非常有趣但很可怕的鬼魂,他會讓窮人發笑,讓富人膽顫。」伊瑪特別喜歡的情節是,他用一把劍不是直接殺死馬達羅尼公爵還有公爵的父親,而是殺死了他們的畫像,咔嚓,咔嚓!她覺得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馬薩尼埃羅用寶劍砍掉了畫像中公爵和他父親的頭,或者把畫像里那些殘暴的貴族弔死。「把畫像里的頭砍掉,」伊瑪難以置信地笑著說,「把畫像里的人弔死。」在砍完公爵的首級,把惡人吊起來之後,馬薩尼埃羅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絲綢衣服,上面有銀線繡的花,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鏈子,帽子上戴一枚鑽石做的別針,他去集市了。「媽媽,他就是那樣去的,就像一個侯爵、公爵和國王一樣昂首挺胸,但他其實是一個庶民,一個漁夫,他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莉娜阿姨說,在那不勒斯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都是堂而皇之的,不用假裝確立法令,假裝整個地方的情況比之前好。在那不勒斯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心滿意足、堂而皇之地向前走去,超越過去。」
一位大臣的故事讓她很震撼,因為涉及我們這個城市的博物館,還涉及龐貝古城。伊瑪用嚴肅的語氣說:「媽媽,你知道嗎?有一個國家機構的大臣——納西閣下,他是一百年前的人民代表。他接受了一個負責挖掘龐貝古城的人的禮物,那是一尊很有價值的雕像。你知道嗎?他讓人把龐貝發掘的那些最好的藝術品複製了一份,用來裝點他的特拉帕尼別墅。媽媽,這個納西,儘管他是義大利王國的大臣,他為所欲為:別人給他送了一尊雕像,他收下了,他覺得放在家裡很有面子。有時候人們會犯錯誤,因為父母從小沒教給你什麼是公共財產,人們都不知道這是犯錯誤。」
我不知道,她最後這句話是莉娜對她講的,還是她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這句話,我決定進行干預。我小心翼翼,但清清楚楚地對她說:「莉娜阿姨跟你講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很高興,當她對某個問題產生興趣時,誰都攔不住。但你不應該相信,一個人做壞事是因為粗心大意。伊瑪,你不要相信這一點,尤其是假如這些事情涉及一些達官貴人、部長、議員、銀行家還有克莫拉分子的話。你也不應該相信,這是一個死循環的世界,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然後又會好起來。我們需要不懈地努力,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無論周圍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要小心,不要犯錯誤,因為犯了錯誤是要付出代價的。」
伊瑪的下嘴唇在顫抖,她問我:
「爸爸再也不能參加議會了嗎?」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好像為了鼓勵我給她一個正面答覆,她小聲說:
「莉娜阿姨說會的,他會回到議會的。」
我猶豫了很久,最後我下定了決心。我說:
「不,伊瑪,我覺得不可能。你愛爸爸,這一點並不需要他是一個重要人物。」